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先上位,攻再上位# 正文完,番外不定时更新
回国当晚,钟虞赴一场私人宴会,被不知从哪儿跑出的一个小孩紧紧抱住腿。
两天后,那孩子竟来律所找他,穿小西装坐迈巴赫,张口就是:“我要见小虞儿!”
一群人围观,有人调侃:“见小虞儿要收费。”
小孩冷酷一笑:“我有的是钱,一个亿够不够?”
众人集体:嚯!
法律圈里的人都知道,钟大律师面冷心狠、手腕雷霆,当真人如其名——
就像虞美人这花,面孔惊艳绝伦,叫人怦然心动,但有毒。从花瓣到花茎,都有毒。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很不喜欢小孩。
不管多可爱的孩子,钟律师都不会多看一眼。
钟虞为一场收购回国,收购谈完就要离开。
一场大雨将他困在六年前住过的公寓,天暗风劲暴雨如瀑,相隔一张餐桌,两碗姜汤,对面的男人问他,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短暂的惊愕后,钟虞平静开口。
“蒋绍言,不可能的。”他说,“我的事业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在那里,我不可能不回去。”
蒋绍言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颓败,却还不死心:“是不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
和当初一样的问题,一字不差。
钟虞看着他,也像当初那样回答:“对,我非走不可。”
#钟虞vs蒋绍言,崽崽叫蒋兜兜#
#大美人律师受vs大尾巴狼总裁攻#
1.生子。
2.前期崽上位,后期攻上位,攻受彼此唯一。
3.有女装情节。
内容标签: 生子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萌娃
主角视角钟虞互动蒋绍言配角蒋兜兜
一句话简介:诡计多端攻带崽上位
立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金秋十月的岚城,行道树叶片渐黄。
温度还算合宜,钟虞穿一件亚麻色衬衫,黑色西裤包裹两条笔直长腿,外套一件棕色长款风衣,扣子没扣,衣襟虚敞,身材挺拔修长,乍一看还以为是来拍画报的模特。
他右手还拎一个简约的黑色公文包。
跟老陈约的时间是九点,钟虞提前五分钟下楼,现在已经九点零五了,老陈还不见踪影。
钟虞不急不躁,抬起手腕确认时间,便继续耐心等待。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腿,低头看去是个小女孩。
约莫三四岁,头上系着个浅蓝色蝴蝶结,正扬起一张粉嫩的脸蛋朝他看,黑葡萄似的眼睛,睫毛长翘,模样相当可爱。
对视两秒,钟虞把小女孩抓着他裤子的手轻轻拉开,表情略冷淡。
小女孩又来摸他风衣。
钟虞:“……”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身后的旋转门里跑出来,弯腰将小女孩抱起。小女孩在女人怀里扭了一下,锲而不舍地伸长胳膊要来抓钟虞风衣上的纽扣。
女人温声哄着,小女孩又扭了一下,似乎不大情愿。钟虞见状微微皱眉,在那女人转身前,礼貌地开口叫住对方:“女士,请等一下。”
女人停下脚步,有些茫然。
钟虞很快找来大堂经理,附耳低语了几句。五星级酒店的从业人员素养极高,牢记入住客人的信息,经理向钟虞确认:“的确是这位女士的孩子。”
“你觉得我不是孩子的妈妈?”那位女士明白过来,轻轻一笑,拿出手机,向钟虞展示相册里和女儿的合照。
照片里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卡通泳衣在海滩上玩沙子,嫩呼呼的小脸冲镜头扬起,鼻尖沾上细沙,笑得天真烂漫。
大堂经理见状,露出会心的微笑来。
然而钟虞只是平淡地瞥了一眼,确认无误就把手机归还。
“抱歉,职业病。”
“没事,可以理解,如果人人都像您这样有责任感,就不会有那么多被拐走的孩子了。”女人穿戴贵气,也通情达理,不着痕迹打量眼前这个容貌俊美、身如修竹的年轻男人,笑问,“您是警察?”
“律师。”钟虞递上名片。
名片上用英文写着【安诚律所 钟虞】,大气简洁,并无花哨的设计和头衔,同这个人一样,浑身不着配饰,只戴一块精工手表,却叫人过目难忘。
目送母女二人离开,钟虞才注意到老陈不知何时到了,车就停在旁边。他走过去开门上车,还没坐稳老陈就问什么情况。
钟虞言简意赅说了说。
“我发现你挺招小孩,”老陈看他,眼神意味不明,“前天晚上那小孩不也——”
钟虞系好安全带,打断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老陈有些讪讪,虽然他比钟虞大五六岁,还是对方学长,但钟虞发话他下意识就想服从,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在空地掉头,老陈边开车边骂骂咧咧解释:“一傻逼非要在辅路超车,好嘛,撞了吧,把后头全堵死了。”
钟虞淡淡嗯一声。
老陈又问吃了吗。钟虞说吃了,酒店的自助餐。
车里静一会儿,老陈嘴上闲不住,又把话题拉回去,跟钟虞说:“刚那小姑娘挺可爱的,一看就想起我闺女……”
老陈全名陈友爱,三十出头,发福的身材和日渐稀疏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出不少。他是钟虞大学时的同系师兄,也是目前安诚律所在岚城办事处的合伙人。
毕业后,老陈跟大学时的女朋友结婚,夫妻两人积极备孕,终于在三年前生下一个女儿,过程艰辛暂且不提,老陈喜不自胜,平日里三句话不离他的小棉袄。
说起女儿,老陈眉开眼笑,那种喜悦仿佛从骨肉里渗出来:“你是不知道小孩子有多可爱,尤其是三四岁的时候。”
“是吗?”钟虞语气不咸不淡。
“干嘛这副反应?”老陈说,“你不喜欢小孩儿啊?”
这回钟虞没接话,连嗯都没有了,嘴唇不着痕迹地抿了一下。
老陈察觉到他有些冷淡的态度,只当是未婚未育的小年轻受不了已婚已育老同志的安利,清清嗓子说:“跟你说你也体会不了,等你自己生一个就知道了。”
钟虞寡言,老陈清楚他的性子,兀自继续,话题转得飞快:“我说要不给你配辆车吧,出行也方便。”
钟虞:“不用,我待不了多久。”
这次回国,钟虞是为一个跨国收购的案子,国内一家企业主动提出收购美国一家老牌酒店,安诚作为卖方律师,纽约、岚城两地办事处共同参与。
纽约总部的老大相当重视,在前期尽职调查结束后,特意派钟虞暂时过来这边,确保合同的磋商别出岔子,尽快签约。
岚城办事处的主任廖志晖,表面热情,还专门叫了一帮人在楼下列队欢迎钟虞,实际上对这个上头派下来的钦差很是忌惮。
钟虞来之前,廖志晖就悄悄拉过老陈:“这小子什么来头?六年时间,从籍籍无名的小助理到现在的资深律师,坐火箭都没这么快,听说还是挤掉他师父上位的,这不白眼狼吗?”
老陈对廖志晖的小九九清楚得很,无非就是怕钟虞来了就不走了,鸠占鹊巢给他扫地出门。老陈感叹地拍了拍廖志晖的肩膀:“我听说总部许诺了,只要这次的收购案成了,就升钟虞做合伙人,纽约总部的合伙人和咱们这个办事处的主任,要你你选哪个?”
安诚是美国一家律所,所谓的biglaw,大所,员工近两千人,办事处遍布世界各地。在这样顶级人才汇聚的地方一路拼杀上位,钟虞已经不能用奇迹来形容,简直就是神话。
廖志晖当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根本难以置信。
车行驶上主干道,钟虞的目光不自觉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老陈注意到,特意没出声,开出一段在路口等灯时才问:“是不是变化挺大的?”
“是啊,”钟虞回神,指着街角一处人来人往的商业广场,“我记得这一片原来都是平房。”
“你说那条小吃街啊?早拆了,新盖了商场还修了地铁,”老陈回忆道,“得有五六年了,就在你出国之后没多久就拆了。”
那得有六年了。钟虞心里说。
“回来这几天感受如何?”老陈又问。
若是三天前老陈问这个问题,钟虞或许会云淡风轻地跟他说,不错。
故地重游,换作旁人可能感慨万千,但大概天生感情淡漠,钟虞挺平静,并没怎么多愁善感。
这种平静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两天前,飞机落地,入住酒店,他被老陈从酒店接走,不是去吃说好的麻辣火锅,而是去参加一个私人晚宴。
回想宴会上发生的事,钟虞后悔当时没有拒绝。
他罕见地感到有些烦躁,但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心理活动再丰富,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嘴角勾出浅浅的小括弧,回答老陈问题:“感觉发展挺快的,日新月异。”
老陈也笑了笑,没说话,开车间隙偷偷用眼角打量钟虞。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钟虞是开学迎新,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老婆陪他一起。核对新生名单的时候,他老婆指着钟虞的名字,用笃定的语气对他说:“这人肯定是个帅哥。”
老陈还记得自己当时挺不服,问为什么。
他老婆说:“虞这个字太少见了,有种花就叫虞美人,听说过没?要是长得不帅都对不起这个字。”
事实证明,钟虞的确对得起这个字。
过去十年了,老陈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钟虞拉着行李箱出现的时候,半个操场的学生都安静了,女生们齐齐抿嘴屏息瞪眼,动作整齐划一。
不过后来老陈好奇查了一下,虞美人这花,有毒。
花色艳丽,但从花瓣到花茎,都有毒。
事实也差不多吧,钟虞长相惊艳,令人一见难忘的那种漂亮,待人接物也礼貌周到,但他几乎很少笑,礼貌中总带着冷漠的疏离感。
老陈也一度认为钟虞这人心冷,不好相与。
果然,大四下半学期钟虞就没怎么在学校出现,拿到毕业证之后没多久又突然出国,走得毫无征兆,干净利落,切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系,还是前两年老陈去美国出差遇上他,两人才又重新加了联系方式。
之后,老陈托他代购了几次化妆品,也给他寄了几回家乡特产,加上业务交流,讨论案情,逢年过节发个祝福,一来二去渐渐熟悉,但都是老陈主动,钟虞几乎不找他,中途也没回国。
唯一一次钟虞主动,是老陈有次去外地出差,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却不幸遭遇罕见暴雨。老陈被困,走不了,在朋友圈发了条狂风骤雨的视频以示敬业,谁知发出去没多久,钟虞就找上他。
之后雨停,老陈跑了趟县城公墓,找到钟虞奶奶的安葬之处,跟公墓负责人确认了墓地没有渗水,就发消息告诉钟虞。
钟虞当时只回他两个字:谢谢。
老陈更加坚定看法,回家后就跟老婆吐槽,你看看,这长辈的坟进水,多大事啊,他也不亲自回来看一眼。
后来老陈听说,钟虞给他奶奶重新选了一块墓地,地势高风水好,比原来贵出十好几万,迁坟的时候也找了专业的人,但钟虞自己还是没回来。
老陈啧啧,心想什么人啊。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老陈的看法。
那时他岳母病重,国内医院跑遍也查不出病因,无奈只得把病历和检查结果发到朋友圈,渺茫地希望或许有人能帮上忙。
几个熟悉的朋友发来信息,但也限于问候叹息,没人能真帮上忙。
几天过去,老陈本来都不抱希望了,钟虞突然给他打了语音电话,说之前做案子认识一个挺有名的医生,他已经把病历发给对方看过,那医生说遇到过相似的病历,如果老陈愿意,他就把医生的联系方式发给老陈。
老陈当然一万个乐意,通过钟虞跟医生联系上,带着岳母飞国外瞧病,在纽约的那段时间,钟虞忙前忙后,车接车送,几乎把一切打点好,老陈感激不已,一日忙活完回宾馆,他累得瘫在床上,才发现钟虞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问他钱够不够,不够的话他有。
老陈当时盯着那条信息,眼眶兀地一热。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钟虞这人或许是难以接近,但只要走进他心里去,说赴汤蹈火可能有些过,但雪中送炭绝对没问题。
老陈将思绪收回,继续专心开车。正巧车开到一处十字路口,眼前闯入一座耸入云端的高楼,如庞然大物盘踞一隅,黑色外立面哪怕在阳光下也显得冰冷坚硬。
老陈探头确认一眼,“呦,西北集团,巧了。”
难怪老陈怎么说,因为西北集团就是这次收购的中方买方企业,现任CEO正是……
那个名字来不及在钟虞心头成形,老陈先一步说了出来,“你真不认得蒋绍言?”
毫无征兆的一问,钟虞眉心突地一跳。
老陈不是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了,两天前那场宴会结束,回酒店的路上,老陈就试探过他。
钟虞不动声色,像当时那样,用平淡至极的语气回答:“不认识。”
“那那天晚上蒋绍言为什么要过来?”老陈嘀咕,“难道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来的?”
毕竟当时那个角落就站着他和钟虞两个人。
钟虞说:“自信点,他就是冲你去的。”
老陈没吱声,将信将疑,一来宴会上发生的事,让他觉得钟虞和蒋绍言不可能不认得,二来不是有句经典台词吗,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男人同样适用。
不过老陈没纠结这个问题,等车开过,继续说:“蒋绍言这两年势头很猛啊,撒钱在国内外收购了不少公司,而且他报价高,信誉好,签约爽快,不搞小动作,名声很不错。
我们一直想拿下他,但他这么多年都是跟金权签,廖志晖特想把他撬过来,卯足了劲就是不行,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可见蒋绍言这个人还挺长情的。”
金权是安诚的对手律所,两家在同一栋办公楼,楼上楼下挨着。
钟虞胳膊撑在车窗上,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说到“情”,老陈在驾驶座上微微坐直身体,眼里流露出八卦之光,对钟虞说:“我还听说过蒋绍言一件私事。”
钟虞看起来兴致寥寥,但还是配合着:“什么私事?”
老陈语气里的兴奋都快溢出来了,“听说有天晚上蒋绍言没回去家,就住在办公室,结果第二天他助理过去,看到一大明星从他办公室里出来,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颤。之后大家都说,蒋绍言白天忙公事,晚上在那事上也不放松,当真是精力无穷啊。”
钟虞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再一次将头扭向窗外。
这符合他对蒋绍言的印象,印象里蒋绍言就是个欲.望挺强的人,那时他怀着孕,到了后期七八个月的时候,蒋绍言每天晚上都要和他睡在一起。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都能感觉蒋绍言的那东西硌在他屁股上,颇具存在感,无法忽视。他只能假装还没醒,过没多久蒋绍言就会起床,撑在上方看他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去浴室,差不多半小时才能出来,再去给他做早饭。
想起往事,钟虞不禁又有些烦躁,更后悔去了那天的晚宴。
快到安诚的时候,老陈接到助理电话,说有个大客户来所里了,点名道姓地要找一个叫“小鱼儿”的人。
“小鱼儿?”老陈纳罕,“这谁啊。”
“什么客户?”老陈又问。
“这客户可不同凡响,反正我是没遇见过,而且是坐迈巴赫来的。”助理在电话里语气激动,“您来了就知道了,晚了可就看不着热闹喽。”
切,还卖关子。
挂了电话,老陈又嘀咕一句:“什么情况,什么小鱼儿。”
安城的办公地点位于中心商业区,寸土寸金的地段租了一整层楼做办公室。
老陈停好车,刚一下车就眼尖地看到安诚给vip客户预留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迈巴赫,漆黑的车身在阳光下散发着人民币的华彩。
老陈心道嚯,还真是个大客户。
从旋转门进去,等电梯的时候,老陈又收到助理催促的信息,问他到没到,说客户等得不耐烦了,小脸都皱了,插着小手坐在沙发上谁都不理。
老陈心想这个客户是谁啊,怎么还小脸小手,有这么形容的吗?
正想着,助理下一条信息进来了,连发了好几个“啊啊啊啊啊”,还说“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老陈:……什么情况?
电梯来了,钟虞跨步走进去。老陈跟在后面,站定后往钟虞瞥了一眼。钟虞站得端正笔直,目不斜视地落在前方的轿厢壁上,万年不变表情冷淡。老陈便也收起了跟他分享八卦的心思。
到楼层,电梯门拉开,老陈刚走出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前台供客户休息的沙发区,比过年时发年货还热闹,连廖志晖也端着杯咖啡凑热闹,用有些谄媚还有些滑稽的语气问:“那个,要不要给您来杯牛奶,还是来块蛋糕?”
“我不吃蛋糕也不喝牛奶,我要见小虞儿。”
脆生生的,带着未退的奶音,明显是个孩子。
钟虞微蹙眉,停下脚步,和老陈对视了一眼。
沙发上坐着的的确是个小男孩,五六岁年纪,面孔粉雕玉琢,漆黑的眼睛明亮有神,着实漂亮,却小大人似的故作冷酷,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毛,垂下的脚踢了踢沙发,重复道:“我要见小虞儿,他回来了吗?”
有人逗他:“见小鱼儿要收费的,你有钱吗?”
大概被问得烦了,小男孩双手抄在胸前,酷酷地说:“我有的是钱,一个亿够不够?”
周围一片“嚯——”倒抽气的声音。
好几个女律师和助理控制不住发出“啊啊啊好可爱”的尖叫,钟虞的心脏却停跳了一瞬。
老陈故意咳嗽一声。
众人回头。
人群自动朝两边分开,钟虞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个头小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精致的黑色小西装和黑色小皮鞋,脚够不到地,悬在半空轻轻踢着沙发。
一大一小,目光就这样碰上了。
那小孩愣了愣,直勾勾盯着钟虞,眼睛像小灯泡似的,唰得亮了。
时间退回两天前。
岚城郊外的一处别墅区,栋与栋间距宽阔,高大坚固的建筑掩映在茂密绿植之中。傍晚时分,一辆黑色陆巡缓缓停在其中一栋独栋别墅门前。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
男人样貌英俊,身材也高,整套的定制西装和皮鞋显得其身姿挺拔,卓尔不群,正是西北集团现任CEO蒋绍言。
在花园里浇花的保姆看到,放下水管迎上去,蒋绍言礼貌地唤“章姨”,又问:“兜兜呢?”
章姨是蒋家的老保姆,一提起蒋兜兜就笑,说道:“客厅呢,你爸跟他玩呢。”
蒋绍言不紧不慢地走进客厅,就看见蒋兜兜光脚站在沙发上,举着把玩具枪四处突突。他老子蒋西北一把年纪,还努力配合孙子,先是东躲西藏,又假装中枪,拐杖一扔歪倒在了地板上。
蒋兜兜不满蒋西北做作的演技,撅嘴:“爷爷,你也太假了!”
蒋西北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认错:“爷爷错了,咱们再来一次,爷爷保证这次绝对逼真。”
蒋兜兜满意地点头,举起玩具枪正要再来一次,余光瞥见从外面进来的高大身影,立刻把枪一丢,从沙发跳下,跑到蒋西北身后。
蒋绍言把拐杖捡起来递给蒋西北,并未说什么,但沉默的气场表明他对蒋西北毫无原则宠孩子的不赞同。
蒋西北接过拐杖,有些心虚,不敢跟蒋绍言对视,只努力将弯曲的脊背挺直。
蒋西北已过花甲,两鬓斑白,早年在岛上当过兵,从小便严格要求蒋绍言,做男人要站如松行如风,要顶天立地,要讲情、义、信。他言传身教,退伍多年依然挺拔不松懈,也就是近年被病痛折磨,身形才有些佝偻。
退伍后蒋西北下海经商,成立西北集团,能成功做到今天这个规模实属不简单。
但他也逃不出隔代亲的命运,对儿子严苛,对孙子却爱之如命,只要蒋兜兜想要,星星月亮也给摘下来。
蒋西北清清嗓子,问蒋绍言:“不是说明天来吗,怎么今天就来了?”
蒋绍言生了一张英俊脸孔,高鼻薄唇,眉眼锋利,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吓人,加之身材高大,很有压迫感。蒋兜兜躲在蒋西北后面,悄悄吐舌头。
蒋兜兜听到蒋绍言说:“明天我没时间,今天先过来。”
蒋兜兜今年快六岁,小名叫“兜兜”,大名叫“蒋熠安”,取“熠熠生辉、平安顺遂”之意。他周一到周五去幼儿园,周末就来蒋西北的别墅。
蒋西北昨天才刚摸到热乎乎的大孙子,还没到24小时就要被带走,顿时感到不满:“你明天有事我把兜兜送回去不就行了,或者周一我直接送他去学校也行啊,非得今天过来。”
蒋绍言没说话,往蒋西北身后看,正对上小崽子偷偷摸摸瞧过来的视线。
蒋绍言问他:“你跟我走吗?”
面对孩子,蒋绍言并非对待下属时的命令,他也没把蒋兜兜当小孩,而是用一贯平等交流的语气询问,等小孩自己拿主意。
蒋兜兜当然不想走,在蒋西北这里,他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沸反盈天蒋西北还会竖起拇指夸他“真聪明啊不愧是爷爷的大孙子”。但要是跟蒋绍言回去,就得按时作息乖乖睡觉,不能吵不能闹,憋屈得要命。
傻瓜都知道怎么选,何况蒋兜兜这个小人精。
蒋兜兜刚要说不走,两粒漆黑的眼珠一转,突然不作声了,无声地打量起蒋绍言。
身为公司CEO,集团掌舵人,蒋绍言日常着装以衬衫西服为主,蒋兜兜见惯,不觉得稀奇,但小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蒋绍言今天有些不一样。
不光蒋兜兜这么觉得,蒋西北也这么觉得,这个儿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苟言笑的冷峻皮相下隐隐透出淡淡的愉悦来。
蒋西北顿时觉得稀奇。
六年前他查出胰腺癌,把公司交给蒋绍言。蒋绍言那时才二十四,刚跟在他身边做了两年助理,突然间就要接过那么大的一个摊子。
跟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时,蒋绍言低调谦和,突然接手公司自然有人不服,公然挑衅者有之,暗地使绊子的也不在少数。蒋绍言先礼后兵,杀鸡儆猴,恩威并施,三连招下来打得那帮老董事措手不及,他随后又在董事会立下军令状,两年内让公司股价创下新高,自此再没人敢说一句。
最后,蒋绍言只用一年时间就兑现承诺,蒋西北是既欣慰,同时又感到不安。
欣慰蒋绍言不显山露水,实则能力超群,性格更是超乎常人的稳重,顶住了压力;不安的是,蒋绍言这些年越发冷峻,心思也深,有时候蒋西北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今天看到蒋绍言似笑若笑的表情,蒋西北着实震惊。
不等他询问蒋绍言是有什么好事,蒋兜兜先一步跳出来,双手叉腰大声对蒋绍言说:“我跟你回去!”
蒋绍言不意外地点点头,抬腕看一眼时间,就说要走。
蒋西北其实还想跟他再多说几句,但这些年,父子俩之间的话题除了公司就是孩子,现在蒋西北已经完全不管公司的事,也怕说多了蒋绍言觉得烦,可聊的就更少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蒋西北总觉得,蒋绍言还在为六年前那件事怪他。
从进门到走还不到十分钟,蒋西北送他们到门口,殷殷叮嘱好些,什么“虽说春捂秋冻,但我看兜兜衣服是不是薄了,可千万别感冒”,“孩子还小有事好好说,别老板着脸”之类,又赶在他们上车前,把保姆做的、蒋兜兜爱吃的手打鱼丸包了一份给蒋绍言带上。
蒋西北把鱼丸递过去,蒋兜兜已经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坐好了,扭着身子冲蒋西北说:“爷爷再见,我下周再来看你。”
声音甜滋滋的,蒋西北听得一颗心像浸在蜜里:“唉唉,爷爷等你,等你啊。”
鱼丸搁在副驾,蒋绍言绕过车头上了车,很快发动。
直到车开出老远,看不见了,蒋西北才收回挥动的那只手,因为病痛折磨,他的身形已经不复年轻时挺拔,强自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蒋西北突然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回别墅里。
从别墅大门出去,蒋绍言单手滑动方向盘,驾车上大路。车里有些安静。蒋兜兜抱着小书包坐在后排,扭了两下小屁股,假装看窗外,实则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他爸。
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蒋兜兜转回头,鼻子哼一声,用笃定的语气说:“你晚上要出去。”
蒋绍言没说话,停车等灯时才侧头朝后看一眼,说是,他有场宴会要去。
小孩子气性大,蒋兜兜尤其是,小脾气立马就上来了,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马上就要爆炸的河豚。从小他就知道,他爸一旦穿得比平时稍微正式,就是晚上有饭局或者聚会了,然后回来身上都会有一股酒味,他最讨厌这味道。
所以他特别不喜欢蒋绍言出去应酬。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蒋兜兜谁都没说过,那就是蒋绍言每次去应酬,都可能给他找个“新妈”回来。
这个词是他幼儿园里,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告诉他的,同学说他爸也经常出去喝酒,回来之后身上一股子香水味,他妈就会骂他爸,然后下次他爸再要出去,他妈就会跟着。
“为什么要跟着?”蒋兜兜好奇。
同学扁嘴:“我也不知道,但我妈说要是不盯着,我爸就会被别人抢走,我就多了个新妈。”
蒋兜兜不说话了,嘴巴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要是蒋绍言看到,就知道这小孩又开始打什么主意了。
他想蒋绍言也经常出去应酬,万一被人抢走,给他找个新妈怎么办?
虽然他不太懂新妈是什么意思,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这不行,绝对不行。
蒋兜兜没妈,蒋绍言和蒋西北都没跟他说过他妈的事,他也没问,可这不代表他想有个新妈。不过也没关系,他妈不在,他可以替他妈看着蒋绍言。
所以等蒋绍言再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出去应酬的时候,蒋兜兜就提出要一起去。蒋绍言待他很民主,只要不惹事,不触及原则底线,一般蒋兜兜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等蒋兜兜跟着蒋绍言去了宴会,一看,果然好多漂亮哥哥姐姐围着他爸转,他顿时脾气就上来了,但也知道公共场合得礼貌,于是眼珠一转,跑到他爸旁边拉他爸的袖子,一会儿“爸爸我饿了,你给我拿小蛋糕吧”,一会儿“爸爸我渴了,我想喝水水”,最后“爸爸这儿好闷啊,我喘不上来气了,咱回家吧”。
夹着嗓子,一迭声的“爸爸爸爸”,音色脆亮得像风铃,一边说却一边用冷酷的眼神四处扫射。
平时父子两人单独相处,蒋兜兜很少开口叫爸爸,那天好像要把之前的都给补齐了。
蒋绍言垂眸看他一会儿,动作轻柔地弯腰把他抱起来,然后略带歉意地向主人家告辞。
几次下来,西北集团蒋总“儿管严”的名头算是坐实了,大家知道了也都不怎么请他出来。再者那时刚接手公司,蒋绍言确实需要应酬,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都是别人来巴结他,要应酬的场合没那么多,可去可不去的就一律推掉。
回到当下,蒋兜兜再一次认真打量他爸,蒋绍言今天这一身西装他没见过,袖子上别了宝石袖扣,胸前还有一个链条似的胸针,闪闪发光,挺好看的,他想伸手摸一摸,但忍住了。
他抱紧小书包,又哼一声,对蒋绍言说:“我也要去。”
蒋绍言看着他问:“你确定?”
“我确定!”
蒋绍言沉默,直到红灯倒计时结束前一秒才点头,随后看一眼中控台上的时间,说:“那我建议你回家换件衣服。”
蒋兜兜闻言低头看去。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戴帽兜的长袖卫衣,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小板鞋,他觉得这么穿没问题,干嘛还要特意回去换衣服,于是说:“不用。”
下个路口的时候,蒋绍言掉头改了方向,他原本准备送小孩先回家,又打给家里的保姆说不用准备晚餐。
蒋兜兜这儿安静下来,趴在车窗上,看来往的车辆,穿梭的行人,披上黄衣的行道树,和天空中不时掠过的飞鸟。
等车停下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黯淡,晚霞铺天的景象很是壮丽。
蒋兜兜昂首挺胸走在蒋绍言旁边,穿过一片幽香四溢的花园,被人迎进一个三面都是玻璃、宽敞又明亮的宴会厅。
果然又有穿得漂亮的男人女人往他爸跟前凑,蒋兜兜熟练地抓住蒋绍言的手,很大声地喊“爸爸”,然后绷着森*晚*整*理一张怎么都哄不好的小脸,摆明了告诉周围的人:别想当我新妈,我可不好惹。
直到蒋绍言身边清净了,都是些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叔叔们,蒋兜兜才感到危机解除,这才跟他爸说他饿了。
蒋绍言让助理带他去吃东西。
靠墙的长餐台上铺着雪白桌布,上头摆满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小蛋糕。
“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草莓的。”蒋兜兜伸出手指点兵点将,然后看着助理,等他给自己拿。
助理为难:“蒋总说你只能吃两种。”
蒋兜兜熟练地讨价还价:“三种!”
他脑袋瓜子转得极快,知道大人说话通常会留有余地,说是只能吃两种,其实三种也不是不可以,但估摸着再多可能就不行了,所以他也不贪心。
助理同他对视,对上那清澈的眼睛,很快败下阵来,但到底不敢忤逆蒋绍言,抬头往前方看去。蒋绍言清楚小崽子的尿性,目光一点,准了。
助理夹了三块蛋糕,蒋兜兜接过时说谢谢,然后端着盘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坐下。
他低头专心吃蛋糕,偶尔抬头看一眼,就会听到有人发出“谁家孩子好可爱”“好漂亮啊”此类感慨。蒋兜兜从小浸泡在这样的赞美里,习以为常,不急不慢继续吃小蛋糕,姿态优雅,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蛋糕吃一半,他往玻璃外看去,夜色已经深了,树木在风中晃动,黑影重重,好像动画片里吓人的怪物。
蒋兜兜顿时有些害怕,立刻去寻找蒋绍言。蒋绍言身材高大,在人群中也很好辨认,正拿着香槟,微垂着眼听旁边的人说话。
注意到蒋兜兜的目光,他眼锋扫了过来,又往装盘子的蛋糕落了落,那意思已经让你吃三块了,好好待着,安分点,别捣乱。
小崽子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爹的法眼,蒋兜兜不情愿地撇撇嘴。
他手背抹了抹嘴,把蛋糕放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挂坠。那是块方形的天然红色翡翠,色泽细腻温润,蒋兜兜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抓在掌心里握了握,似乎感到了某种力量,叫他不再害怕。
他把挂坠塞回衣领里,又从牛仔裤的兜里摸出他的小手机。手机是蒋西北给他买的,能打电话能看动画片,但不能上网,动画片都是提前下载好的。
但他今天不想看动画片,他往蒋绍言的方向看去一眼,见他爸没注意他,才悄悄地戳进去相册。
相册里面有三张照片。
一张是蒋绍言前两年参加一个论坛发表讲话,被官方刊登出来的照片;一张是过年时,蒋西北抱着他在温暖的壁炉前拍的合照。
蒋兜兜顿了顿,短小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滑,滑出了最后一张。
上面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说陌生,是因为蒋兜兜从没在现实里见过这个男人。说熟悉,是因为每次看见这人,他都有种既高兴又难过的感觉。
照片的背景应该是在一个阳台上,好多叫不出名字的绿叶红花,围出一方茂密的小森林。那男人侧躺在一张躺椅上,腰间往下盖着薄毯,而毯子底下的肚子分明是隆起的。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蒋兜兜嘟起嘴巴,伸出短小的手指头,戳了戳照片上人冷淡的眉眼,突然间觉得难过,连小蛋糕都不想吃了。
很难过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咬紧嘴唇,极力忍着,不叫小珍珠掉下来。
恰恰就在这时候,入口传来骚动,又有人进来了。蒋兜兜下意识抬头,当看清进来的那个人的脸时,通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不是去吃火锅吗?”
钟虞搭航班从纽约飞岚城,下飞机,走贵宾通道出来,酒店派的车已经在等候了。到酒店办入住,洗个澡稍事休息,傍晚时分他又下楼,坐上了老陈的车。
上车后他才被告知,他们晚上不去吃火锅,改赴一场私人宴会。
对吃什么钟虞无所谓,但临时改变安排叫他有些不快,一瞬间闪过拒绝的念头,但老陈已经飞快把车开出去几十米,让他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晚高峰车流密,老陈灵活地左突右奔,边解释:“来的路上刚接到电话,客户突然邀请,你说我能不给面子吗?案子还想不想接了。”
钟虞有些无奈,低头看一眼自己一身的休闲打扮,说:“那你好歹提前告诉我。”
老陈心想你往那儿一站,那张脸就是无往不利的神器,谁还在乎你穿什么。但这话他只在心里想,说的时候只说“没事没关系”。
又道:“反正你也没事,就跟我一起去吧,干咱们这行不就靠人脉吗?我知道国外和国内情况还不太一样……”
同国内不同,像安诚这样的国外top律所,仅靠名字就能吸引众多客户,律师不需要自己出去找案源,避免了同所间的恶性竞争,相对来说应酬也没那么多,更讲效率和结果,没那么多人情负担。
“……但咱们国内就是个人情社会,万一你有天要回国发展呢,多认识点人没坏处……”
老陈的叨叨落在耳畔,钟虞没出声,他其实并无回来发展的打算,他系上安全带,侧头望向长街繁华的灯火,俊美但漠然的面孔上有片刻的失神。
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老陈下车,脚步匆匆地走在前面,钟虞不紧不慢缀在后头。这是一处私人别院,四面围墙,中间辟出一方花园,空气中香气沁鼻。钟虞低头,跟老陈一前一后穿过一条幽窄小径,再抬头时,眼前便豁然开朗。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传来,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有不少人,男士西装领带,女士华服长裙,衣香鬓影,三五成群,推杯换盏。
钟虞做了个深呼吸,随老陈入内。刚走进去,酒色香气便扑面而来。
在门口把外套脱下交给服务生,钟虞走进去,短短几步就收获数道惊艳的注目。老陈见怪不怪,以前在学校就是这样,钟虞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没办法,谁叫他脸长得太好太俊,一米八的身材也挺拔修长,鹤立鸡群。
老陈先去见客户,让钟虞自便。钟虞环视一遭,锁定一处人少的角落,从餐台拿一杯红酒便走了过去。
宴会的主人请了一支乐队演奏,舞池里有两对男女在跳舞,交谈声并不吵闹,整体氛围还算舒适轻松。
大概天生不爱笑,钟虞总给人距离感,冷淡有余亲和不足,谈判席上他如鱼得水,社交场上却难八面玲珑,他自己也知道,于是端起酒杯,假装浅抿一口,借着杯子的遮挡牵起嘴角练习假笑。
不多时老陈来寻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女律师,波浪卷发,曳地红裙,步伐款款间风情万种。
走到钟虞面前,女律师伸手,笑道:“钟律,又见面了。”
对方名叫柏萧红,是金权律所的合伙人,之前带人去纽约进驻那间老牌酒店做过尽职调查,跟钟虞交过手。
钟虞也伸出手,挂上礼貌又绅士的笑容:“柏律,又见面了。”
柏萧红端起酒杯微抿一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盈盈:“没想到安诚这么重视,还叫你亲自回来。”
钟虞道:“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收购早点完成,律师费也好早日落袋为安。”
柏萧红把肩上的长发向后撩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四顾又很快回头,对钟虞说:“正好今天蒋总也来了,待会儿为你引荐。”
听到这一句,钟虞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说罢柏萧红又看过一遭,却没发现人影,疑惑道:“难道走了?”
两位样貌端正的男士也加入攀谈,其中一个说:“可能是走了,他今天带儿子来的,你也知道,蒋总是儿管严,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没呢,”另一个道,“我刚看他还在,没走,今天也是奇怪了,一直待到现在。”
钟虞的心脏在短短几句话之间数度起落,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被他举起酒杯,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那两位男士显然跟柏萧红熟悉,围着跟她讲话,眼光却不时扫向钟虞,含着显见的艳羡。老陈喝酒旁观,心里觉得好笑,笑这些人没见过世面。
钟虞上学早,中间跳过一级,上大学时才十六岁,大学毕业也不过二十。六年时间足已让当初的少年褪去青涩,气质完全沉淀下来,容貌也越发地盛,像极了那艳丽的虞美人,也像玫瑰,扎手,却叫人忍不住想凑近嗅闻。
就在这时,柏萧红突然问钟虞:“钟律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吗?如果有欢迎来我们金权。”
这话柏萧红在纽约就问过,钟虞给出跟当时一样的回答:“多谢,不过暂时没有。”
老陈接茬:“怎么,你想干什么,当着我的面就挖人啊?”
双方眼神过了一招,柏萧红没理老陈,打量了钟虞一阵,又半真半假地笑问:“那钟律有女朋友了吗?”
言罢,柏萧红又笑说:“别误会,我没其他意思,只是觉得钟律长了一张很容易欠情债的脸。”
老陈这回也不说话了,闭上嘴,饶有兴致地看钟虞,想看钟虞怎么说,而且他突然想起关于钟虞的一个传言。
这次的跨国收购,卖方是安诚在美国的一个大客户,在西北集团对其旗下一间酒店提出收购邀约后,这个大客户就亲自点名钟虞来负责。
据传大客户前些年去拉美某国谈生意,触动了当地帮派的利益,被人拿枪堵在酒店。保镖不顶用,鹌鹑似的连屁都不敢放,大客户一度非常紧张。
当时,在随行团队里并不起眼的钟虞不知从哪儿拔出一把手枪,直接把枪口顶在了那个头目的脑门上。
对方先是一愣,眼中飞快闪过惊讶,看清钟虞的脸后,惊讶就变成了惊艳。那个身材高大、肌肉健硕的拉美男人用直白赤裸的目光上下扫过钟虞,吹了声口哨,轻佻的语气问:“美人,枪这么危险的东西,你会玩吗?”
钟虞那张冷淡的脸上竟露出抹笑,一字一字回答说:“你可以试试。”
那一次有惊无险。
从那之后,大客户就认准钟虞,毫不犹豫同安诚续约,前提是钟虞负责他所有的法律事务。不仅如此,据传大客户还在酒店顶层餐厅包场约钟虞吃烛光晚餐。
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客户的儿子也看上了钟虞,热烈追求,甚至传出父子俩争抢一人的桃色绯闻来。
神乎其神,沸沸扬扬,连老陈在国内都听说了,父子二人谁抱得美人归一直是个谜题。
钟虞脸上笑意浅薄,没有说话。
那边舞池里,乐队换了一首歌,是首舞曲。
前奏响起,老陈侧耳听去,觉得熟悉,问道:“这什么歌?”
自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钟虞就听出来了,低声吐出一句:“Por una Cabeza。”
老陈没听清:“什么?”
柏萧红有些意外地看了钟虞一眼,接过话说:“一步之遥。”
话题轻巧地从自己身上扯开,钟虞没再多言,默默呷一口酒。
柏萧红继续说:“这是首探戈舞曲,也是很多电影里的配乐,没想到钟律也知道。”
钟虞扯唇,轻笑了笑。
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听这首曲子了,第一次听是在一场特意安排的酒会上,第二次听是在公寓的客厅,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随音乐起舞。
看得正入神,旁边的人问他,要不要再跳一次。
他转头,从那人凝望过来的深邃眼眸中读出了认真,身体在理智做出决定前就点了头。
那人先站起来,而后冲他伸手,他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对方拉他起来,手却没松开,就这么十指紧扣地把他带到怀里,另一只手伸长,轻搭在他的腰上。
姿势有些别扭,那人说:“你看,咱们现在这样,还真是一步之遥。”
他说的是他的肚子,那会儿他已经怀孕八个多月,腹部高高地挺起,多站一会儿就累得腰酸。对方用散漫的语气调侃他,偏还带着笑,让人气也气不起来,于是他干脆用肚子轻轻撞了对方一下。
最后那支舞再一次没能跳完,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钟律,赏脸跳一支?”
钟虞从温馨的公寓回到了乐声摇曳的欢场,他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不会。”
柏萧红耸耸肩,很快找到舞伴,携手去那一头的舞池跳舞了。
这首曲子开头先是钢琴独奏,接着提琴、黑管相继加入,调子悠扬舒缓,仿佛甜蜜的诱惑。除了柏萧红,还有两对男女也进入舞池,裙角在舞动间旋转飞扬,赢得一片注目。
宴会厅内的气氛变得躁动起来,就连老陈也忍不住随乐曲轻轻摆动身体。
平缓的开头过后,旋律升华,渐渐走向高昂。
钟虞突然间感到有些不舒服,似乎有什么正在失控,他鲜少有这种感觉,又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把杯子里浅浅的酒喝了干净,正招手向服务生再要一杯的时候,突然在衣香鬓影环绕中看到了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
几乎同时,那人也朝他看来。
周围的声音一瞬间消失了。
钟虞心跳加速,或许是刚才那杯酒的原因,或许是室内的空气太闷,他能清晰地感到握着酒杯的手掌渗出湿滑的冷汗。
再见蒋绍言是意料之中,但钟虞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
等回过神时,蒋绍言已经拨开人群,端着杯香槟径直朝他走来。
音乐也恰好行至激昂处,一个个音符似迸溅而出,情绪越发上扬,浪漫与激情淋漓尽致。
蒋绍言一步一步,踏着琴声而来,灯光从他背后射来,看不清面容,只看到胸前的金属色驳头链轻轻晃动,好似跳一支独特的舞。
黑管短暂退场,小提琴独奏时而婉转,时而高亢,短促激烈,层层叠叠,直至将情绪推至最高潮!
