他的手搭在门框上,指尖压着斑驳的木纹无意识轻叩。
纹路里渗出黑烟,眼看就要碰触到他圆润的指甲……
“呼——”
一阵猛烈冰冷的风扑面而来,观昏晓猝不及防被吹得倒退两步,耳边掠过一声短促如裂帛的尖叫,快得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怔了怔,不及多想就正好撞在临卿和的背上,两人差点摔成一团。
“哇,好大的风!”临卿和扶了表弟一把,伸长脖子看了眼天色,月亮隐入漆黑的云层,云边随风浮动不祥的光晕,让他缩了缩脖子,“祁县冬天会下台风或者暴雨吗?我看这天好像要来暴风雨了。”
“……”
观昏晓揉揉耳根,狐疑地左顾右盼,寻找那声不知是真是幻的尖叫来源,随口回答道:“暴雨有过,台风没有。”
“那……诶!”
临卿和还想再问,冷不防听见厨房方向传来东西打翻的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自家表弟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观昏晓快步冲进厨房,灯本就开着,他四下环顾,立刻看见料理台上的调料罐倒了一片,辣椒粉、胡椒粉混合,空气中满是刺鼻古怪的辛味。
他走上前去,两种粉末上各有半个猫爪印,爪印前亦各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天窍行事细心,不会无缘无故打翻调料瓶,它是……在追什么东西吗?
心头有个念头呼之欲出,观昏晓转身跑出厨房,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在院子里仔仔细细找了许久。
看他神情严肃,临卿和也不多问,陪在他身后给他打灯。
片刻后,观昏晓在鸟架上又找到半个沾着辣椒粉的猫脚印,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了正在微微摇晃的彩灯电线。
天窍踏着彩灯掠过半空,落地时爪垫上寒光一闪,扑抓向地上那条虽小却灵活的黑影,可惜扑了个空。
它及时散去爪上力道,轻飘飘地悬在低空,爪劲只吹起一阵烟尘,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那道黑影却已经隐入彩灯创造的凌乱光影,以它猫身的实力,很难快速将其找出。
在天窍皱眉之际,观昏晓则突然眉头一展:“表哥,把彩灯拆了。”
“啊?哦哦!”
不明所以但听劝的临卿和连忙照做,兄弟两人关掉彩灯,费了点功夫才拆下所有电线,院子里光源少了,反倒显得比之前更加亮堂。
临卿和不敢吱声。
“呼……”
四周又起了风,从观昏晓耳畔擦过,有毛茸茸的刺扎感,蹭得他耳垂发痒。
他看向风吹去的方向,冷翠的茉莉花枝正轻轻摇曳,几片叶子上溅开星星点点的黑点,散发着腐墨的朽臭味。
“砰!”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这次直接吹开关得不紧的院门,门板撞在墙上,来回反弹又撞了两下,发出重重的砰啪声。
“……”
观昏晓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角。
如果他没产生幻觉,刚才这阵风是避开了他们吗?
“阿嚏!——”
临卿和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地裹紧衣服,顶着一头前卫时尚的鸡窝发型,颤巍巍说:“晓啊,我怎么感觉今天晚上阴风阵阵的?要不咱回屋去吧。”
观昏晓瞥他一眼,默默把猜测里的那个“们”字掐掉。
“表哥,你先回去,我出门看看。”
“出门?”临卿和不解,“找猫吗?”
“算是吧……找到的未必是猫。”
后半句话压低了音量,观昏晓冲仍在困惑的表哥摆手:“放心,我不会去太久,你先把剩下的食材涮了,我回来就能吃。”
“行吧。那你可要快点回来,火锅菜凉了就没有那个味儿了。”临卿和叮嘱道。
“知道知道,我比你有经验。”
观昏晓带上门出去,垂眸一瞧,果然又在地板上发现了几个沾着调料粉的爪印。不过看粉末的厚度,差不多要消耗光了,最后一个爪印停在巷口,却不是往外,而是往回撤。
也就是说……天窍此时还在槐花巷里?
