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来的兽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没有离开过部落,此行踏上遥远而未知的路途,求生时那一瞬间的勇气散去,情绪便恍然低落,一个个像迷途的羔羊。
他们不知道像这几天这样没有尽头的赶路是对是错,但望着在前方开路,似乎永远会撑开一方天地的巨人族兽人,便勉强稳定心神,犹如溺水时抓住眼前的救命浮木。
霍铎尔摞了块大石头,用扎成一捆的草扫了扫,让余白上去休息。
等搜集木头和干草的兽人集体回来,用燧石烧了把火,把烟雾对准附近的草丛来回熏几遍,这才开始用树皮搭帐篷。
越往南,气候虽然温暖了起来,但也带来许多危险。
比如增加的湿气和弥漫的瘴气,丛林里还有数不清的毒虫毒蚁。
兽人体质强壮,前几天嫌热,赶路时光着膀子,只围个兽袍,可不过半日,他们就老实了,统统把袍子穿好,还在容易被袭击的部位抹上药草汁。
原因无他,被毒虫咬一口,皮肤溃烂,红肿泛痒,严重的还会致使他们发热,发热时被咬过的地方更是引起一阵阵钻心的刺疼。
兽人想过办法处理毒虫,仔细寻找半晌,才发现这种毒辣的虫子,连稻米大小都不如,就跟皮肤上沾了点灰尘似的,肉眼难以发现。
他们想不到灰尘一样的虫子杀伤力居然那么大。
余白帮他们处理过被咬伤的地方,可丛林里毒虫密布,药涂得再多,都难以预防虫子叮咬,不像被咬的皮肤破烂,最好穿上衣物,把袖口和小腿周围扎得严严实实。
他先这么做,并且要求霍铎尔跟着他一起。
两个领头的率先表示,别的兽人陆续服从命令。
逃命的路上,想要管理好几百个兽人并不简单。有的雄兽想硬抗,霍铎尔冷淡地抛下一句话,刺头很快就服了。
话里的意思大致是如果他被毒虫咬伤致使高热,无力赶路,霍铎尔会把对方抛在原地,别的兽人不可能为他一个兽人耽搁时间。
南迁路上兽人门本就情绪惶然,就算是再怎么强壮的雄兽,也害怕被丢在不见边际的野林中。
而且霍铎尔这样说,就表示他做得出来,不服的又打不过他,只能听从命令。
夜色缓缓来临,搭好帐篷,余白在旁边烧了点热水装进水囊,又从麻布袋子里摸了一把稻米,撕了点熏肉。
粮食有限,每天休息只加一把米,熬开煮成粥,把撕开的少许熏肉混进去。
蛮过来了,两只大手里捧着东西,分给余白十几个。
霍铎尔瞥去,余白瞪大眼:“蛋?”
蛮呵呵一笑:“趁巡视顺便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吃的,倒是从树上摸到一窝蛋。”
几百个兽人气势太盛,附近觉察到危险的野兽早就跑远,眼下天色暗了,想摸着黑从河里抓几条鱼都难。
余白把蛋打散加入肉粥里面,煮熟了也没用碗盛吗,彼此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吃。
蛮盯着陶锅里的蛋肉粥,下意识吞咽嗓子。
但眼下谁手上都没有多少粮食,余白每天省着煮一把米,蛮就算嘴馋,也不好意思蹭一口。
赶了好些天路,只余白每天雷打不动地坚持煮粥烧水,很多兽人就跟蛮一样过得粗糙,赶路这么累,别说煮东西,连喝水都直接从河里喝。
霍铎尔等余白先吃,打量兽侣清瘦的脸庞,内心并不好受。
他沉默地添着火,瞥见一只细小的虫子飞来,掌心迅速伸出,“啪”地一下捏爆了。
余白连忙抓起那只大手,捧在面前,借着火光细细观察。
“没事吧?”他不赞同地道:“万一虫子的血液有毒灼烂皮肤怎么办,下次别直接捏死,把它们挥开就好了。”
霍铎尔兽目微闪:“好。”
余白一怔,挨近了,把锅里剩下蛋肉粥往旁边推了推。
“吃吧。”
又道:“霍铎尔,你刚才笑了一下,心情好了?”
