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逢青就爱上了听陈上舟讲睡前故事。
陈上舟讲故事有些特别,和林如婵不一样,林如婵会声情并茂地模仿童话故事里角色的语气,愤怒的喜悦的悲伤的,但陈上舟不会,陈上舟讲故事就像在读字,一个字一个字的,没有感情的,很平和……
……很适合睡觉。
所以逢青格外爱听。
虽然陈上舟并不是每次都会答应他无理取闹的要求。
但是十次有八次,只要逢青肯锲而不舍地在陈上舟耳朵旁不停喊“陈上舟哥哥求你啦”,陈上舟就会心软给他读一篇,屡试不爽。
而林如婵。
自打有这么个周五不回家睡觉后,之后的每个周五,林如婵就都没回来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个周五周六的晚上,林如婵都不回家睡觉,每逢三五天的节假日,也只是偶尔回来睡一天。
不过除此之外,别的倒是都没什么变化。林如婵还是会给逢青带喜欢的面包当早餐,还是会给逢青买很多喜欢的动画片玩具,还是会给逢青买很多好看的衣服鞋子,还是会给逢青做很多好吃的,也还是会和方姝一起,带逢青陈上舟去海洋馆、去动物园,去各种地方玩。
直到,逢青三年级那年的立夏。
那年立夏,逢青发了一次高烧。
逢青的长绳跳得一直很好,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他们班长绳队队长,一到运动会前期,逢青就负责在他们班挑选参赛队员,以及监督大家体育课及放学后训练。三年级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筹备期间,一如既往,逢青每天放学都和同学在操场练习跳长绳。
陈上舟运动会什么项目也没报名。
因为班里参加运动会名额竞争实在激烈,陈上舟作为班长,把名额让给了别的同学。那两个星期,他就每天坐在操场边等逢青练完一起回家。
逢青每天都说比赛时要陈上舟去给他加油,陈上舟每天都点点头表示答应。
运动会长绳比赛当天,陈上舟遵守诺言,特意从五年级跑到三年级的比赛场地,在逢青正式开始比赛前跟他说了句加油。逢青也不负众望,成功和同学们一起拿下了长绳比赛的全年级第一。
对此,逢青特别骄傲。
因为长绳比赛是团队荣耀,奖状归属班级,由班长暂时保管。逢青特意去班长那儿游说了半天,就为把那张奖状带去找陈上舟,骄傲地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给陈上舟展示一遍——
运动会结束后,同学们解散各自回家。
陈上舟的老师临时叫他有事,孙航着急回去吃饭,逢青拿着校服外套,一个人在校门口站着等陈上舟。
“喵——”
正来回踱步着,逢青听见了声猫叫。
低头一看,是一只很瘦的流浪橘猫,站在路边冲逢青叫。
逢青一下就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立马朝小猫跑过去,顺了顺小猫头顶的毛。只是还没顺两下,小猫又低声叫了两句,逢青看它一眼,从兜里掏了五毛出来,跑到前面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根火腿肠,撕开喂给小猫。
火腿肠快要被小猫吃完时,逢青的身边出现一个人影。
来人也蹲在小猫前,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一双很熟悉的手,逢青偏头一看,是陈上舟。
“你来啦?”逢青道。
陈上舟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火腿肠正好被小猫吃完,逢青也拎着包装袋起身,他正琢磨要不要再去给小猫买一根让它吃个饱时,小猫两腿一蹬就朝马路对面跑了过去,逢青只得放弃。
“怎么还把外套给脱了?”陈上舟瞥一眼逢青身上单薄的短袖。
把火腿肠包装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逢青解释,“跳完长绳太热啦,我就脱了。”
“赶紧穿上,这种天气穿这么少容易着凉。”陈上舟道,“还没到夏天。”
听话地把书包卸下来,逢青穿上外套,“知道啦知道啦,你放心好了,我一点都不冷,肯定不会着凉的。”
逢青到家时,林如婵已经做好了晚饭。
吃饭时,他兴奋地和林如婵分享了长绳又拿了全年级第一的好消息,林如婵为他鼓了两下掌,正准备再夸奖两句时,逢青头朝下一点,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阿嚏!”