观昏晓站在巷口望向来路,几十米长的窄巷一眼就能看尽,高矮不一的民宅在地上投下错落的阴影,犬牙差互,犹如静止的剪影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天窍从屋顶扑将下地,踩断那条细长黑影的半截身体,将之按成一摊腐臭的黑水,再以妖力蒸发干净。
月亮从云层边边露出一角,使得四下光线越发复杂,那缩水大半的小东西也愈发难找。
墨影虫,从古墓壁画、传世古画中诞生的精怪,性格顽劣凶残,恣意妄为,速度极快,善于藏匿行踪,生命力顽强,属于实力不强大,但惹上了很麻烦的邪物。
近些年出土的古墓少,墨影虫几乎已经绝迹,仅存的寥寥几只不是在特物局的陈列柜里,就是藏在名山大川中,没有出来惹事的,这只是哪里来的铁头娃?
天窍攥了攥爪子,目光如炬,一遍遍扫过槐花巷的各个角落,越找越不耐烦,眉间的褶皱能夹死苍蝇。
半晌,它终于放弃“和平”解决打算,身体迎风化羽,褪去凡胎,露出本相人身。
一袭青蓝长袍,满头如瀑黑发,尖长如狸的耳朵在风中抖了抖,瑰丽的紫瞳变成兽类的竖瞳,冰冷且带着杀机。
这时,月亮终于破开云层,硕大圆满的一轮自他背后升起,清辉满溢,勾勒他翻飞的衣袂与长发,却将他的面容隐去。
他站在观家屋顶上,抬起右手,掌心聚起紫光,光芒中雷霆闪烁,一束电光悍然劈落,曲折蜿蜒,循着空气中那抹浅淡如无的邪气逶迤蔓延,精准命中藏身在地缝间的墨影虫。
“啪!”
观昏晓忽然听到一声摔炮炸开般的轻响,猛地转头看向那处,就见自家斜对面的槐树底下冒起一缕青烟,散发着和茉莉花上的黑点相同的腐臭。
他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
墨影虫爬出地缝,原本纤长的身躯此时只剩一颗头颅,边快速蠕动飞跑边大口大口哇哇吐黑烟,几乎榨干种族潜能,才在被闪电余波彻底弄死之前逃出其笼罩范围。
“顶级大妖的……妖、妖力闪电?”它的嘴缝一张一合,发出无声的咆哮:“这破地方怎么会有这种等级的大妖?草!早知道就跟那几个特物局的傻缺离开了!我现在跟蠢蛋们有什么区别!”
怒骂之余,墨影虫的速度一点不敢降低,问就是大妖已经循着闪电轨迹追了过来,那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不停扎着它的后脑勺,犹如鞭策骏马的鞭子,让它不能不跑。
可惜,它还没跑出几步,一只42码的拖孩就当头踩了下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死死地将它踩在脚底,动弹不得。
恐怖的杀意如海潮汹涌而来,只差一点就要压到身上,墨影虫顾不上其他,张开嘴巴大吸一口气,脑袋像吹了气似的快速膨胀开来,滚滚黑烟溢出口腔,覆在观昏晓的鞋底,边沿锋利的锯齿直往他的脚踝咬去。
观昏晓走到冒烟的位置,只看见几条交错的缝隙,烟柱就是从裂隙交错点中伸出,仿佛地板下住着一户小人,那烟则是他们做饭时升起的炊烟。
他又走近两步,突然好像踩到了什么小异物,硌得脚底板生疼,脚踝也被不知哪里吹来的凉风刮过,阴冷刺骨。
然而不等他反应,熟悉的风霎时扑面而至,狂乱的风吹得两边人家门窗剧颤,晾衣架吱呀作响,掀起呛鼻的灰尘,却在落到他身上温柔地分开,如溪水过石自然分流,只留下点点雪粒在皮肤上化开的沁凉。
不是错觉,这一瞬间,观昏晓真的看到了月轮外扩,月光大盛的奇景,浓烈的银灰泼在身上时,他甚至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就像小时候站在岸上等海浪扑打那样。
视觉关闭后,他的其他感官自然而然放大了很多——他听见衣袂在风中飞扬舒卷的轻响,闻到清冽如初雪融化的味道,感受到冰凉的发丝掠过面颊和鼻尖的刺痒。
有人正在与他擦身而过!