霍铎尔喝着粥,低头不语。
其实不是他心情好,而是看见余白恢复,所以也跟着松了口气。
自火神山喷发,和羱族分别,一路南迁,余白肉眼可见地消沉了许多,除了给兽人治病看伤,便埋头赶路,连小狼和他撒娇都是勉强牵起笑意陪着它玩了一会儿。
不过半月,余白消沉过,瘦了,同时也比从前多了几分坚定和成熟。
心智得到正向的磨炼是件好事,但看着余白深陷其中,纵使霍铎尔明白这种时刻只能靠他自己想清楚、走出来,然而看在眼底,急得嘴巴都开始起泡。
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的陪伴,一路上随时观察余白的反应,累了抱着他走,渴了饿了喂点吃的和野果。
霍铎尔平日不太看得惯蛮大咧咧的性子,可这时候甚至羡慕对方,如果他嘴巴麻利一点,能逗得自己的兽侣多说几句话转移心绪就好了。
余白不知道霍铎尔心里的想法,捧着对方的手盯了一阵,没发现皮肤有红肿溃烂的迹象,这才稍微放心。
用热水简单洗漱后,余白钻进树皮搭建的帐篷里睡觉了。
已值夏季,月色落满整个丛林。
不久,稍微擦过身体的霍铎尔挤进帐篷里,拥着睡不安稳的余白入睡。
翌日,清点好人数后,南迁的兽人队伍再次前行。
余白前半日还跟着队伍走,过了正午,晴天变阴天,他们经过一片藤蔓密集的荒林时,头顶飘起豆大的雨水。
这一带没有山洞避雨,眼看雨势愈发浓密,霍铎尔让兽人挤到树下躲避。
余白搓了搓肩膀,山里水汽冰凉,胳膊上很快起了鸡皮疙瘩。
他隔着树梢眺望,喃喃道:“幸好没打雷。”
霍铎尔环顾四周,仗着身高优势,抬手摘了几片大树叶,三两下编成一顶草帽,还往侧边别了两朵白色小花,轻轻罩在余白脑袋上。
余白缓慢眨眼,眸子弯弯的,浅浅笑了起来。
蛮蹲在边上休息,“啧”一声,苦中作乐地开口:“霍大,给我也编一顶草帽呗,要往上面插小花的。”
霍铎尔瞥他一眼,没空搭理,解开水囊给余白喂水。
余白仰着头咕咚咕咚喝了。
小狼和金金并排蹲着,两兽也口渴。
余白将囊里的水往手心倒了点,轮流给两兽喂。喝够了,小狼兴奋地嗷几声,冲进雨里浇着一阵,凉快!
金金怕水,不管小狼怎么拱,坚决不挪半步,死死挨着余白的腿,甚至呜呜叫了声。
金金很少叫,余白把它抱起来顺毛,道:“小狼,金金又不喜欢水,你别逼迫它了。”
小狼“嗷”一声,晃着大尾巴自己玩去了。
余白带着骨哨,不怕它跑丢,出发前吹响让它听到赶回来就行。
霍铎尔沉默地注视余白跟两兽的互动,目光不同往时那样平淡,流露些许柔和。
蛮环胸蹲在边上,看得牙酸。
从周围巡视回来的泽呵呵一笑,蛮使劲往貅身旁挤。
毛毛带着阿燎清点完人数过来,被蛮叫住。
“阿燎,你看看霍大!你从小就跟着霍大跑,也给我编个带花的草帽呗。”
阿燎仰慕地看着自己的领头,虽然满眼星星,但还没开始犯糊涂。
“霍大给自己兽侣编的,蛮,你又不是我兽侣,凭什么给你编?”
蛮笑骂一声,抄起泥巴往阿燎身上丢,阿燎躲到泽背后。
泽笑了笑:“我给你编一个?”
不过他没那个手艺,恐怕做不好。
貅跟着凑热闹:“我来试试?”
蛮看看貅,再看看泽,摇摇头,拒绝!
“老子几时才能找到兽侣抱抱啊?!”
蛮吼完,雨停了。
兽人队伍重新出发,他们逐渐深入荒林,发现周围染上了一层艳丽的色彩。
“这里的树藤真好看……”
”火一样的色彩,难道树藤也受火神庇护?”
兽人无法形容出色彩的艳丽,但余白清楚。
荒林遍布树藤,树藤很特殊,以往没见过。
一种是蓝色的,一种是金黄色的,坐在霍铎尔的肩膀上看,遥遥望去,如同置身于绮丽绚烂的树海,嗅着空气里泥土植物被雨水冲刷过的气息,不由心旷神怡。
但余白很快有点头晕,他身形晃了晃,若不是霍铎尔及时收紧手臂,他便一头栽进泥里。
霍铎尔坐在地上护紧怀里的余白,使劲晃了晃额头。
跟在身后的兽人相继摇晃地倒下。
“怎么忽然头晕起来了?”