“感冒了?”林如婵问。
逢青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揉了两下,随口道,“没,只是鼻子有点痒。”
只不过还没到晚上,逢青就知道,他不是鼻子有点痒,是真感冒了。
运动会结束的那天是周五,林如婵不在家,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林如婵就走了。逢青先去洗澡,洗完过去找陈上舟睡觉。最近他去找陈上舟睡觉,都会在去之前就把澡洗了,然后抱着枕头和玩具过去,玩一会就能直接睡。
没曾想,他洗着洗着澡,就开始觉得头有点晕。
等彻底把澡洗完,逢青头更晕得厉害了,他只觉得好像有点踩不稳,鼻子也不通气,扶着墙走到自己客厅时,他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就直直倒在沙发上,很沉地睡了过去。
陈上舟发现有些不对劲时,是晚上七点半。
周五林如婵不在,这个点照平时,逢青早过来了,但今天逢青一直没过来。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等到逢青过来,陈上舟起身,开门,敲了敲逢青家的门。
“笃笃——”
半分钟,没有人来开门。
“笃笃——”
陈上舟又敲了两声,还是半分钟,还是没人。
陈上舟蹙眉。
和林如婵出去了?
但周末不过去睡觉的话,逢青肯定会过来提前说一声。陈上舟想。
想到这儿,陈上舟又拍了两下门,拍完,见里面还是没有传来脚步声,陈上舟又朝门踢了两下,喊了两声逢青的名字。就在陈上舟打算回去打个电话给林如婵问问时,门内终于传来脚步声。
片刻,门被打开。
陈上舟抬眼,看见的就是满脸不正常通红的逢青,眼睛半眯着。
只一眼,陈上舟就知道,逢青是发烧了。
但还没来得及等陈上舟做出反应,逢青就往前一砸,砸在了陈上舟身上,嗓门黏黏糊糊道,“陈上舟,我好像有点头晕。”
扶稳逢青,陈上舟抬手在逢青额头碰了一下,没好气道,“发烧了当然头晕。”
“啊?”逢青哼了一声。
陈上舟道:“下午只穿个短袖,你不感冒谁感冒?这种天气,出点汗风一吹就容易中招。”
逢青又哼了一声,苦着脸,“我不想去打针,能不能不去打针?打针也太疼了。”
陈上舟没搭理他,拿上玄关的钥匙,把人背回了自己房间。
本来想直接把逢青往床上放,还没放下去又发现逢青的头发还湿着,陈上舟又只好找来吹风机,让逢青坐在床上,帮他把头发吹干,再放下去。
陈上舟又去抱了医药箱放在床头柜,找出体温计放在逢青腋下,给他量体温。
五分钟的闹钟一响,陈上舟就把体温计拿出,举高一看——39.1℃,温度不低了。放回体温计,陈上舟在医药箱里翻出退烧贴和退烧药,给逢青把退烧贴贴好后,陈上舟跑去厨房接了杯热水,扶起逢青,陈上舟把药递到逢青面前。
“先把药吃了。”陈上舟说。
逢青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两句。
陈上舟没听清,弯腰凑下去,“你说什么?”
“……陈上舟,我不想去医院,我不想打针,打针可太疼了。”逢青碎碎念道。
陈上舟直接把药喂进逢青嘴里,“不去医院,先吃药。”
把嘴边的水喝了一口下去后,逢青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如果明天早上起来还没有降温的话,得去。”陈上舟说得铁面无私。
逢青瘪了瘪嘴,“好吧。”
给逢青把被子拉到只露出脑袋,陈上舟说,“下回不准再乱脱衣服了。”
“知道了知道了。”逢青慢吞吞道,片刻,逢青又盯着床边的陈上舟,“陈上舟,你给我念个故事呗?”
“又要听?”陈上舟说。
逢青扯了扯被子,遮住自己半张脸,只把眼睛露在外面,故技重施道:“求求你啦陈上舟,我都发烧了,头晕晕的,睡得好难受,你给我念一个呗,念完我就睡着了。”
看一眼床上只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的逢青,陈上舟转身走到书柜前,随手抽了本书出来,“闭上眼睛。”
逢青满意一笑:“嗯嗯!”