观昏晓下意识睁眼,抬手朝身旁一抓,蜷起的五指却只握住空荡荡的空气,唯有水流般的微风从掌心淌过。
他回过身,见月光犹如银带铺向远处,光芒最盛的地方依稀映出一道影子,残缺不全的轮廓在风里不断变换,他努力瞪大眼,也只能分辨出衣摆与头发的位置。
但他一眨眼,那影子就不见了,银带般的月光亦不复存在,阴云遮住了重归消瘦的月轮。
观昏晓动了动腿,硌着脚底的异物感连同地上的裂缝与烟气一起消失。
他忍不住追出两步,很快就停下,暗笑自己心思杂乱,无端地为风、月、地上沙砾碎石等寻常事物添上太多想象。
人偶尔会生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错觉,认为一切常态、异状都是围着自己转,实则不然。
观昏晓掸掸衣袖,顿了顿,没来由地开口:“办完事就回来吃饭吧,菜要凉了。”
说完,他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转身就往家走。不经意抬头,却在放弃幻想后猝然看见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看见硕大的月盘自观家后方升起,月色如洗,勾勒出屋顶那道颀长身影。
那人背对他站着,袍袖舒卷,长发翻飞,隐隐露出异于常人的尖长耳尖。他拎着一截挣扎扭动的黑影高举过头,素白指尖一用力,那黑影便烟消云散。
观昏晓心神一晃,再定睛看去,月亮与人影皆已消散,如同他错看的假象。
可他的大脑,他的五感,他怦怦直跳的心脏都在疯狂提醒他,那奇瑰的一幕不是错看,更不是幻觉,而是他亲眼所见,切切实实发生过的真实事件!
观昏晓捂住胸口,掌下的心脏跳动之剧烈,似乎要冲破胸腔蹦出来,因为脑供血太足,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眩晕。
良久之后,他才从牙缝间挤出俩字:“……妈耶。”
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妈耶行天下。
“晓,你怎么了?从回来起就一直魂不守舍。你在外面看到什么了?”
临卿和把涮好的牛羊肉、猪肝、鸭肠等一股脑堆到观昏晓碗里,自己捞了块白萝卜咬一口,边嚼边呼热气边问。
大只且富有存在感的表哥让观昏晓回过神来,在他热情的投喂下,总算有种回到人间的实在感,摆脱了那幕奇幻场景的纠缠。
他吃着裹满调料的鸭肠,不忘将切成长条丝状的土豆下进锅底,搅拌几下烫熟,捞上来当面条平替。
“没什么,我只是在算存款。”观昏晓把语调放得沉而慢,显得分外专注,“我想约稿,将不久前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当做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临卿和眉毛一挑,八卦兮兮地凑近:“你看见啥了?天上有地下无的超级大美人还是谁家的奇葩事?”
观昏晓停筷,认真望进他的眼睛:“如果啊,我是说如果。”
“嗯。”
“我说我看见了妖怪,你信吗?”
“……”
迎着表弟饱含期待的目光,临卿和十动然默——十分动容然而沉默。
他清清嗓子,斟酌了十秒钟,才小心翼翼地问:“晓啊,过两天就是元旦,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个体检?”
“滚去吃你的萝卜。”
“好嘞!”
观昏晓白他一眼,夹起吹得半凉的牛肝送入口中,刚嚼两下,就见天窍跳过门槛小跑过来,嘴里叼着消失的饭碗轻巧地蹦上桌面,脸不红气不喘,先埋头铲了一大口鱼肉拌饭。
“叼着碗干什么去了?”观昏晓揉揉它的耳尖,摸到一片凉意。
“喵呜——”
天窍吃得再急也没落下吃相,并且依旧对他有问必答。
观昏晓琢磨一下它的语意:“你是说你出去打架了?”
“喵呜喵呜。”
“跟谁打?”
天窍看了一眼临卿和盘里的蛋黄酱,而后鼓起面庞,炸开毛发,压低嗓音呼噜呼噜两声。
观昏晓秒懂:“是橘哥啊,它怎么你了?”
天窍摆出扑抓老鼠的姿态,尾巴一甩拍在他手背上,又一甩擦过旁边小桌上的蛋糕盒。
观昏晓艰难地理解:“它……想抓老鼠……给我当生日礼物?”
“喵!”天窍立起身拍拍爪子,眼中满是赞赏。
观昏晓忍俊不禁:“橘哥吨位那么大,你打赢了?”
