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大衡是有祭司的。但自从姜家出现后,祭司一职便被免去,这等玄学之位就全权交给了姜家。
因为姜家实在厉害。
原本只需观星观天观相卜吉卜凶的国师,却在姜家那儿还能起阵来求雨求雪,大祭司的活儿也能一手包揽。
据老姜国师的话来说,是他们姜家能通天,十分厉害。
厉害倒是真厉害。
太子祁昭曾经亲眼看见过姜国师的厉害。
那一年大衡干旱得颗粒无收,姜国师便提议了以大祭祀来求雨。
他在宫中摆起法台架阵,脸上戴着一怪异的白色面具,手拿一把同样颜色惨白的骨铃铛,身穿一袭雪白长衣,衣角上也挂着叮叮当当一大串金色铃铛。
随着身后一血红的大鼓敲出闷闷的厚重声响,姜国师在皇宫的祭祀台上摇着铃铛起舞,边舞边向天上唱。
唱的词祁昭一个也听不懂,他跳的舞也很诡异。
祁昭没敢笑。
没笑是对的,因为姜国师刚跳了一会儿的舞,天上突然乌云密布。
唱都没唱完,就下雨了。
雨还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宫外的百姓难以置信,又喜笑颜开,个个欢呼雀跃地奔向雨里。好多人赶忙从家中拿出木盆来,接住雨水。
宫内的百官们也兴奋不已,有人顾不上什么礼仪,说着是老天开眼,说姜国师当真能手眼通天。
大雨倾盆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也看不清眼前事物。
太子祁昭看见姜国师还在台上舞。
他仍然向着天高唱。他张开双臂,仰天朝向苍天。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滂沱的大雨浇在其上。伴着沉闷的鼓声,姜国师被打湿了发,脸上雨水淋漓,不断地摇着手上的骨铃铛。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国师脸上的面具好像在又哭又笑。
铃声和歌声从台上遥远地传下来,空灵得真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
虽然场面有点儿吓人,但姜国师一求后,大衡还真就解决了旱灾之事。
太子祁昭那时还小,后来长大些,知道了旱灾的严重,便一日比一日地敬重姜国师。
皇帝祁邕也很敬重姜国师。
据他说,姜国师家中世代都是国师,个个都厉害得很。
听了祁昭想让姜国师为小楚将军祈福,皇帝祁邕沉吟半晌。
他看了看殿外,似乎有点纠结。
看出他的纠结,一旁的大太监冯公公说:“陛下,老奴觉得太子殿下这提议不错。北疆那边战事吃紧,正缺这一队兵马和小将军呢。若路上能无风无雪,小将军能早些到的话,对北疆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皇帝一想也是,张嘴刚要说什么,殿外忽然又进来一位公公。
公公进了殿里,冯公公赶忙过去听信。
听完了话,冯公公回到皇帝案边,道:“陛下,国师姜明仪到了宫前,想进宫与陛下一见。”
太子祁昭讶异。
皇帝的眼底也闪过一丝疑惑:“怎么这么巧,正好就来了?”
“姜国师嘛,定是算到皇帝会召见了。”冯公公说,“姜国师可真是从不算错卦,不愧是陛下的一把好手。”
皇帝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让冯公公放人进来。
姜国师进了养心殿。
姜国师是朝上正一品的官,进宫穿的是一身正红。
虽说很是厉害,但姜国师还不算太老,一头乌发中虽说有了不少白发,但实际上也才三十有五。
他脸庞略显瘦削,眼睛上盖着一层黑布。
姜国师已经眼盲,常年以这样一层黑布蒙眼。
倒不是因着什么意外才目不能视,听说这是姜家的传统。凡是姜家家主,为大衡国师之人,都要如此割去双目。
姜国师面带笑意,明明已经眼盲,却不知是怎么发觉出祁昭的。他先向他行一礼,才又向皇帝行了一礼。
姜国师对皇帝说:“臣入夜时卜卦,算出小楚将军今日要动身回边关去。小将军身体抱恙,这一路上难免会遭风雪。臣心想,不如由臣来为小将军祈福一二,便入宫来了。”
话虽如此,他肯定是算到皇上会召他进宫,才自己就来了吧?