“啊,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困……”
越强壮的兽人情况越不好,雄兽们倒了一地,反而是比较薄弱的亚雌兽和雌兽还站着。,
余白只晕了片刻,他推了推贴在肩膀上的面庞,轻轻呼唤。
“霍铎尔?”
霍铎尔兽目涌出几分迷茫和疲惫,余白心里焦虑,手心贴着粗粝的侧脸拍打几下。
“霍铎尔!”
绮丽绚烂的树海很快被一股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看着浮起的浓雾,霍铎尔勉强抽回少许神志。
“是瘴气。”
“白,先退出这片林子。”
余白努力把霍铎尔撑起来慢慢往回走。
打量倒了一大片的雄兽,再看仅剩的二十多个雌兽和亚雌兽,若想拖走几百个雄兽,压力山大啊……
第86章
树藤密布的荒林里,余白和剩下的雌兽、亚雌兽们进进出出,分成两人一组,合力搀扶倒下的雄兽退出林子。
几百个雄兽,身上都是结实的肌肉,有的尚存一丝气力,配合他们努力迈开腿脚往回走,有的已经昏迷不醒,沉得像块大石头,余白抹干净额头的细汗,累得够呛。
霍铎尔靠在一块石头上,经过休息,精力恢复几成。此刻他左手抬起,图腾渐渐加深,试图操控荒林里的奇异树藤。
余白扭头,打量兽人眉峰沁出的冷汗,蹲下身子,替对方擦拭。
野林没有动静,意味着霍铎尔操控不了这种前所未见的树藤。
余白轻声阻止:“别试了,浪费力量。”
霍铎尔皱眉,微微点头。
他勉强站起,适应之后,准备跟着余白进入林子。
余白心里着急:“别进去,万一又倒下怎么办?”
霍铎尔看着忙碌的雌兽和亚雌兽,目光凝在兽侣脸上。
“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身强体壮的雄兽,等着一帮柔弱的亚雌兽救,像什么样子?
青年难得瞪了一眼:“这路上都是你们照顾我,还不许我做点事?不要小看我……”
又指着大石头,清了清嗓子命令:“现在马上靠过去休息。”
霍铎尔:“……”
“凶巴巴”的兽侣多了几分灵动,霍铎尔几乎不曾见过这样的余白,眼睛根本挪不开。
余白耳红脸热地把霍铎尔暂时安抚下来,继续回头搬人。
许是纯种兽形的原因,只要不深入密林,小狼恢复得很快。
它从外围蹿到小两脚兽身边,张嘴嗷呜一口,咬住昏迷雄兽的兽袍,出一份力。
金静静趴在霍铎尔休息的石块上,原本也想帮忙,被小狼照着它瘸掉的腿使劲拱,驱赶它离开。
金金蜷起瘸腿,高冷地趴下,索性不管。
余白带着一群亚兽雌兽好不容易将所有雄兽全部拖出林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霍铎尔就近搭起帐篷,生了火。
瘴气未散,绝大部分野兽根本不敢靠近此地,在周围休息比其他地方安全不少。
余白走到火源旁边,喘着气坐下。
霍铎尔扶着他喂水,余白抿了抿滋润的唇,道:“一会儿我给大家检查一下,不知道吸这些瘴气会不会引发后遗症。”
蛮和貅已经带着清醒的雄兽沿附近转了几圈,他们设置陷阱,又寻到新鲜的水和野果,猎到几只地兔,把吃的先分给余白这帮搬了一下午雄兽的亚兽雌兽们,他们自己饿一阵能顶。
倒是余白他们累坏了,胳膊酸软,使不上劲。
霍铎尔替他按摩两条胳膊,心疼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蛮一脸凶恶,抡起拳头挥了挥。
“我们居然被这片奇怪的林子困在这里,实在不甘心!”
巨人族原本生存的领地也有瘴雾,瘴雾给族人带来了永生的伤害,唯有强者适应,才能生存下来。
可他们的族人花了数百年适应那片地方的瘴雾又怎么样,时至今天,除了适应下来的族人,别的都早早丧失了性命。
蛮皱眉:“难道还要我们花时间来适应这股瘴气?”