钟虞握紧酒杯,看蒋绍言越走越近。
情绪到达顶点后,又陡然间慢下来,蒋绍言步伐随之一顿,却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些许。
胸腔似有什么在涤荡,钟虞看着他,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随着最后两个钢琴重音,音乐戛然而止,蒋绍言站定在了他面前。
正停在,一步之遥。
之后发生的事,钟虞还记得。
他记得蒋绍言站在他面前,双方眼神短暂交汇,谁都没有动作,那一刻空气仿佛凝滞,直到老陈反应过来,忙不迭自我介绍,双手奉上一张名片。
蒋绍言接过名片,反而往钟虞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情绪难辨。
老陈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钟虞动动嘴唇,思索当下该说什么,大脑却罕见地滞涩。不等他开口,一股小旋风从远处刮来,钟虞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腿。
低头看去,他对上了一张同蒋绍言相似但稚嫩的脸。
四目相对,钟虞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孩子死死抱着他的腿,毫无征兆,突然就大哭起来,因为情绪太激动,两片嘴唇张张合合,只能发出气音,完全无法分辨在说什么。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蒋绍言二话不说就把那孩子抱了起来,面无表情看了钟虞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晚过后,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脸就一直在钟虞脑海里徘徊,直到今天,现在,此时此刻,那个孩子坐在了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蒋兜兜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条腿并在一起,也不晃了,手老实地搁在腿上,刚才有多乖张,现在就有多乖巧。
钟虞正要开口,余光瞥见老陈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便先闭上嘴,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
蒋兜兜在背后悄悄盯着他看。
老陈刚才还有点懵,这会儿记忆回笼,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不就是酒会上那个抱着钟虞大腿哭的那个孩子吗?他把一众看热闹的、连同好奇心旺盛的廖志晖一起撵走,转头又来找钟虞,压低了声音刚要问,也被钟虞原地转了个圈,按着后背给无情地推了出去。
总算清净了。
钟虞在办事处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是廖志晖特意给他安排的,三面环景,站在窗前就能居高眺远,里面还没有太多个人物品,只有一些文具和书籍。
确认老陈走了,钟虞在办公室门口立了片刻,手指不自觉捏了捏,转头问坐在沙发上的人:“喝水吗?”
蒋兜兜偷看的视线来不及收回,被撞了个正着,顿时有些懊恼,连忙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钟虞走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温水,搁在蒋兜兜面前的茶几上。
蒋兜兜低着头,钟虞正好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头顶,乌黑浓密的头发中间窝着两个发旋。
传说两个发旋的小孩脾气大,智商也高。
钟虞看着看着,竟有些入神,默默叹了口气。
同一时间,蒋兜兜也在叹气。
他今天没去幼儿园,吃完早饭从家出来,让司机直接带他来这里。那天宴会过后,他在蒋绍言西装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他把名片拍了张照片,又原封不动塞回蒋绍言衣服里。
第二天上幼儿园,他把名片上的字誊抄下来,拿着本子去问老师怎么念,然后煎熬地又过一天,也就是今天,趁蒋绍言公司有事不能送他,他就叫司机把他送来了这里。
钟虞的沉默叫蒋兜兜有些懊恼和不安,低头扯了一下衣服,心想他是不是不应该穿这套小西装,但这套小西装是蒋西北帮他定做的,老是叫他穿,每次他穿蒋西北都说他好看,怎么钟虞不说,他是不是不喜欢?
小孩心里想着,有些紧张地扣着屁股底下的坐垫,继而一转念,觉得不是衣服的问题,肯定是他爸给他剪的发型的问题。
从记事起,蒋兜兜的头发就是蒋绍言剪的。蒋绍言不忙的时候会给他做饭,送他上学,陪他读书,如果忙起来就让保姆司机来做,唯独剪头发,蒋绍言就算再忙也要挤出时间亲自动手。
一想到这个,蒋兜兜简直烦死了!
钟虞终于回过神,直起身,转身往办公桌走去。
蒋兜兜立刻抬头,近乎贪婪地直直盯着钟虞的背影,根本舍不得移开。
钟虞敏锐地感觉到了,脚步微滞,短短几步走得竟越发困难。
两天前那个晚上,他一看到小孩就猜出是谁了,长相是一部分原因,蒋绍言的态度是一部分原因,更直接的证据是小孩脖子上戴着的那块天然红翡做成的平安牌挂坠。
大概是跑得急了,所以挂坠从衣领里掉了出来。
钟虞视野里滑过一抹刺目的红。
那挂坠是他爸爸留给他的,他当年走的时候留下来,用红色绸布缝了个小布兜,挂坠就装在小布兜里,搁在自己枕头底下。
小孩出生之后他没看过,直接让人抱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偶尔会一闪念,当初那个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调皮吗,淘气吗,还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性子。
终于走到办公桌后面,钟虞坐下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开口前他还是顿了顿,换了比平时温和的语气,问:“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刻意回避了“爸爸”这个词。
蒋兜兜冲他扁扁嘴,没说话。
钟虞继续问:“号码记得吗,我给他打电话。”
蒋兜兜小脑袋瓜子里不知道想什么,过一会儿报出一串数字,是蒋绍言的手机号码,他记得很牢。
钟虞拿出手机,想想又放回去,改用座机打,打了两遍那头都没接,他只得先挂断电话,凝眸思索怎么办,谁知过不到五分钟那头就回拨过来,低沉的男声响起,问哪位。
钟虞无意识抓紧了座机听筒,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事情交代清楚。
那头顿了片刻,才传来声音:“我现在过去接他。”
挂掉电话,钟虞抬头看了一眼,蒋兜兜两手抱着水杯正在小口喝水,也在偷偷抬眼看他,被捉到后,他立刻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小模样可怜巴巴。
钟虞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说,索性打开面前一叠文件看起来。
老陈的助理琳达过来的时候,钟虞面前的文件还停在打开的那一页。琳达眼神不停往蒋兜兜瞟,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八卦。
律所的群里都议论疯了,热火朝天地猜这小孩是谁。
“原来小鱼儿是钟律啊。”
“那小脸蛋真嫩,玛德,可爱死了!”
“我下楼拿咖啡的时候看到他从迈巴赫上下来,还是我给按的电梯呢。”
有人说:“这不会是钟律师儿子吧,看着有点像啊。”
另一波人附和:“何止有点像,你看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有人反对:“唉唉唉我说夸张了吧,肉眼能判断出毛线,咱们律师看什么,看证据啊!”
“这小孩有五六岁了吧,钟律这么年轻,要真是他的孩子,那他得是什么时候生的?”
“就是!钟律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吧,怎么可能在国内有个孩子?要有个孩子他能舍得一直不回来?”
还有自称知情人士跳出来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据我所知钟律特别不喜欢小孩,我纽约的一个同事说,就算再好看的小孩,钟律都不会多看一眼,有回对着人家客户的孩子冷冰冰的,差点把人吓哭了。”
琳达一看办公室里的情景,心想果然如此,这么可爱的小孩钟虞竟然能忍着不看,看什么破文件?!
她走过去,恭敬地传达老陈的指示,大意就是这么大一个客户,张口就是一个亿,可千万不能怠慢了。琳达说:“钟律,我那儿有饼干小蛋糕之类的零食,需不需要嗯……给客户来点尝尝?”
钟虞笔尖稍顿,半晌,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琳达出去,很快又怀抱一堆零食进来,都是看到蒋兜兜之后母爱泛滥的一众律师和助理贡献出来的,饼干蛋糕巧克力水果糖,什么都有。
蒋兜兜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姐姐。
琳达激动了,恨不得发出土拨鼠尖叫。
花花绿绿的零食最招小孩子喜欢,蒋兜兜这看看那看看,正要伸手的时候听到钟虞问他:“有忌口吗?”
蒋兜兜歪着脑袋:“什么叫忌口?”
钟虞想了想,给他解释:“就是吃了会不舒服的东西。”
蒋兜兜说没有。
说完之后他没敢动,乖乖坐着,眼巴巴瞧着钟虞,令钟虞不自觉想到软乎乎的小奶狗,面对美味也不敢轻举妄动,迫切摇尾巴等待主人的指令。
钟虞说:“吃吧。”
蒋兜兜内心欢呼,抓起一块小蛋糕撕掉包装,他想这些一定是钟虞让人拿给他吃的,钟虞肯定是怕他饿了,他一定要全部都吃掉!
虽然在家里有时无法无天,在外面的时候,蒋兜兜还是个很有礼貌和教养的孩子,他把平时蒋绍言教他的礼仪都拿了出来,坐姿端正不歪不斜,手心朝上搁在嘴巴下面,不叫蛋糕屑掉在钟虞的地毯上。
正吃着,钟虞的座机响了,蒋兜兜竖耳朵听,听到钟虞平淡地嗯了一声,又说了声“好”,之后就挂断电话。
小蛋糕立刻不香了,蒋兜兜知道电话是蒋绍言打的,蒋绍言来了。
挂断电话,钟虞思考了几秒。电话的确是蒋绍言打的,说到了,就在楼下。钟虞第一反应就是叫人送孩子下去,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他逃避的表现,潜意识里他逃避和蒋绍言见面。
然而有什么可逃避的?这次回国他就是为了收购案,蒋绍言是买方,哪怕前期磋商碰不见,到后面签约也总是要见的。
逃避不是办法,更不是钟虞的性格。
再者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自认为对蒋绍言毫无保留,该说的都说了,没有狗血,没有误会,约定如果再见就是陌生人,虽然当时钟虞觉得他们这辈子应该都不可能再见了。
钟虞站起来,决定还是他亲自送小孩下楼。
从办公室走到电梯间,被人围观了一路,蒋兜兜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紧紧跟在钟虞身边,心里吐槽这些人真是大惊小怪。
钟虞脚步不快,手垂在身侧,随沉稳的步伐轻轻摆动。蒋兜兜盯着那只手,手指白皙细长,筋骨分明,瘦而不柴,他很想牵上去,摸摸是什么感觉,但他不敢,只能悄悄把挂坠从衣领里掏出来,握在手心里。
钟虞目视前方,余光看着这一切。
进电梯之后,钟虞按下了一层的按钮。
封闭的空间和轻微的失重感让蒋兜兜有些不安,他挪着小碎步靠近钟虞,胳膊不小心碰到钟虞的手,顿时一阵紧张。
然而钟虞没有动,手依旧稳稳地垂在身侧,蒋兜兜心跳没那么激烈了,慢慢地,又靠近一点。
钟虞还是没动。
蒋兜兜感觉自己的胳膊贴到了钟虞手背,离得近了,他好像闻到钟虞身上有股味道,刚才钟虞给他倒水,弯腰的时候他就闻见了。
不是甜蜜刺鼻的香水,也不是花香或果香,形容不出来,总之很好闻。
蒋兜兜轻轻晃动胳膊,贴着钟虞手背陶醉地蹭啊蹭,钟虞目视前方,不知道是没察觉还是其他原因,稳稳地站定,手也一动不动垂着。蒋兜兜高兴极了,蠢蠢欲动,又琢磨怎么才能摸到钟虞的手。
可惜电梯很快就到了,蒋兜兜撇撇嘴,跟在钟虞后面走出去。
从大楼出去,有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旁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却不是蒋绍言。
对方自我介绍是蒋绍言的助理,姓谭名朗,挺客气地解释:“蒋总有个会,让我来接小朋友。”
谁是小朋友?
蒋兜兜听到这话立刻垮脸,随后就意识不该表现出这种态度,立刻去看钟虞的反应,然而钟虞根本没看他,只淡淡嗯一声,然后才问他:“他是你父亲助理吗?”
蒋兜兜闷闷地点头。
钟虞对谭朗一颔首,是交接完成的意思,视线不经意滑过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轿车,转身便要往回走。
“小虞儿!”蒋兜兜突然喊了一声,黏黏糊糊,哼哼唧唧,不仔细根本听不出来。
等钟虞转过头,他才像是下定决心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钟虞微凉的手指,小小声问他:“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钟虞的视线再次扫过那辆车。车窗贴着防窥膜,看不见里头,但直觉告诉他,车里面有人,而且那人正看着他。
视线定格数秒,他才低下头,看着抓住自己的小孩。
清澈的眼睛里,紧张、期盼,一览无余。
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抓住。
然而钟虞一根一根掰开抓着他的细嫩的手指,垂着眸,一字一字冷淡开口:“以后别再来了。”
谭朗在前面开车,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后排沉默相对的父子俩。
他不明白,蒋绍言明明来了,却临时决定不下车,还叫他说那一番话。
他跟在蒋绍言身边做助理已经四年,对这个老板的性子始终摸不透。
蒋兜兜一直没说话,板着脸,手臂环在胸前,嘴巴抿得死紧,嘴唇都白了一圈。
谭朗把车开到了蒋绍言在公司附近的一套复式公寓,还没停稳,蒋兜兜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一路小跑回家,进门就发泄似的甩掉皮鞋,扯掉小西装,把红色领结狠狠扔到地上,连拖鞋都不穿,光脚就往二楼自己的卧室跑。
蒋绍言沉默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发泄,看着他发狠,在小崽子准备关门的时候伸出一脚挡住。论力气蒋兜兜在他爸面前就是个弱鸡,狠狠瞪了蒋绍言一眼,然后跳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罩住。
蒋绍言走到床边,一把将被子掀开。
“你干嘛啊?”蒋兜兜大喊。
蒋绍言盯着他不说话。蒋兜兜其实是有些怵的,尤其是蒋绍言居高临下盯着他的时候。
但他现在难受得很,胸腔憋得快爆炸了,但蒋西北不在,没人给他撑腰,他不敢太过造次,只能不服气地在床上又蹬又踢,快把被子踹掉地上才停下来。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小孩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冷静下来了吗?”蒋绍言开口,声音不带温度,“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为什么乱跑?”
“我是乱跑吗?”蒋兜兜抬起头,梗着脖子,愤愤不平地瞪蒋绍言,蒋绍言这才注意到他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变得红了。
蒋兜兜冲他喊:“我是去找我妈妈!”
蒋绍言沉默,冷峻的脸上情绪难辨,半晌才沉声问:“你怎么知道他是?”
“难道他不是吗?”蒋兜兜反问,“他明明就是。”
说着,他四肢并用爬到床尾,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小手机,点开相册怼到蒋绍言眼皮底下:“他要不是你干嘛藏他照片?”
蒋绍言没动,面无表情垂眼,视线滑过那张偷拍的照片。
这照片被他收在保险柜,最下面一格的最里面,不知道怎么被蒋兜兜翻出来。
这样想着,他又轻轻抬眼,落在了蒋兜兜倔强不服气的脸上。
蒋绍言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大概一年多前,那时蒋绍言已经大权在握,公司平稳上了轨道,有些人就开始给他介绍相亲。他借口忙,一概不见,只其中一次是蒋西北当年当兵时的一个战友介绍的,推不掉只好去赴约,不过也只是去见了个面,刚坐下就开门见山表明态度,说自己暂无发展感情的打算,那顿饭他也没吃,买完单就森*晚*整*理走人了。
这事不知道被谁说给蒋兜兜听,说蒋绍言要给他找个后妈。小崽子当时就发了脾气,冷下脸,抄起电话就打给蒋西北,边哭边说:“爷爷我不要后妈,爷爷我心口好疼好难受啊爷爷。”
蒋绍言当时就站在旁边,冷眼看蒋兜兜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还时不时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演技逼真到能冲击奥斯卡。
蒋西北在电话里好一顿哄,还把蒋绍言骂了一顿:“兜兜乖啊,没有后妈,你爸要是敢找后妈,我打断他的腿!”
蒋西北没敢说,其实相亲这事儿就是他撺掇身边人给蒋绍言张罗的,这个战友也是他找来做挡箭牌的。
蒋绍言以为小崽子会顺势问他亲妈的事,但小孩挂了电话就跑去玩玩具了,坐在客厅靠窗的毛毯上,屁股对着他,留给他一个独又倔的背影。
蒋绍言一度以为,蒋兜兜对生他的人不感兴趣。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两天前在宴会上,蒋兜兜突然冲过来抱住钟虞,蒋绍言心里就暗自吃惊,他想不通原因,回家后本想跟小孩谈谈,但蒋兜兜摆出一副“我不听,我也不想说“的态度,连澡都没洗就爬上床,扯过被子把自己闷在里面。
蒋绍言站在床边看他一会儿,关门走了。
等他在书房处理完工作,临睡前习惯地去看一眼小孩有没有踢被子,才发现蒋兜兜根本没睡,被子底下隆起一块,有细细的哭声传出。
蒋绍言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看到小孩一张脸上全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蒋绍言感到一阵心痛,把他搂在怀里,发现蒋兜兜右手死死握成拳头,紧紧攥着什么。
蒋绍言强硬地掰开他的手,看清了蒋兜兜攥着的东西——
一个红色绸布缝成的小布兜。
那天晚上蒋兜兜哭着在蒋绍言怀里睡着了,隔天早上醒来,平静地跟没事人一样,照常自己洗漱吃早饭,背书包上学。
蒋绍言从回忆里回神,小崽子还高举着手机,胳膊伸得直直的,酸了也不肯放下来。
蒋绍言稳了稳心神,还是那个问题:“你怎知道他是?”
大概是蒋绍言语气没方才严厉,和缓不少,蒋兜兜立刻麻溜地顺杆下,轻轻哼了一声,把手放下,低头又看一眼照片里的人,然后才说:“老师说过,小朋友都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你看他肚子那么大,里面一定是我,我就是从里面出来的。”
蒋绍言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而且……”蒋兜兜停顿了一下,整张小脸变得严肃,拧着两条细长的秀眉,回忆钟虞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叫他觉得亲近,但他不知道怎么跟蒋绍言形容,撅着嘴嘟囔,“反正我就是知道。”
屋里头静下来,父子俩各怀心事。蒋绍言低头看小孩头顶的发旋,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在那儿?”
蒋兜兜得意了,晃了晃脑袋:“我当然知道啊,我就是知道。”
根本是无效信息,但蒋绍言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那为什么要去?”
“为什么不能去?”
小崽子句句呛声,明显不配合,蒋绍言做了个深呼吸,抬手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脱下来搁在旁边,压着脾气说:“那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蒋兜兜顿时睁大了眼,一脸无辜地狡辩:“你没看见我今天穿小西装了吗,而且我早上也跟你说我今天要坐最好的车,是你自己没问我要去哪里,你问我我肯定跟你说啊,谁叫你没问我!”
蒋绍言表情不变,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像,实在是太像了。
钟虞那时候跟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我早跟你说过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是你自己选择不去追究,是你没有问我。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难道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蒋绍言最终还是没有能掩饰住震惊,戴了许久的面具现出了裂痕。蒋兜兜自以为把他爸堵得哑口无言,暗自得意,也从蒋绍言的反应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人就是生他的人。
然而那点得意和高兴还来不及发酵,他又想起钟虞掰开他手指时最后的那句话。
蒋兜兜心里又难受起来,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手指死死扣进床单里也不起作用,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蒋绍言大喊:“我本来很顺利的,他给我倒水,还给我小蛋糕吃,还让我蹭他胳膊,他那么喜欢我,那么喜欢我……都是你!谁叫你来的!”
小孩难过得快要死了,眼眶通红,脾气终于收不住了,冲蒋绍言吼道:“都怪你都怪你!你真没用!”
觉得不解气,他还用英语又重复了一遍:“You are so useless! I hate you!”
蒋绍言沉下脸。
蒋兜兜红着眼跟他对视。
蒋绍言身材高,蒋兜兜站在床上还得使劲儿仰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
但很快,蒋兜兜感到害怕了。虽然说蒋绍言日常就不苟言笑,但蒋兜兜能判断出他的情绪,蒋绍言情绪一直很稳,凡事都是先讲道理,一次讲不通,等小孩儿脾气下去了,冷静了,再继续讲,从没动手打过人。
但这一刻蒋兜兜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爸想要揍他。
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
小狼崽迫于成年雄狮的威压,气势一点点弱下去,梗着的脖子也软了,但还是不服,软绵绵地哼唧一声。
握着的拳头松开,蒋绍言没再管他,扭头走了。
重重的关门声叫蒋兜兜愣了愣,心里憋着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喘出来,扑通坐在床上,伸脚踢了好几下,这回把被子彻底踹了下去。
蒋绍言去了书房。
他上午还有个会,已经因为蒋兜兜推迟了,赶不上回公司,就在电脑上视频连线。
会议室里一屋子高管,挨个对着摄像头汇报。开到一半,蒋绍言把他这边的摄像头关了,那头正在汇报的高管一愣,以为信号故障,就先停下来。
蒋绍言说了一句“继续”,那高管便继续做汇报,会议室里余下的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汇,都从这两个字里咂么出一丝不寻常。
其实蒋绍言自己也察觉到了状态不对,所以才把摄像头关了,他不想叫人看出他不在状态。
开完会,蒋绍言又打几通电话,再看时间已经中午。他从书房出去,走到蒋兜兜房间门口停下,隔着门听了一会儿。
里面没动静。
轻轻将门打开,蒋绍言就见蒋兜兜歪在床上睡着了,四仰八叉,被子也没盖,上衣卷起,半边肚皮露在外面。
大概是刚才情绪发泄过了,累了,小崽子睡得很沉,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呼吸均匀,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轻轻煽动。
不知梦见什么,还咋么了两下嘴。
蒋绍言又气又心软,捞过被子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出去了。
到楼下,蒋绍言先去厨房把米饭煮上,菜的话保姆已经提前备好,等蒋兜兜睡醒稍微炒一下就能吃。
他边擦手边从厨房出来,路过客厅,见蒋兜兜脱下来的西装还孤零零躺在地板上,便走过去捡起来,拎着衣领抖了抖,动作突然间停顿。
小崽子说的没错,他的确是知道的。
早上他看到蒋兜兜穿这套小西装就知道小崽子要搞事。
这套西装是蒋西北找老裁缝给他定制的,用料手工都绝对没的说。蒋西北就喜欢看他穿,说过好多次,叫他多穿,否则以后长个就穿不了了。蒋兜兜不乐意,嫌穿起来麻烦,一直挂在衣柜里落灰,也就过年的时候赏脸穿过一回。
蒋绍言确定幼儿园今天没有特别活动,就算有,就小孩那股劲儿劲儿、什么都瞧不上的样子,也不可能穿这么隆重。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蒋兜兜绝对是要做什么。
蒋兜兜特别乖地吃完早饭,连不喜欢吃的蛋黄都乖乖吃完,自己擦干净嘴,眨巴眨巴眼,跟蒋绍言说要坐家里最贵的那台车。
蒋绍言看他一会儿,说“行”,没往下问。
公司有事,蒋绍言先走了,让司机送小孩,他在车上和蒋兜兜的手机里都装了定位,看到在他出门不久蒋兜兜也出门了,车却没往幼儿园开,而是往相反方向的CBD开去,心中浮起一个猜测。
手机响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拿了起来,看到是个座机号码,开始没接,等对方挂断后找秘书查了一下,确定是安诚律所的号码,这才回过去。
之后就是推迟会议,去接人。
想起隔着车窗看到的那张淡漠无情的脸,蒋绍言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搅乱,他强行压下,等蒋兜兜起床做饭,吃过饭也没去公司,下午留在家中处理公事,直到晚上蒋兜兜睡了,周遭安静下来。
夜色深沉,如化不开的浓墨,借着这份遮掩,蒋绍言不再压抑自己,顺着情绪的牵引,再一次走上楼,走进书房,从墙上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信封,接着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张照片。
六年多以前拍的了,保存得很好,边角都没有折痕。
当时因为钟虞渐渐显怀,不方便出门,钟虞也不爱出门,他怕他闷出病,就在阳台养了好些花。
他没养过花,开始养死了好多,之后查了好些资料才慢慢攒了些经验。
钟虞就喜欢躺在阳台的这一小片花园里,晒太阳看书,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毯子是他披上的,小心地搭在胸口往下的位置,遮住隆起的腹部。深眠的人对此一无所知,睡得安稳,他弯腰凝望片刻,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就用手机拍下,之后找了个信得过的人洗了出来。
其实这张照片他拍完之后就收了起来,这些年几乎没看过,不知道怎么被蒋兜兜发现了。
小孩儿很仔细,不仅拍了正面,背面也没放过。蒋绍言翻过来,看到了背面上他亲手写的那三个字——小虞儿。
蒋绍言凝视那三个字,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抚摸着,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因为时差关系,钟虞在律所待到晚上,跟在纽约的、同样负责这次收购的下属,以及投行的负责人线上视频,确认合同的一些关键细节,之后才回去酒店。
收到信息的时候他刚洗完澡,身上穿一件垂感十足的睡袍,黑色缎面衬得肤白胜雪。
信息是伊森发来的,问他睡没睡。
往上翻,伊森还问他落地没有,住的酒店怎么样,吃东西习惯吗,方不方便视频……他都没回。
这一次钟虞想了想,修长的手指敲出两个字,说【没有】。他觉得对方应该能明白他的态度了,但伊森显然没有,几乎在他发送出去的同时,就把视频打了过来。
钟虞犹豫了一下,接了。
手机屏幕里出现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脸,糅合了西方的深邃和东方的俊秀,是个实打实的混血浓颜帅哥。
看到钟虞浴袍领口下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锁骨,伊森微愣,眼神顿时变得锐利,然而开口却是一副撒娇的姿态,喊道:“哥——”
钟虞把手机立在酒柜旁边的吧台上,打算给自己倒杯酒,同时淡淡嗯了一声。
伊森问他:“刚回酒店吗,今天很忙?”
“还好。”
“吃饭了吗?”
“吃了。”
“爸爸让我问你,回去还习惯吗?”
“嗯。”
刻意的冷淡叫一惯热情的年轻男孩儿有些受不了,他拖着调子又喊一声“哥”,似撒娇似委屈。
钟虞没说话。
两头都静了片刻,伊森才又开口,声音放低:“你是不是在怪我,给你压力了?”
一提起这个,钟虞便有些头疼。
伊森是名校法学院毕业的优等生,两年前进安诚实习,被分到钟虞手下。
年轻帅气的男孩,头脑灵活性格热情,嘴巴也甜,挺招人喜欢,还有一半东方血统,难免叫钟虞觉得亲近。
钟虞带他做了几个案子,给予了一些指导,有段时间他的女助理茱莉亚休产假,就让伊森临时顶上。钟虞加班到深夜,伊森都陪着他,提醒他吃饭喝水,出差更是跑前跑后,很是周到。
渐渐地,伊森对钟虞的称呼,从老师变成Yu,很快又变成哥,而钟虞的办公室里偶尔会多出一束鲜花,被伊森插在玻璃瓶里,放在他办公桌斜对角的一张茶几上。除此之外,伊森偶尔还会送他一些小礼物,说是表达感谢。
钟虞没多想,只觉得伊森还挺细心,知道感恩和回馈,如果对方想留在律所,他愿意去跟上级交涉。
然而直到半年前他才发现,原来伊森竟然是大客户的儿子。
实习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身份被揭穿,伊森也不再藏着掖着,开始明目张胆地送花送礼物请吃饭,钟虞这才回过味来,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这个年纪又是这样家境的男生,根本不知拒绝为何物,反而越挫越勇,就在这次回国前,伊森突然拿出戒指向他求婚。
“Ethan……”钟虞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的手指轻敲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目光冷淡,语气严厉,“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是想给你压力,”伊森低声说,眼睛却直盯着钟虞看,像是包着一团火,“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有种感觉,你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的,”钟虞很快说,“收购一完我就回去。”
伊森高兴起来。
钟虞还想说什么,伊森抢在他之前开口,语带恳求:“既然这样,那就不要着急给我答案,答应我你会好好考虑,好吗?”
钟虞抿唇沉默。
伊森只当他答应,又笑了,露出一侧尖尖的小虎牙,而后说:“等我们下次见面,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我等你。”
翌日清晨,蒋兜兜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刷牙洗脸尿尿,踩着印着小黄鸭的毛拖鞋,蒋兜兜轻手轻脚开门,下楼,走到楼梯转弯处停下,手撑在栏杆上,探身往厨房瞄一眼,看到蒋绍言后又飞快把头缩回来。
空气中飘来早饭香,蒋兜兜拱着鼻子小狗似的嗅闻,辨别出有燕麦粥和炒鸡蛋,是用黄油炒的,加了牛奶的那种,比起噎人的煮鸡蛋好吃一万倍!
不过蒋绍言不常给他炒,蒋兜兜眼珠子转了转,又不知道琢磨什么。
从厨房出来,蒋绍言一眼就看到缩在楼梯转角的人,自以为藏得好,红色睡裤和黄色拖鞋全都暴露出来,屁股还一扭一扭,不知道多扎眼。
蒋绍言不露声色,东西端上桌,围裙摘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他便自顾在餐桌一头坐下,提起筷子开始吃饭。
没过一分钟,楼梯那边传来脚步,踢踢踏踏的,像是故意引起他注意,蒋绍言不紧不慢咽下一口粥,这才抬脸看去,视线相交,蒋兜兜不动了,立在原地扁嘴。
这是要他请的意思,蒋绍言心中一笑,却没显在脸上,淡淡说:“过来吃饭。”
蒋兜兜这才继续往下走,一步一个台阶,最后两级是蹦下来的,走到餐桌,他在蒋绍言旁边坐下,就见那份炒鸡蛋已经摆在了面前。
蒋兜兜心里欢呼,又用眼角偷瞧身侧,蒋绍言面前却没有炒鸡蛋,只一碗粥和两个包子,还有蒸玉米和紫薯山药之类的粗粮。
蒋兜兜收回视线,低下头,拿勺子在鸡蛋上戳了戳,黄澄澄的鸡蛋香软嫩滑,散发诱人气味,他都能想到一口下去滋味有多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动,两只脚在桌子下面晃了晃,抬头的时候跟蒋绍言说要撒点黑胡椒,让蒋绍言给他拿。
蒋绍言什么也没说,起身去厨房,在柜子里找到装黑胡椒的瓶子,等回来时却是一愣。
那份黄油炒蛋被放在了他座位前面,黄澄澄的鸡蛋被勺子刮在一起,刮出一个形状,歪歪扭扭,也别别扭扭,如果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是颗爱心。
下方角落,还用鲜红的番茄酱挤出一句英文——I Am Sorry。
蒋绍言步子顿住,一瞬间,心头涌起复杂的滋味,他走过去把黑胡椒搁在桌上,在椅子坐下,认真看了一眼那份“爱心”鸡蛋,又认真看了看蒋兜兜,问道:“不吃?”
蒋兜兜晃了晃脑袋,故作大方:“我今天不想吃,给你吃吧。”
说罢拿起蒋绍言面前的肉包子啃起来。
蒋绍言开始没动,过了将近一分钟才抬手,用勺子舀一勺鸡蛋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味,就着那行歪七扭八的英文,目光慢慢变得柔和。
蒋兜兜余光瞥见,这才松口气。
他还记得前一天他口不择言说讨厌蒋绍言,事后很后悔,所以才想出把鸡蛋摆成一颗爱心,算是给蒋绍言道歉。
包子肉馅足,也很美味,蒋兜兜吃得满足,嘴巴一圈油,眼睛还有点肿,但眼神却亮,眼珠不时转动,精光有神,看架势准备要大干一场。
昨天晚上他梦见钟虞抱他睡觉,给他讲故事,还温柔地亲他的脸,说最喜欢他。他是笑醒的,醒来之后发现流了口水,又有些懊恼,手背擦了好半天。
蒋绍言一直没说话,只无声地关注着他。
直到蒋兜兜搁下筷子,犹如发起冲锋的号角般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用宣誓一般郑重的语气对他说:“我还要去找他。”
这个他是谁,父子俩心知肚明。
蒋绍言不置可否,优雅地咽下鸡蛋,之后才点破事实:“他不是说不让你去?”
蒋兜兜气馁了一瞬,很快又鼓足干劲,小大人似的双手环抱胸前,语气十足笃定:“他那是跟我讲反话。”
蒋绍言有点想笑,嘴唇微扬了扬,认真看了小崽子一会儿,竟又有些羡慕。
明明昨天还哭天抢地,一夜过去就又满血复活,怀着一腔热忱,一往无前。
“总之,”蒋兜兜眼中光芒闪动,握紧拳头,一锤定音,“我一定要去找他。”
虽然许下豪言壮语,但具体怎么办,蒋兜兜心里也没谱。
他是真的想见钟虞,也怕钟虞烦他,从早上出门就开始纠结。
只要天气好,幼儿园每天下午都有户外活动,今天的安排是两人一组踢足球。蒋兜兜和另一个叫吴瑞的同学找了片人少的树荫,一下一下有些无聊地来回传球,等活动结束,发酸奶的时候,蒋兜兜把自己那瓶给了吴瑞。
吴瑞的那瓶早就被他三两口喝光了,见蒋兜兜这么大方,有些惊讶:“你不喝啊?”
蒋兜兜点头,吴瑞怕他反悔,赶紧插上吸管猛吸了一大口。
两人坐在操场旁边的台阶上,阳光穿过树阴,细碎的斑光落在两张稚嫩的脸蛋上。蒋兜兜朝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吴瑞:“如果你妈妈生气了,你怎么哄他?”
吴瑞的一口奶差点喷出来。
蒋兜兜有些嫌弃地往旁边闪,看着吴瑞嘴角溢出的酸奶,从口袋里摸出手帕递过去。
吴瑞擦完,用更加惊讶的眼神朝看他。
蒋兜兜微微蹙起眉,心想他又不是问什么石破天惊的事,干嘛这样大惊小怪。不过他没表现出来,他还需要吴瑞回答他,于是用平缓的调子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妈妈一般……就是你做什么他会特别喜欢你?”
不怪吴瑞惊讶,因为“妈”这个字可是蒋兜兜的逆鳞。他原先也不知道,总跟蒋兜兜分享他妈做的小饼干,还说他妈每天晚上都会给他读故事,搂着他睡觉。
听完他的话,蒋兜兜那张漂亮的脸蛋就会冷下来,漆黑的瞳仁不带温度地盯着他,久而久之,吴瑞就明白了,不在蒋兜兜面前提他妈。
吴瑞不知道蒋兜兜为什么主动提他妈。
他有些吃惊,嘴角只擦一边,另一边甚至顾不上擦,有些小心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蒋兜兜不爱炫耀,不像其他小孩,连在家里吃了什么饭、玩了什么玩具都要拿出来跟人讲,他觉得烦,但这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迫切想要找个人分享他的喜悦,于是清清嗓子跟吴瑞说:“我妈妈回来了。”
吴瑞顿时睁大眼睛。
“所以你快跟我说,你跟你妈妈平时都……”蒋兜兜单手握着下巴,努力思考措辞,“就是怎么……”
吴瑞奶也不喝了,坐直身体:“你是想问我平时怎么让我妈高兴的?”
蒋兜兜矜持地点头。
吴瑞也学蒋兜兜摸下巴,想了想说:“如果她给我准备的早饭我都吃了,她就会高兴,如果不吃或者挑食她就不高兴。”
蒋兜兜听得专注,往吴瑞挪近,两小孩挨在一起。
吴瑞继续说:“有一次我弄断了她的口红,她嘴上说没关系,但我知道她不高兴,我就用我自己的压岁钱给她买了一个新的,她那天可激动了,抱着我一直亲。”
蒋兜兜细眉拧起,口红?那是什么?他对吴瑞说:“你继续说,说多点。”
吴瑞被他的情绪传染,也变得兴奋起来:“哦哦,有天我爸和我妈吵架,我爸特别凶,我妈都哭了,我就拿玩具丢我爸,拿脚踹他,我妈就不哭了,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蒋兜兜若有所思,心里不确定地记下一笔——打爸爸?
“哦哦还有还有!我妈妈对我最好的时候就是我生病的时候,那时候我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而且她不上班,请假在家陪我一整天,我睡着了之后就感觉她在亲我,还跟我说最爱我了。”
蒋兜兜迅速提取关键词——生病。
之后吴瑞又讲了许多,在下一节外教课的时候,蒋兜兜没听,拿笔在本子上洋洋洒洒写满一页,遇到不会的字就用拼音或者画出来。他把尺子压在纸面上,小心地一点点沿边线撕下,仔细对折,最后郑重地放进贴身口袋里,并决定把之后一周的酸奶都给吴瑞喝。
铃响放学,整个学校沸腾起来。蒋兜兜背起书包,吴瑞的妈妈来接他,吴瑞跟他说再见,欢快地张开双臂,如幼鸟归巢般朝他妈妈扑过去。
蒋兜兜原地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往外走,原以为是司机来接,没想到站在车子旁边的人是蒋绍言。
蒋兜兜其实是高兴的,但单独面对蒋绍言时,他的情绪变得不那么外露,只默默看了他爸一眼,就顺着打开的车门钻了进去。
蒋绍言也随即上车,发动之后,除了问一句晚上吃什么,蒋兜兜回随便,便再无对话。父子俩没话说是常态,蒋绍言等红灯的时候朝后视镜瞥去一眼,看到小孩手里拿着一张有折痕的纸,眉头紧锁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八成又跟钟虞有关。
行到半路,蒋兜兜从纸上抬头,视线移向窗外,细眉疑惑地皱起。
“我们不回家吗?”
他认得路,但这条明显不是回家的路。
蒋绍言从后视镜里同他对视:“先不回,去公司。”
蒋兜兜顿时不乐意:“我不去,我要回家。”
蒋绍言微微勾唇,语气悠悠:“你不想见他吗?”
蒋兜兜愣了愣,瞬间坐直,倾身向前,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前排椅背上:“他在你公司?”
蒋绍言没答,只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刻的钟虞正坐在会议室里,对面坐着西北集团法务总监郝家明。
郝家明是地道广东人,人到中年,秃头微胖,看着面善得很,对谁都笑眯眯,见到钟虞第一面便在心里惊叹:哇,好靓啊。
钟虞和老陈上午就来了,郝家明亲自在门口迎接,把他们引到据说是整个西北集团风景最好的一间会议室。
钟虞礼貌客气地回应,在椭圆形会议桌前正襟危坐,拿出电脑和资料即刻就要进入正题的时候,郝家明突然十分认真地询问他:“钟律,你想喝咩?我们这里咖啡红茶绿茶应有尽有,随你挑选。”
郝家明讲话带着点广东口音,不重,能听得懂。钟虞微愣,想说黑咖啡就好,郝家明突然一拍巴掌,说:“唉不如这样吧,来杯咖啡?Cappuccino如何?我会拉花,咩图案都行,我专门学过。”
钟虞婉拒:“不了谢谢我……”
郝家明又一合掌,啪一声,叫老陈吓了一跳,就见他冲天打了个响指,作恍然大悟状:“我知了,钟生不喜饮咖啡,也不喜红茶绿茶,这样吧,我们点奶茶!那个Ada还是Linda,就点我们公司投资的那家奶茶店,还有,再叫旁边酒店送点点心过来,快快快。”
等奶茶的时间,郝家明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天气,一会儿聊交通,就是不进正题。
钟虞冷眼旁听,并不怎么搭话,老陈是个自来熟,跟郝家明聊得火热。
奶茶和点心相继送到,郝家明起身,满面笑容地亲自给钟虞拿一杯,插上吸管递到他面前。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钟虞起身接了,打算喝一口意思意思就放旁边,心想奶茶到了,总该切回正题,谈谈协议的条款了。
谁料郝家明又开始借题发挥,侃侃而谈这个奶茶品牌是他们蒋总看中投资的,而蒋总多么眼光独到慧眼识珠,又多么英明神武力排众议巴拉巴拉……
钟虞沉默了片刻,拿起奶茶又喝了一口。
这一回他注意到杯子上印着一个男明星的照片,大概是品牌代言人,出于好奇便多看两眼。
老陈在旁边也吸奶茶,见状凑近,压低声音同他八卦:“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大早上从……办公室出来的明星。”
钟虞立刻朝老陈看去。老陈挤眉弄眼,意思是“省略号部分你懂的”。
钟虞没搭腔,觉得这玩意涩口得很,面无表情又把奶茶搁回去,这一回推得更远。
钢笔的笔帽插上又拔出,他耐心差不多告罄,正色面对郝家明:“郝总,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咱们开始吧。”
郝家明说:“急咩啊钟律,我知你着急,但你先把奶茶喝完啦,怎么不喝?是不是不合胃口?你看我说吧,还是我给你拉杯咖啡,来来来你坐你坐,看我给你拉一个!”