好歹是做到大国师了,不能戳破皇上心事这种事儿,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太子祁昭心里念叨。
“你倒心思缜密。”皇帝放下手里的笔,“正巧,朕正想派人召你入宫,为的就是给小楚将军祈福。你既有心,也省了事了,且去请天祈福吧。”
“臣遵旨。”
姜国师领了命,回身离开。
姜国师离开养心殿,太子祁昭也放下心来。
他也向皇帝行礼:“那儿臣也告退了,多有叨扰父皇,儿臣有罪。”
“慢着。”
皇帝叫住了他。
祁昭身子一顿,没起身,等着皇帝把话往下说。
皇帝祁邕让他起身来,又招呼他坐到旁边那把云龙纹椅上。
“去,”皇帝招呼冯公公,“给太子奉杯茶。”
“嗻。”
冯公公端茶来了。
茶到手里,祁昭就知道,皇帝准备好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
不然才不会给他奉茶,说完话直接赶他走就得了。
祁昭浅浅酌了口茶,询问:“父皇是有何事?”
“二皇子今日,忽然说也要去送小楚将军。”皇帝慢慢悠悠地道,“都是去送人出京的,你二人,定是在城门相遇了吧?”
话一开头,祁昭就知道皇帝什么意思了。
“都是去送小将军的,自然是遇上了。”祁昭说。
“二皇子都说了什么?”
“小将军是去北疆抵御外敌,北疆外是雪原上的狼族,厉害得紧。小将军这一去无比凶险,二皇子自然是说了关心小将军的话。”祁昭说。
皇帝嗤笑一声。
他抬抬头,给了冯公公一个眼神。
冯公公心领神会,立刻把殿内其余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宫女太监一个不留。
待人走干净了,冯公公还去了殿门和窗边,一一开了条缝,都确认了遍。
确认每一处都锁得很紧且无人在外。
冯公公再次关紧门窗,回头向皇帝低身,示意没问题了。
殿内就只剩下了太子和皇帝,还有赵公公和冯公公。
皇帝轻出了一口气。
他也松了松肩膀,语气放松不少,对太子说:“你也不傻,更不小了。有些事朕不同你直说,你也能知道。”
“我知道啊,”祁昭也往后一靠,一脸无可奈何,“有人想跟我抢啊。”
“抢你什么?”
“什么都抢啊。”祁昭说,“太子也抢,小将军也抢。”
“太子也抢,小将军也抢。”
祁昭靠在云龙纹椅上,仰头望着养心殿富丽堂皇的殿顶,嘴一瘪,装得可怜巴巴,“怎么办呐,父皇,今儿个可是带着祁箜公主去与我抢了。”
“朕知道。”皇帝祁邕声音平淡,“你和二皇子前脚刚走,后脚静妃便也来了,说公主也想去送送小楚将军,求朕允了。”
“她倒不白来。静妃还打着算盘,试探问朕,小楚将军二十有余,已到了婚嫁之时,若是能打退北疆狼族,凯旋归来,除了该赏赐的,是不是要为他赐一桩好婚事。”
太子祁昭懂了什么,面露讶异:“静妃是想将三公主嫁与小楚将军?”
皇帝点头:“正是。倒也合情合理,一位年纪轻轻就去边关征战的大将军,若能凯旋归来,赐婚一位公主过去,也好表朕的看重与感激,百利而无一害。”
祁昭突然没来由地心悸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说:“可三公主还小吧?这还没及笄呢。”
太子今年也才十六,二皇子比他小了三岁,三公主更是才十一,离婚嫁还早。
“就算还不到年纪,提前定了婚事也好,小楚将军值得托付。要嫁给他的是当朝公主,这等荣耀,他也不是不能再等几年。”皇帝说,“静妃定然是这么想的,她也有打算。大衡如今四面受敌,除了北疆,其他三处边关也都受着外敌虎视眈眈。”
“虽说另外三处边关没像北疆这样水深火热,可若是哪日局势到了,说不定公主还需要被送往敌国和亲。”皇帝叹气,“静妃就怕公主被送出去,受委屈。朕看起来像用女儿换边关安定的皇帝么?她未免也太不信任我。”
“历来哪个皇帝没干过这种事儿。不是父皇失信,是历来先帝都爱这么干。”
皇帝祁邕嗤笑一声:“那你是想让三公主嫁给小楚将军?”
