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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 (若花辞树)


  那两页正在宣德殿的御案上。皇帝拿起来,扫了一眼,就像放回到案上。窦回站在一旁,飞快地瞥了眼纸上,只来得及瞥到一个仲字。他当即讳莫如深地垂下头去。
  这两页文稿,皇帝拿起放下,已许多遍,但没有一回,是顺利读下来的。他神色复杂,有些厌烦,又像是避之不及地瞥了那两张文稿一眼,漠然道:“取火来,烧了。”
  窦回忙朝底下示意,宫人们立即便搬了火盆上前。
  皇帝亲眼看着那两纸文稿化作了灰烬,神色仍不见好转。默了半晌,问道:“徐氏后人,还有多少在?”
  窦回是魏朝建立数年后,方被皇帝提到身边来的,早时候的许多事,他并不清楚。虽有些嘀咕,但陛下不愿让人知晓的事,他还是远着些的好。此时,他便暗道君心难测,明明是仲大将军的列传文稿,陛下却又问起徐氏来。面上却是毫不迟疑道:“不多了,男丁早没了,就剩了几个女眷,都在宫里呢。”
  皇帝神情缓了些,嘲讽道:“她们倒是能活。看着些,不许予以丝毫优待。”
  窦回连连颔首称是。
  殿外来了一个内侍,向皇帝禀道:“陛下,太史令求见。”
  皇帝不耐,与窦回道:“你去与他说,《周书》便按朕返还与他的文稿编修,不许添一字!”
  陛下这是要那位仲大将军从史书上绝迹啊!窦回不敢疑问,更不敢耽搁,忙去办了。
  被太史令一扰,皇帝再度心烦起来,对四下摆了摆手,不一会儿,殿中之人便都退下了。
  火盆还留在不远处,本就是冬日里取暖用的,里面炭火仍旺。才没多久,不但文稿烧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被火烧化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皇帝漠然的神情像是有些绷不住了一般,晦暗的眼中透出悔恨愧疚来。但这愧恨只有片刻,很快皇帝便复他天子之威,不露喜怒。
  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人死,才能铸就辉煌功业。
  陈年旧事,不必挂怀心上。
  皇帝如此想道,可双目却像不由他控制一般,又瞄了那火盆一眼。
  到底是人老了,难免就心软起来。皇帝有些无奈,又唤了人来,换个火盆上来,将能使他不悦的事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他想了一下,吩咐道:“召中书舍人来。”
  答应了七娘要赐婚的,今日不错,正可颁诏。
  将这些陈年往事收拾干净还不够,他还要取喜庆之事来掩盖,来驱散最后一丁点的波动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卫秀上一世对公主的感情还比较懵懂,更多的是感化,觉得这个人的行为不能理解,于是多看了几眼,然后被公主亮闪闪的人格魅力吸引,然后反思自己太偏狭。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改太难了,但她仍是尝试着改变。
要不是萧德文那么烦,她最后也不用报了仇还觉得生无可恋。都怪萧德文。

