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有太宰治的影子了,他有种艺术家的非人魅力,很难说那是什么,敏感脆弱、神神叨叨、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泛滥的同情心怜悯心?反正就是些普通人没有的特质,你看窗外的阳光好像都更偏爱他,夏天的傍晚来得格外迟,四五点钟的光线还很灿烂,它们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而这男人走进阳光里。]
津岛修治蛮怀恶意地想:[他肯定是故意的,他这样的人要不然就是纯洁得分不清自己的魅力,要不然就是处心积虑打造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总之他跨越阳光的样子具有某种宗教性,恶心的是,他的宗教性让我想到了应该葬身鱼腹的俄罗斯人。]
井伏在阳光里的样子,纯洁得像个圣子。
[这跟太宰不同,太宰身上非人性绝非不像他,太宰,他要更加复杂……他渴望成为人类中的一员,现在想想,我总能从他脸上看见另类的忧郁,他的忧郁具有人性。]
[好吧,我搞不明白。]
“我听说班上来了一名新生。”井伏调皮地眨眨眼睛,“欢迎你加入这个可爱的大家庭。”
津岛修治笑容满面地回应,他想:[你把崇明称为可爱?]
“好了,时间不多,我们来看看今天的课堂任务。”井伏说,“一节课肯定是画不完的,你们都清楚,我绝不会在成绩上为难大家,课后要不要继续画,需不需要交给我,你们可以随意,我不太在乎那个,甚至如果有同学不喜欢这次的画作,也可以不画,说到底我只是跟你们分享一下我的爱好,让大家一起鉴赏鉴赏。”
他把一张巨大的纸展开,钉在黑板上。
“有人认识这幅画吗?”
穿长裙的少女静静地躺在湖泊中,她身体两侧栽种了些水草,还有花。
“板斋同学。”井伏看一女生举手,就让她回答。
板斋心是本年纪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她是学生会的干部,美术社的社长,美术社就是井伏带的社团,根据高原普丽的说法,板斋去年得了全国性质的美术奖项,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她很了不起。
“是约翰·艾瓦瑞特·米雷斯《奥菲利亚》。”她回答后就坐下,姿态娴静,状若名门大小姐。
“没错。”井伏说,“奥菲利亚的故事应该不用我说了,雷欧提斯的妹妹,哈姆雷特的恋人,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儿,她是纯洁善良与美貌的化身,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在生命中重要男性的不理解与唾弃中陷入疯狂,飞奔着落入河水溺死。”井伏说话像是在唱歌,他动情地抚摸画作,“她是我喜爱的女性之一,美丽且脆弱,能想象她死前的情感吗?无助、愤怒、癫狂,以及还有归于死亡的高贵与宁静,我猜她可能渴求死亡,只有死亡才能给予她些许的快乐与安慰。”他说了长篇大论抒情,下面的学生不一定能够体会艺术家的情感,但他们愿意听井伏说话,他的声音太好听了,他的神色又很迷人。
“米雷斯的奥菲利亚是我最喜欢的,他的奥菲利亚自然得像是被风吹落,落入水中,就连神态都是安详的。”
东海实在是按捺不住了,他那里动静太大,津岛修治不关注他,这人喘着粗气,像是头蛮牛。
[……]
井伏笑着说:“多美啊,介于生与死的奥菲利亚。”
第154章
井伏鳟二的课很有意思,他的兴趣广泛,品味高尚,除了美术之外还精通音乐、舞蹈、先锋艺术,文学造诣很深,掌握多国语言。崇明高中的学生对拥有知识的人很尊重,他们特殊的人上人的地位暂时来自于成绩,因此比他人更加明白知识的力量。
津岛修治发现,在井伏说话时,甚至有人做笔记,为了记录下他精妙的语言,用在语文考试中。
他花了大半节课的时间聊艺术、聊音乐,聊着聊着就从兜里摸出口琴,还跟同学说:“来的时候没拿小提琴,只能用它凑数,也不多说什么,大家欣赏音乐吧。”
悠扬的琴声在班级里回荡,井伏吹的口琴声都仿佛比他人的高贵些,音节流畅而饱满,他没有吹世界名曲,可能吹的是乡村小调或干脆就是他编出来的。
画画的人不多,同级生们在欣赏音乐,或只是痴迷地盯着他看。
井伏是长了张很不错的脸。
一节课只有短短一小时,下课后,井伏收好了口琴,夹着他的画板就往外走,东海翔太看他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他腋下夹了本画本。
“啊,又来了。”高原普丽小声说。
“切。”人群中传来不屑的嗤笑声,“又去当井伏的小尾巴了。”
“他能不能掂清自己的斤两?”