太子祁昭喉咙里一哽,哈哈干笑两声。
皇帝: “这当然不得行了。”
好歹是他老子,皇帝看出了他不知如何回答,便说,“若是三公主许给了小楚将军,就不知能给他吹多少枕边风了。三公主又和二皇子交好,到时候你该多尴尬。”
这倒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这并不是祁昭刚刚说不出话来的主要原因。
祁昭心中难宁,一听到三公主可能会被赐婚给楚樾,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发堵。
可能是和三公主不太对付,不愿意她嫁给楚樾。
毕竟三公主嫁给楚樾,就意味着他和楚樾要生嫌隙。两人之间多半会渐行渐远,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
眼前浮现起白日里还和他坐在雪里,满口答应他会回来的楚樾。
祁昭不想跟他反目成仇。
楚樾是很好的一个人。祁昭想像他父皇与楚大将军一样,永远跟楚樾真心换真心,永远有话可说,永远会为彼此竭尽全力。
“二皇子想与你抢太子之位,朕都知道。”皇帝说,“太后已不喜你母后许久了,她很早就想让朕改立太子,只是朕从不同意。眼下二皇子大了,你也不小了。二皇子已知道夺位之事有多紧要,小楚将军这好不容易又回来了一次,二皇子就赶紧出了手。”
“虽说有些贸然,但再不出手,多半就真抢不过来了。那可是小楚将军,冠军侯家唯一的公子。有他在,那可真是如虎添翼。”
皇帝说,“但你不必担心。你是朕与皇后的儿子。只要朕在一天,太子之位就不会落到别人手上。”
“有朕在,你便永远是这大衡的太子。”
皇帝声音平静,面容也十分沉静。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得像座巍峨的山,透着一股哪怕风吹雨打狂风暴雨都绝不动摇半分的、绝对的安宁。
虽说早知道皇帝会是如此态度,但祁昭心里还是免不得暖了几分。
他轻轻笑起来。
“你心里有分寸,我也无需同你多说什么。二皇子要和你夺,你便跟他抢就是。他有太后和母妃,你有父皇和母后,不比他差哪儿去。”皇帝说,“你还不是皇帝。但天若是塌下来,也有父皇替你撑着。”
“父皇啊,再说我就要哭了。”
太子祁昭还真吸了吸鼻子。
皇帝笑骂他:“跟你母后一个样,听不得人说这等好话,听多了就开始这一套。”
太子祁昭傻嘿嘿地乐。
“行了,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些罢了。”皇帝说,“莫怕那小子。你是皇后所出,朕偏爱皇后,自然也会一同偏爱你。小楚将军那边儿,就算是要赐婚,朕也会寻他人,不会将三公主赐过去。”
祁昭听了这话,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闷得慌。
他也不知道自己闷什么,皇帝都说了三公主不会嫁过去。
这不是很好了吗?
楚樾肯定是要婚娶的,皇家赐婚下去,会给他一桩好婚事,这还不够?
祁昭有些看不懂自己了,他不明白自己在心慌个什么劲儿。
祁昭喝了一口茶。
“姜国师前月有卦,道是北疆之事不必担心。他的卦象说,虽说事有坎坷,但终将云破月明。话说得玄乎,但朕听着,是能打场大胜仗,凯旋归京。”
皇帝说,“虽说北疆那处打得僵着,但一直是有来有往,双方势均力敌。姜国师既然如此说了,那大约是无需担心的。”
“卦象的事,朕未曾与小楚将军说。别让他心里有卦,那可就有了侥幸之心,说不准一个不好就打了败仗。你也注意些,往后与他书信往来,别提及卦象。”
祁昭应下: “是。”
“二皇子会不会抢走小楚将军,朕拿不准。但他就算抢走了,你也不必担心。朕耳根子不软,就算冠军侯来进谏,你也仍然会是太子。”
祁昭哭笑不得:“儿臣谢过父皇。”
一盏茶喝完,皇帝也说完了话。
起身行礼道辞,祁昭离开了养心殿。
出了养心殿,往平乐殿回去的路上,太子祁昭正好迎面撞上姜国师。
姜国师看起来是刚请天祈福完,身上正穿着那件祈福祭祀用的白铃衣——衣角上系了一串叮叮当当金铃铛的那件,一走起来就响个不停。
姜国师手里抓着白骨铃,另一只手上则拿着每每做法都会戴的怪异面具。面具是半面面具,只会遮住眉眼。面具和这身衣服同样惨白,两条弯线对称地画在一双眼睛的位置上,好似一双闭着的双目。没丝毫表情,看起来无悲无喜。
姜国师向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祁昭也向他行了礼,又允他平身。
“姜国师祈福完了?”祁昭问,“如何?小将军这一路是否会有风雪,国师可算得出来?”