  第74章

  一个朝代的末两年,总是混乱黑暗。为敛权而行卑鄙之事,更是屡出不穷。
  新朝建立方二十载,不少老臣都是经过当年事的,故而皇帝也甚少去掩饰自己当年所为,不过是竭尽全力,尊崇礼法,治理国家,以示新朝之明朗,前朝之昏暗。
  然而,仲大将军一事却是个例外,皇帝极为厌恶有人提起当年那场乱事,每有大臣言中带上大将军旧事,皇帝必神色阴晦。在朝大臣哪个不是人精,时日一久便看出了些端倪,也刻意不去提了。渐渐的,当年的事竟像是被人全然忘却了一般,如濮阳这样的小辈,更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过。
  太史令已是须发皆白之龄,自然也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听完窦回传话,他先是心惊,时过境迁,竟忘了这忌讳,随即面色发白,知晓这两张文稿是要不回了。
  其实,文稿又有什么要紧,太史监内自留了底稿。太史令来此,不过是求一句皇帝准许罢了,可眼下,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一部《周书》,修了近廿载,耗费心血无数,却终是不能完整了。
  太史令神色颓丧,双肩塌了下去,像是瞬息之间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转身,窦回也是于心不忍,上前扶了他一把。
  太史令看看窦回,反握住他的手,像是突然来了勇气,忍不住道:“烦请中涓回禀圣上……”说到此,他又停了下来,神采再度寂灭,他摇了摇头:“罢了。”
  史家不乏秉笔直书,刚正不阿之辈,亦不缺屈节媚上,阿谀奉承之徒。太史令自以做不到后者那般曲辞谄媚,可他有家小,也确实不敢如前者那样置生死于度外,只能在中间,摇摆不定地活着。
  多说无益,他摆了摆手,示意窦回不必再扶,慢慢地一步步走远了。
  窦回面容平静,待到看不到太史令身影了,方一甩袖,又转回殿内。
  殿中皇帝正单手抵着额角,闭着眼,似是小憩,距他七八步之遥的墙边,中书舍人正在拟赐婚的诏书。
  窦回放轻了脚步,回到皇帝身后站好。
  过得一盏茶的功夫,诏书拟好了。中书舍人双手呈了上来,皇帝睁开眼,挥了下手,令他念来。听过一遍,见并无差错,便道:“颁下去吧。”
  底下奉上玉玺来,加了玺,舍人便捧着诏书,出宫颁诏去了。
  中书舍人一走,皇帝又坐直了身子,他目光一转,瞄到窦回在身后,像是才发现他回来了一般,问道:“太史令回去了?”
  窦回忙躬身回道:“回去了,太史已领会陛下圣意。”
  “嗯。”皇帝随意应了一声。
  按说,这事算是结了,早就抛在身后的事,皇帝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去想了,这回也是修史时看到,才使他不快了这许久。
  皇帝又合上了眼,让自己去想赐婚之后的事。婚礼该预备起来了,还有他多年来替七娘攒下的嫁妆,也该派人去清点。卫秀那里是要另辟府邸,还是搬回卫府,都需有个章程。
  一连串的事,皇后不在,交由妃子又不放心,都得他这父亲来操心。皇帝极力让自己去想婚事如何操办,然而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到那些文稿上去。这件早该烟消云散的事,这个早已身死名灭的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时隔二十年,皇帝依然能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与朋党如何谋划,又是如何下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是徐鸾亲自带人埋伏,他也记得徐鸾回来后,满身都是血迹,得意地与他回禀,这世上再没有仲戎这个人。
  他更记得,不久之后,胶东王兴兵截杀他,他平了这一小股在他眼中甚至连台面都上不了的乱兵,突然灵机一现,命徐鸾带人冲入仲府,将阖府上下杀得一干二净,而后再将此事栽赃到已经死于乱刀之下的胶东王身上。
  那一晚,洛阳火光四起,往日威严的大将军府遍布尸首,男女老少,都躺在血泊之中,鲜血流淌,顺着砖缝,深入土中,此后连日的大雨,都冲刷不去。
  这些带着火光血光的画面像是发了疯似的涌现在皇帝脑海中。他觉得心底发虚,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令人将那烧了文稿的火盆搬下去,便可眼不见为净的,也不是喜庆之事能掩盖驱散的。
  皇帝越发觉得厌恶,可他连个发泄之法都没有。
  诏书到时,濮阳正与卫秀品评一幅古画。
  这是幅风景画,画的是蜀道山水,笔迹磊落,气韵雄壮,数笔勾勒间,便见万丈之刃,汹涌之波,区区一张素纸,仿佛要盛不下画中的气魄。
  这画是濮阳昨日往一大臣府中赴宴看到的,一见倾心,便在宴后,向那大臣买了下来。
  “这等气魄,除了张云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濮阳赞叹道。
  张云子好酒,每欲挥毫,必先酣饮,他的画与他的人一般,深俱不拘自在的豪气。
  张云子的画流传下来的不多,这一幅算是其中珍品了,难得那位大臣也肯割爱。卫秀对字画一类并没太多喜好,但是濮阳喜欢,她便也陪着她品鉴。
  刚说了一句:“画上题词并非云子一贯笔法,恐怕是他人所题。”便听下面人来禀,有诏书到了。
  诏书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溢美之词。
  濮阳算着应当就是这两天了,但当诏书真的颁下,她仍是喜不自胜。
  颁诏的大臣,郑重宣读完诏书,便是满面喜色地贺公主大喜。他看到在旁的卫秀,与她拱手道:“下回再见先生,便要称先生为驸马了。”说着,又笑与濮阳道,“到时,还望殿下不吝一杯喜酒,也让臣沾沾喜气。”
  濮阳心中俱是欢喜,自是笑着答允。
  待那大臣走后,濮阳方满目含笑地望向卫秀,见卫秀已敛去应对外人时的笑意,眼中带着一抹怔然,她这才想起,她还未与先生说过与陛下打赌赐婚的事。
  婚姻是终身大事,打赌却是一件极为不庄重的事,若婚事因打赌而来,难免便带上了一股随意的色彩。
  当时是情势所迫,且濮阳以为早晚要求这道旨意,便没有多此一举的拒绝,可现在想来,终究是不够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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