天窍小爪子一捏,手臂上毛发竖起,根根分明,充满了爆炸性力量。
观昏晓哈哈大笑,给它夹清汤锅里烫熟的牛肉以资鼓励,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出去打架还要带碗。
就当它是用了心理战术,借一碗饭击溃对面的心理防线吧。
一人一猫乐呵呵美滋滋地继续吃饭,独留全程围观的临卿和看傻了眼。
不是,那只猫比比划划的干啥呢?
不是,表弟你咋看出来这么复杂的意思的?
不是,你俩到底是猫成精了还是人返祖了?交流沟通这么丝滑的吗?
临卿和看不懂且大受震撼,但突如其来的灵感糊了他一脸,又让他觉得这种相处模式看不看得懂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剧本的男女主线!又有!素材了!
表哥转过弯来,顿时浑身上下热情洋溢,先倒了杯可乐放到观昏晓手边,再给天窍盛汤。
“来来来,我敬你们!”他乐得见牙不见眼,“这大喜的日子你看看……总之,感谢,感谢啊!”
天窍:“?”
这缺心眼的人类又犯什么病了?
观昏晓:“……”
这懒狗肯定又拿他们当素材了!
吃完火锅,观昏晓许愿、切蛋糕,两人一猫各吃了一小块,感慨完两千块的蛋糕确实味道出众,就将剩下的放入冰箱冷藏,留作明天的早餐。
表哥被发配厨房刷锅洗碗,观昏晓吃饱喝足,懒病又犯了,靠坐在躺椅上懒洋洋地刷手机,一条一条回复朋友们的生日祝福。
天窍趴在他胸口打盹,给他当了会儿热水袋后忽然耳朵一转,掀开眼皮。
它站起身,抖抖毛,在观昏晓身上抻直爪子,伸了两个懒腰,伸长脖子蹭蹭他的下巴,长长地喵一声。
观昏晓人不动,抬起密密的睫毛,黑瞳深邃慵懒:“又要出门带你的猫猫队打江山?”
天窍支起暖融融的耳朵,侧头贴着他的脸好一通磨蹭。
观昏晓被它蹭笑了,腾出左手压住它小小的身躯:“行行,别撒娇,想去就去吧。夜里天冷,记得早点回来。”
“喵!”
天窍轻快地答应一声,四爪连弹蹦下地去,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临卿和从厨房窗子里瞧见这幕,吐槽道:“表弟,你养的是猫还是兔子?”
观昏晓头也不抬:“兔子猫吧。表哥你快点洗,洗完过来陪我打排位。”
“行,你是寿星你最大,等着啊!”
观昏晓与临卿和的对话被抛在身后,天窍出了槐花巷,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看见停在不远处树荫底下的跑车后,索性停在原地。
不多时,车门向左侧滑开,凌洛、司巍藿、林摹丑三人偷感很重地下车,仿佛犯错的小学生般推推搡搡地来到天窍身前,垂头缩肩,不发一言。
对着他们,天窍便没有在观昏晓跟前时的好脸色,变回人身,穿着观昏晓同款米色休闲服,戴上妖力所化的眼镜,彬彬有礼,儒雅随和。
他推了下镜框中央,细长的金链在鬓边微微摇晃,晃出冰冷光芒,与他的神情一样冷漠。
“特物局的工作是拒妖邪于人类世界之外,员工守则第一条是什么,谁还记得?”
天窍冷冰冰的语气让三人心内打了个寒颤,不敢耽搁,异口同声地低声背诵:“任何情况下不得坐视妖邪闯入人群密集地,包括但不限于市中心、商业区、居民区等。如果执行任务过程中,任务目标闯入上述任意场所,任务小队全责。”
天窍颔首:“我是名义上的退休人员,但在名册里,我依旧是你们的队长,是你们所在的外勤战斗小组的一员。遇到墨影虫这种棘手的,一般人解决不了的妖邪,为什么不立刻通知我,请求协助?”
“对不起队长!我们知道错了!”林摹丑当即换了称呼。
司巍藿连连点头:“我们以为凭我们的能力和装备,解决一条乙级的墨影虫绰绰有余……还是我们太自大了,我、我回去就写检讨!”
凌洛也跟着点头。
其实他们不通知天窍,主要原因是不想打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但天窍现在亮出的是领导的身份,不可能接受这种理由,所以他们便也识趣地没提。
“检讨就算了,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上吧。”天窍放缓了语气,“那条墨影虫是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见他不追究,三人立马精神一振,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