“殿下放心,方才祈福过后,臣便立刻起了一卦。小将军往北这一路上,虽说免不得会遇上些风雪耽误两日,但不曾难行,一路行军时风平浪静。”
祁昭松了口气:“那真是多谢国师了,请国师向父皇复命去吧。时候不早了,待到明日,我派人去国师府上,送国师些赏赐。”
“多谢殿下。”
姜国师向他行礼,也不多说,道辞而去了。
走出去几步,姜国师忽然停下。
“殿下。”
太子祁昭也走出去一些了。被人叫住,他回过头。
姜国师正笑着望他。
“殿下所担忧之事,不必过分担忧。”姜国师说,“这世上许多事,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殿下不妨抬头看看天上……纵使天上阴雪连绵,那也是一时的。阴云后面,永远是一片苍天。”
“殿下望着云,就忘了云后面还有日月,日月后还有苍天。殿下可不能被阴云一吓,就忘了云是会散的,只有日月才会永恒。”
“日月终是日月,”姜国师说,“殿下当真不必忧心,有些人就如日月一般的。瞧着会被阴云掩埋,但从不会随阴云而散。”
说罢,国师向他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望着姜国师像一把雪雾似的消瘦身影,太子祁昭一头雾水。
他嘟囔着:“大国师说话是有点儿玄乎哈。”
侍卫悼风说:“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祁昭转头看他:“你听懂了没?”
悼风说:“没有。”
“……”
祁昭抽抽嘴角,朝他挥挥手:“行了,回殿睡觉。”
“是。”
走了几步,祁昭想了想,很听话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还是很阴,看起来今晚又要下雪。
太子祁昭走了一路,没想明白姜国师到底什么意思。
第21章 纷争 “殿下,小将军的来信。”……
皇帝祁邕曾说,姜国师本事过人,卦卦不空,人也仁慈,礼数颇好,说话柔声细语,当真是像一捧柔雪一般的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说话像打哑谜。
太子祁昭心说能有多谜?
反正他在朝上没看出来。大国师虽然说话拐弯抹角了点儿,但还是能明白意思的。
今天他总算明白了,皇帝这个比喻真是非常恰当。
姜国师在朝上说的话还算明白话,可对着太子祁昭的一通什么日啊月啊天啊云啊阴啊下来,祁昭愣是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
怎么每句话分开能听懂,一合起来就成天书了?
真听不懂,比他三岁时就被太傅拉着看论语时还迷茫。
夜深了。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太子祁昭已经保持这个样子一炷香了——他坐在床榻上,一如既往地手里拿着本论书,人却抬着头,眼神呆呆地望着远处。
赵公公心里有些想笑。
姜国师几句话把太子说傻了。
赵公公是太子殿的公公,很有职业素养。
他压着笑上前,弯身道:“殿下,可是在想姜国师方才在路上的那些话?”
祁昭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
“那到底什么意思?”祁昭又抓着他问,“赵公公可听懂了?”
“殿下真是太看得起老奴了。太子殿下这般聪慧尚且迷茫,老奴这等愚笨之人,又怎么能懂呢。”
“哦……”
祁昭叹了口气,又默默把头扭回去,继续愁眉不展。
“殿下不必忧愁。”赵公公说,“太子殿下平日课业繁重,有所不知。姜国师此人,若是说些与卦象天命这些有关的话,那是常令人云里雾里的,这在民间与朝上常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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