钟虞起身的肩膀被郝家明按下:“我……”
吃吃喝喝一上午过去,钟虞被迫喝了一肚子水,文件都还没打开。等到中午,指针刚过十二点,郝家明眼锋一扫,即刻笑呵呵道:“到点食饭啦,食饭大过天,走啦钟律陈律,我带你们去餐厅,我同你讲啊……”
吃完饭,郝家明说中午休息两小时,下午继续,如果钟虞和老陈有需要,可以在旁边酒店为他们开间钟点房,被钟虞婉拒。
他和老陈在楼下四处转转,到下午快两点出现在会议室,郝家明先是把上午的咖啡奶茶如法炮制又来一遍,之后总算没再搞幺蛾子,开始过条款,然而过程拖拉拖泥带水,不时哈欠连天睡眼迷离,效率极其低下。
等到三点半,郝家明惺忪的睡眼忽地睁开,往墙上的挂钟扫去,钟虞注意到,顿时眉心一跳,果然就见郝家明那张和善的脸上绽出笑容,对他说:“钟律陈律,到时间锻炼啦,现在倡导全民健身,我们蒋总很响应国家号召的,广播操太极拳还是八段锦,来来钟律你挑一个,我安排人放音乐。”
钟虞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两秒,放下笔,抬起手腕,解开衬衣的袖扣,开始向上翻折。
钟虞垂着眼,动作不紧不慢,称得上优雅,面容却冰雪似的冷,一副老子忍你很久了的架势。老陈一个激灵,以为他要拍案而起跟人干仗,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等钟虞看过来之后冲他使眼色,暗示他千万别冲动,随后笑呵呵转向郝家明,另一只手向后按在自己颈椎上:“那什么八段锦是不是对颈椎好啊,怎么做?”
郝家明仿佛没注意钟虞极差的脸色,分动作给老陈讲解,热情简直能把最坚硬的冰川融化。
到五点,郝家明将四散的文件归拢归拢,啪得一合,笑眯眯说:“唔好意思,我们都是按照劳动法,一周工作40小时,一天不超过八小时,钟律你看,已经到下班时间啦,我看咱们今天就先谈到这儿吧。明天同一时间,继续!”
钟虞是被半请半推进电梯的,郝家明站在外头对他微笑摆手,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老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钟虞无语地看他。
老陈心里嘀咕,这能怪他吗,要怪就怪五星级酒店的茶点太好吃,咖啡奶茶太好喝,郝家明太热情,他摸摸肚子,感觉今儿的晚饭可以省了。
眉目冷淡的钟律师自己也喝了一肚子奶茶咖啡,感觉走路都咣咣当当,他面不改色出电梯,地下车库依旧满员,根本没人走,可见郝家明说的什么五点下班就是狗屁。
想起对方那明显拖延的举动,钟虞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这次收购,他原本不必回国。大概半年前,西北集团突然提出全资收购的邀约,大客户那边一评估,觉得可行,双方接洽顺畅,尽职调查也很顺利,然而就在这之后,钟虞再跟对方法务团队沟通时,邮件回复不再及时,视频会议也以时差为由多次取消,安诚的老大才让钟虞回国,让对方再无借口,速战速决。
老陈边走边打量车库里的车,他也看出郝家明今天这一出是故意的,问钟虞:“你说蒋绍言是不是反悔了,所以才故意拖着我们?”
钟虞目光微沉,没说话。
最一开始他就觉得西北集团突然提出收购有蹊跷,那间酒店名叫Judith,历史久名头响,但近年来因为设置老旧还有经营理念落后等问题,处于连年亏损的状态,蒋绍言并非要面子不要里子森*晚*整*理的人,如果要进军北美酒店业,Judith其实并非最优选择。
“或许是资金出了问题,也可能是董事会内部观点分歧。”相对主观因素,钟虞更倾向于客观原因。
“难道不是他想趁机压价?”老陈提出另一种可能。
钟虞想也没想立刻说:“不会,他不是这种人。”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走出两步才发现老陈没跟上,回头就见老陈停在原地,用一种复杂探究的眼神打量他。
钟虞立刻意识到他否认得太快,表情不变,淡然回视老陈:“怎么了?”
老陈显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吐不快:“你怎么知道蒋绍言不会?你这么了解他?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钟虞一派淡定:“你看之前他们几次收购,给的价钱都很合理,基本符合市场行情,没有故意拖延或者恶意压价,你自己也说过,蒋绍言这人信誉很好。”
“这倒也是……”老陈像被说服,到底是粗枝大叶的老爷们,但凡他再细致点,就会发现钟虞在说“蒋绍言”这三个字时,语气里微妙的滞涩。
钟虞掩饰般垂眸,“走吧,回所里。”
两人往停车的地方走,西北集团一共三栋办公楼,底下的停车场相互联通,十分广阔,走在里头脚步都带回声。
钟虞步伐沉稳频率不变,老陈同他并排,说郝家明提出做广播操的时候,钟虞脸都绿了。
“我真怕你跳起来揍他。”老陈心有余悸。
钟虞挑眉:“我是那种人吗?”
不过想起郝家明叫人眼花缭乱的骚操作,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真难为郝家明。
律师为了赢,可以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钟虞明枪暗箭防过,软硬钉子碰过,但都不像今天。
对着郝家明那张笑眯眯的胖脸,他还真下不去手。
走得有些热,钟虞难得不端庄地把领带抽掉,在手掌上缠绕两圈,心想今儿可算长见识,开了眼了。
两人边说边继续向前,很快,老陈就听见停车场里还有另外的两道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近,以及明显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你干嘛把车停那么远?”
老陈不由得循声看去,就见隔着两排车位,在旁边的那条过道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带着一个孩子经过。
说来也巧,正巧中间两个车位都是空的,所以双方没有遮挡,就这样照上了面。
老陈目光毒辣,只宴会上近距离见过蒋绍言一次,就从那外貌和气势一眼认出。
他有些惊讶,不知为何下意识转头,去看钟虞的反应。
钟虞脸上淡淡的笑意不见了,他停下脚步,立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车库灯光并不明朗,他正站在不知哪里投下的一片阴影中,薄唇紧抿,神情晦暗。
蒋兜兜刚抱怨完,转头就突然见到了朝思暮想梦里的人,眼睛瞬间睁大,仿佛看到肉骨头的小狗崽子,不需要思考,只凭借本能,头一扭身一转,双脚自发地动起来,就要飞奔过去。
然后就被蒋绍言一把抓住后脖领。
蒋绍言低声警告:“别动。”
双方间隔十几米,相互对望,谁都没动。
钟虞知道自己该走过去,礼貌地跟蒋绍言打招呼,就像对待其他案子里的甲方那样,但步子却像钉在地上,无法拔出。
蒋绍言的视线从老陈移到钟虞,目光直接,锐利,不加掩饰,钟虞淡然回视,缠着领带的掌心却悄然握紧。
然而眼神交汇只一秒,蒋绍言就面无表情地移开,迈动步伐,强硬地推着疯狂摇尾巴的蒋兜兜继续往前走。
走动间,车库的顶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衬得那张脸越发英俊,也越发叫人难以捉摸。
蒋兜兜不情不愿,被蒋绍言的大手按在后脑勺上,想回头也不能,等蒋绍言带他进电梯之后,他便立刻转身,目光搜寻钟虞的身影。
然而他失望了,钟虞不见了。
车库里有辆帕沙特闪了闪车灯,紧接着便转弯掉头,往出口开去。
钟虞竟然不等他回头就走了……
蒋兜兜仿佛被戳破的皮球,浑身劲儿一下子散了。
蒋绍言按了关门键。
这部电梯是蒋绍言专用,到顶后,蒋绍言带蒋兜兜去办公室。
郝家明已经在等候召见了,正跟几个秘书吹水,见到蒋绍言立马挺胸抬头,他自己也喝了一肚子奶茶咖啡,努力吸紧大肚腩。
办公室的门打开,蒋兜兜失了魂似的跟在他爸后面,走到沙发旁,把自己往垫子上一摔,四肢摊开,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郝家明见状,不禁纳闷,点解啊?小太子这般闷闷不乐?
蒋绍言并不管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后,先一粒粒扭开西装扣,露出里面浅灰色马甲,再不紧不慢把两只手腕上的袖扣也分别拆掉。
等脱掉西装外套,郝家明才发现内里还有乾坤,蒋绍言的马甲上挂着个单头怀表链,金属链条质感复古,底端正垂在下腹的位置,随动作轻轻晃动,十分抓眼。
郝家明暗自咋舌,心道蒋总搞咩啊,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知道的是去接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会情人。
蒋绍言把衬衫袖子挽起,精壮的小臂露出来,眨眼间又恢复郝家明熟悉的、雷厉风行的模样。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落座,蒋绍言目光一点让郝家明在对面坐下,直奔主题就问他今天谈的情况。
“好!”郝家明一字定调,“我们热情接待,对方满载而归,双方都很满意!Win-Win!”
蒋绍言知道听郝家明的话要打折,并不全信,状似随意问:“对方来了几人?”根本不提自己已经在车库见过。
“两个,”郝家明坐直身体,“一个姓钟的律师,系从纽约那边飞过来的,不太了解,还有一个姓陈,那人是个万金油,我听说过,老练圆滑,不过人还是蛮不错的。”
蒋绍言沉默片刻,问:“那位姓钟的律师,你怎么评价?”
郝家明眼明心细,否则也不能在蒋绍言手底下混到法务总监的位置,他注意到蒋绍言语气里的不同寻常,脑筋一转,说:“专业!犀利!”
还好靓啊,郝家明心说,比他见过最靓的明星还要靓,实在是顶!
“就是不好糊弄。”郝家明又补充,“他们肯定知道我们是在拖时间。”
说完,郝家明闭上嘴,等待蒋绍言下一步指示。
他回想之前跟蒋绍言汇报的时候,蒋绍言告诉他这个收购先缓一缓,郝家明当时说“那我就说我要出差,先推迟几天,暂时不开会了”。
还没说完,蒋绍言就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无声,威慑却强。蒋绍言很少发火,也鲜少苛责下属,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叫人有些畏惧,郝家明当即知道领会错误,连忙改口说:“明白了蒋总,会议照常开,我想其他办法拖一拖。”
对于这次收购,郝家明一直猜不透蒋绍言的态度,之前上百亿的案子,蒋绍言都没有怎么过问,像这次这种十几个亿级别的收购,按理来说蒋绍言更不会多关注,但出乎寻常,他从开头就很重视,让郝家明直接向他汇报。
因为工作排不开,郝家明没去纽约参与尽调,是金权的柏萧红带队去的,回来之后蒋绍言就问柏萧红问得很详细,郝家明当时也在场,蒋绍言甚至连对方有哪些人参与都要知道。
尽调结果令人满意,Judith酒店没有负债,运营情况也算良好,下一步就是磋商协议,由双方法律团队负责,但是蒋绍言某天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先拖一拖进度。
要说蒋绍言重视这次收购,那的确是,否则不可能亲自过问,但现在又叫他拖进度……
郝家明是看不透这个年轻,但已经将喜怒不形于色修炼到已臻化境的老板。
见蒋绍言长久缄默,郝家明斗胆开口,轻声唤他:“蒋总?”
蒋绍言像从某种思绪里回神,想了想说:“不用再拖了,就按正常进度走。”
他估计照钟虞的脾气,再有一次恐怕就得翻脸。
郝家明点头,又问:“那我们这边态度要强硬一点,还是柔和一点?”
意思是非原则分歧,是放还是不放。
想起钟虞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蒋绍言说:“柔和一点。”
郝家明走了,蒋兜兜还瘫在沙发上,从趴着变成了仰躺,大字摊开,头发被抓得稀乱,脸上还盖着一张纸。
蒋绍言走过去,弯腰在他肚子上拍了一巴掌。
蒋兜兜立刻像只炸了毛的猫,翻身坐起,冲入侵者龇牙。
那张纸从他脸上掉落,飘到地毯上。
纸中间有道折痕,就是那张蒋兜兜在车上一直看的纸,蒋绍言弯腰捡起,一眼瞥见上头几个字——口红,打爸爸。
蒋绍言眼皮一跳,什么玩意?
蒋兜兜一把夺回,把纸珍重地叠起收好,开始秋后算账:“你刚才干嘛拉我?”
“要不然呢,”蒋绍言反问,“让你过去?”
蒋兜兜气呼呼瞪他。
蒋绍言继续说扎他心窝子的话:“你觉得他会推开你,还是会抱住你?”
蒋兜兜气势一下子弱了,后背软下去,头也低下去,看着叫人心疼。
蒋绍言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他低垂的头顶,慢慢弯腰在他面前蹲下,形成和他平视的姿态,继续问:“不是说怎么都不会放弃?”
“谁说我要放弃?”蒋兜兜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蒋绍言看到他变红的眼睛。
蒋绍言便假装没有看到,继续用平缓的语调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
蒋兜兜扭回头,看着他爸不说话。
蒋绍言抬起手,宽大的手掌罩在他头顶,微微施力,似安慰,似鼓励,像是叫他不要轻易认输:“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有些事急不得。要做成一件事,最快的办法就是慢慢来。”
蒋兜兜抿紧嘴唇,抿得很用力,嘴唇一圈有些发白。许久他才松开,小声地问蒋绍言:“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他不是喜欢你,”蒋绍言没有任何犹豫,“他爱你。”
蒋兜兜眼睛瞬间亮了,然而想起几次见面钟虞冷漠的态度,又有些气馁,自暴自弃地踢了一下沙发:“你骗我,你们都是大骗子。”
蒋绍言单膝跪地,一手牢牢固定住蒋兜兜的双腿,另一只手抬起,按在蒋兜兜后脑上,逼蒋兜兜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爱你。”
说这句话时,蒋绍言脑海迅速闪过几个画面。他想起钟虞怀孕后不爱出门,有次他好哄歹哄,把钟虞哄出去逛书店,谁知那家店的书架不知怎么没有固定,被人撞得晃了一下,顶上几本书掉落,钟虞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肚子,背身去承受,幸好被他一个健步护在怀里。
还有生产时,男人生产危险性极高,钟虞的爸爸就是难产去世,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对医生说无论如何都要确保钟虞的平安,那位医生朋友神色复杂,说道:“刚在里面,他让我无论如何一定先确保孩子平安,你俩一人一个想法,能不能先统一一下?”
蒋兜兜眼睛红了,眼眶包着垂垂欲坠的晶莹泪滴,哑着嗓子问:“真的吗?”
“真的。”
两个字足以让小崽子再度满血复活,他挣脱蒋绍言的桎梏,爬起来站在沙发上,又蹦又跳,手舞足蹈:“我就知道!小虞儿最喜欢我最爱我!”
这一幕很难叫人不动容,蒋绍言仰头看他,英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蒋兜兜跳累了,停下,又把那张纸拿出来,撅着嘴在上面亲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啵”。
蒋绍言问他这是什么。
蒋兜兜把纸按在心口,和那个红翡挂坠紧紧贴在一起,说:“这是我的大、计、划!”
蒋绍言又有点想笑,唇角高扬,他也不问,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孩能折腾出什么。
蒋兜兜从未见过蒋绍言这样笑,笑得那么开怀,比白天的太阳还要灿烂,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笑什么?”
他想起前一次,就是蒋绍言突然来接他,破坏他和钟虞的二人世界,而今天也是蒋绍言拉着他,他才没能去抱住钟虞。
于是蒋兜兜又板起脸,严肃地对他爸说:“你不要干扰我。”
“好,我答应。”蒋绍言扬唇,“我拭目以待。”
“假设性问题没有意义。”
老陈开着车,车内静了一会儿,他实在没忍住,又问:“那蒋绍言你总认得吧?刚才见到他怎么也不去打个招呼?”
钟虞眼睫微阖,不带感情地回复:“刚才是他吗?光线太暗,我没看清。”
不愧是26岁就做到顶级律所资深律师,很快就要成为合伙人的人,说话滴水不漏,叫人抓不到一点破绽。
老陈心服口服。
手机响,老陈戴蓝牙耳机接听,是他老婆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老陈说所里还有事,不回了。接着那头似乎换成他女儿,老陈立刻眉开眼笑,宝贝宝贝喊个不停。
钟虞扭头看向窗外,悄然松一口气。
回想车库那一幕,钟虞复盘,自觉老陈说的没错。他的确应该大大方方上前去跟蒋绍言打招呼。其实回国前他就想过和蒋绍言碰面的场景,然而想象是一回事,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所有想象中的云淡风轻、相视一笑、握手言欢,他根本做不到。
蒋绍言像一块吸力巨大的磁石,一旦靠得太近,他就会不可控制地被吸引。
红霞铺满了秋日高爽的天空,回律所,钟虞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处理文件。
除了西北集团的收购,他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一个投资的尽调,一个反垄断的合规,还有两个IPO和一个信托。做非诉就这点好,只要有台电脑,到哪儿都能办公。
等处理完,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正好他在纽约的助理茱莉亚和团队其他几人上线,钟虞便一一跟他们交代工作。
开完视频会已经晚上十点,钟虞这才回酒店,洗漱,睡了个不算有多舒服的觉,第二天一早又跟老陈直奔西北集团。
路上他就跟老陈商量好,要是郝家明还来昨天那一套,他们立刻走人。
郝家明依旧热情欢迎,钟虞进去会议室,发现靠墙摆满咖啡茶点,顿时在心中冷笑。他勉强忍过一杯黑咖啡的时间,郝家明观察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钟律,食好喝好,那咱们就开始吧?”
钟虞没能掩饰住吃惊的表情。
郝家明抬手示意他:“请吧。”
双方在圆桌两侧落座,郝家明笑容满面,但暗藏锋芒,终于展现出法务总监该有的专业和态度。中途柏萧红带着金权的人也来了,两方过招,时而无声对峙,时而据理力争,会议室上方一片无形的刀光剑影。
钟虞很享受这种感觉,一天下来丝毫不觉疲惫,只感到畅快。
到五点,郝家明叫了暂停:“哎呦钟律,我得歇歇啦,精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咱们今天先到这里,明天继续好吧。”
钟虞没理由拒绝,合上电脑:“好,我们没问题。”
郝家明拇指按压两边太阳穴,微微眯起眼,看钟虞收拾电脑和文件,再一次感叹,真是好靓。
不仅靓,还专业犀利,身段姿态更是一顶一。这一天下来,郝家明每次抬头看他,就没见他的背有弯着的时候,永远挺那么直。
不累吗?郝家明突发奇想,人又不是robot,怎地会不累?还是说他其实衬衫里头穿了背背佳?
收拾妥当,钟虞同郝家明握手告辞。郝家明送他们到电梯,不忘为前一天的行为找补:“钟律你们放心啦,这次的收购我们相当重视,蒋总都让我直接跟他汇报,所以请你们相信,我们绝对诚意满分!”
之后回律所,钟虞重复前一天工作,查邮件看资料,跟纽约那边开视频会。
廖志晖拎包下班的时候,见到钟虞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探头探脑往里瞄。玻璃阻隔了声音,他听不见钟虞说话,但看口型就知道钟虞语速很快,还有那冷肃的神态着实让他有些吓到。
冷不防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廖志晖吓一跳,应激地抖了一下,回首就见是老陈。
老陈心想廖志晖干什么呢鬼鬼祟祟,随后也朝钟虞的办公室看去,顿时便明白了——廖志晖这是在查探“敌情”呢。
老陈有点无语,同廖志晖并排看了一会儿,也不自觉被钟虞工作时的专注吸引。廖志晖胳膊肘捣他,低声问:“你说他这一天到晚的这么拼,他是不是有房贷要还啊?”
廖志晖这是以己度人,他工作最拼的那会儿就是房贷压力最重的时候,后来房贷还完了就没那么有干劲了。后来他得出结论,房贷就是发明出来叫人甘心当牛马的工具啊!
老陈说不知道,廖志晖又说你们不是校友吗,他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啊,哎他结婚了吗,上次来那个小孩是他什么人啊?
老陈可不想透露钟虞私事,他跟郝家明开了一天会,说话都带粤语腔,一律“我母鸡啦,雷唔要问我啦”。
廖志晖气得甩手走了。
老陈伸了个懒腰,颈椎咯吱咯吱地抗议,正要走,恰好见钟虞摘掉耳机,猜他应该是开完会,于是走到门口在玻璃上敲了敲,等钟虞抬头看他,他才推开门,站在门口问:“完事了?送你一程?”
钟虞看着老陈,他知道老陈是真心想送他,不是客套,但他也知道老陈每天回去得晚,能陪伴女儿的时间很少。
于是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回老陈:“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要收尾。”
“行吧,那我先走了。”老陈不忘叮嘱,“晚上天冷,早点回去睡觉,别太拼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钟虞缓缓向后靠在椅子上,脊背弯出漂亮的弧度。他看着屏幕里的头像一个个下线,最后才点击退出,慢慢把屏幕合上。
他习惯最后一个离开,以防有人会有问题要问。
外头的大办公区还亮着几盏灯,大概是有助理在加班,而身后窗外,城市灯火一片片亮起,赋予夜晚独特的温度。
放空了片刻,钟虞直起身,拿起桌上的削笔刀,又拿起一支刚才开会时不小心写断的铅笔。
削笔刀就是小时候用的最简易的那种,把笔头伸进去轻轻转动,木屑一层层刨下来,沙沙声听着很解压,当时老陈的助理问他需要什么文具,除了纸笔,他就要了这个。
他喜欢这种机械不费脑子的事,在这短暂的一分钟里,他可以什么也不想,完全放空。
笔削好,钟虞把铅笔举到面前吹了吹,又凑近鼻底闻了闻,能闻到木头的清香。
等他满意地把笔插进笔筒,准备收拾下班的时候,抬头就见老陈去而复返,杵在他办公室门口,表情欲言又止。
钟虞问怎么了。
“那个……楼下有人等你。”
“谁?”
老陈神色复杂:“你最好自己下去看看。”
钟虞不喜欢面对未知,老陈越是这么说,他越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到底怎么了?”
老陈只好说:“那个小孩,就是疑似那谁那儿子,来了,就在楼下大堂里等你呢。”
钟虞一愣,本能地就要起身,然而屁股离开椅子的那一瞬又生生将自己按回去,没什么表情地问老陈:“你怎么知道他在等我?”
老陈被问住了,他坐电梯下楼,一出电梯就看到蒋兜兜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孩肯定是来找钟虞的,于是又立刻按电梯上来了。
钟虞说:“你搞错了,他不是来找我的。”
老陈同他对视一会儿,见钟虞脸色不像作假,叹了口气,心道行吧,算他多管闲事。冲钟虞挥挥手,这回真的走了。
老陈走了,钟虞继续收拾桌面,看起来相当平静。
门又被敲响,钟虞抬头,这次是所里的一个律师助理。
那助理捧着一本书,看着钟虞,有些紧张地问:“钟律,方便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钟虞没有犹豫:“好,什么问题?”
助理走到他面前,将书打开到折痕处,指着上面用笔标注处的一段话。
钟虞低头去看。
很熟悉的法条,他上学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但现在却好像不认得了。
他又抬头去看那助理,对方嘴唇开合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个孩子真在楼下?来做什么?他是一个人吗?蒋绍言呢?蒋绍言会放任那么小一个孩子单独出来?万一是偷偷跑出来的呢?晚上冷,他穿得衣服够吗?要是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一连串问题几乎挤爆钟虞的大脑。
“抱歉,”钟虞抬手揉捏眉心,开口打断,“我现在有件急事,必须先走。明天再给你解答可以吗?你要是着急,可以把问题发我邮箱,我稍后会给你回复。”
那助理愣了愣:“……好,我不着急钟律,明天也行,您先忙。”
钟虞离开了,最初几步尚且步伐平稳,但很快,他就加快了速度。
于是这天晚上留下加班的几个助理,便罕见地瞧见了这一幕——一向冷静从容的钟大律师头一次不淡定,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跑到电梯间按下电梯,要不是有辆电梯恰好就停在本层,心急的钟律可能会直接从楼梯跑下去。
律所楼下的大堂灯光明亮,蒋兜兜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面前摊着一张纸。
吴瑞今天给他妈妈画了一幅画,他也想给钟虞画一幅画。
但画什么他没想好,彩色铅笔在纸上涂涂抹抹,找不出灵感,每次有人从闸机出来,他都警醒地抬头,寻找熟悉的那道身影。
蒋兜兜有些困,下午一放学他就吵着要去蒋绍言公司,蒋绍言说钟虞不在,蒋兜兜立刻就说:“那我去他律所找他。”
他已经知道钟虞是律师,工作的地方叫律所。
时间对蒋绍言来说最宝贵,但还是认命地给小崽子当司机。
开到半路,蒋兜兜又说不行,他得回家换件衣服,因为他的衣服上活动课的时候蹭到墙上弄脏了。
事实并非如此,幼儿园班里有个男生一直跟他不对付,下午活动课是在操场上,那男生故意把吴瑞往沙坑里推,不过蒋兜兜立刻推了回去,蒋西北教过他的,说这叫以牙还牙。
蒋绍言践行诺言,不反对不干涉,掉头回家,带蒋兜兜上楼换衣服。
蒋兜兜在路上就想好要穿什么,从衣柜里扒拉出一套小西装,上次是黑色,这次是白色,他想钟虞或许不喜欢黑色。
换好衣服,蒋兜兜又说,我不坐你这辆车,我要坐迈巴赫。
蒋绍言又把车换成迈巴赫。
于是这天从楼里下班的人,都看到角落坐着一个小孩,脸蛋着实漂亮,目光却有些冷,好像一只对陌生人十足警惕,但只要主人一靠近就会乖乖袒露肚皮的猫咪。
已经好晚了,小虞儿怎么还不出来啊?
蒋兜兜有些急,回头看了一眼,蒋绍言的车就停在外面,隔着车窗能隐约看到坐在驾驶位上蒋绍言的身影。
父子俩无声对视一阵,蒋兜兜把头转回来,想起蒋绍言之前跟他说过的话,深呼吸一口气,叫心慢慢静下来,低头继续琢磨他的画。
电梯声响,又有人出来了,蒋兜兜条件反射抬头,原本不抱希望,所以猛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再仔细一看——
是钟虞,真是钟虞!
蒋兜兜立刻从沙发跳下来,双手攥着小西装努力往下把褶皱拉平,眼睛亮亮的,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钟虞。
钟虞从闸机出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停在和蒋兜兜平行的位置,没有再向前。
见小孩安然无恙,钟虞暗自平复呼吸,心跳依旧不明原因地快得厉害。
不知何处压来一道隐晦的视线,钟虞敏锐,立即转头,很快在大楼外的空地上看到了一辆迈巴赫,以及坐在车里没有下车的男人。
原来蒋绍言在啊。
钟虞轻轻抿了抿嘴唇,目光又移回蒋兜兜,视线晦涩又轻柔地滑过他的脸蛋、身体和拽着衣服的两只小手,随后便转过头,大步朝外走去。
蒋兜兜睁大了眼睛,看钟虞转身,看钟虞从旋转门里走出去,看他上了一辆在门口等客的出租车。
小崽子眼睛里的光芒迅速消失。
距离十几米,隔着两道玻璃,蒋绍言看得真切。
他看到蒋兜兜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接受事实一般,垂着头,慢吞吞走回沙发旁,开始收拾散落的画纸和铅笔。
回去路上,蒋绍言接到蒋西北的电话,说预订的大闸蟹马上到了。
蒋兜兜从小吃惯好的,嘴挑得很,中秋那会儿螃蟹还不够肥,他没吃几口,蒋西北当时就给在阳澄湖承包养蟹的一个老战友打电话,让螃蟹一熟就给他空运来,还必须是黄多肉肥的母蟹。
蒋西北要蒋兜兜周末过去吃螃蟹,蒋绍言说行。
挂了电话,蒋绍言从后视镜里瞥了眼歪在后座蔫不拉几的小崽子,心中忽然对钟虞产生一丝怨怼。
但那股情绪很快消失,因为他知道,钟虞心狠只是表象,看似冷硬的人其实拥有最柔软的心,只是融化外面那层坚冰需要时间,慢慢来吧。
一次失利根本击不退蒋兜兜,之后几天,蒋兜兜每晚准时去律所楼下蹲守,不止老陈,其他律师和助理也注意到,私底下议论的时候都管蒋兜兜叫“炫迈宝贝”,“坐炫酷迈巴赫来的宝贝”的简称。
周五上午,钟虞和老陈又去了趟西北集团,下午郝家明有个会,他们中午就先回来了。
刚进律所,就看到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在凑堆闲聊,打赌“炫迈宝贝”晚上还会不会来,来的话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的白的红的蓝的,哦蓝的那件还是带亮片的……”一个律师助理掰着手指数,“都穿过了吧,暂时可以排除这几种,来来来下注了,炫迈baby今天穿什么颜色,输的请喝奶茶啊。”
这是继“楼上金权美女合伙人柏萧红什么时候三婚”之后,又一个群众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廖志晖端着杯咖啡悄眯眯靠过去,糊里糊涂听了一耳,不明所以地问:“什么炫迈,什么颜色?”
钟虞出电梯刚好听到,老陈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的反应。
好像……没有反应。
老陈心虚地直摸鼻子,怕赶不回来,昨天他还特意嘱咐助理给他下注,他打赌那小孩今天会穿黄色。
“咳咳……”老陈做作地清嗓,此地无银地对钟虞说,“他们聊口香糖呢。”
钟虞眼锋扫他,你们当我傻子?
老陈又摸鼻子,看着钟虞越走越远的挺直背影,心想那可真是个锲而不舍的小宝贝,到底跟钟虞什么关系?
一下午钟虞都呆在律所,文件摊开在面前,却一个字没看进去,铅笔轻点桌面,心里琢磨着别的事。
在蒋绍言公司见到小孩那次刚过五点,结合这几天听到的议论,那孩子最迟五点半就会到楼下,而且一定要等到他才会走。
奇怪的是,他就远远站着,不靠近也不说话,就用那一双清澈的圆眼睛,默默凝望他。
钟虞闭上眼,然而那双眼却像长在他脑海里,根本挥之不去。
很快,那双偏圆的眼睛被另一双眼睛取代,狭长、漆黑、锋利。
除了第一天,蒋绍言没再出现,陪小孩过来的要么是司机,要么是助理,蒋绍言这心也真是大。
这种状况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让钟虞有些难受,他在办公室枯坐,刚过五点半就站起来,拎上文件电脑朝外走。
半路遇到老陈,稀奇地看他,问他怎么走这么早。
“有点事。”钟虞说,其实根本没事,他只是提早回酒店,他不想让那个孩子等他。
老陈随他一起往电梯间走,边说:“对了,你嫂子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你很久没见她了吧。”
老陈的爱人也是岚大法学院毕业,高钟虞两届的师姐,目前在一家跨国公司做法务。钟虞点头,按下电梯,说:“好啊,这周末吗?”
老陈略一沉吟,说:“周末我们俩得带孩子回老人那儿,要不下周找一天晚上吧,你看怎么样?”
钟虞应下。
电梯很快到了,里头冲出来一个年轻助理,原本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钟虞和老陈后微微凝滞,恭敬地打声招呼,之后飞快绕过两人跑进所里,冲翘首等待的众人公布答案。
“灰色!”
有人欢呼有人叹气,老陈嘶了声,表情扼腕,猜错了。
钟虞扯唇冷笑,真是闲的。
老陈讪笑,目送他上电梯。
电梯平稳下行,除了钟虞没其他人,看着轿厢镜子里的自己,钟虞不自觉抬手,正了正领带。
意识到在做什么,他愣了愣,慢慢地又将手放下。
到一楼,门往两边拉开,钟虞稍顿了两秒才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沙发上的小人儿。
大概没想到钟虞会这么早出来,小孩没往他这边看,而是低头在看面前的纸,一只手里拿着铅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钟虞不自觉停下,站在闸机后头,安静地看。
阳光从身侧的落地窗照进来,刚好照在那孩子坐的位置,暖黄色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为那幼小的身体镀上一圈森*晚*整*理毛茸茸的光晕。
小孩今天穿了一身灰色小西装,偏休闲的款式,踩着白色板鞋的两只脚轻轻地晃着,他时而苦恼皱眉,时而专注凝眸,钟虞从不知道一个孩子脸上能出现这么丰富的表情。
时间仿佛在此刻无限拉长,其实也不过短暂几秒,钟虞收敛眼神里的温柔,迈步从闸机穿过,故意跟旁边的保安打声招呼,音量不小,足够旁人听见。
蒋兜兜瞬间警醒,唰地抬头。
钟虞朝他看了一眼,很快转回来,从旋转门出去,坐车走了。
蒋兜兜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坐在原地,直到蒋绍言走过来,把他拉上车。
蒋兜兜窝在儿童椅里,还有些不敢置信,过了一会儿,往前扒着前排座椅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因为他不想你等他。”蒋绍言说。
“为什么啊?”蒋兜兜不解,“我喜欢等他啊,我高兴我乐意,不对啊……难道我又让他烦了?”
不能够啊,他话还没说上,腿没抱到,手也没牵上,钟虞怎么能烦他。
蒋绍言没说话,开到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把手机拿出来,点了两下,然后递给蒋兜兜:“自己看。”
蒋兜兜不明所以地拿过手机,就见上头竟然是张照片,钟虞就站在电梯和闸机之间的那个夹角,看的正是他坐的方向。
蒋兜兜一双圆眼瞪得更圆了。
车里安静了十几秒,蒋绍言就听耳畔传来一声尖叫,蒋兜兜兴奋地大喊:“他偷偷看我耶,他在偷看我!”
蒋绍言握着方向盘,勾起唇无声笑了笑,说:“回去坐好。”
蒋兜兜捧着手机不撒手,放大了钟虞的脸,看他的眉毛鼻子嘴唇下巴,看了又看,根本舍不得移开。
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掏出自己小手机,熟练地把照片从蒋绍言手机传到自己手机里,他之前传过动画片所以知道怎么做。
这可是他和钟虞的第一张合照!!
蒋绍言在后视镜看到:“你干什么?”
蒋兜兜没抬头,专注盯着屏幕上的传输进度,说:“传照片,你放心,我没给你删了,你手机里还有。”
等照片传完,手机还给蒋绍言的时候,蒋兜兜眨眨眼,真心实意说:“爸爸,你可真狡猾。”
周末,蒋绍言带蒋兜兜去蒋西北的别墅。
螃蟹早上到的,蒋西北让司机去机场开车拿回来,一共四箱,全是肥美丰硕的母蟹,一半蒸着吃,另一半让保姆章姨把蟹黄蟹肉挑出来,混点打成泥的虾肉包馄饨。
蒋兜兜最喜欢吃,每年也就这个时节能吃到。
挑蟹黄蟹肉是细致活,蒋西北拄着拐杖在保姆身后视察了两圈,决定亲自上手,老花镜戴起来,镊子拿起来,一点点把黄和肉挑干净,难为他一个糙老爷们,但是为了孙子,眼酸背痛也乐意!
蒋兜兜一路上心情畅快,摇头摆尾地哼着动画片里的歌,等蒋绍言把车停稳,他才把手机揣回去,打开车门,像小鸟一样飞扑进早就翘首以朌的蒋西北怀里。
“爷爷!”
声音脆得像黄鹂,蒋西北听得心头似蜜,紧紧搂着大孙子,脸上每条皱纹都在笑。
蒋绍言跟在后面,喊了一声“爸”。
这声爸叫得蒋西北心头微动,在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蒋绍言都没怎么叫过他,也就是蒋兜兜渐渐长大,在两人之间充当粘合剂,关系才有所改善。
蒋西北眼热,心头更热,响亮地应一声,然后转过身,大声招呼保姆上锅蒸螃蟹,开饭!
这个时候的螃蟹是最鲜的,饱满的蟹黄不用蘸醋,一口下去鲜掉眉毛,蟹肉吃起来也有股甜味。
除了螃蟹,保姆章姨还做了不少时令菜,蒋兜兜心情好,吃得就多,话也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蒋西北眯眼看他,嘴里砸么着绍兴黄酒酿出来的桂花酒,觉得其实人生也不过就为这一刻。
他喝了酒,瞧着蒋绍言似乎心情不错,曾经掩埋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于是趁着吃完饭蒋兜兜去厨房看保姆包馄饨的时候,跟蒋绍言提让他去见见人。
所谓见见人,就是去相亲。
蒋绍言正在炉子上煮茶,蒋兜兜一顿吃了四只蟹,他怕小孩肠胃不舒服,让保姆准备了桂圆红枣姜丝,架起个炉子小火慢慢煨着。
听了蒋西北的话,蒋绍言没应也没否,不急不慢将玻璃茶壶的盖子掀开,抖着手腕往里头添了点调味的红糖,随后又将盖子盖上,继续煮着。
茶汤变为浓郁的紫红,香味飘散出来。蒋绍言的沉默叫蒋西北心里打了个突,但他看蒋绍言脸色还算平静,于是又问了一遍。
“就是去见见,也没叫你一定现在就结婚。”蒋西北探头往厨房望一眼,确定蒋兜兜听不到才继续说,“兜兜大了,公司也都挺好,你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吧。”
要是早年,蒋绍言或许还会跟蒋西北争一争,比如“我喜欢男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或者“没感情的婚姻我不要”,还有更争锋相对的“您以后别再变着花样往我床上塞人”。但他早已过了气盛的年纪,而蒋西北查出癌症鬼门关前走一遭,也改变了他对很多事情的态度。
于是蒋绍言只是平淡地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不过见人就算了,没必要。”
蒋西北欲言又止,蒋绍言这几年掌舵集团,身处高位练就出来的说一不二的气场叫他这个老子都有些犯怵。蒋西北只能叹口气,转而打亲情牌。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跟你妈团聚了,你一直这样叫我怎么跟她交代。”蒋西北低声说,“我年轻时认识你妈,你妈不辞辛苦跟我去岛上,后来在绍兴那边生了你,本来想给你起名叫蒋绍兴,但你妈觉得不好,就改叫绍言……”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这一段往事,蒋绍言听蒋西北说过许多许多遍。蒋西北出生在西北农村,蒋绍言他爷爷就地取材,给取了“西北”这个名字,图一个省事,好记。蒋西北人如其名,性格中带着一股豪爽的草莽之气,没什么文化,读到高中就辍学去舟山附近的岛上当兵,机缘巧合认识了妻子,退伍后他跟几个战友合伙在当地做生意,很快有了一定规模,而妻子也怀孕,在绍兴生下一个儿子。
蒋西北原本想沿袭传统,就给儿子取名叫蒋绍兴,有意义还好记,更重要是他肚子里没几滴墨,想不出什么高雅的词儿来。
妻子倒不认同,觉得蒋西北生意做大,人有点飘,嘴上经常没把门,有时说话得罪人都不知道,于是做主把兴改成言,绍言,音同“少言”,希望孩子能做个谨言慎行的人。
蒋西北原本想劝蒋绍言,说着说着自己反倒有些动容,他瞧了沉默的蒋绍言一眼,有一丝后悔,心想当初就不该听妻子的叫这个名字,蒋绍言哪儿是“少言”,蒋绍言是太吝啬词句了,亲爹说了这么多也换不回半点反应!
蒋西北气性上来,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变得激动:“我生病之后,你接手公司,还有了兜兜,我很满足很知足,这辈子算是无憾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在我闭眼之前看你成家,再生个小娃娃。人家大师都说了,你这辈子会有两个孩子,你总要让我闭眼之前看看第二个孙子吧——”
“爸。”蒋绍言突然打断他。
蒋西北愣了愣,朝蒋绍言看去,对上一双深沉锐利甚至带着点煞气的眼睛,蒋西北一个激灵,陡然醒酒了,他今天真是喝多了,上头了,以至于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蒋兜兜就在这时从厨房跑过来。小孩子敏感,一下子感受到了气氛中的紧张,小跑的步子在半途刹住,谨慎地没有向前,直到蒋绍言朝他看来,温声问他怎么了。
蒋兜兜这才慢吞吞走过去,走到蒋绍言跟前问他,小虞儿喜不喜欢吃螃蟹。
蒋绍言认真想了想,回忆和钟虞度过的那段光阴,从十月到来年六月,正好错过了那年的中秋。他诚实说:“我不知道。”
“啊……”蒋兜兜失望。
蒋绍言问他:“你是不是想把螃蟹带给他吃?”