去年开始,逢青就不听《格林童话》了。
原因是他说自己长大了要听点别的,所以从那次起,陈上舟就开始在书柜里随意挑着读,反正读的是什么并不重要,他知道逢青就是觉得,自己念出来的文字催眠。
好在第二天一早,逢青的烧是退下去了。
能够不去医院这事儿,开心得逢青在陈上舟房间蹦蹦跳跳,精力旺盛得压根不像昨天才发过烧的人。
中午林如婵回来后,逢青回了家吃午饭。
原本他是打算拽上陈上舟一起的,但那天方姝休假也回了家,陈上舟就留在了家里吃。
林如婵给逢青盛了碗汤,下巴朝逢青卧室一抬,“奖励你昨天获得了长绳比赛全年级第一名,妈妈给你买了一个新陀螺,看看喜不喜欢?”
逢青惊喜地朝房间跑去,抱着陀螺出来,那是他最近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同款陀螺,“喜欢!我最喜欢这个了!”
“喜欢就好。”林如婵笑笑。
把玩具放回房间,逢青在餐桌前坐下,他正想和林如婵仔细说道说道昨天发烧的事儿,嘴还没张开,突然见林如婵像反胃似的,一只手捂住自己嘴,一只手捂住自己胸,朝卫生间跑去。
逢青连忙跟过去。
只见林如婵站在马桶边,手扶着墙,又有点反胃似的呕了一下。
林如婵深吸一口气,冲逢青摆摆手,“没,没事。”
那个初夏对逢青来说,是混沌和狼藉的。
他似乎知道林如婵反胃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又有些茫然。但没过太久,他还是在大人们的三言两语间,在林如婵深夜的电话里,明白了很多很多——
反胃,是孕吐。
林如婵怀孕了,她要结婚了。
逢青原以为的那把很久才会落下的名为“妈妈会离开自己”的刀,落下了。
但他也发现,好像,那把刀并没有砍掉他的脑袋。
或许是因为从四年前第一次看见妈妈和那男人亲嘴开始,或许是因为三年前第一次听到妈妈会和男人结婚开始,那把刀就已经开始缓缓落下,所以真的到了听见这个消息的这天,刀落得不快,逢青似乎只觉得恍惚,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难过。
他只记得有一个晚上,林如婵和他说了很多。
没提结婚的事儿,也没提怀孕的事儿,只是说以后什么都不会变,逢青听见了很多,却也听不懂很多。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哭不出来,就像无事发生般,每天按部就班地做着许多事,上学,放学,甚至是去给陈上舟读书听。
陈上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从方姝和陈元驹的对话中。
知道的林如婵怀孕,知道的林如婵月底结婚,知道的逢青也知晓。自那之后,陈上舟就又开始有意地观察逢青的举动,但逢青看上去,除了偶尔爱发点小呆,无比正常。他其实很想和逢青聊一聊,知道逢青真正的内心想法,安慰逢青,但逢青的表现让他没什么可下手之地,他也不想去主动地挑起这件对逢青来说肯定会伤心难过的事,也就只好一直只盯着。
他只和逢青聊到过一次这件事。
是一个在阳台放松眼睛的傍晚,那男的应该是去接了林如婵下班又送她回家,在阳台上瞥见那两人后,逢青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会不开心的话,就别看了。”陈上舟说。
逢青移开视线,“我没有不开心,其实从第一次妈妈没回家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所以我没有不开心。”
直到林如婵结婚那天。
方姝和陈元驹收到了婚宴的请帖,逢青不去。
“小舟,不和我们一起去吗?”陈元驹问道。
方姝和陈元驹在卧室里整理衣着,陈上舟站在门口,沉默地摇了摇头。
整理完自己的礼服,方姝转过身,帮陈元驹将领带整理妥帖,轻叹一口气,“他不去也挺好的,就留在家里,正好晚上陪小逢青一起吃晚饭。”
说起这个,陈元驹似乎才想起来,他们即将要参加的这场婚礼,和平时的有些不太一样,于是也跟着叹口气,“也不知道这算个什么事儿。”
“没办法。”方姝把陈元驹的领带放进西装里,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没有人能替她做什么决定,她心里一直渴望重组一个正常的家庭,结婚是迟早的。以前嫁的男的是个人渣,她一个人把小逢青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易,只是小逢青确实无辜。以后都别再说这个了,我们多帮忙留意着小逢青就好。”
“也是。”陈元驹点点头。
临走前,方姝又对陈上舟道,“你林阿姨今晚不回来,吃完饭,你记得让小逢青过来和你睡。”
陈上舟很久才嗯一声,“……知道了。”
方姝和陈元驹下楼后,陈上舟站到了逢青的家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原以为会等很久才等来逢青,没曾想刚敲响,门就被打开,像是逢青已经在玄关等了很久。
逢青看见他就问,“方阿姨和陈叔叔他们去了?”