周围没有大型的狩猎山地供他们进食,且瘴气弥漫的荒林隔绝大许多野兽接近,又无法绕路……
将近六百兽人停留此地太久,结果只有两个。
要么啃草,要么活活饿死。
霍铎尔道:“明日天亮再仔细查探,先让大伙儿歇上一宿。”
蛮点点头,和貅安排其他兽人去了。
月色灌着偌大的荒野丛林,晚风清拂,余白累得连手指尖都使不上半分力气。
霍铎尔处理好兔肉,把骨头给小狼和金金当零食啃去了,从小罐子取出香料,混着兔肉下进陶锅炖煮,接着下半个巴掌得粗米,窝两个鸟蛋。
余白安静望着火光下忙碌的背影,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指尖在对方背上戳了戳。
或许这就是两个人结契的意义吧,有感情牵绊着彼此,日子一久,他们既是最亲密的爱侣,也是关系最好的亲人。
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始终不离不弃,做对方唯一的后盾。
霍铎尔没有余白想得那么复杂,他把余白肚子喂得七八分饱,又用热水给他擦了身。
余白软软地趴在兽人怀里,埋头嗅了嗅,霍铎尔浑身僵硬,兽袍下面撑起一块。
余白好奇又佩服地睁大眼睛。
都这情形了,还能……立的?
霍铎尔无奈。
只是赶路,每日耗费的力量还不如外出狩猎时的重,身体自然积蓄了不少东西。
他抱起软成一团的青年走进帐篷。
余白肚子被顶了半晌,浅浅抿唇,眼尾润红。
他犹犹豫豫地背过身,想着要不要继续,腹部一暖,霍铎尔拉起兽褥盖好他的肚子,俯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亲,很快离开。
“白,在想什么。”
余白眸子闪烁,言辞含糊:“你、你不是……”
霍铎尔目光暗了暗,克制着说道:“白太累了,这一路上我怎么会要你?”
“噢……”
余白自己笑了下,转头贴在兽人的肩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唇轻轻合起。
他很快就睡着,气息比往日重些,显然今天把那么多兽人拖出林子以后,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第二天,蛮和泽提前打探,将荒林周围的地势全部进行查探。
此刻,蛮那短短的刺头上顶着泽给他的编的树叶帽檐,咬着草根吸取甜甜汁液,蹲在石头上叹气。
“霍大,白,我们看过了,如果想往南走,只能穿过这片野林,没有法子绕路。”
那么怎么走出瘴气横生的丛林,就是个大问题了。
此地无论晴天还是阴天,瘴气终年不散,下雨后会变得更加浓郁。
就算全程赶路,至少也得耗费一天才能走出林子,谁能闭那么长时间的气息?
从地下打通道?更是个大工程。
就算巨人族里有能操控泥土的兽人,想挖出一条容他们步行的通道,哪怕吸干他们的力量都很困难。
余白茫然眨眼,此时他仍窝在霍铎尔怀里,由着对方给他按摩浑身酸痛的地方。
棉主动带着几个亚雌兽站出来:“白,我们进林子里看看。”
在外面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只有深入密林,才有机会找出破解瘴气的办法。
余白一听,挣扎着从霍铎尔怀里坐起身。
“我跟你们去。”
兽人齐齐开口:“白……”
余白扭头,认真看向关心自己的每一双眼睛,和最熟悉的,银灰色的那双兽目胶着。
他研习药物有些年份,观察到的细节自然比兽人多一点。
“昨天搬你们搬了一下午……”
众雄兽羞愧地低头:“……”
余白眼眸弯弯:“我发现瘴气对我没有太大影响,反而是霍铎尔,蛮,你们这些越强壮的雄兽,受到的影响就越厉害。”
蛮一张黑黝黝的脸愧疚得通红,霍铎尔平静的面孔泛出苦涩。
余白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每个兽人耳边。
“平日里我们只能被你们护在队伍中间,干点不轻不重的杂活。”
“现在总算轮到我们站出来一回,霍铎尔,你就给我一个照顾你们的机会吧。大家选择南行,路上就得互相照顾,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忙,不是彼此的累赘啊。”
说着,他搓搓脸颊:“我们不会深入太远,只在起瘴气的交界地观察,有情况会立刻出来。”
温声温语的劝说,霍铎尔勉强答应。
荒林外,雄兽们的目光锁着余白和其他雌兽的身影,小狼跟在余白脚边,没入瘴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