蒋兜兜重重点头。
蒋绍言说:“但明天是周末,他不一定上班。”
蒋兜兜撅着嘴不说话,螃蟹就要新鲜的才最好吃,搁两天说不定就死了,还怎么拿给钟虞。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另一种办法:“那我把小馄饨带给他吃吧,馄饨里也有螃蟹。”
“可以。”蒋绍言说。
蒋兜兜欢呼:“哦耶,那我要把馄饨全都留给小虞儿!”他往厨房跑去,对保姆喊道:“章奶奶,我不吃馄饨啦,你帮我包起来,我要带给小虞儿吃!”
蒋西北听父子俩说了半天,纳闷什么小鱼小虾的,听着像是个人,能叫蒋兜兜连最喜欢的蟹肉馄饨都不吃,全都送出去。
更叫他惊奇的是,说到这个人的时候,蒋绍言瞬间像是变了个人,周身的煞气全然不见,只剩无边温柔。
蒋西北满心好奇,当着蒋绍言的面不敢问,只能等晚上蒋绍言走了问蒋兜兜,蒋兜兜穿着小黄鸭睡衣,翘着脚趴在床上琢磨他的画,闻言朝蒋西北看了一眼,给出了一个叫蒋西北心凉半截的答案。
蒋兜兜说:“小虞儿是我妈妈。”
周末两天断崖式降温,周一早晨,钟虞从酒店出来,站在门廊等车的时候,一片落叶恰好掉在肩头。
他抬起头,发现酒店门前的行道树一夜之间全黄了。
白天在西北集团谈了一整天,郝家明准时在五点按着太阳穴叫停,出来后老陈给爱人打了个电话,他爱人正好没事也能下班,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把聚餐定在晚上。
老陈询问钟虞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说可以。
聚餐地点定在火锅店,就是钟虞回国当天老陈说好了带他去吃的那一家麻辣火锅。
钟虞和老陈先到,点完菜支上锅,没多久老陈爱人也到了,钟虞起身,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喊道:“师姐。”
老陈爱人名叫何婷,同老陈一样也是爽快大方的性格,一见面二话不说先跟钟虞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老陈醋劲十足:“呦呦呦,对我怎么没见你这么热情啊?”
何婷白他一眼:“你天天见,有必要热情吗?我跟钟虞都多久没见了?要不是美国不兴贴面那一套,我高低得跟钟虞贴一个。”
何婷把呢大衣脱了,在老陈旁边坐下,服务员过来用罩子罩上,防止衣服沾上气味。
过来前何婷先去小托班接女儿,送去自己母亲家。得知何婷要跟钟虞吃饭,老太太一个劲儿催她赶紧走,别叫人等,还说“你再替我谢谢那孩子,在国外瞧病的时候帮了那么多忙”。
所以何婷对钟虞特别感激:“咱们上次见还是在纽约吧,那时候真是谢谢你。”
因为钟虞晚上还要跟纽约的团队视频,三人便以茶代酒,钟虞修长的手指握了握白瓷杯,淡淡笑着对何婷说:“师姐,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再说就见外了。”
“行行,不说了,”何婷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爽快地笑了笑,“今天吃好喝好,我请!”
秋冬最适合吃火锅,尤其刚降温,火锅店里几乎满座,滚沸的红油锅上热气蒸腾,连空气中都飘着令人垂涎的鲜辣味。
钟虞吃相斯文,衬衫袖子挽起,提筷夹一片煮熟的牛肉,油碟里轻巧一沾,不紧不慢送进嘴里,那两瓣嘴唇便裹上一层油光,看着更加鲜红湿润。
就在这时,何婷发现旁边桌有两个小姑娘举着手机对准钟虞,立刻意识到什么,起身过去请两人把视频删掉。
“我们这是私人聚会,请不要拍哈。”
何婷态度挺客气,还给科普一番,公共场合拍摄他人即便不盈利不传播仍然可能构成侵权。
两个姑娘立刻删了,连连道歉。
何婷特理解地说:“我知道人长得帅你们忍不住,没事,删了就行。”
等何婷回来,老陈笑说:“可以啊媳妇儿。”
何婷也笑,回忆上学时,钟虞每次上课也有不少人拍他,本院外院都有。何婷忍不住笑,笑完心情又突然间有些沉重。
比起老陈,何婷听过更多关于钟虞的传闻,那时的钟虞是女生宿舍卧谈的焦点,何婷虽然有了男朋友,也忍不住参与讨论。
所以她听说,钟虞从小没有父母,是他奶奶带大的。除了奶奶,唯一的亲人就还有一个叔叔。
不过听说那个叔叔前几年被人追债失足坠楼,这件事当时不待曝光就被人悄无声息地压下,何婷之所以会关注,是因为她见过钟虞的叔叔。失足坠楼之前,他叔叔曾经跑到学校,闹着要钟虞在国外的联系方式。但那时他们所有人都联系不上钟虞。
他叔叔死的时候,距离钟虞出国还不到半年,何婷原以为钟虞会回国料理后事,但他却没有。
包括后来老陈告诉她的,钟虞奶奶迁坟,他也没有回来。
六年来,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吃到一半,何婷出去接了个视频电话。
她起身的时候,钟虞正好看到手机里晃过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粉嫩脸蛋占据了大半的屏幕。
“闺女,”老陈说,“一到晚上谁都不要,就找她妈。”
下意识地,钟虞翻过卡在桌面上的手机看了一眼。
已经六点半了。
他放下筷子没有再吃,纸巾擦拭红润的嘴唇。
没多久,何婷回来,见钟虞已经停筷,张罗要加菜,钟虞说不用够了,何婷见他目光总往手机上落,问:“怎么了有事啊?”
老陈似笑非笑插话:“你没看他都坐立不安了吗?”
钟虞抬头,意味不明瞥了老陈一眼。
何婷一头雾水,以为钟虞着急回去工作,便没坚持,只加了一份手工面,是这家特色,叫钟虞一定尝尝。
等面的过程,何婷想起刚才跟女儿视频,叹了口气:“有孩子以后,心里有牵挂,上哪儿都不自由。”
老陈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何婷瞥他,目光又落在对面垂头搅弄汤羹的钟虞身上,总觉得钟虞像是有心事,她没多想,继续说,“而且总会很焦虑,你说我把她生下来,不是养只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吧,我得对她负责,我能不能在物质上给她无忧的生活,能不能在精神上给她正确的指引,有时候想,如果我做不到,当初费尽心思把她生下来又是为什么呢,她以后会不会怨我呢?一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焦虑。”
老陈又插话:“媳妇儿,我工资卡上交,家里财政大权你尽在掌握,还有什么好焦虑的。”
钟虞沉默地听,拿起勺子舀一勺汤送进嘴里,他抿了一口,甜甜的银耳羹却尝到苦涩的滋味。
旁边桌的那两个女生走了,走之前还偷偷地朝钟虞看了好几眼。服务员收拾过后,又一桌客人落座,一个妈妈带个一岁左右的宝宝。坐下没多久,那宝宝就开始哭闹,钟虞目光看去,听那位妈妈边哄孩子,边问同行的看似是丈夫模样的男人,是不是因为断奶所以宝宝最近总爱哭。
何婷也听到了,感同身受地叹口气,讲起自己女儿断奶的经历。
“……真是费劲,孩子难受,我也难受,最后我心一横,心想长痛不如短痛,我总不可能喂她一辈子吧,既然迟早要断,拖拖拉拉的又何必呢。当断则断,要不然反而害了孩子……”
钟虞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跳。
“不可能一辈子”,“迟早要断”,“拖拖拉拉”,“害了孩子”……一字一字仿佛警钟,在他脑中重重敲响。
火锅尤自沸腾,咕嘟咕嘟滚着泡,桌上静了片刻。老陈察觉钟虞脸色不对,忙给何婷使眼神:“说什么呢,就一个断奶的事,叫你说这么严重,怎么就叫害了孩子。”
何婷懒得跟他掰扯:“你懂什么,你喂过奶吗,没喂过没有发言权。”
服务生端来三碗手工面,钟虞没尝出什么特别滋味,热乎乎的面吃进胃里竟重得好像冰坨。吃完饭,老陈两口子说要送他,钟虞道不用,拿出手机叫车。
老陈状似随意问:“回律所啊?”
钟虞指尖一顿,在目的地那一栏下拉,选定酒店地址。老陈见状,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回律所,没必要回去。”
语气轻冷,不知是说给谁听。
车很快到,钟虞同老陈和何婷告辞。司机是个热情健谈的大哥,见目的地是酒店,问钟虞是来出差还是旅游。
“出差。”钟虞道。
“那待不了多久吧。”大哥还挺遗憾,“你要是呆得久那可得好好逛逛,我们这儿还是蛮多景点的。”
钟虞没搭腔,沉默着转头看向车外亮起的街灯。灯火融融,暖得叫人想靠近,忘记自己不过只是路人。
了到酒店,钟虞下车,经过大堂时恰好碰到经理,对方提醒他半夜还要刮风降温,让他注意添衣,谨防感冒,如果不舒服,酒店有常备药品可以提供。
钟虞表示感谢,回房间稍事休息,就到了和纽约团队视频的时间,他习惯提早上线,等候的过程站在窗边向外看。
行道树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倾倒,行人纷纷裹紧外衣。
起风了。
钟虞面色微凝,不自觉抱紧手臂。
这样的天气,即便呆在紧闭的房间都觉得冷,何况是不时有人进出的大堂。
身后电脑传来上线的声音,钟虞回头,坐下时面色已回复正常。
上线的是助理茱莉亚,茱莉亚一眼注意到钟虞的嘴唇,玩笑道:“Yu,你嘴唇好红,是抹了口红吗,好漂亮。”
茱莉亚性格活泼,钟虞习惯了她不着调的调侃,用英语回她:“我晚上吃了火锅。”
茱莉亚发出羡慕的尖叫。
等其他人到齐,会议便开始,流程每次都大差不差,钟虞先分案子听汇报,点出问题再给出指示。
以往他总全神贯注,但今天听着听着,却有些走神。
窗外的风似乎更劲了,呼啸的冷气钻透窗楞的缝隙渗了进来。
那孩子今天还会去吗,穿的够不够多,等不到他应该会走吧。
“Yu,Yu?”茱莉亚喊了两声,钟虞方才回应她,问怎么了。
茱莉亚瞪大眼睛,看了钟虞好一会儿,只得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字,是我传真给你还是等你回来,不过也没那么着急。你那边进展不错吧,应该很快能回来?”
钟虞点头:“对,进展很好,我很快能回去。”
是啊,他迟早要走,如果不是为案子根本不会回来,不会见面。
他有些后悔,他应该在那孩子再一次来的时候就明确态度,而不是这样拖拖拉拉一个星期,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让两方都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茱莉亚说明白,她这边没其他事了。
钟虞又点另一名律师,努力集中精神却发现思绪依旧游离。
他想起何婷的话,当断则断。
若是不断,反受其乱。
如果迟早要分开,又何必在一开始要有交集?
何必呢……
小孩子耐心差,忘得快,只要他不再心软,那孩子应该很快会放弃,也应该很快会忘记。
“Yu,你在走神。”茱莉亚插了一句,惊讶的口气像是发现新大陆,“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你状态不对劲你知道吗?”
“抱歉我——”
话没说完手机响了,钟虞拿过一看,是老陈发给他一张照片——
只一张照片,什么文字都没有,这是老陈在给自己免责,他只负责发照片,怎么解读是钟虞的事。
钟虞盯着那张照片。
室外的狂风似乎叫大堂里的灯光都晦暗几分,也叫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小人更加孤单伶仃。
钟虞闭了闭眼,还是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他对着屏幕快速说一句抱歉,今天暂时到这里。
接着不等其他人反应,总是最后一个下线的钟律飞快退出,顾不上关电脑,拿起外套和房卡就飞奔出去。
他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蒋兜兜在沙发坐着,感到有些头昏脑胀。
周末两天他都待在蒋西北的别墅,虽然蒋绍言临走前嘱咐螃蟹不能多吃,蒋西北嘴上也答应得好好的,但蒋绍言一走就变卦了,蒋兜兜要什么给什么,那剩下的十几只螃蟹都进到了他肚子里。
周日中午阳光好,没风,蒋兜兜突发奇想要游泳,蒋西北就往泳池里放了水,让他游了一会儿,上来之后没多久,蒋兜兜就拉肚子了。
但他没跟蒋西北说。
周一早上,蒋西北送他去幼儿园,上课的时候蒋兜兜精神就开始不集中,中途又拉了一次肚子,到下午开始流鼻涕,头也疼,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感冒了。
老师要跟家长说,蒋兜兜说不用,他自己给蒋绍言说,转头却悄悄瞒下来。
他怕他跟蒋绍言说,蒋绍言就要他回家,那他就不能去找钟虞了。
放学是司机来接的,蒋兜兜上车后说了律所地址,没骨头似的歪在后座,无精打采看窗外。
天从明亮到半明半暗,再到完全变黑,钟虞一直没出现。蒋兜兜头脑越发昏沉,鼻涕也越擦越多,自己带的纸用完了,就跑去找保安要。
司机同时也是蒋兜兜的保镖,一直站在外面注意蒋兜兜的动静,见状意识到不对,这才给蒋绍言打电话。
蒋绍言让司机把蒋兜兜带回家,司机为难,蒋绍言沉声说:“你把电话给他。”
蒋兜兜接过电话,听是蒋绍言的声音,不等说完就立刻大声拒绝:“NO!我不回去!我要等小虞儿!”
说完不想再听,把手机塞给司机,接着趴在小茶几上画他的画。
这两天他从动画片里获得灵感,决定画两只鱼。大鱼代表钟虞,小鱼代表他,两只鱼要嘴对嘴亲亲。
想法很好,不过蒋兜兜不擅长画画,画了擦擦了画,稿纸废了十好几张也没画出满意的来。
现在这张他画了一半,将将画出了两条鱼的轮廓来,上色的时候又觉得不够满意,心里叹气这张也要废了,干脆就在旁边空白处练习写钟虞的名字。
虞字笔画复杂,不太好写,蒋兜兜坐得端正,写得认真,写完后把纸竖起来自我欣赏一番,又在名字旁边画了点小图案,边画边忍不住嘿嘿乐。
拿出一页新的画纸,他把手机也拿出来架在面前,找出动画片按暂停,然后一边注意闸机出来的人,一边一笔一笔照着手机上面临摹。
不知过去多久,面前落下一道阴影,蒋兜兜抬头,一瞬间眼含惊喜,然而看情来人是他爸,惊喜迅速转为失落。
蒋绍言薄唇紧抿,目光无声扫过蒋兜兜面前好几堆擦鼻涕的纸,神情变得严厉:“你感冒了?”
蒋兜兜缩脖塌肩,不敢说话。
蒋绍言再看他穿的衣服,脸色顿时更差,这种天气连他都要穿大衣,蒋兜兜穿的还是那种薄薄的小西装。
不用问他都知道小崽子心里怎么想,大衣不好看啊,肿肿笨笨的,怎么能穿给钟虞看。
“收拾东西跟我回家。”蒋绍言脱下大衣披在小崽子身上,他的不干涉是有前提的,他不能容忍蒋兜兜这么折腾身体。
蒋绍言语气严厉,不容置疑,蒋兜兜哼哼唧唧抗议,慢慢吞吞收拾,一股脑塞进小书包里拉上拉链。
蒋绍言先扔掉桌上的几团卫生纸,拎起蒋兜兜的书包背在一侧肩上,用大衣把蒋兜兜从头到脚牢牢裹住,紧接着整个抱起来,让蒋兜兜靠他怀里。
蒋兜兜不死心,问,真的不等了吗?
声音有气无力,身体也软绵绵的,叫人揪心。
时间接近九点,如果钟虞还没出现,要么就是有事绊住,要么就是故意不来。以他对钟虞的了解,蒋绍言倾向于后一种。
“没必要等了。”蒋绍言说。
蒋绍言抱着孩子大步往外走,自动门朝两侧拉开,他顶风走出去,步伐却在看到马路对面的人时顿在原地。
钟虞从出租车上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蒋绍言身高腿长,只穿了衬衫马甲,怀里抱着个人,用大衣裹着,钟虞知道是蒋兜兜。
凛冽寒风吹得枯叶四处乱飞,吹得钟虞的衣襟向两边敞开,吹得头发遮住了眼睛,但他却没有动,也没有眨一下眼。
黑夜沉沉压在头顶,车辆在马路上快速穿行,车灯汇成绵延光带,足以叫蒋绍言看清那道在车流灯河中茕茕孑立的清瘦身影。
他下意识将蒋兜兜抱紧,遥遥地看了钟虞一眼,在司机打开车门后毫不留恋地上了车。
直到蒋绍言的车再看不见,钟虞才过马路,缓步走进大楼里。
今天降温,楼里加班的人不多,大堂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保安值守。
见到钟虞,保安笑着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回来加班。钟虞也礼貌笑笑,没答,往蒋兜兜之前坐过的位置看去。
保安见状说:“你找那个小孩啊,刚走,被他家长带走啦。哎呦那鼻涕流得,稀里哗啦。”
“他怎么了?”钟虞吃惊,“感冒了?”
“是啊,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少,又一直在这儿坐着,可不得感冒。”保安说,“还用了我好多纸呢。”
外头进来一人,停在闸机前探头探脑,保安过去询问情况,钟虞慢慢走到蒋兜兜坐的那个沙发跟前。
钟虞想这孩子应该挺倔的,每次来都坐同一个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被那孩子经常坐,钟虞看着看着,竟能在沙发垫子上看出一对小小的屁股印儿来。
他不禁莞尔,又很快敛起笑容,冻到有些发麻的手指微微握了起来。
他想这样也好,蒋绍言应该知道他的态度了,从蒋绍言最后的表情看,应该不会让那孩子再来了。
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轻松,钟虞做了个深呼吸,转身欲走,突然瞥见茶几底下有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是一张纸。
比A4稍小,纸面偏硬,指腹摸上去有粗糙的颗粒感,不是一般办公用纸,更像是画纸。
上面的确画着一幅画,铅笔画的,笔触生涩,但还是能辨认出是两条嘴对嘴贴在一起的鱼。
钟虞立刻猜到这是蒋兜兜画的,好几次他经过,余光都瞥见小孩在纸上涂涂抹抹。虽然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但钟虞还是笑了,目光移到旁边,突然微微凝滞。
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写在纸上,一笔一划,稚嫩却工整,似乎写的人倾注了极大的用心。
而在他名字旁边,还有紧紧挨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颗爱心,以及用英文写的kisskiss。
好像在说,钟虞,贴贴,亲亲。
钟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瞬间红了眼睛。
蒋兜兜从小身体不是很好,两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连续高热不退转肺炎,在重症室里待了小半个月,差点没救回来。
蒋西北当时在病房外哭天抢地,骂蒋绍言对孩子不上心,说蒋兜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跟着一起去了。从那之后,蒋绍言就把蒋兜兜接回身边亲自照顾。
蒋绍言在很多事上不像蒋西北那样精细,怕孩子磕着碰着所以过度保护,怕生病所以拘在家里。他是放养的态度,让蒋兜兜出去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只要蒋兜兜想尝试的,蒋绍言都让他去试,渐渐地才把小病秧子养得越来越皮实。
算算看,小崽子已经很久没感冒了。
回家路上,蒋绍言用手背试了一下,蒋兜兜应该不发烧,回家又量体温,确定的确没发烧。蒋绍言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症状,蒋兜兜说就流鼻涕。蒋绍言了解他,眯起眼睛盯着他看,无声胜有声,小崽子在老子强烈的压迫感下不得不低头,老实说还拉肚子和头疼。
蒋绍言一听就知道是螃蟹吃多了,他不能打电话去埋怨蒋西北,泡了感冒冲剂让蒋兜兜喝,接着挽起袖子去做饭。
蒋绍言在车上常备吃的,司机去接蒋兜兜的时候也会给他带饭,但他今天没吃,这会儿才觉得有点饿,看他爸进厨房,也磨磨蹭蹭跟着进去,蹲在冰箱前面打开冷冻格,数了数小馄饨的数量,一个没少,这才放心。
这可是要给钟虞吃的,一个都不能少。
蒋绍言对付蒋兜兜的感冒颇有经验,每次就给他做番茄蛋花汤,番茄切碎,翻炒出香味,汤里再加点番茄酱,把味道调得浓稠,再把鸡蛋打散下锅。
蒋兜兜数完馄饨,顺着香味飘到灶台边,摸摸肚子,觉得更饿了。
一碗热汤下肚,蒋兜兜小脸红润,感觉好多了。蒋绍言赶他洗漱,上床,自己也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后再去蒋兜兜房间,发现小孩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都倒在床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蒋兜兜说:“我之前画的那张纸怎么不见了?”
“什么纸?”蒋绍言问。
蒋兜兜给他形容:“就是两只鱼,嘴对嘴,我还在上面写了小虞儿名字,画了两颗爱心,还有亲亲。”
说罢怕蒋绍言不理解似的,撅起嘴对着空气啵了一下。
蒋绍言:“……”
没见到钟虞,画了一半的画也找不见,蒋兜兜闷闷不乐,再加上生病,有点粘蒋绍言,但他不好意思说,就指使蒋绍言给他开黄桃罐头吃,说嗓子疼。
蒋兜兜又翻一遍书包,确认没有,有些气馁地向后倒瘫在床上。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手机铃声,叫他吓了一跳,转脸看去才发现是蒋绍言的手机。
蒋绍言下楼去给他热罐头,手机搁在床头柜没拿。
蒋兜兜觉得有点烦,大晚上森*晚*整*理谁给他爸打电话,拿过一看却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不仅是个陌生号码,而且响一声就突然不响了。
蒋兜兜不会随便碰蒋绍言手机,也不会接他电话,但看着这串数字,突然间感觉有种力量在驱使他。
所以,当铃声又一次响起,那串号码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他点了绿色的接听键,然后小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头没人说话,只有沙沙的电流声,蒋兜兜拧了拧眉毛,正想这人为什么不说话啊,就听见那头传来一声:“是我。”
简单两个字,声音略有些低,虽然经过电子传输有些变形,但蒋兜兜还是一下子听出了是谁,激动地当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手机就被人从手里无情抽走了。
蒋绍言回来了,高大的身材立在儿童床旁边,弯腰把热好的黄桃罐头搁在床头柜,另一只手举起手机贴到耳边。
蒋兜兜立刻龇牙咧嘴扑过去,整个人几乎挂在蒋绍言身上,蒋绍言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单只手轻轻松松镇压住蒋兜兜想要篡夺手机的手。
蒋绍言对着手机开口:“你好,我是蒋绍言。”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蒋绍言语气有些冷淡地回答:“他的确是感冒了。”
“流鼻涕,还有……”蒋绍言扫了一眼眼睛睁得溜圆看上去一点事儿没有的小屁孩,“头疼,拉肚子,嗓子疼,咳嗽。”
语调四平八稳,蒋兜兜头一次知道,原来蒋绍言骗人能这么面不改色。
“嗯,挺严重,你是在担心他吗?”蒋绍言说,垂眼看着蒋兜兜。蒋兜兜同他对视,一瞬间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想起吴瑞说的,生病的时候他妈对他最好。他现在终于生病了!这得让钟虞知道啊!
父子两人对视一秒,电光火石之间,蒋兜兜突然捂住胸口开始咳嗽,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把之前对付蒋西北的那套演技全拿出来了。
咳得太过浮夸,蒋绍言眼皮抽动,做了一个“收”的手势,蒋兜兜立马停下,简直收放自如,然后站在床上,双手紧紧巴着蒋绍言结实的手臂,耳朵一个劲儿往前凑,想听钟虞是什么反应。
手机另一头却沉默了。
沉默近半分钟,蒋绍言问:“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给他冲药了。”
等几秒,那头说没有,蒋绍言就把电话挂了。
蒋兜兜傻眼,反应过来之后愤怒地质问:“你怎么把电话挂了?你干什么呀!”
他都还没跟钟虞说上话!
刚才还配合无间,这会儿就分崩离析。
蒋绍言正低头将号码保存,备注宝宝,闻言抬头,唇角微勾看着蒋兜兜,慢悠悠说道:“钓鱼。”
第二天一早,钟虞又去西北集团。
上午的磋商过后,郝家明照例留他们吃饭,但老陈下午要开庭,着急回所里,钟虞本不想留,无奈郝家明的热情叫人难以拒绝。
西北集团餐厅不小,类似学生时代的食堂,不同窗口贩卖不同餐点,天南地北包罗万象。郝家明点一份煲仔饭和瓦罐汤,也极力向钟虞推荐,钟虞便也要了一份。两人寻一处位置坐下,刚吃没多久,就听门口传来骚动。
钟虞抬头,竟见是蒋绍言走了进来。
郝家明也看到,小眼微睁,喃喃说:“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真是稀奇。”
除了大餐厅,西北集团还有接待客户宴请的vip餐厅,蒋绍言跟客户餐叙或者跟高管开午餐会一般在那里吃,没有的话就让助理从食堂打包回办公室,毕竟从楼上下来还要时间,而时间对蒋绍言来说最宝贵。
当然,逢年过节时,蒋绍言也会来大餐厅,以显亲民,但那毕竟少数,况且现下又不逢年节,所以郝家明才会吃惊。
蒋绍言长腿阔步,步若带风,漫不经心的目光四下一扫,很快站定在一个窗口前,跟里头掌勺的大师傅说了句什么,助理谭朗就跟在他后面。
餐厅里许多人都在看蒋绍言,有些偷看,胆子大的明目张胆打量。郝家明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蒋绍言侧面,他眯缝着眼,不着痕迹打量自己老板,越发觉得这几次见蒋绍言,总有种看画报男模的感觉——西装领带长风衣,宽肩阔背大长腿,这是准备要迷死边个(谁)啊?
靓仔。郝家明心里评价,目光落到对面在骚动中依旧八风不动、面色沉静的钟虞身上,暗自欣赏几秒钟,心说倘若不论性别,钟律和他们蒋总颜值倒是蛮登对。
蒋绍言没在这里吃,打包一份餐食就在谭朗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走之后,餐厅里的众人如热水滚沸般议论开了。没多久谭朗又返回,在窗口取一份饭,目光搜寻一圈,锁定郝家明后便走了过来。
谭朗在郝家明旁边落座,钟虞抬头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谭朗并没有表示,因为他不确定钟虞是否记得他,或者即便记得,又是否希望郝家明知道他们见过。谭朗这边顾虑多,反倒钟虞大大方方冲他颔首。
郝家明见状眼珠一转,心想这两人何时认得?
谭朗看向他盘子里的汤,问好不好喝,郝家明说:“老火靓汤,秋冬最滋补啦。”
郝家明打听蒋绍言怎么突然亲临食堂,谭朗不知为何朝钟虞投去一眼,才说:“蒋总带回去给小朋友吃。”
“小太子咩?”郝家明奇道,“今天又没台风,不用上学?”
钟虞筷尖停了一瞬,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谭朗的视线。
谭朗回想刚才,他送蒋绍言去电梯,蒋绍言突然跟他说要他去找郝家明,让郝家明下午去他办公室。
可现在坐在这里,谭朗却觉得,蒋绍言实际让他来找的不是郝家明,而是面前这个貌美沉静的大律师。
作为助理,谭朗具备一切优秀助理该有的特点,心细稳重善观察,话还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绝对不说。
谭朗移开目光看向郝家明,缓缓摇头,夹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说:“听说好像病了。”
郝家明立刻露出夸张的表情:“生病了?点解啊,严不严重?”
这个谭朗就不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能说,于是以沉默回答。
郝家明兀自猜测:“应该比较严重吧,这几天降温,大人都抗不住,何况细蚊仔。难怪我看蒋总刚才脸那么臭。”
钟虞默默垂眼,修长的睫毛半掩住眼中的担忧。前一晚,他无意间捡到蒋兜兜的画,回去酒店的一路上心绪都在翻腾,终于按捺不住给蒋绍言打了电话,但对方态度冷淡,没说几句就挂,也难怪,原来小孩子病得严重。
下午回律所,钟虞在纠结中度过,眼见外面天色渐暗,从五点开始,他便找理由一趟趟下楼。
比如点外卖请加班的人喝,到了之后助理本要下去拿,钟虞施施然起身:“我去。”
再比如老陈下班,照例问钟虞要不要送他,钟虞说好,拎着个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装模作样,等到楼下没在固定位置看到那孩子,便对老陈说:“你先走吧,我想起还有点事。”
他每半小时下去一次,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确认了小孩今晚不会来,才从律所离开。
回去酒店还是不放心,手机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看一眼那幅画了一半的画,还有两颗紧贴在一起的爱心,三思之下决定再给蒋绍言打通电话。
小孩儿第一次来律所找他的时候告诉过蒋绍言的手机号,当时钟虞是用办公室座机拨的,他倒是没那么好的记性,一遍就记住,而是因为蒋绍言手机号一直没换过,还是原来的那个。
所以只要按下开头,余下的根本无需思索,手指自动就点了出来。
快要自动挂断对方才接,钟虞听到听筒里传出一个富有磁性的成熟男声,压得很低,问道:“哪位?”
原来他没存我的号码。
这个念头快速闪过,钟虞莫明有些不快,很快想起这通电话的目的,说:“是我,钟虞。”
他十分简练,顿了顿问:“孩子怎么样了?”
“刚吃过药。”蒋绍言声音压得更低,听着有些冷意。
钟虞喉结一哽,声音也跟着低下去:“病还没好吗?”
“小孩子生病不会好那么快。”
“……我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恐怕不方便,”蒋绍言说,“他刚睡了。”
那头微顿,很快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蒋绍言没答,而是语速飞快地说:“我现在还有事,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情况,明天去我公司说。”
通话结束,蒋绍言口中本该睡着的蒋兜兜瞪大眼睛,简直惊呆了。
前一晚蒋绍言说钟虞还会打电话来,他半信半疑,结果真的打来了。
这什么钓鱼方法,好管用。
蒋兜兜坐在床上,仰头看着站在床边的蒋绍言,只觉得父亲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
蒋兜兜眼珠一转,还是不理解:“但他想跟我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让?”
通话时长29秒,蒋绍言垂眸,直到屏幕暗下去,自动锁定,才将手机收起,看着蒋兜兜淡淡问:“你是想电话说还是想当面说?”
蒋兜兜:“!!!”
隔天早上,钟虞收到蒋绍言助理谭朗的电话,说特意查过蒋总日程,他今天中午十二点会有半小时的空闲时间。
上午磋商,钟虞时不时瞟一眼墙上挂钟,当时针指向十二,他点点挂钟,又点点腕上手表,对坐在对面的郝家明说:“郝总,十二点了,食饭大过天。”
一向惜时如金恨不能分秒必争的人竟然主动叫停,郝家明瞠目结舌,老陈也目瞪口呆,仿佛不认得他。郝家明反应过来:“系啦系啦,食饭不积极,干活不努力,钟律好觉悟!”
钟虞没跟两人去餐厅,从会议室出去的时候,谭朗已经在外面等他了,带他搭电梯去楼上蒋绍言的办公室。
蒋绍言办公室在三十二层,装饰不算奢华但简洁大气,整层都很安静,钟虞的皮鞋踏在灰色商务地毯上听不到一点声音。
一路上没见到其他人,钟虞注意到落地玻璃外有一片开阔的露台。
谭朗在前方带路,在他看不见的后面,钟虞悄然握了握有些僵硬的手指,面上依旧表现得十分淡然。
走到尽头,谭朗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侧身让到旁边,请钟虞进去。钟虞做了个深呼吸,缓缓步入,视线在宽敞的空间扫过,却没发现有人。
蒋绍言不在?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谭朗,谭朗微微一笑,从外面将门轻轻合上。
钟虞再度环视,确认办公室里的确没人,紧绷的气息暂时松懈,他想蒋绍言或许临时有事,所以让他在这里等。
天气不错,正午阳光从落地玻璃照进来,为整间办公室着上明亮,甚至可以说明媚的色彩。与钟虞想象不同,不同于西北集团冷硬的黑色外观,蒋绍言办公室的装饰称得上温馨,暖色调布艺沙发,摆满了书的原木书架,长势喜人的发财树,墙上还挂着一幅水墨画。
钟虞走到那画前,仰头细细打量。
一垂髫小儿蹲在莲池边,头顶莲叶,臂挂鱼篓,脚边好几个碧绿的莲蓬,空白处写有两行诗,是辛弃疾的《清平乐》。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画中孩子十分可爱,那手臂莲藕似的白嫩,钟虞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小小身影,一贯淡然的脸上不自觉展露微笑,正要去看右下角的落款,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沙沙声,猛然回头,呼吸顿时就屏住了。
原来办公室里并非没人,沙发上正坐着一个,刚才被椅背遮挡,所以他才没看见。
蒋兜兜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钟虞来之前他就坐在沙发上,听到钟虞进来的动静,愣是没敢动,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而钟虞好像没发现他,径直走到墙边去看那幅蒋绍言拍回来的画。
他紧紧盯着钟虞的背影,只恨眼睛不够大,看得了头就看不了屁股,看得了屁股又看不了腿。
终于,大概是坐久了沙发,他自己屁股有些痒,忍了忍没忍住,伸手去挠,谁知这一下弄出动静,叫钟虞发现了。
蒋兜兜赶紧把手从屁股后面拿回来,规规矩矩摆在腿上,坐得乖巧端正,眼巴巴朝钟虞看。
虽然他很想飞扑上去,但他牢记蒋绍言的话,他得矜持,他得按兵不动,他得欲擒故纵(虽然不太懂什么意思但照做就是了),他得等钟虞朝他走过来。
蒋兜兜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正七上八下没着落,就见钟虞果然在短暂的惊讶后,动了!钟虞先是往前走了一步,紧接着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就迈开步子朝他而来,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蒋兜兜视线随着移动,仰起脸,既紧张又期待地看着钟虞。
他听到钟虞问他好点了吗?
蒋兜兜立刻疯狂点头,好了好了好了,他现在壮实的像头小牛,唉不对不对,他得生病钟虞才会心疼他啊,于是又疯狂摇头,没好呢没好呢,再咳嗽两声,吸两下鼻子,眼角挤两滴泪出来,表示生病什么的可难受啦。
但见钟虞眉头皱起,一脸担忧,蒋兜兜又不忍心骗他了,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一点都不难受,我也不发烧,不信你摸我的头。”
说着就把身体往前倾,仰起脸,闭上眼,乖乖等着钟虞来摸。
钟虞目光隐隐闪动,僵硬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几番犹豫才下定决心,一点点缓慢地抬起,将掌心贴到了小孩细腻柔软的额头上。
碰上去的那一刹那,蒋兜兜突然睁开眼,同他对上视线。钟虞看到了那双清澈瞳仁里盛得满满当当全是自己的影子,酸楚蓦地涌上心头。
谁都没有说话,没有问你是谁,没有说我是谁,但彼此都知道,六年前斩断的连接,终于等到这一刻接连。
“这是醋,这是葱,这是香菜,还有辣椒油……”
在蒋绍言平时用来签上亿合同的茶几上,蒋兜兜摆摊似的把饭兜里的餐盒一一拿出来,先是调料,然后是汤,最后才是重头戏——他的蟹肉小馄饨。
怕钟虞不吃螃蟹,蒋绍言特意多煮了两种口味,一种猪肉馅,另一种素馅。
担心搁久了影响口感,蒋绍言又把汤分开单独装。
来的一路上蒋兜兜把饭兜紧紧抱在怀里,每次蒋绍言稍微开快点他就抗议:“你别开那么快,把我给小虞儿的馄饨弄撒了!”
蒋兜兜刚才问过钟虞吃不吃螃蟹,钟虞说吃,蒋兜兜高兴坏了,献宝似的把那盒蟹肉馄饨递给他,还强调:“这是我亲手做的。”
如果在最后用漏勺把煮熟的馄饨一个个捞出来也能算的话,那的确是他亲手做的呢。
薄薄的外皮裹着饱满紧实的馅,钟虞拿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吃到了满嘴蟹黄的鲜香。蒋兜兜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沙发那么大,蒋兜兜偏要紧紧挨着他挤着他,小身子软乎乎热烘烘的。
等钟虞吃完一个,蒋兜兜问他好吃吗。
“好吃,”钟虞说,这是他这几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蒋兜兜心里欢呼,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抿嘴看着钟虞:“那你再吃一个。”
钟虞问:“你不吃吗?”
他看得出小孩儿应该很喜欢吃螃蟹。
蒋兜兜扁嘴:“我爸不让我吃。”
这次生病就是吃螃蟹惹得祸,蒋绍言已经严厉警告过他。
钟虞皱眉,心想蒋绍言也太霸道了,连吃馄饨都要管,于是舀起一个馄饨送到蒋兜兜嘴边:“你想吃吗?想吃就吃。”
蒋兜兜立马把蒋绍言的话抛到脑后,这可是钟虞亲手喂的馄饨!他一口吸溜进嘴里,腮帮子一股一股,边嚼边看钟虞,眼睛高兴地眯在一起。
见钟虞也在看他,漂亮的脸上有浅淡但温和的笑,惯会察言观色得寸进尺的小崽子立刻顺杆爬,把自己手里的勺子往身后头藏,用请求的语气问钟虞能不能再喂他吃一个。
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睛,钟虞想没人能拒绝,包括他自己。
钟虞第一次喂人吃饭,还是个孩子,开始时僵硬小心,然而很快就熟练起来,还能双手并用同时给蒋兜兜擦嘴角的汤汁。他分神地想,是否有些事情根本无需学习,就是所谓本能?
蒋兜兜点兵点将,吃完猪肉的下一个就要吃蟹黄的,他不爱吃蔬菜,但不想钟虞觉得他挑食,勉为其难吃了两个素馅的,随着饭盒见底,蒋兜兜心情也变得低落,他想是不是吃完钟虞就要走了。
他生一次病才能换来跟钟虞一起吃饭,是不是还得生病才能再见到钟虞。
蒋兜兜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馄饨,突然低头不说话,钟虞觉得奇怪,把他下巴轻轻抬起来,就见他眼睛里竟隐隐有泪。
钟虞有些无措:“怎么了?”
蒋兜兜闷声问:“你是要走了吗?”
钟虞默认,他下午还有工作。
蒋兜兜却误会成另一种意思,眼里迅速聚起泪,嗓子也哑了:“我不是不可以生病,只是生病好难受的,但如果……”
蒋兜兜没说完,钟虞却立刻懂了。
如果生病才能换来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吃饭,那他可以再生一次病。
钟虞眼睛也红了,勺子搁下,动作笨拙地将蒋兜兜的泪擦掉,蒋兜兜顺势把头抵在他怀里。
正好是心脏的位置,钟虞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办公室里很安静,他缓缓抬起手覆上蒋兜兜幼小的后背,轻声说:“不用生病。”
“真的吗?”蒋兜兜一下从他怀里坐直,“那我不用生病也能去找你吗?”
说完不等钟虞回答,他又立刻保证:“我一定乖乖的,不会打扰你的。”
问这句话的时候,蒋兜兜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钟虞垂眼,看着那双手。
来之前,他预演了同蒋绍言的对话,问清孩子状况,同时明确态度,让那孩子以后不要再去找他。
但此时面对蒋兜兜的恳求,理智的天平却不受控制,朝向本能倾斜。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张画。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老天安排,安排他回国,安排回国当天他就和蒋兜兜见面,安排蒋兜兜一次次来找他,安排他捡到蒋兜兜的那张画……
如果真是天意……
如果这就是天意……
内心依旧是矛盾的,但钟虞再无法像之前一样,将那双小手从自己身上扯开了。
他妥协了,说道:“好,如果你想找我,那就去吧。但提前给我打电话,我不想让你扑空。”
蒋兜兜精致的眉眼瞬间笑开了,一秒都没耽误,掏出小手机:“我能要你的号码吗?”
