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秀一想也是,便道:“不如你将奏本搬来看。”就不必在宣德殿与含光殿两处来回了。含光殿中也是有书房的。
濮阳一听也好,唤了秦坤来,命他去将奏本取了来。
提的建议得到采纳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卫秀笑意更深,又道:“过几日就是立秋,我们养在公主府的鱼也当能钓来吃了,你若得闲,不如我们抽空去一趟。”
濮阳眼中也漫上了暖暖的笑意。阿秀能记得如此细致的事,她在她心中,应当也不至于全无分量的。
濮阳笑着说道:“好,不如等你册封典礼之后,太史监拟了日子,就在下月十七。”
卫秀一算时日,差不多了,也点头:“好,到时先遣个人去,收拾收拾。”
公主府是濮阳潜邸,有专人看管,自不会破落了。遣个人去,只是先知会一声。
“也好,免得她们手忙脚乱,反倒不美。”濮阳也觉得不错。气氛轻松了,濮阳觑着卫秀脸色,像是随意提起:“阿秀,我这里有一件难事,不知如何决断。”
卫秀闻此,也正了神色,道:“请陛下说来。”
濮阳便道:“是汉王与滕王,二人现还小,看着也是平庸,不然先帝也不至于宁可立长孙也不立他们。可他们毕竟是皇子。”
濮阳的这个先帝是指高皇帝,她还是习惯于如此称呼。
卫秀听明白了。萧德文驾崩,晋王、赵王、荆王、代王皆入罪,罪及子孙,依惯例,接下去即位的该是汉王。但濮阳势大,她又存了心要称帝,汉王也不傻,干脆让步,与滕王两个,上表请辞,以示无心帝位。
但他们毕竟是有权即位的,说不定在许多人心中,汉王才是正统。这二人确实棘手,棘手之处不在于他们势力多寡,而在于他们的身份。
卫秀暗自思忖。濮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有些胆怯,又有些期盼,她放低了声音,语气中有着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怯弱:“阿秀,我决意将他们困在京中,你看可好?”
第104章
女帝即位,高皇帝的两位皇子势必地位尴尬。
汉王萧缘, 年十五,滕王萧绽, 年十三。前有四位兄长夺位, 后有侄儿不甘寂寞,兼之这二位皇子也是闷不吭声的性子, 朝中便少有人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以致他们封王开府之后,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境地。
萧德文若得长久在位, 他们无碍,兄长们有一胜出, 他们也可富贵一生。奈何造化弄人,晋王逼宫,赵王等附逆,濮阳顺应时势, 登基称帝, 汉王滕王也跟着凸显出来, 站到了风尖浪口。
卫秀凝神细思。
二王若不好生处置,恐将酿成大患。即便他们一生安分,也多得是人借他们的名头生事。这是不能禁绝的,濮阳即位,多得是不服的人。
几上有盏,盏中茶已凉。
卫秀不发一语,兀自思索投入。
宫人又端上新茶来,换去了凉透的旧盏。濮阳端起,送到卫秀手边,卫秀无意识地接过,犹在深思。
庭院中绿意盎然,浓荫蔼蔼,就着日头和煦,绿意森森,也不显尖锐。庭院布局必是出自大家之手,树与草与花相映成趣,偶有宫人经过,也不来相扰,只远远低身行礼,便无声无息地消失。
宫宇一贯是喧嚣的,笑声哭声,阴谋阳谋,功名利禄,无处不在,然而此处却是宁静。卫秀乃恬淡之人,恬淡之人总爱清静。
此刻,她眉眼低垂,蜷长的睫毛几乎要在她眼底留下阴影。她思索入神,好似忘了身在何处。
濮阳越加希冀,她端起茶盏,饮一口,又放回原处,过一会儿,又端起,又放回,如此再三,卫秀总算开口。
“我以为,与其留他们在京,不如放他们之国。”卫秀斟酌道。
留京与就藩,卫秀仔细比对了一番。留在京师,放在眼皮底下,固然便于收拾,但濮阳势必不能随意处置他们,天下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卫秀也不愿濮阳留下一个戕害手足的名声。何况,京中纷争不断,汉王滕王在京多年,再是默默无争,也少不了几家姻亲、近友,要想串联也方便得很。他们与前四王不同,赵王几个经营日久,地方上也有人脉,汉王滕王是没有的,放到地方,无异于使他们与世隔绝,再令地方官加以管束监看,他们插翅难逃。
再则,将来数年,怕是少不了乱兵,公主为帝,总有宵小以为有违天伦,欲趁机作乱的。汉王、滕王便是上佳的旗帜,京师严密,地方疏松。与其防堵,不如与他们线可趁之机,一旦有逆臣联络二王,便是罪证,到时陛下再处置他们,便是名正言顺,杀也好、囚也罢,都是顺理成章。
卫秀还是以为,后患无穷,难以收拾,若能不留后患,尽量还是不要留下后患。
她说罢,望向濮阳,也是想听听她的见解。濮阳眼中像有光芒下坠,黑暗在蔓延,她极力抵挡,却是步步败退。卫秀心下诧异,欲看得仔细一些,但陛下巧笑倩兮,好似方才不过她一错觉。
“既要他们之国,”濮阳仍是不死心,她望着卫秀,轻声问道,“你以为哪两处最为妥帖?”