“真讨厌啊,他跟牛皮糖似的,每次都抓着井伏老师的手絮絮叨叨说一大堆话,都不给其他人机会。”
“老师的脾气真好,竟然愿意听废物说话。”
“只是礼貌性的吧,老师最喜欢板斋了。”说着说着还叫了正在本子上写什么的板斋,她的神情专注,毫无加入众人对话的意思,“是吧,板斋。”
“啊?啊。”长相秀丽的女性抬头,虽未搞清情状,却也点点头。
“嗯——”津岛修治的鼻音旖旎,“这样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去抢夺井伏老师的注意力?”他单手托腮,眉眼间一派笑意,或是因他姿态惑人,就连言语中的隐晦的夹枪带棒都可以被无视,“我们学校经常有咋咋唬唬的女生,课后去围堵优秀的男老师,那模样,活像是去参加偶像握手会。”
“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做。”有女生脸色铁青,话语尖刻,闪着寒光的敌意剑一般向津岛修治刺去,却在接触到他面孔时软化下来,“谁会像他一样不得体,简直跟小狗一样。”
又有人七嘴八舌地加入:“打断他还会被小狗瞪视,眼神凶狠得好像要汪汪汪叫出声来,真没礼貌。。”
津岛修治站起身。
“太宰同学?”身边人迷惑不解地问。
“我去看看小狗。”
……
[我的悲惨日常,是从高中开始的。]
东海翔太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他经常做这件事,起初是为了找出理由,他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后来是井伏老师说“过往的记忆是宝贵的经验”,于是他回忆那些有影子的,他能想起来的事儿。
首先,他的名字活像是从运动番中摘出来的,东海翔太,[妈妈是希望我去踢足球吗,可惜我一点儿运动神经都没有]。
[话说回来,翔太这个名字,在全日本大概有超过万人使用,在现代的含义可能跟“太郎”“二郎”差不多,仅是表达顺序的概念,如果说名字是父母期待的呈现,那爸爸妈妈对我的诞生可能是没抱太多期待。]
从小开始,东海翔太就不是个开朗的孩子,他擅长沉默,又不合群,在其他孩子满社区乱跑时,呆呆地坐在家里,三天两头要去病院,母亲为了照顾他很少跟社区的其他妈妈交际。
翔太五岁时,家中的第二个孩子诞生了,也是个男孩儿,对他的降生,父母欣喜万分。
“翔太、翔太,喜欢弟弟吗?”
弟弟被取名为东海春生,“春生”从日语语法角度来看,是个挺奇怪的名字,但父母为取名时看了太多的典籍,而且他的父亲,说来奇怪,竟然是大学文学专业毕业的,在学生时代甚至还修过汉学课程,读过白居易的诗。
“就选这句吧。”他听父亲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叫春生好了。”
[我当时完全不懂汉诗,现在想想,这首诗大抵也不包含多美妙的祝愿,只是对父母来说,从汉诗中寻找弟弟的名字,已经是无比重视的表现了,比起我的“翔太”,“春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
“我、我不喜欢。”上幼稚园时的我已经能表达自身意愿。
母亲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她勉强笑说:“为什么不喜欢啊?”
“妈妈跟爸爸说,如果我有什么事,还有弟弟。”我说,“弟弟是来抢走我爸爸妈妈的,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妈妈的脸变得惨白,两颊肉机械性地向上耸,刻板地摆出笑模样,她的眼里没有笑意,眼睛因恐慌睁得很大,东海翔太想到了一年前养的金鱼,他其实不大记得金鱼活着时是什么样,但它死的样子却牢牢刻在东海翔太心里。
[它幼小的湿滑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鱼眼睛大睁,向上凸,我远远地看,甚至能看见它眼球的弧度,妈妈的眼睛让我想到了它的眼睛,想到了死。]
上小学后,东海翔太的存在感变得高了些,他成绩很好,老师经常表扬,家长听后与有荣焉,同时他也不合群,就算是小孩子在他们妈妈的要求下主动来跟尖子生玩,也很快被他的无趣打败了,东海打发闲暇的方法是看书与绘画,他看的书是其他小孩不愿意看的。
“孤零零的小学时代。”
上初中后,东海翔太的身量有长,他比同龄人要高,穿着校服像空荡荡的瘦竹竿支撑起衣服,那时候班上人偷偷给他取了个诨名,叫“麻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