他问蒋绍言要过,蒋绍言不给,那他就自己要。
钟虞给他说号码,蒋兜兜手指头点着,一个一个数字按下,最后备注的时候写的“小虞儿”三个字。钟虞想问为什么给他备注这个,蒋兜兜凑过来说:“我也把我号码告诉你,我除了要去幼儿园都有时间,你想我可以给我打电话。”
输完号码,钟虞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名叫蒋熠安,熠熠生辉的熠,顺遂平安的安,小名叫兜兜。”
蒋兜兜熟练地自我介绍,眨眨眼,见钟虞没说话,又往他身边挨了挨,有些羞涩地说:“你也可以叫我宝贝兜兜。”
钟虞忍俊不禁,在小孩期盼的注目下,把他名字备注成“宝贝兜兜”。
从办公室出来,钟虞本想找谭朗,助理办却没人,他往前寻了几步,目光一转,就见刚才路过的那方露台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身材高大挺拔,没穿外套,只穿一件挺括白衫和灰色马甲,下身是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裤,包裹着的两条长腿看起来很有力量。
钟虞一眼认出是谁,呼吸微微一滞,脚步也不自觉停下。
蒋绍言什么时候在的?他是一直在还是刚回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地毯消音效果很好,钟虞原以为不会被发现,但对方还是敏锐地察觉,那道浴光的背影随即转了过来。
转身的瞬间,两人对上了视线。
钟虞的呼吸再度凝滞。
他默默注视蒋绍言,而蒋绍言也在看他,谁都没动。不过既然碰上,总得体面地打声招呼,于是钟虞走过去,伸手按在玻璃门冰凉的把手上,推开那扇半掩的门,穿过去走上了露台。
露台上种着不少绿植,看上去像个小型花园,目之所及成片的摩天高楼,是个居高远眺的好地方。上面只有蒋绍言一人。
离得近了,钟虞才注意到蒋绍言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半截香烟。
他愣了愣,他记得蒋绍言以前是不抽烟的。
察觉到钟虞走近,蒋绍言像是刚反应过来,抬手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把烟摁灭了。
走出两步钟虞就停下,站在距离蒋绍言三米多的地方,较正常社交稍远了那么一些,他不想叫自己显得局促,想说点什么打破这静默,动动嘴唇刚要开口,就听蒋绍言先一步问他。
“吃饱了吗?”
钟虞愣了愣,没想到蒋绍言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回国以后,他们其实见过很多面,回国当晚的酒会,西北集团地下车库,还有律所门前的马路上,通话也有过三次,但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没想到蒋绍言问他吃没吃饱。
钟虞说不出什么感受,回答:“吃饱了。”
蒋绍言点头,随着钟虞开口,他的视线便落在他开合的嘴唇上。
钟虞自然察觉,不自在地轻抿了抿,他刚才还吃了辣椒油,不知道有没有沾在嘴上没擦干净。
幸好蒋绍言很快将目光移开,往别处落了落,缓缓点头,用平淡的语气继续说:“吃饱就好,那馄饨是兜兜特意带给你的。”
钟虞眯了眯眼:“所以今天是你故意安排的?”
故意把他叫来办公室,让他以为要见的是蒋绍言,其实是见蒋兜兜。
蒋绍言说:“你不是想知道他的情况吗,耳听为虚,亲眼见会更好。”
钟虞微顿,轻声说谢谢。
“谢倒不用,”蒋绍言也顿了顿,目光又转落他脸上,说了一句,“兜兜很想见你。”
大概抽了烟,男人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些许哑意,叫钟虞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
气氛再度安静,从远处楼宇间刮来的风吹得绿植晃动,刮擦出刷刷声响,钟虞感到了莫名的焦躁,急于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为什么他的小名叫兜兜?”
闻言,蒋绍言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我觉得比起这个问题,你有一个问题需要先问自己。”
语气算不得客气,钟虞皱眉:“什么问题?”
蒋绍言没答,而是突然朝他走来,期间目光一直锁定他,直到相隔一步之遥时才停下,问:“钟虞,你以什么身份在关心他?”
高大的身形和凶悍的气场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钟虞强忍着退后的冲动,仰起头,神情微冷地盯着蒋绍言的眼睛。
那短暂的僵持被睡醒起来发现钟虞不见了冲出来找人的蒋兜兜打破,但蒋绍言的质问却一直在钟虞脑海徘徊。
同样挥之不去的还有随着蒋绍言逼近,萦绕在他身边的那股淡淡烟味。
按耐了整个白天,晚上回酒店,钟虞关上房门,抽掉领带扔在床上,随后有些急躁地扯开衬衫,褪去裤子,赤脚走到浴室花洒下冲洗全身。
从浴室出来,他站在镜前,抬手抹掉上面的水雾,同里面白面黑发的另个自己对视片刻,抬起右手,指尖凑到鼻底嗅闻,再度皱起眉。
明明没有触碰,为什么蒋绍言身上的味道却一直不散?
这股挥之不去的气味叫钟虞也涌起冲动,突然很想来一根烟。
钟虞会抽烟。
这件事以前的亲人不知道,同学不知道,蒋绍言更不知道。若是知道,只怕他们会觉得他形象颠覆而大跌眼镜。
抽烟最凶是高三的时候,上了大学学业压力缓解他才渐渐收敛,这些年里也只有在遇到十分棘手的案子才会私底下抽一支。
或许是今天看到蒋绍言抽烟,勾起了内心久违的冲动来,叫他有些忍耐不住。
这次回国,助理茱莉亚给他订的行政套房,钟虞入住前特意看过,是可吸烟房。但他手边没烟,也懒得再穿衣服出去买,干脆踱去吧台开瓶酒代替。
之前喝过觉得不错的那瓶没了,钟虞叫客房服务给他再送一瓶。
很快门铃响,他走过去开门。
送酒来的是个年轻的男服务生,身高肩宽,长得也帅,有几分记忆里某人的影子。
钟虞还穿着浴袍,黑色的料子紧贴在白皙的皮肤上,一条细带束在腰间,浴袍下露出两条修长笔直的双腿,走动时衣摆飘动,袍底风光隐现,叫人忍不住想要探寻进那更深处。
服务生愣了愣,有些局促地低头,询问是否需要打开。钟虞说要,垂着冷淡的眸子看对方用开酒器将瓶塞拔出。
等不及醒酒,他倒了一杯,捏着杯柄轻轻晃了晃。
服务生不自觉被他的动作吸引,眼神变得直白热切。
钟虞察觉到,心中不屑地笑了笑。
这样的目光这些年他遇见过不少,隐晦的,露骨的,压抑的,欣赏的,下流的,疯狂的。
他假装不知,端起酒杯品尝,细长的脖子微微后仰,精致的喉结上下滑动,将暗红的液体一口吞咽进食道里。
没醒的酒涩味重,钟虞舔舔嘴唇,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说道:“不错。”
服务生顿时感觉下.身制服裤子绷紧了,只得并拢双腿,借着餐车遮掩自己不堪的变化。
钟虞突然又问:“你有烟吗?”
对方愣了愣,鬼使神差,姿态别扭但十分听话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半包偷藏的烟递过去。
钟虞接过那包烟,回身在钱包里翻了翻,他没换钱,里面只有美元,于是抽出一张二十的纸币,食指和中指夹着递过去,见对方愣着不动,唇角微勾了勾,轻巧地塞进了制服的上衣口袋里。
高大年轻的男生面红耳赤,几乎落荒而逃。
将门关上,钟虞即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燃,然后慢慢走向沙发,姿态慵懒地靠在上面。
黑发遮在眉间,眼神有些迷离。
香烟被含在红润的唇间反复吮吸,品尝,烟草的味有些烈,更有些冲。
袅娜白烟在面前升起,烟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
五官模糊不甚清晰,不过可以肯定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的脸,有一双漆黑又深邃的眼睛。
钟虞微微眯眼,夹着烟坐起来,盯着烟雾看了两秒,嘴唇微张,轻吐出一口气,那男人的轮廓便随烟雾一同消散了。
如今的安诚律所,八卦的风向已然变了。
如果你还再猜炫迈宝贝今天穿什么衣服,那就过时了,当下最新最热的八卦是炫迈宝贝到底是钟大律师的什么人。
到底什么人,才能让专注的钟律每到五点就坐立不安,频繁看表看手机,手机响一声后迅速接通,听那头说着什么,淡漠的眉眼便如三月桃花般缓缓绽放,接着挂电话,起身,离开办公室往楼下走。
途中要经过一条长长走廊,一侧是助理们办公的格子间,另一边是打印室资料室和茶水间。钟虞经过的时候,助理们都探头看他,眼神疯狂交流,而廖志晖也刚好从茶水间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标志性的咖啡。
廖志晖就见钟虞迎面走来,步伐款款,擦肩而过时竟微笑着冲他打招呼。
“廖主任。”
廖志晖心里一惊,惊为天人的惊,突然之间就明白什么叫顾盼生辉。
钟虞都走过去了,他还扭着脖子看,没注意前头有根柱子,直直撞上,咖啡全泼了出来。
廖志晖被烫得龇牙,顾不上擦手,那一瞬间心里想着的竟还是钟虞刚才那一笑,叫他一个大老爷们都看呆了。
“我还以为这小子不会笑呢。”
廖志晖嘀咕,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一声惨叫,赶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西装。花大价钱买的奢侈品,还没装两次逼就成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廖志晖顿时肉疼,心想钟虞还是别笑了,这不祸害人嘛。
钟虞对此浑然不知,坐电梯下楼,先是在大堂等,之后又走去外面的台阶上等。
刚才蒋兜兜给他打电话,兴奋地跟他说“小虞儿我还有一个红灯就到啦”。
是的,小孩儿现在都叫他小虞儿,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源于何处,但蒋兜兜叫得开心,钟虞也就随他。
五点刚过,天空晚霞铺展,钟虞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很久没这样好好看过傍晚的天了,因为蒋兜兜的到来,叫他枯燥的生活不只有黑白的合同,还有蓝天和彤云。
蒋兜兜到了,车一停稳就跳下来,钟虞走下台阶去迎他,司机也下车,远远跟钟虞对了一眼。
司机得了蒋绍言的吩咐,站在车边没上前,钟虞冲对方点点头,先带蒋兜兜去旁边餐厅吃饭,然后再回所里。
蒋兜兜走路要牵手,吃饭要挨着钟虞坐在同一边,看菜单也要头贴头靠一起。大的小的颜值都顶,单独一个都能秒杀一众菲林,何况两个在一起。
点单添水的服务员换了四五个,旁边桌客人也纷纷注目,还有自称经理的人递上名片,问钟虞有没有意向和小朋友一起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圣诞亲子活动拍宣传海报。
“谢谢,但不用了。”报酬丰厚,钟虞还是果断拒绝了,他现在不缺这个钱。
钟虞谨慎,凡蒋兜兜入口的东西都格外注意,如果是第一次吃,他一定是要问蒋绍言的。
秋葵能吃吗?钟虞发信息,印象里以前森*晚*整*理有个同学对这玩意过敏。
蒋绍言秒回:能。
一次次问太麻烦,钟虞干脆问:他忌口都有什么?方便列出来吗?
这回蒋绍言迟迟没消息。
钟虞皱眉,默认蒋绍言可能不方便,只能下次遇到了再继续问吧。
吃饭的时候,蒋兜兜时不时歪着身子凑近他,拱着鼻子在他身上嗅一嗅,然后再坐回去吃饭。
钟虞失笑,问怎么了。
蒋兜兜有些羞赧,嘿嘿笑笑,才趴过去附他耳边小声说:“小虞儿,你好香啊。”
蒋兜兜说完就坐回去继续吃饭,反倒钟虞愣了,上次在蒋绍言办公室,蒋兜兜就这么说过,说他身上有种味道,很好闻。回去后他特意闻过,并没什么香味,况且他不擦香水,用的沐浴露也是无香型,所以蒋兜兜闻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吃完回办公室,钟虞还有文件要处理,蒋兜兜就坐在沙发上,一抬眼能看到钟虞的地方,趴在茶几上写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钟虞。
门口来往的人明显多起来,加班没走的基本都在钟虞办公室门口过了一遭,老陈来得最勤,三次过后终于按耐不住走进来,看一眼还在埋头的钟虞,选择走到蒋兜兜旁边,蹲下跟他打招呼。
“嗨,我们见过。”老陈满脸堆笑,“你记得我吗?”
钟虞低头不代表他不关注蒋兜兜身边的动静,听到老陈这话,心里吐槽这搭讪可真够老土。
一般的人,蒋兜兜见过一两次不大会记得,毕竟是孩子,但老陈他却有印象,酒会上和车库里,都是老陈跟钟虞在一起。
蒋兜兜把老陈划在“小虞儿的朋友所以要礼貌”范围内,乖乖点头:“记得。”
老陈顿时眉开眼笑,他本身就喜欢小孩儿,有了女儿之后更是看到孩子就觉得喜欢,何况蒋兜兜长了一张惹人爱的脸。
老陈问你几岁啊,哦都快六岁啦,那上幼儿园了吧,哪个幼儿园啊……等蒋兜兜回答,老陈暗自咋舌,立刻心算自己挣的钱够不够女儿去上,发现只勉强够付个学费。
律师心眼多,问题没有一个是白问的,结合坊间传闻,老陈基本确定这孩子就是蒋绍言儿子,但跟钟虞什么关系……
他往钟虞瞟了一眼,正好钟虞也在看他,目光幽幽意味深长。老陈知道他心思被钟虞看破,讪讪笑笑,刚要站起来却发现腿蹲麻了,差点又跌回去。
今天没跟纽约那边视频,等把白天跟郝家明磋商的记录整理出来,蒋绍言的电话也刚好打进来。
蒋绍言只在电话里说一句“我到了”,钟虞回“好的”,两人都言简意赅十分吝啬,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亏,这几天来都是如此,而蒋兜兜听到钟虞这么说,就知道蒋绍言来接他了。
钟虞带蒋兜兜下楼。
蒋绍言的车直接开到楼下,钟虞看一圈没看到刚才的那个司机,大概是蒋绍言让人回去了。
蒋兜兜来找钟虞这几天,每天都是司机送来,晚点蒋绍言再来接,而蒋绍言有时早有时晚。不知为何每次他来,钟虞都会不自觉留意他身上的味道。
就像今天,蒋绍言穿了一件没见过的双排扣大衣,长度到膝,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装,英俊从容优雅,仿佛刚赴宴而归,所以当钟虞走过去时,鼻翼不自觉翕动,随后挑起眉毛。
干净清爽,没烟味没酒味,更没有香水味。
两人不大会交流,钟虞把小孩送到,蒋绍言接收,沉默地完成整个过程,但蒋兜兜会跟钟虞说再见,还特意强调明天见,必须钟虞也说明天见,他才肯走。
钟虞弯腰说明天见,起身的时候目光不期然同蒋绍言碰在一起,彼此对视了几秒。
自从那天在露台,蒋绍言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对于蒋兜兜每天来找钟虞这事,也形成了某种不言说的默契。
但不说不代表不存在。
就比如在这视线相触的短短几秒里,钟虞就会想起蒋绍言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是以什么身份在关心蒋兜兜。
钟虞当时没有回答,这几天也回避思考,所以下意识就把目光移开了。但几秒之后当他又把目光转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蒋绍言还在看他。
从前钟虞就知道,蒋绍言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眼窝深,所以显得目光格外深邃。这样的眼,若是微微眯起,目光就会显得冷冽,会叫人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然而若是软化下来,目不转睛注视一个人的时候,又仿佛一汪温柔的潭水,叫人一不小心就溺毙其中。
钟虞平静地回视,但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因为他发现多年后再见,他好像还是无法抵抗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直勾勾看他,被发现了也不避讳。
钟虞微微皱眉,性格里的不服输让他不可能闪躲,于是他直直迎上去,也盯着蒋绍言的眼睛看,非要叫蒋绍言先移开才行,渐渐地却惊讶地发现,蒋绍言眼神变了,依旧看着他,但从平静无波到出现了淡淡的、戏谑的笑。
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钟虞自己也说不清怎么脾气就上来了,正要发难,蒋绍言却又在此时偏过头,低眉垂目的样子叫人有火发不出。
直到蒋绍言开车走了,钟虞还站在原地,微凉的晚风吹在脸上,心头那股火还是下不去,他觉得蒋绍言刚才分明是用眼神在戏耍他,心道真是个神经!
周五这晚蒋绍言有应酬,提前跟钟虞说,晚点去接蒋兜兜。
短信就能说的事,非得打电话,钟虞微微皱眉,下意识问几点结束。
这个问题叫电话两头同时沉默,钟虞不知道蒋绍言为什么沉默,他自己是因为这么问有干涉蒋绍言行程之嫌,显得他关心在意似的。
蒋绍言那头十分安静,钟虞猜他应该在办公室,过几秒钟,蒋绍言才开口,声音很低:“长辈邀请不好推辞,最迟十点,我会尽量早些。”仿佛在报备。
“……嗯。”
挂上电话,钟虞思考了片刻,如果蒋绍言来得太晚,他怕蒋兜兜一直呆在律所会拘束,人来人往也不方便。
所以当天等蒋兜兜到了之后,钟虞带他吃完饭,便直接回去酒店。
坐电梯,刷卡,进房间,蒋兜兜怀抱小书包,先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瞧,然后才迈着小短腿走进去,四下打量,心想这就是小虞儿住的地方啊。
感觉有点小耶。
行政套房也就比普通客房多一个客厅和衣帽间,蒋兜兜背手把每个房间视察一圈,摸摸衣帽间里钟虞挂起来的衬衫,再碰碰浴室里钟虞的牙刷,确认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警惕感松懈,脱掉鞋子往钟虞的大床上一趟,软软的好舒服。
蒋兜兜在宽阔的大床上翻滚,一抬头,正好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笔记,他好奇拿过来看,没想到翻开就看到了那张画了一半的画。
蒋兜兜睁大眼,他丢掉的画怎么在钟虞这里?
钟虞回来先换衣服,西装脱掉,换上舒适的休闲服,柔软的面料也为整个人增添几分柔和的气质。
蒋兜兜下意识就要藏起那张画,正好被钟虞看到。
“怎么了?”
蒋兜兜只得把画又拿出来,支支吾吾说画得不好。
“我觉得画得很好。”钟虞说,这画摆在床头,他每晚睡觉前都要拿起来看看,不想留下折痕,所以特意找了个大小差不多的笔记本压在里面。
“真的吗,你觉得我画得很好?”
“嗯,我很喜欢。”钟虞说,“我看到上面有我名字,猜是你落下的,就拿回来了。”
钟虞侧身坐在床沿,和蒋兜兜一起看那画,指着那两条鱼问:“这是什么?”
蒋兜兜说:“这是鱼。”
钟虞莞尔,笑着看蒋兜兜:“因为我名字听起来像鱼所以你就画了鱼?”
“嗯嗯。”蒋兜兜连连点头,手指从大鱼身上滑到旁边的小鱼,“这个大的是你,小的是我。”
钟虞的笑意有片刻的凝滞,感动和酸楚一齐涌上心头,他抿抿嘴唇,抬起手在蒋兜兜头发上轻轻摸了摸。
蒋兜兜用头顶拱钟虞手心,在钟虞看不见的地方眼珠转转,蹭着床单挨到钟虞跟前,指着那两条嘴对嘴的鱼问他:“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这个问题还真把天资聪颖的钟大律师给难倒了,他想鱼还能干什么,于是说:“游泳?”
蒋兜兜倒吸一口气,忽然间明白了“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急就说出来了:“他们在亲亲啊。”
说罢还暗示十足的嘟了嘟自己嘴巴。
钟虞愣了愣,不等反应,手机突然响了,通信软件跳出提示,是茱莉亚给他发的信息,说那个家族信托的客户遇到紧急状况,希望面对面咨询,问他现在是否方便连线。
工作要紧,钟虞只得简单跟蒋兜兜解释了一下,让他自己先玩,随后快步走到书桌的电脑前。
蒋兜兜顿时气馁,他离成功就一线之距,结果被打断。他趴在床上,看着钟虞打开电脑戴上耳机,过大概一分钟,就开始对着屏幕叽里呱啦说英语。
蒋兜兜在床上滚了一会儿,视线一直没离开钟虞,他觉得时间过好慢,钟虞怎么还没完,其实也不过过去五分钟而已。
最后,蒋兜兜按捺不住,从床上跳了下去。
钟虞开着会,同时分出余光留意蒋兜兜,就见蒋兜兜从床上跳下来,只穿袜子踩在地毯上,跑到他书桌的对面。
被桌子的高度遮挡,所以钟虞看不见蒋兜兜在捣鼓什么,他有一秒的分神,很快又将注意力拉回来,专业地解答客户的疑问,等再看蒋兜兜时,发现小孩从对面吭哧吭哧搬了把椅子过来。
说搬不太准,那椅子比蒋兜兜人还高,实木的,死沉,蒋兜兜连拖带拽,费了好大劲儿才挪到钟虞旁边,然后心满意足爬上去,美滋滋挨着钟虞坐。
小孩贴上来的那一刻,钟虞难以形容是什么感觉。
顾不得客户还在对面,他低下头去看蒋兜兜,看见了蒋兜兜额头上的汗,看见了蒋兜兜也仰头看他,那对明亮的圆眼眨了眨,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对他说:“我想靠着你,我不发出声音。”
钟虞的心一下软了。
“抱歉,我这里有点事……”钟虞对客户说有突发情况先下线两分钟,关掉语音和摄像头,起身先把蒋兜兜抱下来,然后把那张拖过来的椅子摆成正面冲向他。
蒋兜兜困惑地看他。
钟虞心酸又心疼,笑笑说:“这样坐舒服一点。”
那椅子带扶手,如果不正面冲他,蒋兜兜侧身就会膈到扶手,肯定不舒服。
会议重新开始,钟虞的视线也重回电脑,蒋兜兜坐在旁边,整个人跟没骨头的猫似的贴着他的胳膊,渐渐地变得不满足,得寸进尺地抬起钟虞的胳膊,自己钻进去,歪着身子侧枕在钟虞的腿上。
钟虞再度恍神,手臂缓缓落下,有些僵硬地搭上蒋兜兜的后背。
小孩体重并不重,正好贴在他小腹的位置,小身子软软和和,叫他的心脏也变得热烘烘麻酥酥。
维持这个姿势开完会,结束时钟虞才发现,蒋兜兜枕在他腿上睡着了。
客户已经下线,茱莉亚还在,找到机会终于忍不住问:“Yu,你旁边有人?”
她刚才分明听到说话声,而且半途中断会议对钟虞来说也是前所未见。
钟虞食指比在唇边示意茱莉亚噤声,随后冲助理微微笑笑,挥手也下线了。
茱莉亚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她缓缓转头,看向身旁沉着脸的混血男人。
纽约那边现在正是早上。
伊森刚到律所,买了咖啡三明治,一份给他现在的部门,另一部分给茱莉亚她们,其实是想拉近关系,毕竟茱莉亚是钟虞的助理,打点好总不会有错。
伊森在这方面很会做人。
回报很快就来了。正巧碰上茱莉亚跟钟虞连线,他就搬了椅子在茱莉亚旁边,自己没露脸,悄悄地看钟虞。
那说话声伊森没听到,因为茱莉亚戴了耳机,但钟虞开会途中低头走神,之后又突然中断两分钟让他心中感到不妙。
从背景看钟虞是在酒店房间,而伊森敏锐地意识到,钟虞酒店房间里,或许还有别人。
这一猜测从茱莉亚的问题里得到证实。
伊森对钟虞的追求没有藏着掖着,基本第一天就向全律所宣告,茱莉亚自然也知道,她看着脸色沉郁的伊森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伊森很快恢复笑脸,跟她说有点事先走,也叫她不要跟钟虞提起他在旁边。
另一边,钟虞没有吵醒蒋兜兜,轻手轻脚把人抱上床。
睡着了的蒋兜兜恬静安稳,钟虞看得出这孩子性格活泼,只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很乖。
他一寸一寸仔细地端详蒋兜兜的脸,小孩皮肤白,睫毛也好长,小巧的鼻翼随呼吸轻轻翕动。钟虞试图在他身上找自己的影子。
似乎哪里都有一点像。
他不自觉勾起唇,但很快,这股淡淡的喜悦就被冲散了,他想,他该怎么去跟蒋兜兜解释,为什么这些年他都不在,为什么现在突然回来,为什么不久之后还要走。
蒋兜兜从没问过他,是不在意,还是假装不在意?
那么个小人精,钟虞倾向于后一种。
小孩儿心里明镜一般,什么都不说,其实什么都知道。
差五分钟到十点,蒋绍言打电话,说到酒店了。
钟虞提前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带蒋兜兜来了酒店,也给蒋绍言发去了地址。
“那我现在带他下楼。”
“不用。”蒋绍言说,“等十分钟,十分钟后你们再下来。”
钟虞不明原因,但还是答应了,挂电话前又听蒋绍言语气平淡地说“外面天冷,下来的时候多穿点”。
钟虞没多想,下意识以为他是要蒋兜兜多穿点。
挂了电话,钟虞没有立刻把手机丢开,往上翻了翻和蒋绍言的聊天记录。
他们没加微信,靠短信和通话联系,因为蒋兜兜的关系,联系可以说相当频繁,但对话内容都很简短,而且都是围绕蒋兜兜。
房间开了空调,蒋兜兜进门就把外套脱了,钟虞先去拿他脱下的外套,然后才走到床边,把还在睡觉的蒋兜兜叫醒。
蒋兜兜睁开眼,带着点起床气以及要离开钟虞的不情愿,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差不多就过去十分钟,钟虞便带他下楼。
坐电梯到楼下,穿过大堂朝门口走的过程,钟虞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蒋绍言,但奇怪的是蒋绍言没有进来,而是站在外面的门廊下。
外头风不小,树不停地晃,刚下车的女客人的羊毛裙裙角也被吹得旋起。
这么大风,蒋绍言站在外面干什么?
揣着疑惑,钟虞牵着蒋兜兜走了过去,而蒋绍言好像背后长了眼,几乎同时转过身,看到他们之后就推开旁边的一道侧门走了进来。
蒋兜兜走过去,蒋绍言抬手把他往身边揽,蒋兜兜第一句话是“爸爸身上好冰!”,第二句话是“爸爸身上好臭!”。
一边说还一边捏着鼻子往钟虞怀里躲。
钟虞下意识也想凑近闻闻蒋绍言怎么就好臭,随后便看到了蒋绍言脸上淡淡的笑。
“喝了点酒,”蒋绍言看着他,“这孩子鼻子太灵,不喜欢闻酒味。”
原来是喝了酒。钟虞了然,应酬哪有不喝酒的,但随后蒋绍言的一句话却叫他微微一愣。
蒋绍言说:“这点跟你一样。”
钟虞心脏一颤,猛地抬头去看蒋绍言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刚才蒋绍言明明到了却要他们十分钟后再下来,为什么不站在明亮温暖的大堂,而要站在门口吹风。
原来是为了在外面散酒味。
十分突然的,钟虞想起一件以前的事。
那天也是个晚上,蒋绍言打电话给他说很快就回,他坐在当时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里写毕业论文,等了一小时还不见蒋绍言,心中略有些不安,便裹上衣服下楼看,结果就看到蒋绍言站在楼下花坛边。
大约听到脚步声,蒋绍言缓缓回头。见是他,原本面无表情的人即刻就笑了。
“喝了点酒,散散味儿,怕熏着你。”
“怎么下来了,担心我?还是怕我不回家?”
“唉怎么又恼了?我错了,我其实想说……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多年后回忆,那是一幅定格的画面,天气晴好,夜空中点缀大片繁星,而蒋绍言就站在星空下,用那双深邃又温柔的双眸注视着他。
此刻同蒋绍言对视,不知为何,钟虞有种强烈感觉,他非常确定,蒋绍言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旁边有客人进出,门童推着摞得高高的行李车进来,钟虞背对着所以没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蒋绍言飞快拉一下他的臂弯,把他拉到里侧,随后松开手,自己站到外侧,用高大身躯为他和蒋兜兜挡住吹进来的风。
钟虞沉默,低头去看被蒋绍言握过的地方。
蒋绍言的手虽然收回去,但手臂上的触感犹在。
蒋绍言却把钟虞的沉默理解为不悦,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解释般低声说:“我这些年其实很少喝了,今天实在推不掉,就喝了一点。”
钟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蒋兜兜难得安静地站在旁边,他悄悄观察两个大人,觉得还是不要插嘴的好。过了一会儿,两个大人都不说话了,他才试探着拉了拉钟虞衣服,邀请钟虞周末去参观他的卧室,然后顺便在他的小床上躺一躺,礼尚往来嘛。
去蒋兜兜卧室就意味着是去蒋绍言的家,钟虞觉得太过了,因为那是蒋绍言的领地。
他本能地不想进入,因为蒋绍言的领地里一定都是属于蒋绍言的气息。
蒋绍言也在看他,没有邀请也没有否定,只安静等他回答。
钟虞摇头说不了,见蒋兜兜扁嘴,他又说:“不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找我,或者我们去外面。”
这个提议诱惑力也很大,蒋兜兜立刻点头,伸手抱住钟虞:“那我明天来找你,明天见哦。”
“好,明天见。”
蒋兜兜抱着不撒手,黏黏糊糊能到天荒地老。蒋绍言将他一只胳膊拉下来,对钟虞说:“上楼去吧。”
蒋绍言目光流连在钟虞单薄的居家服上:“下面太冷了。”
钟虞一向对照顾自己不上心,光顾着给蒋兜兜穿,自己连件外衣都没套就下来了。
蒋兜兜不情不愿,但更怕钟虞冻着,赶紧说:“小虞儿你快回去吧,晚安晚安。”
钟虞弯腰,在蒋兜兜头上摸了摸,笑着回:“晚安。”
蒋绍言突然也道:“晚安。”
心弦被轻轻拨动,钟虞直起身回视面前高大的男人,轻声说:“晚安。”
话音刚落,蒋绍言突然扬起嘴角,一把将蒋兜兜抱起来抗在肩上。蒋兜兜尖叫,反应过来后又笑个不停:“爸爸快放我下来!”
蒋绍言把蒋兜兜放下,结实的手臂圈着抱在怀里,最后看了钟虞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开门的风吹动了钟虞额前的头发,他站在原地没动,目视蒋绍言抱着蒋兜兜往停车的地方走,蒋兜兜还扭着身子跟他挥手。
钟虞也笑着挥了挥。
直到两人上车,车开走消失在夜幕里,钟虞才收回视线,觉得手脚有些冷,转身往电梯走去。
路过大堂,貌似酒店接待了一个旅行团,正排队办入住,场面有些混乱,他瞥了一眼并没多关注。
因此也没发现沙发里坐着一个人。
蒋西北面色铁青地盯着钟虞的背影,皮肉松弛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拐杖。
第20章 狠心肠
蒋家的老保姆章姨今年五十多,是蒋西北做手术那年来的,负责照顾蒋西北饮食起居,蒋兜兜出生之后也看护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蒋西北手术后腿脚一直不便,别墅里新安了电梯,平时蒋西北住在楼上,章姨就住楼下。
这天半夜,章姨起夜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灯却没亮,以为进了贼,心惊胆战摸黑上楼,才发现是蒋西北起来了,坐在面朝露台的一把椅子里。
章姨唤一声“蒋老”,按开楼梯上的一盏吊灯,蒋西北坐在椅子上回头看她,她才发现蒋西北还穿着晚上吃饭时的衣服,根本没换睡衣,可能一直就没睡。
章姨心里一惊,正想过去,蒋西北开口制止她,声音低沉沙哑:“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章姨犹豫着,见蒋西北衣衫单薄,还是问:“我给您拿张毯子吧。”
“不用。”蒋西北语气生硬,“你把灯关了就行。”
章姨只得又沿楼梯下去,走到一半回头,就见蒋西北已经转过身,面朝外面深重的夜色,背景看起来竟有几分晦暗和潦倒。
章姨猜得没错,蒋西北的确就没睡,晚饭后他回楼上书房,吃了药,把药瓶塞回书桌下面的抽屉,瞥了眼最底下搁着的一份最新体检报告。
报告显示指标不正常,疑似复发并肝转移,建议做CT进一步确认。
这一切他都瞒着蒋绍言。
胰腺癌素称癌症之王,通常发现就是晚期,五年存活率不到5%,蒋西北就是这幸运的极少数。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有福之人,人定胜天,能跟老天去搏命!但现在,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
蒋西北独自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把三十多年前和妻子拍的结婚照拿出来看看,擦擦,再把蒋绍言和蒋兜兜的照片也拿出来,每一张都看得十分认真和怀念。
等夜色沉下来,连保姆都睡了,他才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坐在面朝露台的这一把椅子上。
外头风声呜咽,蒋西北一动不动坐着,直到呜咽的风声平息,漫长的黑夜退场,明亮的太阳升起,他才终于动了一下,估摸着差不多到蒋兜兜起床的时间,就给蒋兜兜打电话。
蒋兜兜说刚嘘嘘完,蒋西北不自觉就笑了,所有疲惫在听到蒋兜兜声音的那一刻全部消失,声如洪钟说:“兜兜那么厉害,都能自己嘘嘘了!”
蒋兜兜不以为然:“爷爷,我三岁就会自己上厕所了!”
“今天到爷爷这里来吧。”蒋西北哄他,“爷爷叫人给你做好吃的,再带你出去玩,你想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今天不去啦爷爷。”蒋兜兜早起就是为去找钟虞,人小鬼大地说,“我今天有其他安排。”
没说几句,蒋兜兜就挂了。蒋西北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很快落寞下去。
以前一到周末,蒋兜兜不用叫都一定会巴巴地来,现在却不来了,因为谁不言而喻。
蒋西北一度以为钟虞永远不会回来,毕竟当时走得那么坚决,这些年他偶尔会想,当初自己是否做错了,但每次看到蒋兜兜,就会立刻打消这个想法。
他没有错。蒋西北坚决地想,他没做错。
蒋兜兜上次提到小虞儿蒋西北就警惕起来,这周五蒋绍言明明有应酬却不让他去接孩子,他大概就猜到了。
当年就是他把钟虞送出国,要查钟虞的行踪并不难。蒋西北很快查到钟虞回国以及入住的酒店,他就是想去看看,没想到正好看到了父子送别的那一幕。
钟虞离开后最初那几月,看着郁郁寡欢的蒋绍言和嗷嗷哭闹的蒋兜兜,蒋西北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该让钟虞走,留下会不会更好。
但之后听闻的一件事,让他这个见惯生死的西北汉子都心惊胆寒,他想,这样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一丝余地的人,绝对绝对不能留在蒋兜兜身边。
没了小孩子的身影,偌大的别墅愈发萧条冷清,熬到晚上,蒋西北到底没忍住,直接让司机开车去蒋绍言家里截人。
蒋兜兜跟钟虞出去玩了一天,去了动物园还吃了麦当劳,正高兴地趴在沙发上,翘着脚丫翻拍的照片,同时跟他爸谈条件,一张照片换一天不去幼儿园。
蒋绍言居高临下,黑眸冷面地盯着蒋兜兜,蒋兜兜屈服于蒋绍言的威严,又缩着脖子改口,说要不半天也行。
谁知蒋西北突然就来了。
看到蒋西北,蒋兜兜才觉得也有点想爷爷,而且钟虞第二天也有事,于是收拾收拾小背包,跟蒋西北回去了别墅。
蒋西北眉开眼笑,亲自给蒋兜兜洗澡。蒋兜兜坐在放满泡泡的浴缸里,蒋西北拿搓澡巾给他擦背,看到他胸前的红翡挂坠,越看越刺眼,没忍住,伸手就要给蒋兜兜解开,边说:“兜兜啊,咱们不戴这个了吧。这个不值钱,爷爷给你买更大的,大翡翠好不好,或者和田玉,随便你挑。”
蒋兜兜迅速躲开了,他对值不值钱没概念,他只知道这个挂坠是钟虞送他的,立刻回绝:“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
“不要就是不要。”蒋兜兜说,他泡得有点闷,于是从浴缸里爬起来,要蒋西北把水放了给他冲身上的泡沫。
洗完澡上床,蒋兜兜捧着小手机一直看,他的画已经误打误撞送出去了,钟虞很喜欢,蒋兜兜又琢磨给钟虞买件礼物,以及最重要的,他怎么才能跟钟虞亲亲。
蒋西北还在跟他说挂坠的事,蒋兜兜有些烦,看着他说:“爷爷你好烦啊,我不要换其他的,我就要这个,这是小虞儿留给我的。”
蒋西北脸色顿时冷下来:“小虞儿是谁?什么是他留给你的?”
蒋兜兜有些吓到,他从没见过蒋西北用这么冷的声音跟他说话,他不明白蒋西北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干嘛啊爷爷,小虞儿就是小虞儿啊,他就是我妈妈。”
蒋西北陡然间眼前一黑,撑着拐杖才勉强站稳:“什么你妈妈?!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怎么生?他是男的,怎么可能是你妈?”
蒋兜兜愣了愣,很快从床上跳起来,跟蒋西北视线齐平,反驳说:“你说得不对!老师说过小朋友都是从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就是从小虞儿肚子里出来的,我见过照片,小虞儿肚子那么大,里面就是我!”
“你哪儿来照片?”蒋西北难掩震惊,“是不是你爸给你看的?”
蒋兜兜觉得今天蒋西北特别不对劲,叫他有些害怕,他跑到床的另一边跳下去,鞋都不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小虞儿,爷爷是大坏蛋!”
蒋西北差点肝胆俱裂,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竟然不要他要去找别人,他也是气极了,一把将蒋兜兜拉住。
“他当初刚把你生下来就不要你了,他连看都不看你就走了,你现在还去找他?”
蒋西北没控制住力道,蒋兜兜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刚要发脾气,闻言愣了愣,瞪着蒋西北大喊:“你骗人!”
蒋西北厉声说:“爷爷怎么会骗你?要不然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回来,他根本就不想要你!还有他留下的这什么破东西,以后不许再戴!”
蒋兜兜呆了呆,一下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
周一一早。
刚到幼儿园,吴瑞就发现蒋兜兜心情不太好,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
脸绷得死紧,上课走神被外教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却一言不发,下课后去厕所,走廊遇到班里一个爱欺负人的大块头,故意撞了一下吴瑞的肩膀,而吴瑞往旁边躲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蒋兜兜的小白鞋。
蒋兜兜立刻垮脸,冷冷地盯着那大块头:“那么大地方不走,你眼瞎?”
吴瑞紧张地拉住蒋兜兜,生怕两人打起来,幸好这时打上课铃。
下一节美术课,蒋兜兜前两周上课很专注,今天却心不在焉,铅笔在纸上烦躁地涂画,把纸都戳出了窟窿眼。吴瑞拿眼角偷瞥他,他记得周五放学的时候蒋兜兜明明还很高兴,说要去找他妈,蒋兜兜还跟他说他生病了,他妈妈真的就对他很好。
吴瑞当时就说:“是吧是吧,生病了的话妈妈就会变得很温柔!”
之后蒋兜兜又把酸奶给他喝,吴瑞边喝奶边问:“那你给你妈妈买口红了吗?”
蒋兜兜说还没有,吴瑞催他快买:“我妈可喜欢了,你要是给你妈妈买她肯定也喜欢。”
蒋兜兜对口红没概念,吴瑞就边在嘴上比划边给他解释:“涂嘴巴上的,涂完了红红的特别好看。”
蒋兜兜眼前一亮,特别好看?钟虞已经很好看了,那要是再涂上口红得多好看啊?他当即表示知道知道,然后在待办事项里迅速列上给钟虞买口红。
不过一个周末过去,吴瑞不明白蒋兜兜为什么心情这么差。
下午活动课,老师先安排集体做小游戏,剩下十分钟让小朋友们自由活动。
蒋兜兜不想活动,也不爱往人堆里扎,独自坐在沙坑边的一个台阶上。吴瑞挨在他旁边,不过不敢离得太近。
沙坑边围了四五个小孩,一个接一个跳着玩,剩下的聚一起,讨论周末去哪儿玩了,吃了什么好吃的,为首最大声那个就是之前撞吴瑞肩膀的大块头,叫言语寒。
言语寒大声说自己去郊区农家乐玩,他家换了一辆刚上市的最新款七座商务车,空间超大坐得超级舒服,座椅还带按摩,还说马上圣诞节假期,他爸还要带他去埃及玩一趟。
蒋兜兜嫌吵,拧着眉往那边看了一眼。
言语寒正沉浸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里,注意到蒋兜兜鄙视的目光,冷下脸,盯着蒋兜兜看了一会儿。他不敢拿蒋兜兜怎么样,只能把气撒到吴瑞身上,冲吴瑞喊:“那个谁说你呢,过来啊,老师叫自由活动你为什么在那儿坐着?过来跟我们一起跳沙坑。”
吴瑞缩起脖子,他可不敢森*晚*整*理去,以前他还以为言语寒真这么好心,喊他一起玩,结果他刚站到沙坑边上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推进去,整个人没有防备地直直摔进沙坑里,身上脸上全是沙子,幸好他闭紧嘴,要不嘴里也有。
他爬起来,就看到一群人在旁边大笑,言语寒笑得最开心。
之后他就明白,他们才没那么好心,根本就是骗他去耍他玩。
而且言语寒很聪明,推进沙坑又不会受伤,顶多衣服弄脏点,老师要是问起就说大家一起玩没注意。
幼儿园自有条隐形的鄙视链,在这样的私立学校尤甚,吴瑞家跟言语寒家有生意往来,不过是下游供应商,得看人脸色吃饭,吴瑞跟他妈说过几次,他妈妈也没办法,让他忍忍,尽量不要起冲突,能躲就躲着点。
这也是吴瑞喜欢跟蒋兜兜待在一起的原因,蒋兜兜家的公司最大,他爸最有钱,但蒋兜兜从来不欺负人,他顶多心情不好会不理你,而且好多次看到吴瑞被欺负还会替他出头。
言语寒见吴瑞不去,直接走过来扯他衣服,吴瑞怕得直往旁边躲:“我不去我不去。”
蒋兜兜原本心情就差,除了在钟虞面前是只乖乖小猫咪,其他时候根本是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见状更是烦得要死,站起来去推言语寒,嘴上说道:“你不仅瞎还聋吗,他说不去没听见?”