这回,卫秀不假思索,立即就道:“黔、房二州如何?”她在这两地有些人手,二王过去,即便地方官有所疏漏,她也能补一补。
濮阳眼中最后一缕光熄灭了。黔、房二州,前世攻入洛阳的乱军,就从这二州来。想来阿秀早有布置吧。
她先拥赵王,在各地点起烽火,又取黔、房二州之兵使赵王声势大振,屠灭萧氏诸王。之后,入洛阳,大位在即,她又诛赵王,夺得兵权,放任乱军屠尽京中萧氏宗亲。
今她又建议将汉王、滕王分遣二州,应当还是要走前世那一条路了。
其实,今生许多事都已不同,即便阿秀要留二王在京,也说不准什么,兴许她又有了其他打算。濮阳也只求一个自欺欺人罢了。可阿秀,连这自欺欺人都没有留给她。
濮阳觉得,她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她看着卫秀,心间满是悲哀。
倘若只她一人之命,她要,她给就是了。
可阿秀要的,偏偏不止于此。
卫秀顺手饮了口茶,见濮阳还未答她,便问:“陛下以为此二地可否?”
濮阳看了看她,卫秀衣冠磊落,举止温雅,无一处不好。她确实无一处不好,纵使此刻,濮阳心如刀绞,她依旧觉得,阿秀无一处不好。
“我再想想。”濮阳垂下眼睑,低声说道。
卫秀皱了下眉,欲再劝,又想到晋王伏诛,赵王几个判了流放,但因逆案还未审结,一应人等,皆还在牢中。此时确实不好再对二王做什么,还需先搁置一阵子。还不必着急。
卫秀就不说了,见濮阳似乎意味索然,好与不好,都写在脸上,她不禁就笑了:“陛下在外也是这样?”
“嗯?”濮阳有些不明所以,但一看到卫秀笑容明朗,她便挪开了眼,淡笑道,“自然不是,我也只在你面前如此而已。我对你的心意,你不能体会么?”
自然是能体会的。卫秀心软不已,主动执了濮阳的手,柔声道:“我待陛下也是一样的心意。”
眼中泪意涌动,濮阳险些落下泪来,她低头看她们交握的双手,弯起唇角,可终是笑不出来了,她轻声道:“阿秀,别称我陛下。我们是夫妻,无需如此生疏。”
卫秀觉得濮阳的情绪有些不对,她收敛了笑意,看着濮阳,黑沉沉的眸子,带着审视,又是担忧,她欲从濮阳神色之中寻些端倪出来。但濮阳有意遮掩,她又如何能轻易探知。
过后濮阳确实未再往宣德殿,一直与卫秀待到夜幕降临。看奏本,谈论政事,或提及还在审的逆案,并没什么不妥之处。但卫秀就是觉得濮阳心中装着事,且还不愿说与她。
这是少有的,往日里,有什么事,她总是主动相告,有时是问策,有时只是觉得好笑,拿来逗乐。
濮阳忽然有了不能与她分享的心事,卫秀颇觉不习惯,可除此之外,她并没什么改变,依旧关心她的起居,依旧记得给她上药,依旧会在入睡后靠到她身上,仿佛唯有在她身边才能安心入眠。
如此,卫秀自也不好深究,问得多了,倒显得她多心了。
濮阳总做一个梦,她梦见跪在卫秀面前的君王,从萧德文变成了她,卫秀毫不犹豫地将剑扎进她的心口,她倒在地上,徒然地挣扎,所求的不是活命,而是看一看,卫秀的眼中可曾有过分毫不舍。
反反复复,每夜都梦,每夜都醒,她都要习惯了,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便是她醒来,都有卫秀在她身边。
她熟睡的容颜,给予了她不少宽慰。等将来,到了不得不挑破的时候,她们再如何反目成仇,总也有此刻的宁静做安慰。等将来,她真的杀她的时候,她还能以此刻的安然做支撑。
濮阳想来想去,又将册立皇夫的大典提前,从十七,改到初六,这个日子不在前回太史令所禀的吉日之内。但近。她先令太史监卜筮,无不吉,便下诏礼部。
这才觉得好了一些。她急于让天下都知道卫秀是她的人,以至于短短十一日,都等不得。她急于祭告天地,让她与卫秀更加名正言顺,以至于连登基大典都匆忙草率,却诏命册立皇夫的大典务必庄重,务必上达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