“听见了?”陈上舟反问。
逢青:“嗯。”
“你知道是今天?” 陈上舟又问。
逢青低着头,“上个星期,听见妈妈打电话了。”
陈上舟跟着逢青进了房间,逢青一直坐在地上,不停地把两个一红一绿的陀螺拉绳抽出,让两个陀螺在盘子里高速旋转碰撞停下,又拿起,再发射。陈上舟站在一边,也就这么一直看着。
玩了一会儿,逢青似乎觉得有些无聊,松开手发了会儿呆,然后抬头看着陈上舟,脑袋仰得高高的,“一个人玩好无聊啊,陈上舟,你陪我玩会儿呗?”
陈上舟嗯了一声,也坐下,从逢青手里拿过一个发射器,又在盘子里捡起一个陀螺拼装,和逢青比试了起来。
那天下午两人玩了很多玩具,也是陈上舟第一次陪逢青玩这么长时间。
陀螺玩完了玩拼图,拼图玩完了搭积木,积木搭累了又换成弹珠卡牌,什么都玩了个遍,一直玩到晚饭,陈上舟才把逢青带回家,吃晚饭。
逢青都很正常。
后来陈上舟去洗澡的时候,逢青甚至早早就收拾好了上床。
直到晚上。
陈上舟也回来,关灯上床。
他刚一睡下,逢青从另半边床上滚过来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袖子上。
没半分钟,陈上舟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他的眼泪浸湿了,陈上舟转过身,用指尖很轻地抹了下逢青的眼角。他突然想到,林如婵第一次没回家过夜的时候,逢青也在床上悄悄哭了。
借着陈上舟的衣袖抹了把眼泪,逢青道:“陈上舟,我装不下去了,我一点也不开心。”
陈上舟没说话,只是继续着给逢青抹眼泪的动作,他觉得让逢青哭出来会比让这些情绪憋在心里好很多。
“我知道妈妈还是会经常回来,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这里以后不是她的家了,以前她是偶尔不回来,以后却是偶尔才回来,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只是不想当妈妈的拖油瓶,但我真的好难过。”逢青闷声说。
陈上舟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逢青突然把头从陈上舟的衣袖上抬起,眼睛红红的,还在大滴大滴掉着眼泪,吸了下鼻子后闷闷道,“……陈上舟,我是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了?”
“妈妈没有不要你。”陈上舟说。
逢青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倔道,“……明明就有。”
陈上舟像是深思熟虑了很长时间后,说道,“那我要你。”
逢青一愣,又吸了一次鼻子。
陈上舟又很认真地说:“……我管你。”
正式放暑假的倒数最后一天,市西小学两栋教学楼都是沸反盈天的。
三年级三班还没沸起来,因为班会还在进行中。吴老太站在讲台上叮嘱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假期安排,底下一个个坐着的小同学们,早因为外面其他已经解放的班级闹腾声心飞了八百米不止,根本听不下去吴老太的念叨,窃窃私语不停。
陈上舟站在三年级三班的教室门外,瞥了眼教室里坐得规规矩矩的逢青。
这段时间以来,逢青几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林如婵再婚后,似乎因为怀孕的事儿辞职了,所以回家来的频率和从前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别,一周有一半时间都会在家里过夜,至于不过夜的那一半,她也会过来给逢青做好饭。当然也会有没过来的时候,方姝就会打电话让陈上舟把逢青拎回家里吃。虽然一般这种情况下,逢青都已经和陈上舟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