言语寒被推得往后趔趄,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顿时觉得特没面子,也跟蒋兜兜杠上了。
“你拽什么?不就因为你爸你才这么拽,谁不知道你是你爸在外面偷偷生的,你连妈都没有你拽什么?”
蒋兜兜眼睛当时就瞪圆了,眼里几乎要滋出火星来:“谁跟你说我没妈?”
言语寒也是听他爸妈在饭桌上八卦,见蒋兜兜反应这么大,得意道:“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没有,你连妈都没有你真可怜!”
蒋兜兜浑身都在抖,两只拳头紧紧捏住,手背上紫色的筋都绷出来了,一字一字说道:“我、有、妈、妈!”
“你妈在哪儿呢?”言语寒说,“你就算有妈也是有妈生没妈养,还是一样可怜!”
轰地一声,蒋兜兜全身血液刹时朝头顶涌去,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一把拽起言语寒的衣领将他往后推,推到沙坑边一把摔了进去。
边上的同学惊呆了,谁都不知道蒋兜兜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蒋兜兜骑在言语寒身上,双手压着言语寒的脖子用力往下按,按得对方满头满脸全是沙。
蒋兜兜说:“这么喜欢叫别人吃沙子,你自己也好好尝尝什么味儿!”
直到老师赶来,才把气疯了的蒋兜兜从言语寒身上拉开,随后立刻通知双方家长。
言家母亲先赶来,看着面红耳赤哇哇大哭的儿子,心疼得不行,一定要学校给说法,要让蒋兜兜这样恶劣欺负别人的小孩道歉,赔偿,退学!
蒋兜兜孤身一人站在园长办公室,看对面居中调停让他道歉的老师,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家长,看除了吃进点沙子一点破事没有、正冲他得意洋洋抬下巴的言语寒,冷笑一声:“让我道歉,没这可能!我打你就打你了,怎么了?你们家不就是个开酒店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爸动动手指就能让你家破产?”
这句话是蒋西北跟他说的,蒋西北当时跟他说,如果有谁在幼儿园欺负他,就让他这么说。
“咱们蒋家的男人不惹事,但也绝对不能怕事!谁要是欺负你,你给我打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塌了爷爷给你撑腰!我倒要看谁敢欺负我孙子,我让他们破产!”
想起蒋西北,蒋兜兜不免又想起蒋西北说的“他不要你,他把你生下来之后连看都不看你,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狠心的人!”。
蒋绍言进来正好听到破产这一句,再看蒋兜兜,小崽子不知为何眼底突然全是泪,然而倔强地握紧拳头,愣是一滴也不让落下。
蒋绍言脚步在那一刻停顿, 很快走进去。
他平静地听完老师的陈述和对方家长的控诉,不置一言,而是提出跟蒋兜兜单独说几句话。
言母见来的是个这么帅的男人, 也不好意思大吵大闹, 跟园长对视一眼后勉强同意了。
晚霞铺天, 时间已过五点,幼儿园早就放学,人都走光了, 蒋绍言带蒋兜兜去到了楼下操场, 站在篮球架底下。
蒋兜兜已经把眼泪强忍了回去,这会儿看不出一点曾经要哭的迹象, 小身板挺得笔直,脸绷得死紧,梗着脖子不开口。
蒋绍言面无表情看他一会儿,问:“为什么打人?”
语气还算平静,蒋兜兜垂眼盯着水泥地面,还是那句硬邦邦的:“你管我,我就是打了, 怎么样?”
蒋绍言沉默不语。
蒋兜兜撂完狠话, 心里也忐忑, 怕蒋绍言揍他, 蒋绍言从小就跟他说不能跟人动手,他知道他不该动手,但打都打了, 想让他认错,那不可能!那是言语寒欠揍!
他恨不得撕烂对方那张嘴!
巴掌没有如料想般落下,蒋兜兜有些诧异, 飞快撩起眼皮看了蒋绍言一眼,正对上蒋绍言的视线,深如幽潭,情绪难辨,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绍言在想刚才的事。
刚才在学校门口,蒋绍言遇到了吴瑞。吴瑞只见过他一次竟然认得,或许蒋绍言跟蒋兜兜长得像,或许蒋绍言的长相气场叫人难忘。
吴瑞还记得那次是学校组织的亲子运动会,蒋绍言身材高,单只手就把那么大的篮球一下抓起来,吴瑞觉得他特帅特酷,看上去好让人有安全感。
吴瑞叫住蒋绍言,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急得差点哭了。蒋绍言也认得他,蹲在地上叫他不着急慢慢说。吴瑞这才把活动课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时蒋绍言便明白了蒋兜兜动手的原因。
就在前一天,周日一大早,蒋兜兜连早饭都没吃就从蒋西北那儿回来了,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再加上今天这一出,蒋绍言立刻猜到,肯定是蒋西北跟他说了什么,而且跟钟虞有关。
光线逐渐暗沉,父子两个相对无话,直到手机铃声打破沉寂。
蒋绍言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宝宝”来电,他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把屏幕亮给蒋兜兜看,同时说:“你的小虞儿打电话来了,你希望我怎么说?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
蒋兜兜立刻用眼睛瞪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钟虞知道,如果让钟虞知道他打同学,那他乖巧可爱的形象不就全毁了?
蒋兜兜伸手就要去夺手机,蒋绍言轻易闪开:“不想我接?为什么?”
蒋兜兜眼睛又隐隐发红,死死瞪着蒋绍言,发狠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明知故问”!
铃声还在不停响,一声声的催得人心脏发紧,也传递着打电话的人有多焦急。
蒋绍言不想钟虞担心,还是决定先接,接之前给蒋兜兜一个不许闹的眼神,接通后用堪称柔和的语气说:“对,他跟我在一起,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没出什么事。这样吧,我待会儿再回给你,等我五分钟。”
挂了电话,父子两人又对视一阵,蒋兜兜哼道:“你别以为你不告诉他我就会去道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打人是我不对,但那是他欠揍!我没有错。如果我没有错你还要叫我跟人道歉,那就是你没本事。”
好一招先发制人。
蒋绍言真是想笑,怀疑蒋西北是不是也给这小孩讲过兵法,怎么用起来一套一套。再度无声对视数秒钟,蒋绍言看着那双倔强不服气的眼睛,用平静的语调说:“你不用道歉,这件事我会解决。”
蒋兜兜哼了一声,扭头面朝篮球架,留给蒋绍言一个孤决的侧影。
是的,孤单,决绝。
一瞬间,蒋绍言就想起了曾经的钟虞。
压下心头的酸楚,蒋绍言想了想,在蒋兜兜面前半蹲下,用平视的姿态面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但是我想跟你说,有疑问不要憋着,直面问题开诚布公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想不想让他知道今天的事,你自己决定。”
说完蒋绍言看一眼时间,正好过五分钟,他给钟虞回拨过去,说两句就让蒋兜兜接。
蒋兜兜拿着手机慢吞吞走到篮筐底下,一手扒着篮球架,手指盖儿扣上面的漆。他背对着蒋绍言,蒋绍言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小崽子都跟钟虞说什么,只是看到他把那只手收回去,然后用力地抹了好几下眼睛。
钟虞今天莫名地心绪不宁。
他知道幼儿园四点放学,从四点就开始等蒋兜兜的电话,等到五点还不见蒋兜兜给他打,干脆先打给了蒋兜兜。
电话拨出去,可惜宝贝兜兜一直不接,钟虞难免心焦,这才打给蒋绍言。
听蒋绍言四平八稳地说没事,钟虞松一口气,但蒋绍言说让他等五分钟,他便意识到还是有事发生。
这五分钟足够钟虞看完一份法律合同,但他什么也没做,握着手机枯坐在办公室,铃声刚一响就接了,蒋绍言说了两句,那边就换成了蒋兜兜。
“兜兜?”
蒋兜兜没说话。
“怎么了兜兜?”钟虞继续问,“你在听吗?”
蒋兜兜还是不说话。
钟虞知道他在听,因为他听到了小孩明显粗重的呼吸,这副明显有事的样子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揪紧,发疼,他便也沉默。
蒋兜兜的眼睛在听到钟虞声音的那一刻就又红了,他咬紧嘴唇,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他好矛盾,他本能地想靠近钟虞,但总会忍不住想起蒋西北的话——钟虞那时候真的是不要他吗,所以这些年才会不在。
他真的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吗?
蒋兜兜听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很丑,皱巴巴像小老头,是不是他那时候也很丑,钟虞才不看他,否则他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蒋绍言说这个世界没有比钟虞更爱他的人,这话他牢牢记着,但蒋西北又说钟虞心狠,根本不想要他。
大人们各有说法,他到底该听谁的,到底该信谁的?
所以言语寒的那句恶语“有妈生没妈养”才格外伤人。
蒋兜兜面对谁都没掉的那滴眼泪,在听到钟虞的声音之后终于忍不住,晶莹的泪珠顺着稚嫩的面庞滚落,流到下巴上才被他草草抹去。
然而更多的眼泪却汹涌而至。
钟虞的声音好像一个开关,叫他这两天来所有委屈、难过、忐忑、不解,如洪水般通通倾泻而出。
钟虞听到了电话那头小孩的哭声,先是压抑的哭,接着变小声抽泣,他静静地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不想叫律所其他人看到,钟虞站起来走到窗边,面朝着窗户看向外头。
黑夜正无情地降临整座城市,钟虞眼眶湿润,闭了闭眼。
直到蒋兜兜哭声渐小,钟虞才开口:“我现在去找你可以吗?”
那头蒋兜兜点头,意识到钟虞看不见,才哑着嗓子小声说:“可以。”
钟虞说:“把电话给你爸爸。”
蒋兜兜用衣袖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到蒋绍言跟前把手机塞给他,又走回篮球架下,这回他蹲下来,手臂环抱膝盖,头埋了进去。
蒋绍言看着那小小的人影,夕阳最后的光把蒋兜兜的影子投在地上,那样小小的一团。
钟虞问:“你们在哪儿?”
蒋绍言敏锐听出钟虞掩藏在平静语气之下的不平静,说:“在他幼儿园。”
“地址发我,我现在过去。”
律所和幼儿园方向相反,一东一西,现在晚高峰,蒋绍言估算,钟虞赶来起码一小时起步。他并不打算在幼儿园多逗留,打算先带蒋兜兜回家,到熟悉的环境小崽子的情绪也能平复些。
当然,蒋绍言也是存了私心,他跟钟虞一说,那头沉默了几秒,很快做出取舍,说:“那请把你房子地址发给我。”
蒋绍言说好,挂上电话立刻将地址编一条信息发过去,之后又打电话联系柏萧红。柏萧红所在的金权律所负责蒋绍言公司法务,也会处理蒋绍言私人的法律事宜。
蒋绍言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请柏萧红立刻着手处理此事,最后用足够让蒋兜兜听清的声量说:“道歉绝不可能,对于恶意用言语攻击他人而造成的精神损失,我们保留追责的权利,不服的话就叫他们法庭见。”
蒋兜兜说得对,明明没错却要他道歉,那就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大的无能。
蒋绍言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蒋兜兜,他观察着,发现蒋兜兜耳朵动了一下,明显听到了他的话。
挂掉电话,蒋绍言走过去,弯下腰,抬手在蒋兜兜头顶轻轻按了按,说:“好了起来吧,爸爸带你回家。”
收到信息后钟虞即刻离开律所, 飞快下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他又把蒋绍言发来的地址看了一遍, 确认了并非当初蒋绍言为方便他去学校而在岚大附近租的那一间房子。
钟虞悄然松了口气, 又暗叹自己想太多, 那间房子本就是租的,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他离开后蒋绍言必定不会继续住, 何况以蒋绍言的身家, 也不可能住那么小的房子。
晚高峰车多难行,钟虞惦记蒋兜兜, 一再按捺,中途还是忍不住说了两次请司机开快点。
快到的时候他接到蒋绍言电话,蒋绍言问他到哪儿了。
钟虞目光往车窗外扫,正好看到一间繁华商场,便告诉了蒋绍言商场的名字。
蒋绍言略一沉吟,说:“那快了,我去门口接你。”
钟虞刚想说不, 电话那头紧接着传来似乎是关门的响声, 他便把那个字咽了回去。
出租车开到小区, 蒋绍言果然已经站在门口, 钟虞付钱下车,快步走过去。
到近前,两人对视一眼, 钟虞问:“兜兜呢?”
蒋绍言说:“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钟虞点头,跟在蒋绍言身后走进小区, 小区环境相当不错,绿树草坪鱼池喷泉,但他无心欣赏,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蒋绍言把幼儿园的事跟他说了。
这是蒋绍言和蒋兜兜在回家路上达成的共识。蒋兜兜坐在车里,双手抱臂形容严肃地仔细想了想,今天明明就是他委屈,得让钟虞知道啊,况且蒋绍言说得对,他既然不知道该相信谁,那不如谁都不信,他要直接问钟虞。
于是蒋兜兜就哼哼唧唧别别扭扭地让蒋绍言把发生的事透露给钟虞,因为他自己不好意思讲。蒋绍言当时不客气地问他:“你骑在别人身上把人按进沙坑里吃沙子这部分也要说吗?”
蒋兜兜气得斜他爸一眼:“你就不能美化一点?”
就这还大老板?
得,还倒打一耙。
于是提到这部分时,蒋绍言便一语带过,只说蒋兜兜“跟同学发生了点口角”。
钟虞听完沉默。
小区里没几栋楼,蒋绍言带钟虞走进中间那一栋,穿过大厅,进电梯,按下了顶层。
电梯攀升,蒋绍言仗着身高优势无声地在侧面打量着钟虞,视线滑过他的眉眼鼻梁,目光轻柔,像是怕惊动什么。
而钟虞沉浸思绪之中,并未察觉。
电梯是一梯一户,到门口,蒋绍言走在前头开锁,进去后将一双早就备好的棉拖鞋拿给钟虞。
看到鞋面上的小黄鸭图案,钟虞愣了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来,他下意识朝蒋绍言看去。
视线再度交缠,蒋绍言面色平静,仿若无事,弯腰将那双拖鞋搁在钟虞脚边,接着直起身,看向二楼某个紧闭的房间说道:“他在楼上自己卧室,左手边第一间,你去吧。”
时间有限,钟虞来不及多想,脱掉皮鞋踩进了那双柔软的拖鞋里,但那一瞬间还是叫他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他穿过客厅,踏上楼梯,走到一半时停下,突然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怯意和犹豫,于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回头,下意识就去寻找蒋绍言,仿佛寻求某种安心和支持。
蒋绍言站在客厅,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钟虞,见钟虞回头,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无需多言他便明白了,温声说:“去吧,他在等你。”
钟虞转过头,定定心神,继续往上走。
蒋兜兜房门关着,他走到门口抬手在门上敲了敲,静待一小会儿,里头才传出一句“请进”。
钟虞推开门,就见蒋兜兜正坐在床沿,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垂在身侧的双手揪着床单。
钟虞站在门口顿了顿,走进去,轻轻将门在身后关上。他缓步走到蒋兜兜面前,再一次看到了蒋兜兜头顶那两个发旋,过了一会儿蹲下身,单膝跪在小孩面前的地板上。
蒋兜兜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钟虞听到幼儿园的事情后会是什么反应,就见钟虞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问他疼不疼。
蒋兜兜愣了。
以为小孩没听清,钟虞重复:“疼吗?”声音很轻。
虽然蒋绍言说得轻描淡写,只是“一点口角”,但都被找家长了,可见事态绝没那么简单,钟虞推断,蒋兜兜很可能是跟人打架了。
打架自然可能受伤,若严重蒋绍言一定会带去医院,没有就说明没受伤或者不严重,但钟虞还是忍不住问他疼不疼。
蒋兜兜眼睛立刻红了,扁着嘴小声说:“疼。”心里疼怎么不是疼?他都快疼死了。
钟虞眼睛便也红了,抬手在蒋兜兜细嫩的脸蛋上摸了摸。事到如今,有些问题是回避不了了,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柄利剑,将所有的隐晦模糊一举捅破。
蒋绍言那句“你以什么身份在关心他”言犹在耳,钟虞顿了顿,猜蒋兜兜大约也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干脆说:“你想知道什么?”
地板又凉又硬又硌人,蒋兜兜看着钟虞抵在地板上的膝盖,用力把他拉起来,钟虞便顺势起身,任蒋兜兜把他拉到床上,面对面地坐着。
默默对视了片刻,蒋兜兜小心地问:“我是你生的吗?”
“是。”钟虞答得毫不迟疑,干净利落。
蒋兜兜眼睛立刻睁圆了,最重要的问题得到确认,他感到心里踏实一半,随后又想起蒋西北的话:“但我爷爷说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不能。”
听到“爷爷”两字,钟虞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平静地回答蒋兜兜:“男人也可以,但只是极少数,我也是我爸爸生的。”
听完这话,蒋兜兜整张面庞瞬间亮了,那双黑色的圆眼尤其明亮,闪着灼人的光芒,他扑上去紧紧抱住钟虞,头埋在钟虞怀中,说了一句“你果然就是我……”
后面两个字含含糊糊,钟虞没听清,但大概也能猜到,小孩说的是“你果然就是我妈妈”。
爸爸还是妈妈,称呼对钟虞来说只是个代名词,他并无所谓,但在这一刻心脏还是不免被牵扯,产生了丝丝缕缕的麻意。
同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只是个开始。
果然,蒋兜兜很快直起身坐好,看他一会儿,继续紧张地问:“那你生下我以后为什么要走?”
这一回钟虞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有必须要走的理由。”
这个回答或许并不能叫蒋兜兜满意,但钟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
蒋兜兜太小,而当时的情况实在太复杂,太复杂。不甘放弃的学业前程,至亲之人的出卖背叛,还有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豺狼鬣狗……
最重要的是蒋绍言的包容与温柔,叫他无法面对,无地自容,甚至无法不心动,然而越是心动,就越叫他感到自我厌恶。
深深的自我厌恶。
所有这一切都逼得他不得不走。
听了这话,蒋兜兜如料想般拧起细眉,问的却是钟虞意料之外的问题:“所以你不是因为讨厌我?”
钟虞一愣:“我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爷爷说你把我生下来看都没看我。”
钟虞凝滞了好几秒,半晌,艰难地空咽一口唾液。蒋兜兜说的没错,他把小孩生下来之后的确没看过,蒋西北劝他看,蒋绍言也无声地站在床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蒋绍言也希望他看一眼,但最后还是尊重他的意思,让人把孩子抱走了。
为什么不看呢?钟虞想,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心怀恨意,所以才心狠地一眼都不肯看。
包括他自己也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眼底有涩意上涌,钟虞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他看着蒋兜兜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清澈,充满了爱意和期盼,他决定对自己也对蒋兜兜诚实一回。
“因为我怕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钟虞说着,再次抬手抚摸蒋兜兜的脸颊,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他说:“你长得这样可爱,谁会舍得丢下你呢?”
蒋兜兜许久没动,像是忘记反应,眼睛直勾勾盯着钟虞,突然间一把抱住他,紧接着哇一声,大哭出来。
他边哭还边说着什么,断断续续抽抽噎噎颠来倒去,但钟虞还是听懂了。
蒋兜兜问他:“所以你是爱我的?”
钟虞回想当初怀着蒋兜兜的那段时间,初期时的无措迷茫,第一次胎动时的惊喜,危险到来时下意识的保护,直到最后生产时医生说情况危险让他有心理准备。
他那时甚至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请保护我的孩子。”
是啊,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
“我当然爱你,兜兜,我爱你。”
钟虞说着将怀里的小人紧紧搂住,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眼泪在眶里打转,直到再无法承受,有一滴落下,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滋味苦涩,伴着蒋兜兜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虞肝肠寸断,忍不住闭上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几步之距的房门外,蒋绍言站在走廊上,听着门里面最爱的两个人的哭声,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月上中天, 钟虞才从蒋兜兜房间里出来。
轻轻关上门,在走廊站了片刻,做几下深呼吸, 又抬手拭了拭眼睛, 直到胸腔激荡的情绪逐渐抚平, 钟虞才从楼梯走下去。
复式公寓安静无声,楼下有光,没那么亮, 正好足够钟虞看清脚下台阶。他慢慢地一步一个台阶往下, 行至一半才发现客厅沙发坐着个人,脚步微微一顿。
听到动静, 蒋绍言抬头朝他看来,视线交错的那刻,钟虞只庆幸灯光没那么亮,他不知道蒋绍言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只开了一盏灯,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钟虞收回视线,继续往下走,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蒋绍言问:“兜兜睡着了?”
“嗯。”钟虞答, 简单一个音也足以让蒋绍言听出沙哑。
茶几上的水壶里一直温着水, 水温正好喝, 蒋绍言倒一杯,起身走到钟虞面前递过去:“喝点水吧,秋天比较干。”
这个理由太体贴, 钟虞没拒绝,接过那杯水,水温透过玻璃杯壁传递, 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手指的冰凉和僵硬。钟虞低头喝一口,喉咙立刻感到滋润,他突然想,蒋绍言就好像这杯温水,六年过去,依旧那么体贴,润物无声。
客厅静下来,钟虞抬眼,落地玻璃外弥漫着沉郁的夜。蒋绍言把水递给他之后就同他擦身而过上了楼,似乎是想把空间单独留给他。
直到钟虞喝完那杯水,眼睛不再那么红,情绪也完全平复,蒋绍言才又从楼上下来,手中多一本厚重的东西。
钟虞定睛看去,似乎是本相册。
蒋绍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这里面是兜兜从小到大拍的照片,我想你可能会想要看看。”
钟虞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看了蒋绍言两秒:“谢谢。”
蒋绍言把相册递过去,用眼神示意他自便。
钟虞接过相册,随后犹豫了一下。客厅里有一张长沙发,旁边还有个单人沙发,然而单人沙发是主人位,非邀请不入座,所以钟虞思索之下坐在了长沙发靠单人沙发的那一头。
坐下之后他便开始翻相册,从第一页的第一张开始,那时蒋兜兜应该刚出生,胖乎乎的身子裹在包被里,嘴里裹着手指,一脸的懵懂可爱。
蒋绍言站在旁边适时添加注解:“这张是满月。”
钟虞听到了,抬头朝他看,蒋绍言便顺势坐下,没坐那张单人沙发,而是也坐在长沙发上,不过同钟虞还隔一定距离,能看到相册,同时不会叫钟虞感到不自在。
蒋绍言时机、分寸都拿捏得刚好,钟虞果然没有表现出不适,继续低头翻相册。
蒋绍言一起看,但其实注意力更多在看相册的那人身上,他并非每张都说话,只有当钟虞视线停留得长了才会开口,简单介绍拍照的背景,把更多时间留给钟虞自己。
钟虞一页一页地翻,一张一张地看,翻到中间某页,是蒋兜兜趴在鱼池边的一张背影,距离有些远,像是抓拍,他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蒋绍言倾身过去,看清那张照,似乎想起什么趣事,未语就先笑了。笑声低沉磁性,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勾人,钟虞的心莫名一动,抬头,就看到了蒋绍言英俊带笑的脸。
位置对调,这回看相片的人换成蒋绍言,而钟虞成了看他的人。
重逢之后,钟虞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面对蒋绍言,淡黄的光线覆在蒋绍言脸上,还是那么英俊,眉眼深邃,时间似乎在蒋绍言身上留下了痕迹,又似乎没有。
蒋绍言的一切都叫他觉得熟悉,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不同的大概就是更加内敛沉稳的气质,强势有压迫感的气场,以及有时看过来的,深邃却叫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理智是抗拒的,但身体反应骗不了人,就好比现在,蒋绍言倾身靠过来,早已超过了钟虞定义的安全距离,脑中警铃大作,然而身体却渴望靠近,近一点,再近一点,尤其在这个情绪起伏的夜晚,他似乎格外渴望蒋绍言的安抚。
他想,或许因为以前有太多孤独无助的时刻,都是蒋绍言陪伴在他身边,所以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也可以叫上.瘾性依赖。
既然是瘾,那就该戒掉。
钟虞收回了投在蒋绍言身上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将身体往后,同他拉开了距离。
蒋绍言何许人,一下便察觉,眸色顿时一沉,然而脸上笑容不减,仿佛无事发生,他直起身,嘴角含笑地跟钟虞讲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原来有一次蒋兜兜跟蒋绍言闹脾气,玩离家出走,自己气夯夯跑到楼下,东张西望一番,最后也没敢走远,就在小区里逛了一圈,逗了邻居家的狗,趴在水池边看了一会儿小鱼,又蹲在地上把蚂蚁的窝搅乱,最后在太阳下山前不情不愿自己回来了。
这张照片就是蒋绍言跟在他后面偷拍的。
“离家出走?”钟虞失笑,“他那时多大?”
蒋绍言回忆:“四岁多点,就是去年秋天的事,你看池塘旁边的树叶都变黄了。”
“为了什么呢?”钟虞又问,他实在好奇。
蒋绍言继续回忆,这回真是有些记不清了,小崽子脾气大,被蒋西北惯得无法无天,有段时间三天两头跟他闹:“大约我没给他买玩具吧,他在你面前乖,其实脾气大得很。”
钟虞也发现了,不由莞尔,继续往后翻,翻着翻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停下看蒋绍言。
还在想是否该问,蒋绍言似乎看穿他,先一步说:“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
钟虞同他对视,思量之下还是决定问出来:“兜兜说他看过一张我的照片……”
刚才在房间,蒋兜兜把想问的都问了,钟虞毫无保留全告诉了他,同时钟虞也问出心里一直奇怪的问题,他问蒋兜兜为什么在那天宴会上会突然跑来抱住他。
“你是怎么认出我?”
蒋兜兜喃喃跟他说,因为一张照片。
钟虞还想再问,蒋兜兜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的疙瘩解开,又痛快哭了一场,蒋兜兜疲惫至极,跟钟虞说话都是闭着眼的,渐渐就没了声,睡着了。
钟虞想,如果有照片也只能是从蒋绍言这里看到的,不如问蒋绍言。
蒋绍言听完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的确有这么一张照片。”
钟虞随即便想森*晚*整*理问什么照片,他不记得自己给过蒋绍言照片,蒋绍言仿佛再一次看透他,漆黑的眼眸看过来,直接又坦荡地说:“但这照片是我十分重要的私人物品,恕我并不想展示,希望你能理解。”
钟虞的神经被“十分重要”四个字挑动,抿着唇同他对视了片刻:“好。”
相册厚厚的一本,钟虞看得仔细,花了不少时间,快看完的时候蒋绍言突然起身,钟虞看得专心并没注意,之后听动静才意识到蒋绍言是去了厨房。
他转身看去,正看到蒋绍言站在料理台前,背影高大,尤其那双平直的肩膀看起来尤为宽阔。他身前系着围裙,正低头在案板上切菜。很快,抽油烟机响了起来,接着是热油下锅炒菜的声音。不多时,香味便飘了出来。
钟虞收回视线继续看相册的最后两页,同时也觉得有点饿,一只手按在了上腹。他晚饭没吃就赶过来,跟蒋兜兜说了那么久话,情绪激动的时候感觉不到,现在平静下来,是真觉得有点饿,饿得有些难受了。
相册看完,钟虞合上,有些不舍地轻轻摩挲封面,之后就搁在茶几上,起身也站起来。
刚好蒋绍言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见状说道:“看完了?你先等等,我再煮个面,很快就好。”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钟虞根本不是第一次登门,两人不是时隔六年再见半生半熟,而是钟虞合该就要在这儿吃饭,在他蒋绍言的地盘吃他蒋绍言做的饭,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说完,蒋绍言即转身走回厨房,速度很快,钟虞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原地站了半晌,钟虞想算了,蒋绍言做都做了。
但其实以钟大律师的个性,要真不想吃,拿枪逼他都不见得会松口,更不会考虑情面这种东西。
钟虞还站在原地,视线也没从蒋绍言身上收回来,因为他注意到蒋绍言身上的围裙,图案是只黄色鸭子,跟他脚下的拖鞋一样。
回想刚才在蒋兜兜卧室,小孩儿的拖鞋也是一模一样的图案,一只嘴巴扁扁的黄色矮脚鸭。
照钟虞往常冷淡的性格,是绝不会觉得这鸭子可爱的,走在大街上路过也不会浪费时间看一眼。但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带来的荷尔蒙改变,在他怀着蒋兜兜那段时间,竟然疯狂觉得这鸭子特别可爱。
有次跟蒋绍言出去吃饭,路过一家盲盒店,他不过在经过橱窗时多扭了两次头,蒋绍言就给他买了一个回来,之后更无数次用这个理由诱惑他出门,每次都说:“总在家闷着也不好,走吧,我带你去抓小鸭子。”
那阵子流行收集盲盒,而那套盲盒一共12只不同造型的鸭子。钟虞有强迫症,一旦开始就想集齐全套,所以一次次被蒋绍言忽悠出门。
但直到最后他离开,好像一套还没有集全,总是差了最后那一只。
从厨房传出的声音将钟虞从过去的画面中拉回,他听蒋绍言问他:“还是吃煎蛋?”
钟虞愣了愣,“啊”一声,嘴唇微微张着,那张淡漠干练的脸上难得出现茫然的表情。
蒋绍言从厨房探身,见状笑笑,语气十分温和地又问一遍:“还是吃双面煎蛋好不好?”
钟虞本人不太注意饮食,或者说不愿在吃东西上浪费时间,能吃就行,能吃饱就行,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喜好。
然而他虽然有喜好,但自己却也说不出来,问就是都行,蒋绍言一度为之苦恼,之后不动声色观察,看哪道菜钟虞会多动筷子,看哪种做法钟虞吃得更多,由此推断他喜欢什么。
比如水煮蛋,钟虞也能吃,但吃得很慢,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是机械地进食,而如果换成煎蛋,他就会嘴角微微上翘,吃得很快,而且会把盘子里煎得有些焦黄的蛋白都挑起来吃掉。
钟虞说行,都行。
蒋绍言其实问不问都知道是这个回答,他只不过找个由头跟钟虞说话,省得对方不知道站在那里发什么愣,看着冷淡要强的一个人,在生活上却稀里糊涂,傻傻的,可爱得要命。
蒋绍言旋即又回厨房,利落地烧水煮面,不多时端出来两碗香喷喷的面,分别卧着煎得焦黄的鸡蛋和几根绿油油的菜心。
除了面,蒋绍言还快炒了一道微辣的小炒黄牛肉和芹菜香干,都是以前钟虞吃得可口的。他将围裙脱下搭在椅背上,冲钟虞说:“冰箱里没什么菜,今天有点简单了,等下次……”
下次什么?钟虞的心微微一动,蒋绍言却戛然而止,只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
两人在餐桌对坐,开始谁都没说话,钟虞便开口打破沉默。既然现在跟蒋兜兜把一切说开,他就想尽量多些跟小孩相处的时间,想跟蒋绍言商量:“当然,我会尽量不打扰你和兜兜的正常生活。”
这么说是他怕蒋绍言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或者蒋绍言会有其他顾虑,易地而处他都能理解。谁料蒋绍言很快说:“不用,你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钟虞一怔。
蒋绍言停筷看他,说:“你是生他的人,你有这个权利。”
等一会儿不见钟虞开口,蒋绍言又继续说:“你不是问过我兜兜为什么叫这个小名吗?你刚才在他房间有没有看到那个红色小布兜?”
钟虞点头,声音很轻:“看到了,在他枕头底下。”
蒋绍言搁下筷子,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神色变得郑重,看着钟虞说:“他两岁的时候生过一场病,在监护室里住了小半个月一直不见好,有次我去看他,把那个红色布兜和里面的挂坠一起拿给他。”
说着说着,蒋绍言突然笑了:“你可能不信,但他当时突然就睁开眼睛,嘴巴也张开,咿咿呀呀的,因为戴着氧气罩所以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看见他的手抬起来拼命想要抓住那个布兜。”
钟虞不知道还有这段往事,心脏顿时揪紧,神色变得凝重。
蒋绍言说:“我就把布兜给他了,他紧紧抓在手里。后来医生再用药,效果突然间变得很理想,恢复速度很快,没两天就转普通病房,一星期后就出院了。”
说着蒋绍言顿了顿,特意往钟虞看了一眼:“这期间他一直攥着那个布兜,谁去拿都不松手,来硬的就跟你龇牙,凶得很。有个医生就逗他,喊他说你怎么天天攥着个布兜兜,他就笑得特别开心,也跟着学说兜兜兜兜,从那之后我干脆就叫他兜兜了。
之后那挂坠就被他自己戴到身上,小布兜也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宝贝得很,谁碰都不行。”
钟虞心里五味翻腾,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绞在一起。
蒋绍言体贴地给他两分钟消化,又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你是不是注意到拖鞋了,你和他的拖鞋,还有我这件围裙上面的图案,都是这只鸭子?”
钟虞猛地抬头。
蒋绍言说:“这是我带他去超市,他自己选的,那么多图案里就认准这一个,怎么都不肯换,就要买这个图案,说实话我当时都觉得震惊。”
一向能言善辩的人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钟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蒋绍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突然间变得十分幽深且锐利,他倾身向前,手臂撑在餐桌边缘,喊他名字:“钟虞。”
钟虞微微一震,抬头正对上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的视线隔着餐桌直直射来,凌厉且有压迫感,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事,或许是因为血缘,或许是其他原因,但我想跟你说的是——”
蒋绍言突然又停顿,钟虞抿唇看他,因为太用力,唇色微微发白。
空气中仿佛有根弦在无声拉长,绷紧。两人隔着餐桌对视数秒,蒋绍言才缓缓开口:“我不信玄学,但不可否认,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就是命运。”
“钟虞,你和我,”他说,“我们挣不开,更逃不掉。”
蒋绍言一字一顿,带着十足笃定,像在说这件事本身,又像在说其他,钟虞心头大震。
钟虞坐在椅子上, 双手紧握,同蒋绍言针锋相对地彼此注视。
一秒、两秒……蒋绍言看着他,很快, 眉目间锐利锋芒又尽数收敛, 变回低声温和:“快吃饭吧, 待会儿凉了。”
仿佛在这场眼神交锋中主动认输。
钟虞却没有得胜的喜悦,慢慢提起筷子,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碗筷有保姆第二天来收, 蒋绍言搁进洗碗池, 擦着手走出来,正看到钟虞在看表。
他有心留人, 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于是在钟虞提出要走后,缓缓一点头,说:“我送你。”
钟虞立刻道“不用”,他和蒋绍言什么关系,怎么可能让他送,何况蒋兜兜一个人在家, 他也不放心。
蒋绍言知道他担心小崽子, 淡淡说:“没事, 他睡着了一般不会醒, 就算醒了也没关系,他比你想象得要独立。况且小区安保很严,我还单独装了警报系统, 不会有人进来。”
钟虞还是不放心,抿唇严肃地看着蒋绍言,眼神发出无声指责。
蒋绍言同他对视, 基于对钟虞的了解,知道今天是不可能送人了,只得默默叹声气,把拿起的车钥匙又放下,不过外套还穿在身上,说:“不送你回去,送你下楼看你上车,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极柔,声音低得像哄。
钟虞抿抿唇,说不出拒绝,只觉得像过去那样又轻而易举被蒋绍言拿捏,心里不大爽快。
搭电梯到楼下,往外走的时候钟虞在手机上叫车,大城市就这点好,不论多晚都有司机迅速接单。
蒋绍言在旁边说:“截个图,把车牌发我。”
钟虞面无表情,心想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蒋绍言难道还怕他坐个车就被人拐跑了?
蒋绍言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不由笑笑:“我知道,只是时间太晚了我不放心。”
钟虞没说什么,他并非不识好歹的人,曲起手指在屏幕上扣了两下,把那张包含车号信息的订单截了下来。
然而短信好像发不了图片,钟虞找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怎么发,蒋绍言在旁边看他胡乱捣鼓,突然又笑了笑,拿出自己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说先加微信再发。
两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正等车来。入夜后的街区安静得很,头顶一排路灯照明。
光线似乎太亮了,钟虞抬头,才发现今天的月亮异常大异常圆。
随后他又低头去看蒋绍言的手机,但迟迟没动。蒋绍言问:“回国这么久还没微信?没下载吗?”
钟虞手机里一直有微信,跟国内还有一些国外客户联系也会用,但他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蒋绍言说什么就听什么,先无声看了蒋绍言一眼,随后淡淡说:“车号告诉你就行了吧,用不着加。”
蒋绍言的手却没收回去,仍笔直地伸着,看着钟虞问:“加个微信而已,钟虞,你在顾虑什么?”
想激我?钟虞表情迅速冷了几分,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来一句:“就算这次不加,以后我给你发兜兜的照片或者视频总还是要加。”
蒋绍言总有本事把话说得叫人无法拒绝,钟虞点开微信,加了蒋绍言好友,手指重重点在屏幕上,泄愤似的把那张截图甩了过去。
蒋绍言低头看一眼:“嗯,收到了。”
一时无话,不知怎地,钟虞又抬头去看那月亮,这回蒋绍言也抬头同他一起看,钟虞目光偏移,就见他身姿挺立嘴角微勾,像是笑了一下,心情仿佛很好。
车在这时到了,钟虞硬邦邦丢下一句“再见”便上车,故意不去看蒋绍言,但等上车后,车往前开,他又忍不住去看侧视镜,就见蒋绍言还站在原处,小区门口那排路灯下,遥遥目送他离开。
到酒店,钟虞刚下车,蒋绍言的信息就过来了,问他到了吗。
钟虞直到进房间才回:【到了。】
蒋绍言很快回:【好,早点休息,晚安。】
钟虞扫一眼,不打算回了,随手将手机扔床上,脱掉外套挂进衣帽间里。从衣帽间出来,他又看一眼床上孤零零扔着的手机,站在床边想了想,拿起来,快速回了【晚安】过去。
之后便进浴室洗澡。
水声哗啦,蒸腾起一片白雾,钟虞脱光了站在花洒下头,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时候,手碰到了下腹的一道伤疤。
陈年旧疤,长长的一条横亘在下腹,颜色已由最初的艳红变淡,几乎跟肤色差不多。
平时洗澡时不可避免会碰到,但碰到之后钟虞都会快速略过,但今天他停下来,指腹在那道凸起的瘢痕上摩挲了两个来回,然后在一片水雾中低下头。
他在看那道疤。
他在想蒋绍言的那句话。
或许有些事真的就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挣不开,逃不掉。就像这道疤,虽然随着时间会变浅变淡,但烙印一直都在。
经过热水冲刷后的皮肤更加润泽,白里透红,钟虞黑发红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从浴室出来,自己也讲不清为什么,捡起手机又看一眼。
没新消息。
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鬼使神差,钟虞做了一件平常不会做的事——他点进了蒋绍言头像去看他朋友圈。
蒋绍言恰好刚发了一条,是张月亮的照片,就是刚才他们等车时站得那个地方拍的,不知道蒋绍言怎么拍的,感觉离天空很近,拍出来的月亮圆润清晰。
只一张图,没有文字。
钟虞不禁再次纳闷,为什么今天的月亮会这么圆?
他走到窗边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开,又看到了那深邃的夜空里挂着的皎洁圆月,明明不是十五中秋,却似乎比那时还要更亮更润更圆。
淡淡清辉洒下,轻拂在钟虞仰起的面庞,似乎是在告诉他——月圆,人团圆。
那天过后,蒋兜兜又开始每天去钟虞律所报道,坐着他的迈巴赫,提前一个路口打电话,到了之后就会看到钟虞站在楼下等他,然后飞奔过去,一头扎进钟虞张开的怀抱里。
“小虞儿,我好想你啊。”
明明天天见,蒋兜兜每次见面第一句话总是这个,边说还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蹭钟虞脖子,蹭得钟虞心里麻酥酥,一把将蒋兜兜抱起来然后说:“我也想宝贝兜兜。”
钟虞不是个纠结的人,一旦想明白,说开了,他就会立刻付诸行动,在蒋兜兜身上就体现为无底线的宠,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偿回来。
蒋兜兜惯会顺杆爬:“那能亲亲吗?”
钟虞立刻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两下,左边右边各一下。
蒋兜兜脚不着地,真感觉自己身在云端,紧紧搂着钟虞脖子:“小虞儿我好爱你。”
钟虞立刻说:“我也爱你,宝贝。”
看来有些事真的就是本能,钟虞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出来了,说得无比自然,发自真心,一点不觉得肉麻,只觉得语言实在太浅薄,怎么说都无法完全表达他对蒋兜兜的爱。
父子两个腻腻乎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半途就回车上坐着。钟虞就这样抱着蒋兜兜走进楼里,等电梯的时候恰好老陈从里头走出来,见钟虞抱着蒋兜兜,脸上还笑意盈盈的,顿时面露惊讶。
“你这是……”
钟虞跟蒋兜兜说:“叫叔叔。”
“叔叔好!”
“哎哎,你好你好。”老陈笑容有些不自然,疑问的目光投向钟虞,摆明问什么情况。
钟虞没答,跟老陈错身,抱着蒋兜兜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蒋兜兜还挥手跟老陈拜拜。
钟虞不说自然有顾虑。
蒋兜兜是蒋绍言的儿子,蒋绍言低调,也很保护蒋兜兜的信息,但知道的人毕竟也不在少数。蒋兜兜频繁来找自己,连老陈都有疑惑,有心之人自然更会关注,钟虞担心万一有人去调查自己和蒋兜兜的关系该怎么办。
天生心思细加上职业原因,钟虞考虑得比较多,蒋绍言身份摆在这里,商场上尔虞我诈波谲云诡,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对手攻击的焦点,他怕对蒋绍言有不利影响。
因为他深深知道,即便在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努力修正,但他和蒋绍言的开始并不那么光彩,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隔天一早钟虞就用新加的微信联系蒋绍言,说想谈谈。蒋绍言回复得倒是迅速,但白天日程排满了没空,只有中午有半小时午饭空闲。
所以中午钟虞就又去他办公室,谭朗拿了两份套餐上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说。
听完钟虞的顾虑,蒋绍言回答他:“你和兜兜的关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有人要查那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操心。”
既然蒋绍言这么讲,钟虞也无话可说,夹一筷子辣炒八爪鱼配米饭咽下,除了八爪鱼还有一道同样微辣的土豆煨牛肉,一道一看就清新爽口的白灼油麦菜,还有一例润肺去燥的雪梨银耳汤,每一道都很合他胃口。
他以为是搭配好的套餐,却不知道这些菜都是蒋绍言看过食堂窗口今日份菜单后,亲自拿笔一个个勾出来的。
吃过辣椒的嘴唇鲜红湿润,钟虞低头专心吃饭,偶尔伸出舌头舔一舔,没注意对面人深沉的眼睛。
直到蒋绍言问他:“你会这么想,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担心我?”
虽然是事实,但钟虞怎会承认,他抬起头不带情绪地看着蒋绍言然后说:“过度解读不是个好习惯,蒋总。”
这句话不知道哪个字触动了蒋绍言的笑点,英俊的男人突然间笑得停不下来。
若是郝家明在,看到一向冷峻威严的老板笑成这样,一定会眼瞏瞏到大呼震惊。
钟虞也莫名其妙。
在那双漂亮的眼聚起怒意之前,蒋绍言见好就收,及时止住了笑,然而眼睛却还是弯的。蒋绍言觉得挺冤,钟虞从未称呼过他“蒋总”,头一次听,觉得新鲜,更多是觉得可爱。
从前他就觉得钟虞像只猫,漂亮,冷淡,倔强,要强,不服软不服输,主意也大得很,但其实糊里糊涂不懂照顾自己,而且一逗就炸毛。
他承认第一眼是被钟虞出色的外表和不同凡响的出场方式吸引,之后越接触就越了解,越了解就越难以放手。他喜欢逗他,更喜欢哄着他,宠着他,甚至当初钟虞坚持要走,也只是心疼他,由着他,尊重他。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假装咳嗽清嗓,说:“对不起我的错。”
随后他便拿起钟虞手边那盅汤,掀开炖盅上的盖子,递到钟虞面前,用实际行动赔罪,低声哄道:“别生气,给个面子尝尝。”
转眼又到周五。
一整天, 钟虞都泡在会议室里同郝家明周旋,越接触他越发现郝家明就是个笑面狐狸,看着笑嘻嘻不着调, 实际精明得很, 不过好在协议磋商接近尾声, 只剩最后几项关键条款,而郝家明死咬不放,让钟虞颇为头疼。
因为不在律所, 所以这天蒋兜兜直接来蒋绍言公司, 到了蒋绍言办公室见钟虞不在,就要冲出去找他, 被蒋绍言拽着后脖领给拉了回来。
那天谈过,吃完饭,钟虞在离开前最后表示,他还是想尽量低调,蒋绍言记得钟虞原话是“我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没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蒋绍言当时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是麻烦?”
钟虞表情不变,依旧冷冷淡淡, 回他:“除了过度解读, 断章取义也不是个好习惯。”
蒋绍言盯着他, 钟虞站在他面前, 身量如竹,面庞似玉,黑发黑眼, 模样有多招人喜欢,那张红艳艳的嘴唇里吐出的话就有多气人。
他恨不得箭步上去将那张嘴狠狠堵上。
他差点忘了,在气人方面, 钟虞一向擅长。
蒋绍言想说“回去?回去哪儿?你确认你回得去吗”,然而互掷气话除了让关系变僵起不到一点好处,所以蒋绍言当时选择闭口不言,任钟虞转身走了。
但不可否认,两人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蒋绍言对蒋兜兜说钟虞很快就来,让他老实待着。蒋兜兜从蒋绍言语气里嗅到一丝不爽,不敢再造次,看似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实则心里记下一笔,等钟虞来了他一定要告状!
五点刚过,郝家明就叫停,笑眯眯说今天就到这里,又用粤语大呼周末愉快,整间会议室的人都呼应他。
钟虞不紧不慢收拾着面前一堆散乱文件,表情淡淡的,老陈要回所里,说捎他一程。钟虞刚收到蒋绍言信息,知道蒋兜兜就在楼上他办公室,就说有事叫老陈先走。
老陈看他的眼神满是狐疑。
磨磨蹭蹭到最后,钟虞还特意去趟洗手间,出来后外头终于没人了,他才去按电梯,掏出一张电梯卡来。
那日的事还有后续,他呛过蒋绍言,转身就走,到门口看到谭朗,想到一件事,于是又折回,跟蒋绍言说下次他再上来就不要谭朗去接了。
谭朗连着两次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等他,不仅老陈,连郝家明看他的目光都充满探究。
“不去接你怎么上来?”蒋绍言说。
钟虞听他语气僵硬,知道是生气了。西北集团内部电梯都要刷卡,而到蒋绍言这一层的电梯卡又跟普通的不太一样,大概是一定级别以上的高管才能有,钟虞于是问:“能给我一张电梯卡吗?”
“电梯卡都是专人专用,办起来不算费事但也不容易。”蒋绍言没好气,“你不是待不了多久,确定要这么麻烦?”
到底还是不吐不快,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奉还,钟虞心里发笑,心想小气鬼。不过小气鬼就算冷眉冷眼还是英俊得很,钟虞不动声色欣赏两秒,心想不给就不给吧,转身要走,蒋绍言又突然叫住他。
蒋绍言拉开抽屉拿出个东西,之后阔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一只手。钟虞愣了愣,就见蒋绍言将他手掌向上摊开,将那薄薄一片电梯卡塞进他掌心,之后一手托着他的手背,另一只将他手指轻轻拢上。
手背贴掌心,钟虞完全忘记反应,只觉得蒋绍言的手烫得厉害,皮肤粗糙,细微的摩擦也带来叫人战栗的麻意。
蒋绍言垂眼看他,低声说:“别丢了,丢了找你赔。”
此刻电梯上升,那片半个手掌大小的电梯卡被钟虞捏在指间,那对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当时被触碰的感觉一直停留在皮肤上,两天过还挥之不去。
钟虞忍不住低骂了一句跟郝家明学的新词儿:“痴线。”
电梯到,钟虞也收拾好情绪,穿过走廊走向尽头处蒋绍言办公室,还没到门口,门突然从里面打开,蒋兜兜冲出来一把抱住他。
蒋兜兜还是那套“小虞儿我好想你”,钟虞把他抱起来说“我也想你”,然后在左右两边脸上各亲一下,又问“饿不饿,去吃饭吗”,接着就见蒋绍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意味不明地朝他看了一眼。
钟虞要低调,蒋绍言虽然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但还是尊重他的意思,今天给助理秘书通通放假,所以这层一个人也没有,现在他也准备给自己放假。
关灯锁门,外套搭在臂弯,蒋绍言正要问去哪儿吃,就见钟虞一脸莫名地朝他看,登时明白钟虞的想法。
敢情这人根本没打算带他一起吃。
蒋绍言顿时好气又好笑,说:“我也有嘴,我也会饿,钟大律师好心赏口饭吧。”
讨饭还那么理直气壮,钟虞斜他一眼,转身的时候却笑了。
下楼是坐蒋绍言专用的那部电梯,蒋绍言直接按到车库,中途不停。专用电梯当初设计没那么大,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有些挤,蒋兜兜刚进去就说怕怕,要钟虞抱抱。
蒋绍言冷眼看他发嗲,就见钟虞还真把人抱起来,蒋兜兜靠在钟虞身上冲他爹得意地摇头晃脑。
蒋绍言用眼神命令:下来。
蒋兜兜冲他吐舌头:我不。
父子俩眼神过招,钟虞察觉不对,转头疑惑地朝蒋绍言看。
蒋兜兜的眼睛偏圆,而钟虞眼睛偏细长,但仔细看,两人的眼睛又有七八分相似,瞳仁漆黑,而且都十分清澈明亮。
此时那两双相似的眼睛同时看来,一个可爱狡黠,一个灵动神韵,蒋绍言速速败下阵来,心中叹息,垂眉顺目地看了眼钟虞手里还拎着的鼓囊囊公文包,说:“不重吗,我帮你拎吧。”
说罢就自发伸手去拿,过程中不免碰到手指,两人又同时抬头,无声地对望了一眼。
蒋绍言嘴上说讨口饭,但不会真让钟虞请,怎么说也是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吃饭,他早就提前订好餐厅。
到餐厅,在服务生指引下进去包间,包间宽敞,一整面落地玻璃,正对穿过岚城的那条河,夜幕降临时景色很美。
落座,蒋绍言坐长桌一边,钟虞带蒋兜兜坐另一边,当真是一家三口的既视感。蒋绍言静静感受着这一刻,嘴角微扬,点菜时语气都比平时温和,点的都是这家招牌。蒋兜兜也在对面翻菜单,字不认得就看图,翻到最后突然指着一张图片说:“我想吃这个。”
蒋绍言看去,太阳穴顿时一跳,蒋兜兜指的是个冰淇淋。
蒋兜兜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是对钟虞说的,晃着钟虞胳膊撒娇卖乖:“小虞儿你看,这个好漂亮哦,像不像个船,上面有奶油有小伞还有彩色的糖,我想要这个。”
小崽子精得很,绝口不提还有三个冰淇淋球。
钟虞认得这东西,叫香蕉船,他小时候就看到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餐厅里竟然还有。
钟虞下意识去看蒋绍言,蒋绍言板着脸明显不赞同。
钟虞又去看蒋兜兜,蒋兜兜眨巴着眼,天真无辜。
“……”
钟虞最后败于那双水汪汪的圆眼下,他也知道现在这个天气吃冰淇淋不合适,但实在不忍拒绝蒋兜兜,于是倾身向前去跟蒋绍言打商量:“要不点一个?就叫他吃一个球,剩下的我吃,我还没吃过这个。”
“你没吃过这个?”蒋绍言愣了愣,“你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什么?”钟虞纳闷,他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难道都列出来跟蒋绍言说?
蒋绍言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看了钟虞一会儿,对服务生讲:“上两份香蕉船。”
这回轮到钟虞愣了:“点两份干什么?”
蒋绍言说:“你单独吃一份,兜兜吃一份,吃不完剩下的我来吃。”
蒋兜兜听他爸说点两份,正要欢呼,又听蒋绍言这话,顿时扁嘴:“爸爸你好狡猾,这样你可以吃我的又可以吃小虞儿的,是你想吃两份。”
蒋绍言才不管他怎么说,菜单一合,就这么定了。
等前头的菜上完,那两份万众瞩目的香蕉船终于上桌。
钟虞以前只看过但没吃过,那时家里条件尚可,但他明白自己其实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因此早慧且懂事,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但不提不代表不喜欢,不想要。
今天这一遭,倒像是要弥补小时候的遗憾了。
思绪跑远,钟虞强行拉了回来,对着满满当当的香蕉船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口,就去看旁边的蒋兜兜。
蒋兜兜满脸兴奋,他想吃这个很久了,先把插在上头的小纸伞拔掉,嗦嗦伞柄上的冰淇淋和奶油,再用小勺子连着饼干碎和糖粒挖一大勺送进嘴里。
钟虞于是学他,也先把伞拔掉,然后歪着头,伸舌头去舔。奶油混着香草冰淇淋,甜滋滋的在嘴里融化,立刻就将方才回忆的苦涩压了下去,钟虞不由笑了,一抬眼,就见蒋绍言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看他,脸上也笑着。
不是嘲笑,而是十分温和的笑,带着无限纵容与宠爱。
钟虞感到一阵面红,这副吃相叫蒋绍言看到,但他绝不会表现出来羞赧来,也直直地回视蒋绍言,用眼神逼退他的眼神。
蒋绍言却一直看他,一直看他,目光柔和深长,仿佛窗外那条绵延流淌的江河,不知所起,却一往而终。
对视不知多久,钟虞渐渐地受不住了,本该针锋相对的对视不知何时变了味,变得缠绵粘腻,就像嘴里的奶油。
钟虞率先转过视线。
然而到底有些不甘,钟虞低头舀一勺冰淇淋,含在嘴里的时候嘟囔一句“痴线”。
这两个字蒋绍言显然听懂了,没忍住发出一声笑。
最喜欢的草莓味吃完,蒋森*晚*整*理兜兜正欲向第二喜欢的巧克力球下嘴,就被蒋绍言无情叫停。
随后,一只邪恶的大手从对面伸来,把他那只香蕉船拖了过去。蒋绍言三两口草草解决,然后擦了擦嘴。如果蒋兜兜会用成语,一定说他暴殄天物!
今天每道菜都合胃口,钟虞本来就吃了不少,香蕉船份量又足,他吃一半实在吃不下,蒋绍言见状说:“吃不下就不吃了,给我。”
钟虞惊讶地看他。
蒋绍言不以为意:“怎么这副表情,刚才不是说了,吃不完剩下的我来解决?再说——”
蒋绍言特意停顿,深深看了他一眼:“以前又不是没吃过你剩的。”
有理有据,还有过去无可否认的事实做例证,钟虞无话可说。
把钟虞的香蕉船拿到面前,蒋绍言先看了一眼,巧克力的没动,草莓的吃了一半,香草的都吃了,他默默记下钟虞的喜好,不像刚才那样囫囵,而是一口一口细品,吃剩也津津有味。
他猜要是钟虞会读心,八成又要说他神经。
吃完饭,蒋兜兜突然宣布不跟钟虞回酒店,因为他还有别的安排。
蒋绍言冷眼旁观,小崽子不知道又捣什么鬼。
钟虞愣了愣,说好。蒋绍言开车将他送回酒店,蒋兜兜随钟虞下车,站在门口不舍地抱了好久,说明天一定再来找钟虞。
钟虞说好。
蒋兜兜上车,蒋绍言驾车离开,还见钟虞站在门廊下目送他们,而蒋兜兜也扭着身子一直挥手。直到上主路,再看不见了,蒋兜兜才扭回身子,对蒋绍言说:“爸爸我想去商场。”
大概知道今天多次挑战了蒋绍言底线,蒋兜兜现在乖得很,提要求前还知道叫爸爸。
蒋绍言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去商场做什么?”
“我想给小虞儿买个礼物。”
“买什么?”
蒋兜兜眨眨眼:“我能先保密吗?”
蒋绍言也不是一定要他说,反正待会儿买的时候他就能知道。
既然是给钟虞买礼物,那必须要去最好的商场。父子俩想法一致,蒋绍言随即调转方向开车过去。
到商场,蒋兜兜下车,从地库坐电梯上楼,电梯门刚一开,就仿佛被拉进了一个繁华璀璨的另个世界。
他没头苍蝇似的东转西转,蒋绍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也不催他。
等他们第二次经过天井下方的服务台的时候,一直注意蒋兜兜的工作人员便走出来,问蒋兜兜需要什么。
蒋兜兜停下,蒋绍言跟着停下,想听这小孩怎么说。
他听蒋兜兜说:“姐姐你好,我想买口红。”
工作人员愣了愣:“买口红?”
蒋兜兜点头:“嗯嗯,口红,抹嘴上的那个。”
蒋绍言站在后头,也听到了。
一晚上被小崽子频繁挑衅,正想着怎么回家给他立规矩,此刻听蒋兜兜说要买口红,不知为何,蒋绍言突然就笑了!
父子俩被工作人员领到彩妆柜台前。
展示架上陈列成百上千支口红, 各种颜色,不同粗细,不同长短, 还不同质地……蒋兜兜眼花缭乱, 闭上眼, 揉一揉,再睁开……怎么还这么多?!
他无助地看向蒋绍言。
蒋绍言也没买过这玩意儿,对口红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不同色号, 这点了解源于前年投资的一家美妆公司, 那家公司负责人来他办公室侃侃而谈口红和口红经济,拍马屁大赞“蒋总眼光独到!”, 浓重的香水味熏得他头疼,他便寻个理由礼貌地把人请了出去。
谁想这里头好像水很深,没那么简单。
导购见一个英俊男人领着个可爱小男孩光临,忙不迭走过去问需要什么,蒋兜兜表情讷讷的,说要买口红。
导购看看蒋绍言又看看蒋兜兜:“小朋友给妈妈买吗?”
“对,给我爱人买, 想当礼物送他。”蒋绍言接过话, “有什么推荐吗?”
导购突然感到羡慕, 这么帅的老公和儿子一起来挑口红当礼物。导购问:“请问您太太之前一般用什么牌子什么色号呢?”
蒋绍言和蒋兜兜对视一眼, 同时沉默。
导购见惯了,立刻换种问法:“……那请问您太太皮肤白吗?”
“白。”
“白!”
这回异口同声。
导购继续问:“唇色呢?偏深还是偏淡?平时会干吗?唇形什么样?唇线明不明显?平时会化妆吗?”
蒋绍言略略思索,以认真严谨的态度一一回答:“唇色偏浅, 粉里带点红,不过一吃辣就会变得很红。会有些干,他不怎么记得喝水, 但喝了水嘴唇就会变得很润泽。形状很好看,像花瓣,下唇比上唇略微饱满………”
因为没什么客人,所以另一名导购也走过来,闻言与自己同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观察得这么仔细,估计平时没少盯着看吧。
最后导购推荐三种不同质地和色号,分别是珠光带细闪,奶油,还有丝绒。
蒋兜兜一听奶油就来劲儿:“要奶油要奶油!”
蒋绍言请导购在试色板上画了一道印,他仔细观察那颜色,果真有点像奶油,丰润丝滑,叫他不禁回忆起晚上在餐厅,钟虞伸舌头舔奶油的那一幕,眼神暗了暗,拍板说就买这一支。
因为要作礼物送出,导购特意精心包装了一番,把口红装进一个小巧精致的购物袋里。蒋绍言刷卡付钱,接过那袋子。
蒋兜兜立刻就要抢,蒋绍言轻轻一提不让他碰,蒋兜兜拿眼瞪他:“这是我给小虞儿的礼物!”
蒋绍言淡淡一笑:“我开的车,我付的钱,怎么成你的礼物?”
小崽子不服气,但也反驳不了。
蒋绍言不是想抢他这份功,而是以此为筹码来谈条件。上车后,他看着后座气鼓鼓的蒋兜兜问:“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去找他的时候送?”
蒋兜兜偏过头:“哼。”
蒋绍言心中好笑,继续说:“去找他无非就是在外面吃喝玩,我给你提供另一种方案,你想不想吃他亲手做的饭,吃完饭跟他一起看电视打游戏,晚上一起散步,然后让他读故事给你听再搂着你睡觉?”
每一条都稳准狠地捏在了蒋兜兜的七寸上,蒋兜兜在蒋绍言说话的时候就一点点把头转回来,眼睛越发地亮,到最后忍不住疯狂点头。
他想,他可太想了!
蒋绍言循循善诱,此刻图穷匕见:“那就不要去找他,让他到家里来,而且礼物你也可以送给他。”
蒋兜兜思考两秒,点头同意了。
父子俩达成共识,第二天一早,蒋绍言打给钟虞,说蒋兜兜有些拉肚子,恐怕今天不能再去外面吃饭。
倒也不算说谎,蒋兜兜前一晚回来肚子的确有些不舒服,大约是吃了冰淇淋的缘故。
不过蒋兜兜没哼也没闹,乖乖爬上床睡觉,他从小就知道,选择自己做,后果自己担,既然要吃冰淇淋就要承受吃完了可能不舒服的后果。
但面对钟虞就不一样了,蒋兜兜抱着肚子装可怜,对着手机说:“小虞儿,爸爸说我今天最好在家休息,可我好想你,你能来陪我吗?我还准备了礼物想送你。”
蒋绍言把手机又拿回来,再添一把火:“过来吧,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早上起来就闷闷不乐,你要是没事就来陪陪他。”
大约钟虞终于松口,蒋绍言脸上展露些许笑意,冲正扒着他的手臂想要偷听的蒋兜兜递了个成功的眼神。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蒋绍言缓步向前,长身立在落地窗边,单手伸在居家裤的衣兜里,说:“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买直接过来就行……也好,那你买点水果吧,兜兜爱吃草莓……不着急,慢慢过来,我们等你。”
挂了电话一回头,蒋绍言就见蒋兜兜兴奋地从沙发跳起来,双手竖在半空比耶。
蒋绍言受他感染,笑容更深,但有些事还是得说在前头,于是他走过去站在蒋兜兜面前,神情略显严肃地说:“待会儿他来,你跟他说想吃他做的饭。”
蒋兜兜一边蹦一边点头。
蒋绍言又话锋一转:“但你不要进厨房。”
蒋兜兜停下来:“为什么啊?”
蒋绍言没用“厨房油烟大小孩子不能进”那一套来糊弄,或者“听话我给你买玩具”来交换,而是十分坦诚地说:“因为我想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蒋兜兜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
蒋绍言继续说:“就像你想和他待在一起一样,所以作为交换,你和他看电视玩游戏的时候,我也不会打扰。”
听起来很公平,但蒋兜兜精得很,想了想问:“那晚上散步呢?”
蒋绍言说:“我们一起散步。”
蒋兜兜立马又问:“那睡觉呢?”
蒋绍言卡壳,跟小崽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伸手在蒋兜兜头发上胡撸了一把:“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钟虞到的时候,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蒋兜兜早穿戴好,一听钟虞来了立刻往外蹿,蒋绍言拿了大衣跟在后面,两人一道下楼。
钟虞正往小区里走,开始他以为有门禁,进不来,谁料门口保安看他一眼就放他进来,他猜大约是蒋绍言提前打过招呼。
所以双方在小区的喷泉边相遇,钟虞两手拎满东西,除了草莓,还有好些其他水果和礼物。
上次来情况紧急,他空着手,这次总不能还空手上门,他将自己定位为客人,得有相应的礼貌和客气。
“小虞儿!”
孩童的声音惊起树上休憩的鸟雀,钟虞将手里东西搁下,俯身张开双臂迎接飞奔而来的蒋兜兜。
这日天气很好,天空蓝得不像话,太阳高照,微风吹拂,是独属于秋日的温暖,喷泉向天空喷洒晶莹水滴,旁边的一大一小紧紧拥抱,构成一幅叫蒋绍言终生难忘的画面。
“怎么下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好了好了,一看到你就全好了!”
紧随其后的蒋绍言正好听见,心想蒋兜兜惯会甜言蜜语哄人,也不知道随了谁。钟虞抱着蒋兜兜站起来,两人视线在半空碰了一下,蒋绍言微微一笑,自觉拎起地上东西。
上次来钟虞没注意,这次他特地留意了一下路线,搭电梯上楼,开门,蒋兜兜第一个跑进去,给钟虞拿准备好的拖鞋。
还是上次那印着小黄鸭图案的拖鞋,等钟虞穿好,蒋兜兜才穿进自己那双里,两脚并在一起同钟虞并排站着,蒋绍言就见四只鸭子在眼前排队。
钟虞心中既暖又甜,还夹杂别的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想起蒋绍言说蒋兜兜去超市一眼挑中这图案,于是问:“兜兜,你为什么喜欢这个鸭子?”
蒋兜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不知道耶,反正我就喜欢。”
钟虞摸摸他的头。
钟虞来之前,父子俩人对他的时间做了严谨划分,蒋绍言分秒必争,蒋兜兜寸土不让,于是此刻,蒋兜兜冲蒋绍言挑眉眨眼,那意思——爸爸,你该退场了。
蒋绍言将钟虞买的那堆东西拎进厨房,洗了草莓切了橙子端到客厅,对钟虞说:“你陪他待会儿,我上楼处理点事。”
说完蒋绍言就上楼去书房,不过他特意没关门,很快听到楼下传来电视声,像是蒋兜兜喜欢的蜘蛛侠,偶尔能听到父子俩的交谈还有一两声轻笑。
蒋绍言坐在书桌后头,文件摊开在面前,就这么垂手静坐,听楼下的声音。
手机设定的闹铃在11点一刻准时响起,蒋绍言终于动了,施施然起身下楼,走到楼梯转角正好蒋兜兜抬头。
蒋绍言隐晦地递过去一个眼神。
蒋兜兜接收到,一扁嘴,虽不情愿但很有契约精神,从没骨头粘在钟虞怀里的姿势爬起来,做作地摸摸肚子然后说:“小虞儿,我有点饿。”
刚消灭半盘草莓,这么快饿了?钟虞问:“那……吃饭吗?”
蒋绍言单手插兜,姿态优雅地从楼梯走下,适时接话:“饿了?我去做饭。”
蒋兜兜没忘台词:“我想吃小虞儿做的饭。”
钟虞愣了愣,他看看蒋兜兜,又同蒋绍言对视几秒,说行,接着从沙发起身,跟蒋绍言一起往厨房走。
厨房料理台上堆满食材,都是蒋绍言一早叫人采买了送来的。
钟虞有些手足无措,看看那堆菜又看看蒋绍言。蒋绍言笑问他:“会做吗?”
以前的钟虞是不太会做的,但分别六年,蒋绍言不那么确定了。
等待答案的那几秒,蒋绍言竟罕见地感到紧张。
钟虞垂手站着,诚实讲:“不太会。”
蒋绍言挑眉:“在国外没自己做?”
钟虞的心微微动了一下,这还是蒋绍言第一次提起他在国外的事,口气平常好像只是随口闲聊。他同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平静地对视,猜不透蒋绍言到底什么意思,片刻才说:“没有,只会做三明治。”
面包里夹点火腿生菜,撒上沙拉就是一餐,他那时白天打工晚上备考,没那么多时间花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即便后来进律所开始接案子,经济状况改善,但也不敢松懈,几乎所有收入都被他存起来,他强迫自己一直往前,一刻不停。
蒋绍言沉默,听到预想中的回答,既轻松也不轻松,更多是密密的心疼,他问:“吃那个能习惯吗?”
“没什么习不习惯。”
钟虞语气淡淡,仿佛不以为意,目光撇开,表示他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
明知道这么说会叫他心疼……蒋绍言一时间不确定钟虞是有意还是无意。
钟虞侧身而立,脸转向窗外,留给蒋绍言一道清瘦倔强的侧影。
蒋绍言默默注视片刻,咽下一声叹息,走到墙边摘下围裙套上,对钟虞说:“那你给我打下手吧。”
厨房还有一条同款围裙, 钟虞穿上,系带在腰后随手打了个结。
蒋绍言以目光为尺,一寸寸丈量, 觉得钟虞比较六年前并没变化, 腰身依旧劲瘦窄薄, 当年他一只手便能搂过,如今也可以。
外套刚才在门口脱掉了,钟虞只穿了一件半高领的针织衫, 黑色显得皮肤很白, 领口包裹着细长的脖颈,正卡在喉结的位置, 冷眉冷眼,整个人有股禁.欲的色.气。
钟虞起初还有些手忙脚乱,也有些别扭,跟蒋绍言同在一个空间总会受对方气场影响。
蒋绍言摸准他的心思,就指使他干点简单的活儿,摘菜剥蒜递调料之类,渐渐地钟虞就放开, 还有余力跟蒋绍言搭话。
他见蒋绍言处理食材姿态熟练, 可见经常做, 不禁好奇, 蒋绍言那么忙还有功夫做饭。
蒋绍言说:“有空的话都是我给兜兜做,实在没空才让阿姨来。”
钟虞了然,为了在意的人, 蒋绍言总愿意亲力亲为。
他的菜摘好洗净,暂时没事,就垂手站在料理台边看蒋绍言忙碌。
蒋绍言今天穿着十分居家, 下半身是宽松的灰色长裤,上半身也穿了一件针织衫,然而不知是尺码偏小还是洗过缩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将那结实漂亮的身材展露无遗。
钟虞不自然地撇开视线,没多久又转回,盯着蒋绍言看。
这无疑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从各方面来说,英俊潇洒,身材高大,事业有成,温柔细致……再多的溢美之词叠加到蒋绍言身上都不为过。
钟虞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
这样一个人,注定会吸引许多人的追逐。
钟虞不禁想,在他离开的六年里,蒋绍言是否将这份温柔细致给过别人。
莫名地,心中竟咂出淡淡的酸味儿来。
意识到逾越,钟虞飞快将思绪拉回,定睛去看蒋绍言处理大龙虾。
那是只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长的波龙,两只钢铁似的蟹钳嚣张地挥舞,然而在蒋绍言手里也只能乖乖服软。
龙虾送来前已经简单处理过,蒋绍言再进一步处理,大手利落地掰头剪腮……随着他的动作,手臂的肌肉虬结鼓胀,显得很有力量。
钟虞便有些心猿意马,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大约也是怀孕带来的荷尔蒙改变,他特别喜欢蒋绍言身上的味道,闻不到就会心情低落,所以到了后来蒋绍言都是跟他一起睡的。
有时晚上起夜,回床上又睡不着,他便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偷偷观察枕边的人,看他立体的五官,结实的臂膀。
后来他不满足于只看,还伸手去捏,一边捏蒋绍言的肌肉一边想,平时也没见蒋绍言锻炼,为什么他的肌肉会这么漂亮。
“钟虞?”
蒋绍言唤了声,表情十分诧异,往钟虞捏住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看了一眼,又去看他的脸。
刚才他就发现钟虞站在那里表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暗地观察,谁知钟虞突然上前,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往他胳膊上捏了捏。
钟虞此刻也回了魂,意识到自己的惊人之举,内心也十分震惊,他怎么想着想着竟真的伸手去捏蒋绍言的胳膊?
然而钟大律师连在拉美遭遇枪支威胁都面不改色,这种场面不过尔尔,他冷静地收回手,顶着一对微微发红的耳尖,淡定地对蒋绍言说:“你毛衣上有根头发。”
“……”蒋绍言默了几秒,“头发呢?”
要证据?
钟虞眉心微动,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搓,面不改色举到蒋绍言眼前:“掉了。”
蒋绍言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那笑容三分揶揄七分狎昵,总结起来就是不信。钟虞抿唇回视,只觉耳后烧得慌,冷声说:“看来你不需要我帮忙,那我去陪兜兜看电视了。”
蒋绍言不由再次感叹血缘的力量,这转移话题、倒打一耙的功力,小崽子完全是继承了生他的这个人!
钟虞转身要走,蒋绍言想去拉他,但手上还沾着腥,情急之下只能用食指勾住钟虞围裙后面的带子。
那带子细细的一根,在钟虞毛衣上勒出一道浅痕,令人想象若是粗糙的手指直接按上去,是否会压出更深的痕迹。
蒋绍言目光发暗,恨不得直接将人拉过来用力抱在怀里,但实际上他控制着力道,只是轻轻将人拉住,随后无比真诚地说:“抱歉我的错,我毛衣上的确有头发,你好心帮我拿掉,我该说谢谢,以及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过了好几秒钟虞才转身,深深地看了蒋绍言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然而蒋绍言不仅照单全收,包容他,甚至纵容他。过去是因为自己肚子里有蒋兜兜,可现在呢?为什么现在他还是这样。
钟虞突然间感到滋味复杂,低声问:“还有什么要我做?”
波龙摆盘撒了蒜蓉料放进蒸箱,蒋绍言又炒了两道小炒做了一道汤,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他停下看了钟虞一眼,说油烟大,叫钟虞先出去陪蒋兜兜看会儿电视。
钟虞注意到案板上只剩牛肉没处理,旁边料理台还有豆芽等等配菜。他默默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脱掉围裙洗净手便从厨房出去了。
大约过一刻钟,蒋绍言也从厨房出来,做好的菜一一上桌,最后才端出那道“油烟大”的菜,钟虞扫一眼,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那是道水煮牛肉。
钟虞爱吃辣,尤其喜欢这道菜,同蒋绍言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他基本上一周要吃三四回。蒋绍言觉得外头餐馆的油不健康,就自己学了做给他吃。
其实看到牛肉和配菜的时候他隐约就有猜想,没想到蒋绍言果真做了这道菜。
三个人落座,还是蒋绍言坐一边,钟虞和蒋兜兜坐对面,蒋兜兜早饿了,吃得欢快,说小虞儿做的菜真好吃。
钟虞并不居功:“我只是打下手,菜都是你爸爸做的。”
蒋兜兜才不管,反正天花乱坠一通夸。
蒋绍言在对面笑,见钟虞吃着其他菜,筷子却迟迟不往那道水煮牛肉上落,于是抬头看了一眼。
正巧钟虞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蒋绍言笑笑,问:“怎么不吃?”
语气温和,钟虞却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这股别扭劲儿从刚才在厨房就开始了。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在蒋兜兜面前跟蒋绍言较劲,夹一筷子吃了,咽下去之后就听蒋绍言问他味道如何。
“很久没做,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蒋绍言说,蒋兜兜嗓子细不吃辣,他本人也并非无辣不欢,所以的确很久没做。
牛肉嫩滑,豆芽爽脆,麻、辣、香三味平衡得很好,钟虞静了几秒,抬头时淡淡说:“挺好的。”
却没回答蒋绍言的问题。
蒋绍言察觉到了钟虞态度的转变,明明刚才在厨房还好好的,怎地眨眼功夫又变冷淡?静静看他一会儿,蒋绍言罕见强势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挺好的怎么不吃,口味变了?不喜欢了?”
钟虞微红的嘴唇抿了抿,表情依旧冷冷淡淡:“口味变了不是很正常?变化才是常态,没什么是永恒的,蒋总。”
一句反问两字称呼,叫蒋绍言心口严严实实堵住。
那道水煮牛肉钟虞之后再没碰,被蒋绍言分两顿吃了,中午没吃完晚饭接着吃,下午他呆在书房一直没下楼,连蒋兜兜都察觉到异常,悄声问钟虞蒋绍言是不是不高兴了。
钟虞正搂着蒋兜兜看动画片,抬头往二楼瞥了一眼,没说话。
蒋兜兜很快把他爸抛在脑后,整个人懒洋洋美滋滋地歪在钟虞怀里,抱着钟虞脖子深深闻了一口,又说:“小虞儿你好香啊。”
钟虞被他逗笑,也低头在自己身上嗅嗅,还是没闻出什么味儿,想起什么又问:“兜兜,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
蒋兜兜眨眨眼:“我能晚上再给你吗?”
这样钟虞就能留到晚上。
钟虞道好,同时越发好奇。
晚饭后三人下楼散步,天色向晚,光线黯淡,好在有路灯照明,钟虞才发觉蒋绍言住的这个小区是真大,总共只五栋住宅,剩下的全是绿化,草坪喷泉绿植湖泊,应有尽有,几乎相当于住在一片森林里。
蒋兜兜带钟虞走他最常遛弯的那条路线,他昂首在前面带路,钟虞稍微落后一些,而蒋绍言掉到最后。
走着走着,就听蒋绍言咳嗽了一声。
钟虞没回头,走到隔壁那栋一楼一户人家前,蒋兜兜停了下来。那户人家门前有个小院,一圈木篱笆围着,上头花枝缠绕十分漂亮。
蒋兜兜跑过去趴在篱笆上,冲里面“汪汪”两声狗叫,随即里头就传出回应。
“汪汪!”
蒋兜兜兴奋回头:“小虞儿快来看,大狗狗!”
一条卵石小径直通门前,钟虞踩着鹅卵石走到近前,果然就见院子里拴着一条狗,体型大,棕色的毛发十分蓬松,看起来像松狮,然而脸型又偏像哈士奇,难道是个混血?
他想起蒋兜兜之前离家出走逗过狗,不知道是不是这只,于是问:“它是你朋友吗?”
“是哦。”蒋兜兜说,“我每次经过都要跟它打招呼。”
但那只狗显然不这么想,看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眼,大概觉得没威胁,懒洋洋趴回窝里继续睡觉了。
背后又传来一声咳嗽。
钟虞顿了顿,拍拍蒋兜兜的头说:“我们走吧,别打扰它了。”
蒋兜兜却不肯,还趴在篱笆旁边,说我不吵它我就看看它。钟虞陪他站了一会儿,就在这时,背后再一次传来咳嗽,这回不止一声,停不住似的,连咳了好几下。
钟虞没忍住,回了头。
蒋绍言站在小径另一头,三四米的距离,正凝眸看向他。
对视了几秒钟,钟虞走过去,停在蒋绍言跟前一米左右,问:“你没事吧?”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适时地又咳起来。他咳嗽完全是因为一次性吃了太多辣,嗓子不舒服,然而这其中几分真实几分刻意……不好说。
这期间,他视线一直没离开钟虞,黑色的眼睛紧锁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见蒋绍言不答,钟虞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蒋绍言颇具压迫感的视线,转身正要回蒋兜兜身边去,被蒋绍言一把拉住了臂弯。
蒋绍言把人拉住也没松手,手指松松地圈着钟虞的小臂,像怕人跑了似的。定定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曾经说过,你我之间没有隐瞒,只要我问,你一定会说。那我问你,是真的不喜欢了吗?”
蒋绍言声音很低很轻,带着咳过后的沙哑,钟虞听得心头一紧。
这个一楼的主人家应该是个颇有情调和生活乐趣的人,不仅在篱笆上缠了花,还在小径两旁栽了许多树,桂花石榴柿子等等等等,根茎粗壮枝叶繁茂,华盖般层层叠叠。路灯的光线被遮挡,唯有细碎光点穿过,因此显得有些幽暗和暧昧。
蒋绍言正站在树下,俊朗的五官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明亮坚定。
钟虞抿抿唇,冷声问:“你指什么?”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那道菜,为什么不吃?”
钟虞没了声。
其实他并不只会做三明治,出国之后起码也尝试过自己做菜,水煮牛肉便是其中之一,他尝试复刻蒋绍言的做法但失败了,进入安诚之后拿到第一笔律师费就立刻找了家中餐馆点了这道菜。
但不是那个味道。
之后他去过华人朋友家做客,也去过其他更高档的餐馆,都不是这个味道。
直到一次客户宴请,去了纽约最好的中餐厅,米其林大厨亲自烹饪这道菜,他还是觉得味道不对。
那时他才意识到,不是味道不对,是做这道菜的人,不对。
蒋绍言问他为什么不吃?
如果注定以后品尝不到,注定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忍受这份思念,那他宁愿一开始就不要。
蒋绍言又低声问了一遍:“真的不喜欢了吗?”
像问那道菜,又像问其他别的。
不喜欢,钟虞心里冷冷地想,但这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太久,久到一阵风吹来,头顶枝叶簌簌,几片叶子掉下,恰有一片落在他肩膀上。
蒋绍言松开他,捻起那树叶。
钟虞依旧沉默,沉默就是另一种回答。
叶茎在指间转了转,蒋绍言突然笑了,剑眉舒展,雨过天晴。他拿着那树叶往前伸到钟虞面前,叶尖在那紧闭的唇缝间抹了一道,轻轻地,似乎触碰到了又似乎没有,从一边唇角到另一边,而后低笑着说:“什么大律师,原来是小骗子。”
第28章 抹口红
散完步回去的路上, 忐忑的人换成了蒋兜兜。因为按照蒋绍言跟他商量好的剧本,待会儿回家就是他送礼物的时间。
那幅画要是不算,这是蒋兜兜正儿八经送给钟虞的第一份礼物。
蒋兜兜给自己打气, 吴瑞他妈就很喜欢啊, 小虞儿肯定也喜欢。
进门没多久, 蒋兜兜就双手绞在身后,忸忸怩怩地说要给钟虞拿礼物。
钟虞一早就知道蒋兜兜有东西送他,下午的时候他没忍住问了蒋兜兜, 小孩嘴严, 一点儿不透露,钟虞的胃口更被高高吊起, 好奇心到顶,心想蒋兜兜到底要送什么。
他猜测可能还是手工之类,比较有意义。
礼物搁在楼上卧室,蒋兜兜蹬蹬蹬跑上去拿,蒋绍言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钟虞。
秋天晚上凉,转一圈的确有些冷,钟虞淡淡看蒋绍言一眼, 接过说谢谢。
蒋绍言笑道:“不客气。”
钟虞微微蹙眉, 总觉得这笑有些不怀好意。
等他喝完, 蒋绍言拿过空杯子又去了厨房。
蒋兜兜很快从楼上下来, 太心急差点跑掉一只拖鞋,钟虞赶紧让他慢点。
蒋兜兜跑到钟虞跟前,双手先背身后, 说了一通准备好的话,无非就是希望钟虞会喜欢自己的礼物,接着就把一个盒子从身后拿了出来。
第一眼看, 钟虞愣了愣,那是个长形盒子,红色皮面,红的颜色很正,中间印有两个金色字母,大约是品牌logo。钟虞代理过一起商标案,恰好知道这牌子,所以他知道这是个化妆品的品牌。
这盒子小小巧巧,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蒋兜兜手往上举,示意他拿着,打开看。
钟虞狐疑地接过,沿中间那道缝将盖子掀开,顿时瞳孔一缩。
口红!?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应过来之后便扭头去寻蒋绍言。
蒋绍言站在厨房门口,姿态悠闲,一手落兜,另一手端杯水正好整以暇喝着,对上钟虞视线,他表现得惊讶又无辜。
钟虞怒瞪他:我不信你不知道。
蒋绍言宽肩一耸:真的与我无关。
感到衣服被一只手拉扯,钟虞回头,就见蒋兜兜正拉着他,神情明显紧张:“你不喜欢啊?”
“……没。”钟虞硬着头皮,“我挺喜欢的。”
蒋兜兜怎么看怎么森*晚*整*理觉得钟虞好像不大喜欢,连忙解释:“我同学跟我说的,这个叫口红,我问他送什么给你他说就送这个……”
声音越来越低,蒋兜兜嘟起嘴,觉得自己这礼物送错了,就要从钟虞手里抢回来。
钟虞躲了一下,半蹲在蒋兜兜面前,见小孩眼睛鼻子都红了,呼吸一抽一抽,难过又委屈。
钟虞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他抬手摸摸蒋兜兜的脸,轻声问:“你还问了同学?”
蒋兜兜可找到甩锅对象了:“是啊我同学叫吴瑞,就是他说的,他说他妈妈最喜欢口红了,一定要叫我送你。”
钟虞哑然,蒋兜兜那同学可能都没搞清楚他的性别就瞎出主意。
总归一番心意,比起礼物本身,心意更重要。钟虞感受到,万分珍惜,决定收下,他郑重地对蒋兜兜说:“谢谢宝贝,我很喜欢,真的。”
蒋兜兜眼睛蓦地一亮,又来劲儿了:“那你要涂嘛,吴瑞说他妈妈涂上可好看了,小虞儿涂肯定更好看!”
钟虞:“……”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钟虞无奈又好笑,他想,或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底线一退再退。他站起身,伸手在蒋兜兜细软的头发上揉了揉,然后说:“行吧,那你等我。”
说罢就往一楼客卫走,走动间眼锋往旁轻轻一扫,像夹着锋利刀片,但更像带了个撩人的钩子,立在厨房门口看戏的某人立刻动了,高大的身影紧跟在后。
钟虞进去客卫,正要关门,一条长腿突然伸进来,紧接着又探进半个身,蒋绍言那张英俊的脸最后出现。
钟虞攥着口红盒子,冷眼看他。
蒋绍言推门进来,又反手将门在背后掩上,宽敞的客卫陡然间变得逼仄狭窄。钟虞不躲不退,看蒋绍言朝他走近。
蒋绍言压低声音:“不要生气,听我解释。”
钟虞勾唇冷笑,蒋绍言是以为他不记得他的那些癖好了吗?
蒋绍言将那天去商场的经历一五一十告知:“我没有阻止,一来觉得不好打击兜兜,二来我是真的觉得……”
他顿了顿,深深地注视面前这张微微仰起的美丽面庞,认真说:“你涂上会很好看。”
客卫的顶灯是暖黄色,光线照拂着钟虞的脸,仿若镀上一层柔光。钟虞神情松动,蒋绍言看在眼里,继续说:“你要是不想就算了,我跟兜兜去说。”
钟虞轻哼了声,他知道蒋绍言以退为进在激他,但还是说:“不就是涂吗,没什么大不了。”
说罢转过身面对镜子,打开盒子将里面那支黑色方管拿了出来,盒子随手搁在洗手台上。
他将盖子拔掉,露出里面红色的膏体,颜色较正红稍浅,在灯光下呈现奶油般细腻的质地。
转动下方将那膏体旋出,随后便举到嘴边,对着镜子比了比。
不同于蒋绍言,这玩意钟虞当初买过,更用过,当然只那么一次,再次用还是别扭。
他知道蒋绍言就在旁边看他,但他没看蒋绍言,也没出声撵人走。
洗手台很宽,钟虞站在台子前,离镜子稍有些远,灯光也不十分明亮,他不得不微微踮脚,上半身前倾去照镜子。随着这动作,他整个身体,从修长的颈部开始,到纤瘦挺拔的背,便弯出一道蛊人的曲线来,臀部微向后挺着,显得越发圆润挺翘,而再往下就是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蒋绍言一言不发,心头像被火舌舔过,目光越发地暗。
钟虞好像终于摆好了姿势,口红伸到唇边,正要涂,突然间又停下,鬼事神差,往蒋绍言看了一眼。
那一眼含了不明的意味,戏谑、挑衅或是蓄意勾引,总之绝没有反感或者厌恶,两道目光交缠在一起,蒋绍言再忍耐不住,反手将门彻底关上,箭步上前,双手掐在钟虞腰侧,将人在怀里转了个圈,随后一把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
大理石的台面有些凉,钟虞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蒋绍言的手臂。
“你干什么?”钟虞惊呼,怕被外面的蒋兜兜听到而压低声音,“放我下来。”
蒋绍言强势地挤到他身前,手臂撑在台面上,将人牢牢困住。
钟虞白皙的面庞现出薄薄的怒意,伸手用力去推蒋绍言,却发现蒋绍言肌肉绷得厉害,硬邦邦跟石头一样,根本推不动。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钟虞咬牙切齿,“蒋绍言!”
蒋绍言反而笑了,低声问:“这回怎么不叫蒋总了?”
钟虞怒瞪他。
蒋绍言深深长长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他手里紧攥的口红,凌厉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低声说:“把口红给我,我给你涂。”
钟虞攥得更紧:“不、给!”
手不能动,他便伸腿去踢,被蒋绍言一手制住,握着膝盖紧贴在自己的腰上。
“听话。”蒋绍言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十足侵略性和压迫感,他看着钟虞,“给我。”
说完蒋绍言腾出一只手去拿钟虞手里的口红,钟虞躲了一下,当蒋绍言再次直直看过来的时候,不自觉就松了手。
气氛静了几秒,钟虞将头扭到一边,到底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又把头转回来,带着讥讽问:“你会用吗?”
蒋绍言第一次用,但有些事就是天性,就是本能,他笑了笑,将那口红又旋出一些,举到钟虞唇边说:“嘴巴张开点。”
钟虞还是没动,两瓣唇紧紧抿着。蒋绍言看着他笑,低声问:“害怕了?放心,不会给你画成大花脸,把嘴张开,乖了。”
两人距离十分近了,钟虞满鼻满口都是蒋绍言身上的气味,他抵抗不了,动了一下,两片嘴唇便自动分开,中间露出一条细缝。
蒋绍言目光暗了暗,但也知道时间不多,先在那柔软的上唇从左到右抹了一道,接着又去涂更加饱满的下唇,两瓣浅淡的嘴唇便染上玫瑰般夺目的艳色。
蒋绍言垂眸看着,约莫过十几秒,突然倾身向前,这姿势叫两人间距离陡然拉得更近,钟虞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瞬间以为蒋绍言要来吻他,然而蒋绍言又很快退后,钟虞看他的手,才发现蒋绍言刚才是去够台面上的纸巾。
蒋绍言将纸巾捏出一个角,把抹到唇线外的口红轻轻擦去,又最后端详了片刻,以眼神吻过,才对钟虞说“好了”,接着退后一步,恢复绅士斯文的距离。
钟虞从洗手台跳下来,转身去照镜子,听蒋绍言在背后问他怎么样。
他掀起眼皮在镜子里同蒋绍言对视一眼,又低下目光,指腹在嘴唇上抹了抹,把颜色抹掉一些,觉得没那么红但还是能看出涂了东西,这才直起身,狠剜了蒋绍言一眼,用力将他推开,拧门走了出去。
第29章 洗澡澡
蒋兜兜早等不及, 眼巴巴盼着,搞不懂两个大人在卫生间里捣鼓什么,又不是小孩子, 上厕所也要一起。等钟虞出来, 他先愣了愣, 然后一把跳到钟虞身上要抱抱:“小虞儿真好看!小虞儿最好看!我最爱小虞儿!”
钟虞也笑,抱着他,拉过蒋兜兜的手在手背亲了一下。
一个浅浅的唇印便印了上去, 小崽子又愣了愣, 嘴角咧到耳根,大声宣布:“我以后都不洗手啦!”
蒋绍言看到了也听到了, 微微眯眼,盯着蒋兜兜扬起的手背,抄在裤兜里的手指不由捏了捏。
礼物送出去,蒋兜兜心头大事落停,又缠着钟虞要他读故事。钟虞来之前就做好陪他一天的准备,一口答应,蒋兜兜得寸进尺, 临时给自己加戏, 黏黏糊糊说想躺床上听故事, 他是个爱干净的宝宝, 上床之前得洗澡,所以要钟虞给他洗澡。
钟虞无所不应。蒋兜兜高兴了,转脸又指挥蒋绍言:“我今天要泡澡, 爸爸你给我放水吧。”
蒋兜兜自己卧室里就有浴缸,有段日子没用,蒋绍言先刷一遍, 塞上塞子放水,之后就出去叫人。
蒋兜兜三两下脱光,小裤衩也一把扯掉,脱完才觉得怎么有点难为情啊,捂着小吉吉就往浴室跑,一下扎进浴缸里。
钟虞挽起衣袖跟进去,见墙边有个蓝色塑料板凳便拿过来坐在浴缸旁边。
蒋兜兜坐在浴缸里,两腿并一起,等水漫过胸口才松开,问钟虞:“小虞儿你不洗吗?”
“我不洗,”钟虞边说边打湿毛巾往他身上淋水,姿势有些笨拙,“舒服吗?不舒服你跟我说。”
“舒服的。”蒋兜兜赶紧说,身体泡在水里,手还高举在外,生怕手背上的口红被洗掉。
钟虞说没关系,蒋兜兜问他:“洗掉了你还给我亲吗?”
底线都退到没边儿了,钟虞笑着允诺:“亲。”
蒋兜兜高兴了,整个人往下滑进水里,只露一双漆黑圆溜的眼,看着钟虞笑。
蒋绍言旁观两人亲亲热热,竟有些吃味,也抬起手背看了一眼,正巧被钟虞撞到。
视线在半空对上,钟虞戏谑地扬眉,抹了口红的嘴唇往上翘着,白净的面庞艳丽张扬,蒋绍言不由看呆,回过神后也忍不住笑。
水放得差不多,蒋绍言将水龙头关上,把蒋兜兜的沐浴露洗发水拿过来,又拿了条干浴巾挂在架子上。
这是独属于父子二人的温馨时刻,蒋绍言没多待,自觉地出去了,离开前跟钟虞说洗好了把人抱出来就行,剩下的他来收拾。
蒋绍言本打算去书房,从蒋兜兜卧室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床上传来震动,看过去才发现是手机在震。
他自己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这也不是蒋兜兜那部定制儿童机,只可能是钟虞的。
蒋绍言拿起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出视频通话的请求,再一看那个叫伊森的名字,他脸色顿时由晴转阴。
半掩着门的浴室里灯光明亮,不时传来水声、说话声和嬉闹声。蒋绍言没出声,任由视频通话自动挂断,冷漠地将手机调成静音,又扔回了床上。
蒋兜兜洗了半小时,先在浴缸里泡二十分钟,小脸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钟虞把浴缸里的水放掉,又在花洒底下给他冲身上泡沫,洗干净后用柔软干燥的大浴巾一裹,抱出来放到了床上。
等给蒋兜兜穿好睡衣,他才拿起刚才搁在床上的手机,发现了两个未接视频以及一条信息,都是伊森的,问他在干什么,说有急事,请他看到回复。
钟虞不知道伊森会有什么急事,思索了两秒,对蒋兜兜说让他先等等,他要去打个电话。
蒋兜兜正撅着屁股在床头的书柜上扒拉故事书,精挑细选出一本叫钟虞读给他听,闻言愣了愣,说好的。
钟虞拿着手机出去,打算到楼下回这个电话,正巧蒋绍言从隔壁书房出来,看到他往下走的背影。
蒋绍言不声不响站在原地,微眯起眼,听钟虞一级级台阶走到楼下,继而像是穿过客厅走到了落地窗边,安静了十几秒,很快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说的英语,速度不紧不慢,语气不热络,甚至偏冷淡,总算叫蒋绍言心情没那么糟糕。
楼下客厅,钟虞站在落地窗旁,直接问伊森什么事。
伊森道刚才找一份资料没找到,想起钟虞那里应该有备份,才打的电话。
纽约现在应该是周六早上,伊森虽然聪明头脑灵活,但本质也是个喜好享乐的富二代,钟虞对他一早起来就看资料存有怀疑。
但他并未说出来,只告诉伊森自己现在在外面,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能发给他。
伊森沉默了一阵,问:“你那边应该是晚上吧,没在酒店吗?”
“没有,我不在。”钟虞只说了这一句,并不打算跟任何人报备行程。
冷淡的态度叫那头沉默更久,伊森语气软化,还是追问:“跟朋友吗?你以前这个时间一定会在加班的,而我会陪着你。”
钟虞蹙眉,不待开口,伊森又说话了,这回换成玩笑的口吻:“如果我哪天要是去找你,你会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开个玩笑。”伊森飞快说,“记得把资料发我,多晚我都等你。”
因为这通电话,叫钟虞延续一天的好心情被突兀地打断,跟蒋兜兜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轻松愉悦,充满温情和感动,孩子的天真和毫无保留的爱让他沉浸其中,甚至让他产生某种错觉——这就是他生命里十分平常的一天,之前无数天都是这么过的,而未来的无数天也将这样度过。
但实际并非如此,过去的无数天他都错失,而未来的无数天他也注定将缺席。
心脏不断往下沉,钟虞没着急回楼上,站在窗边兀自平复,他不想带着任何不好的情绪去见蒋兜兜。窗外夜色深重,落地玻璃映出钟虞修长的身影,他站着未动,望向窗外,直到玻璃里多了另一道影子。
钟虞立刻转身。
蒋绍言只是沉默看他,一时间谁都没说话。钟虞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尖锐和防备,仿佛全身竖起刺的刺猬。他以为蒋绍言会问他在干什么,或者电话是给谁打,谁料蒋绍言并没有,反而问他衣服有没有湿。
钟虞愣住。
蒋绍言以为他没听清,往前走近半步,低声又问一遍:“毛衣湿了吗?兜兜洗澡闹人,有没有把你衣服弄湿?”
钟虞低头看,黑色的毛衣即便湿水也看不出来,如果蒋绍言不说他自己甚至没注意。
竖起的防备一瞬间颓踏,钟虞动动嘴唇:“没有。”
其实是有的,在靠近小腹的位置湿了一块,正好是那道疤所在,但他不在意,也不想就这个话题跟蒋绍言多拉扯。
他抬脚往楼梯走,擦身而过时,蒋绍言转头看他,钟虞唇上还涂着刚才抹上去的口红,不知怎地没被擦掉。
父子俩到底没能把人留住,钟虞给蒋兜兜读完故事就要走。
蒋兜兜哪肯,但看钟虞下去打过电话好像就不太高兴,不敢强留他,只哼唧着说要再去找他。
钟虞说好,摇摇手机:“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蒋兜兜从床上爬起来送他下楼,蒋绍言站在门口,拿过挂起的大衣递过去。
钟虞接过,手指碰到了蒋绍言的手,他抬眼看去,又对上蒋绍言的眼睛。
两人相对沉默,俱是无言。
钟虞穿大衣,蒋绍言问他:“怎么回去?”
“叫车。”
“已经叫了?”
“还没。”衣服穿上,钟虞一粒粒系纽扣,他估算过时间,坐电梯到楼下再叫车正合适,等他走到门口司机也刚好到,他没什么耐心,不喜欢等人,也不想要别人等他。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送你。”
钟虞立刻拒绝:“不用。”
蒋绍言没做声,钟虞以为他不再坚持,低头去看蒋兜兜。蒋兜兜紧紧抓着他的手,眼角红红,目光竟有些湿。
此时已是十一月,入了冬,半夜气温零下,寒风冷得刺骨,公寓里灯光明亮还开了暖气,厚实的墙壁隔绝严寒,所以钟虞只感到了融融暖意。
但他现在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独自踏进寒夜。
钟虞的心同样被浓浓的不舍包裹,但性格使然,他并未流露过多,只是蹲下,轻轻拥住蒋兜兜。
就在这时,头顶落下一道低沉的声音。
“蒋熠安。”
蒋绍言很少如此郑重又严肃地叫蒋兜兜大名,带着一个父亲的威严,钟虞愣了,蒋兜兜也愣了,两人同时抬头。
蒋绍言说:“给你五分钟,上楼穿衣服。”
蒋兜兜很快反应过来,颓丧的面庞一瞬点亮,像个得了号令的小士兵,即刻就往楼梯冲去:“不用五分钟,我两分钟就穿好,小虞儿等我!”
钟虞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慢慢站直看向蒋绍言,满脸都是不赞同。
“他都快睡觉了,你还让他穿衣服干什么?”
蒋绍言说:“你走了他也睡不着,一样的。”
钟虞还要说话,蒋绍言已经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又在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张黑色门卡递过去。
“这是电梯卡,小区门口的门禁也能刷,你拿着,以后进出方便。”
钟虞没动:“我不需要。”
蒋绍言淡淡笑笑:“怎么,我公司门禁就要,公寓的就不要?”
钟虞垂眸瞥了一眼那张薄薄卡片:“我要是说就不要呢?”
蒋绍言看着他:“那我就只能强给了。”
说着他拉过钟虞的手,硬是把卡塞了进去。
钟虞被迫捏紧那张卡,蒋绍言松开他的时候,手掌将他蜷起的手指包在掌心握了握,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好了,我先下去开车,待会儿等兜兜下来你们直接到一楼。”蒋绍言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蒋兜兜迅速穿好衣服,又蹬蹬从楼上跑下来,钟虞弯腰把他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又给他裹了条围巾。
到楼下,蒋绍言已经将车从车库开了出来,一直着着没熄火,蒋兜兜刚一爬上后座就说:“哇,爸爸已经把椅子弄热了!”
钟虞坐下的时候果然感受到身下的座椅是热的。
蒋兜兜自己系好安全带,又给钟虞系上,然后对蒋绍言说:“出发吧爸爸,我们送小虞儿回酒店。”
蒋绍言滑动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没多久就出大门,拐弯上了大路。
平常这个点蒋兜兜早睡了,就算不睡也很少这么晚还在外面,他有些兴奋,车厢里就只听他一个人在叽叽喳喳。
钟虞紧挨着他,一只手臂搂在他身后。
座椅的温度传导到全身,他现在整个人都觉得很暖和。
不自觉往后视镜看,正好蒋绍言也看了过来。
对视只一秒蒋绍言就移开了,继续看前方的路,双手稳稳地掌控方向盘,让车在夜色里平稳穿行。
蒋绍言的背影看起来高大宽阔,叫人莫名踏实和心安,钟虞看了片刻,突然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身下温暖的皮垫。
第30章 送礼物(一更)
收下蒋兜兜那支口红, 钟虞虽然哭笑不得,但礼尚往来,琢磨怎么给小孩回一份礼物。
老陈生的女儿, 买的都是公主裙洋娃娃, 不具备参考性, 聊天中他才得知原来郝家明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这一日上午茶歇,老陈和郝家明又凑在一起,老陈给郝家明展示自家闺女的照片, 羡慕得郝家明直流口水。
郝家明扼腕:“我好钟意女儿, 偏偏我家生了个淘气鬼!人家来讨债,他是来讨命!我和他妈妈也算名校毕业, 怎么生了他这么个笨蛋衰仔啊,每次辅导作业我都要准备速效救心丸,防止一命呜呼!”
老陈正拍着郝家明肩膀幸灾乐祸,就见钟虞也走过来。
钟虞主动问:“聊什么?”
“聊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啦。”郝家明说,“真羡慕陈律,有个贴心小棉袄。”
钟虞点点头,倒了杯黑咖啡站在旁边, 竟然没走, 一副饶有兴致要加入的模样。老陈惊讶, 钟虞向来不爱凑堆聊天, 更别提聊孩子的话题,怎么今天转了性。
老陈转转眼珠,大概猜到原因。
郝家明又冲钟虞抱怨一通, 无非他家男孩子多调皮多不叫人省心:“把他妈妈气到哭转脸又送花哄人,将他妈妈哄到眉开眼笑。臭小子,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招数。”
泼金似的阳光照进来, 钟虞整个人正好站在光里,他默默听着,静静笑着。那笑虽然浅,但不再凉薄,不再是伪装出来的笑,而是温和的笑,发自内心的笑,老陈一瞬间竟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钟虞发觉郝家明这人挺有意思,等郝家明说完,他问:“那郝总儿子小时候,你会送他什么礼物吗?”
郝家明瞪眼:“我送什么礼物,衰仔日日气我,我送他一顿男子单打。”
钟虞忍俊不禁。
玩笑归玩笑,郝家明又正色问:“钟律问这个做咩?要给人送礼物?”
钟虞道是。
“多大的男孩?”
钟虞想起蒋兜兜,情不自禁又笑起来:“五六岁吧,也挺皮的。”
老陈闻言挑眉,钟虞淡定地朝他扫了一眼。
郝家明继续问:“关系远近呢?关系远我就直接建议包红包啦,你省事,人家家长也开心,关系近的话那就要好好挑挑。”
钟虞摆出请教姿态:“比如呢?”
“送玩具啦,赛车飞机手枪,男孩子嘛就喜欢这些,或者送乐高也可以啊,乐高有便宜有贵,有款军舰6万多,我家衰仔一直想要我没给买。不过钟律一看就不差钱,可以买!”
老陈咋舌:“这么贵。”
郝家明翻眼:“你以为小孩子碎钞机的名头是白来的?”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一句“蒋总来了”,会议室里的交谈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往外看去,钟虞也朝外看,果然隔着一面玻璃看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不知打哪儿来,正从外头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穿过,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倒真有几分电视剧里霸道总裁的派头。
郝家明脑内迅速盘点起蒋绍言今日着装,又一套没见过的新衫,优雅沉稳的黑,青果领,而关窍在那胸前,那里竟还压着一朵暗纹玫瑰。
不得了不得了,玫瑰花,郝家明啧啧,这是在向边个示爱啊?真乃低调的闷骚。
郝家明忍不住找人分享,钟虞距他最近,于是凑过去:“钟律你看,我们boss是不是好靓?靓仔哦~”
钟虞便也眯眼打量起蒋绍言的宽肩窄腰大长腿,他微侧着脸,面上带笑,操着不太正宗的粤语腔调回应郝家明:“嗯,的确是好靓。”
会议室的那面玻璃墙长十几米,蒋绍言长腿阔步气势恢宏,走T台似的,一众人目光紧随,快走到头时,蒋绍言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冷酷凌厉,甚至含了一分肃杀,正正好好就打在跟钟虞勾头说小话的郝家明身上。
青天白日,外头太阳闪闪,郝家明被那一眼看得,竟莫名打了个寒颤。
礼物这件事,钟虞想想,还是问蒋绍言最稳妥,知子莫若父。
他发信息过去,蒋绍言回得很快,却不是告诉他该买什么,而是回了八个字——
中午上来,一起吃饭。
钟虞盯着那信息看了几秒,手机锁屏卡在桌上,继续跟对面的郝家明唇枪舌剑地周旋。
那条信息他没回,不过中午的时候,他还是上去了蒋绍言的办公室。
蒋绍言人不在,谭朗为钟虞开门,请他稍等,说蒋绍言送一个客人很快上来。
钟虞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待遇,但叫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也不怕窃取了商业机密,要么是蒋绍言心大,要么就是对他不设防。
第一种绝无可能,只能是第二种。
钟虞对谭朗客气道谢,等谭朗将门关上,他先环顾一遭,对蒋绍言办公桌上堆叠的文件毫无兴趣,而是走到墙角去看那盆长势喜人的发财树,伸手在宽阔的叶子上捏了捏,之后又踱步去旁边的书架。
架子上摆满书,计算机、金融、历史、法律……钟虞还看到好几本哲学,他暗自惊叹,蒋绍言涉猎还挺广泛。
很快,目光便被中间那层架子上一块奖牌吸引。
大佬都喜欢在办公室里摆各种彰显个人成就荣誉的奖杯证书,或者与各级领导名人的合影,俗称装逼。
西北集团也有个专门的展览馆,集团发展历史、获得的奖项荣誉都摆在那里,有客人或官方领导来便可以去参观。与陈列丰富的展馆相比,蒋绍言本人的办公室却乏善可陈,没奖杯没证书没照片,只有这块射击的奖牌。
蒋绍言爱好不多,射击是其中之一,钟虞之所以知道,还是蒋西北当年亲口告诉他的。继西北集团年终舞会,他穿着长裙戴着面具跟蒋绍言跳了半支舞后,间隔半月,他又去蒋绍言经常去的那家射击俱乐部,制造了第二次偶遇。
他站在蒋绍言隔壁,拿一把死沉的枪,对着靶子一发发射击。大屏幕上滚动着实时成绩,大概是太烂了,蒋绍言很快注意到他,站在旁边看了片刻,等他停下后走过来跟他说,这枪不适合他。
这枪当然不适合,钟虞根本不会射击,临时抱佛脚学了学,蒋绍言叫人拿来另一把小巧称手的给他,钟虞不会握,蒋绍言就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纠正他的姿势。
胸背几乎相贴,他忍不住手抖,蒋绍言便稳住他的手,然后凑近到他耳边,用很低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今天没穿裙子。
现在回想,他当时自以为聪明的引诱,蒋绍言或许早已看穿、识破,可为何还愿意继续陪他演下去。
一股气息从背后骤然逼近,钟虞顿时汗毛倒竖,猛地回头,就见蒋绍言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
“你走路怎么不出声?”
蒋绍言感到冤枉,他明明动静不小,是钟虞不知在想什么太入神才没听见。
随后便看到那块射击奖牌,立刻猜到原因,目光沉了沉,沉默地看向钟虞。
当年出国前,钟虞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清楚,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毫无保留。他自认十分坦然,先看了一眼那块奖牌,后直视蒋绍言的眼睛问他:“现在还会去玩吗?”
静了一会儿,蒋绍言才说:“偶尔吧,没那么多时间。”
钟虞点点头,表情淡淡的,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墨画,于是又擦着蒋绍言肩膀走了过去。
他站在画前,欣赏其中的天真童趣,又去看旁边那行诗——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光这几个字,就能叫人体会到那种无忧无虞的美好。
“我第一眼看到这画就挺喜欢,就让人替我拍下来了。”蒋绍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后,钟虞感到蒋绍言走了过来,站到他身边,同他并肩一起看。
蒋绍言注视着画中那个头顶莲叶手挽竹篓的小娃娃,想起什么,忽然一笑,又说:“兜兜小时候也长这样,胖乎乎,手臂藕节似的,我之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书里的形容。”
钟虞闻言侧头看去,蒋绍言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不再威严冷峻,而是充满了一个作为父亲的温情。
钟虞有些动容。
他能感受到,在蒋兜兜成长过程中,蒋绍言更多是扮演一个严父的形象,但他对蒋兜兜的疼爱也是发自骨子里,生活上的富足,精神上的富养,投入不知多少心血,才将蒋兜兜养得这样好。
思及此,钟虞由衷地说了一句:“谢谢。”
蒋绍言也转头看他,目光闪动,笑问:“谢我什么?”
钟虞却将视线移开,背手继续欣赏那幅画:“谢谢就是谢谢。”
蒋绍言看他美好倩丽的侧影:“只口头感谢?”
钟虞美目一瞥:“你想怎么感谢?”
“嗯……”蒋绍言拖长音调,佯装思考,随后未语先笑,“没想好,暂且欠着吧,先坐下吃饭才是正经事。”
送完客人,蒋绍言又特意拐去餐厅,众目睽睽之下打包两份午餐,他把饭菜一一摆上茶几,和钟虞两人坐下。
吃饭时,钟虞又问给蒋兜兜送什么礼物好:“我看兜兜房间里不少汽车和玩具枪,书和拼图也有很多,实在想不出该送他什么。”
蒋绍言眉头微蹙,略一沉吟,说:“我一时也没好想法,不如一起去商场看看,看到了就能想起来了。”
钟虞掀起眼皮看向跟他相隔一个桌角的英俊男人,重点落在“一起“二字上,问:“什么时候?”
蒋绍言道:“看你方便,我随时有空。”
“随时?”钟虞挑了下眉,他环顾偌大的办公室,“这么大公司的CEO,日程安排这么不饱满吗?”
蒋绍言叫他一本正经的口气逗笑,说:“天大的安排都要先靠边,给我儿子选礼物最重要。”
顿了顿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吧。”
钟虞也喜欢速战速决,点头,又问:“那兜兜呢?”
“我爸今晚接他过去。”蒋绍言说,不着痕迹去看钟虞脸色。
钟虞神色淡淡,没说话,夹起一筷子米饭,旁人或许看不出,但蒋绍言就是能看出他微妙的抵触。
吃完饭已经快一点,蒋绍言又再次跟钟虞确认:“下午开完会先别走,直接坐我车过去。”
钟虞刚点头,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蒋绍言说请进后,谭朗才进来,站在门口并未往里走,说道:“蒋总,跟文华娱乐张总约的时间到了,他车已经在楼下了。”
蒋绍言想起来,他的确约了文华的老板来谈事。
钟虞便告辞,蒋绍言道:“我送你。”
话音还没落,办公桌上座机突然铃声大作。蒋绍言瞥一眼来电,是个不得不接的电话,钟虞便冲他一挥手,转身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谭朗也一起往电梯间森*晚*整*理走,钟虞猜他应该是去接人。
蒋绍言的专用电梯和旁边高管们坐的电梯挨着,平时有客来也会用这部高管电梯。
快走到近前,那部高管电梯到了,门徐徐拉开,钟虞就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里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身材高挑,戴一副宽大墨镜,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尖细的下巴,他正低着头,而矮胖男人嘴唇张合,似乎在低声提点着什么。
谭朗先冲钟虞微微一笑,随后迎上前:“张总。”
电梯里两人走了出来,擦肩而过时,那位张总先注意到钟虞,立刻停下脚步朝他看来,满眼不加掩饰的惊艳。
钟虞对此种眼神早已免疫,目不斜视地站在蒋绍言那部电梯前,抬手按下,随后拿出卡来准备刷。
那年轻男人原本并未看他,此时也突然转过头,虽被墨镜遮脸,但还是能看出表情的惊讶。
很快,那位张总脸上的惊艳就转为震惊,目光在钟虞和那年轻男人脸上转了好几个来回。
电梯门开,钟虞走进去,刷卡,按下会议室那一层。
在门闭合的那几秒,他就见那年轻男人摘下墨镜露出全脸,一脸讶然地朝他看来。
而那张脸白皙精致,着实漂亮。
莫名地,钟虞蹙起了眉。
第31章 游泳裤(二更)
电梯闭合, 下行,气氛静了几秒,张总先开口, 他看着谭朗问:“这位是……”
谭朗自不会说, 笑笑, 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不请自来的大明星身上扫过,做了个请的手势:“蒋总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那位张总忙道好,心情却仍难平静, 眼前都是刚才看到的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一眼看去,那张脸同身边的柳眠竟有两分相似。
不对, 应该说是柳眠同那人竟有两分相似,他原以为柳眠的容貌在美人泛滥的娱乐圈里已经算是顶级,没想到人外还有人,这一对比,柳眠这个大明星竟瞬间失色。
走了两步张总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注意到身边沉着脸的柳眠,立刻重重一清嗓, 提醒对方不要忘记身份和来的目的。
这一幕钟虞自然不知, 电梯往下平稳运行, 轿厢映出他冷淡的一张脸。
回想刚才一幕, 钟虞心头莫名略过一丝不爽,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年轻男人,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天下午他就想起来了。
谈判中途, 郝家明又大呼太耗脑,于是休息的空挡又点了奶茶。等奶茶送到,老陈过去拿一杯插上吸管喝几口, 喝完就搁在手边,钟虞不经意瞄一眼,正好看到包装上的代言人,顿时就想了起来。
同样想起的还有老陈跟他说过的,关于蒋绍言的风月八卦。
老陈正在电脑上敲字,见钟虞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奶茶看,纳闷:“你想喝啊,想喝自己去拿一杯啊,刚给你拿你还不要。”
钟虞勾着唇冷冷一笑,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抵在奶茶上头轻轻推远:“糖精勾兑的产物,你喝得开心就好。”
老陈:“……”
另一边,蒋绍言在办公室接待了文华娱乐的那位张总,对方此行主要为西北集团参与投资的那两个大ip后续注资的事,蒋绍言表示要找人评估一下,礼貌地拒绝了对方充满暗示意味的晚上聚一聚的请求,那位张总还想争取,眼前突然晃过方才见到的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顿时闭上嘴。
蒋绍言随后看一眼时间,礼貌地讲自己稍后还有安排,便叫谭朗送客,话倒是客气,脸上的不悦也毫不掩藏。张总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见他整个过程连看都没往柳眠看,就知道今天不打招呼带人来这事做错了。
办公室清静了,蒋绍言处理公务,等到四点半,给钟虞发条信息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晚上一起走。
钟虞没回。
蒋绍言隔几分钟看一眼手机,从五分钟一次到两分钟一次,到最后干脆把手机拿在手里,盯着钟虞的微信头像看。
钟虞的头像是张风景照,不知道是站在哪栋高楼上拍的黄昏,幢幢高楼之外,辽远的天际线上一轮即将沉没的红日。
蒋绍言盯着那头像,登高远眺是钟虞的野心和抱负,陷落的太阳却表明,他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悲观的人。
蒋绍言一直知道。
看了一会儿,蒋绍言没忍住,在那头像上拍了拍。没一分钟,钟虞发了个“?”过来。
蒋绍言忍俊不禁,明明看到却不回,小骗子就是故意的。
差五分钟到五点,蒋绍言收拾走人,挽着西装攥着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先着车,加热座椅,之后才给钟虞发信息,告诉他直接下车库,他就停在电梯一出来的那个车位上。
没等多久钟虞就下来了,西装外套也挽在臂间,另一只手里拎着公文包,英英玉立,自成风景。
蒋绍言正暗自欣赏,视线转到旁边的郝家明身上,顿时有些不悦。
郝家明今日家里有事,一开完会也要走,正好跟钟虞一道搭电梯下来,站在电梯口半天没动,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郝家明之后又认真回忆当年都给儿子送过哪些礼物,诚恳地给钟虞提了好多建议,最后又说其实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是心意。
钟虞微笑倾听,表示感谢,同时视线不着痕迹地四下搜索,一眼锁定坐在车里的蒋绍言。
隔着车窗对视一眼,郝家明又在说什么,钟虞将头又转回去。
刚才谈判桌上当着众人的面,郝家明有些话不好讲,他这会儿四处看看,见没旁人,才跟钟虞交底:“钟律,你我虽然分别代表买卖双方,但我知你还是你们大老板的特别法律顾问,你老板器重你,叫你全权代表,我虽然是法务总监,但就是个打工仔,你懂的啦,有些能让还是不能让,我也得听上面的。”
说着郝家明伸出食指冲上,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他又说:“你们的立场我肯定会汇报,我们还是希望收购能成的,当然也一定会成,这个信心还是有的。”
蒋绍言坐在车里,就见郝家明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凑近钟虞低语,光说还不够,还要加肢体动作。他几次按耐住按喇叭的冲动,等两人终于说完,钟虞走过来开门上车,还是没忍住问:“讲什么这么久?”
“闲聊。”
单从这两个字,蒋绍言就听出钟虞态度的不对,明明中午从他办公室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蒋绍言纳闷:“你怎么了,谁又惹你?”
钟虞正系安全带,冰凉的金属头插进凹槽,他没说话,只往蒋绍言看了一眼。
一看到蒋绍言,他就想起中午在电梯旁边看到的那个什么明星。
若是摆在以前,钟虞是必然要问清楚的,但他现在没身份没立场,师出无名,但心里那股不痛快却是实打实的。
“没谁。”钟虞淡淡说,往后靠在温热的椅背上目视前方,指使蒋绍言,“开车吧。”
蒋绍言将车开到之前带蒋兜兜去的那家商场,工作日所以人不多,两人搭扶梯上楼,一层层逛。
这期间钟虞话都不是很多,神情略冷淡,只有在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才会问蒋绍言一两句。
从负一层搭扶梯上楼,路过一家奢侈品店,正好看到店外展示的一张巨幅海报,上头的明星就是柳眠。
钟虞停下脚步,视线往那张海报上落了落,接着转向蒋绍言,突然问:“你觉得他好看吗?”
问完就后悔,心道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他没看蒋绍言的表情,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走了。
蒋绍言微微蹙眉,这才注意到那张海报,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
钟虞已经走远,步伐较平时略快,蒋绍言三两步追上,问道:“饿不饿,先去吃饭吧。”
“不吃。”语气有些生硬。
蒋绍言握拳抵在唇边遮住上扬的嘴角,接着清清嗓,伸展长臂搂住钟虞的肩,将他往对侧方向轻轻一转,随后松开手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逛,走吧,我的大律师。”
这层正好有家川菜馆,装修雅致人也不多,两人在临窗的桌子落座。服务员过来点菜,蒋绍言装模作样翻翻菜单,随后问:“酸辣土豆丝能不能做成醋溜?”
服务员愣了,毕竟是人均价位四位数的餐厅,客人的需求多奇葩也得满足,服务员于是点头:“可以的先生。”
蒋绍言继续问:“除了醋溜土豆,还有其他菜能做成醋溜吗,都上一遍,记得多放醋,越酸越好。”
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故意似的,钟虞原本在用热毛巾擦手,这会儿抬头,冷眼瞧对面的男人。
他此时才注意到蒋绍言西装上的乾坤,那朵暗纹玫瑰,配上对方戏谑的笑容,钟虞心中更添一把火,给出六字评价——不正经,闷骚怪。
蒋绍言目的达到,请服务员稍后再来,随后看向钟虞低声说:“我申请自我辩护,就两句话。”
大律师化身高高在上的大法官,钟虞同他对视两秒,目光一点,准了。
钟虞神情冷傲,就算心里猫抓挠似的也不会表现出来,而蒋绍言穿过皮相将他看透,越是看透便越是喜欢,微微笑笑,又很快正色。
第一句话:“我跟他没关系。”
第二句话:“我跟任何其他人,都没你认为的那种关系。”
任何其他人,那么那个唯一的例外是谁?
认为的那种关系,哪种关系?
钟虞表情不变,目光却微微闪动,他没有问,因为他能猜出蒋绍言会如何回答他。
蒋绍言肯定不会直接回答,会叫他自己想。
虽然没问,但心情却是舒坦畅快了,钟虞把擦手毛巾搁下,招手叫服务员来重新点菜。
填饱肚子的确更有力气,两人继续一层层往楼上逛,步伐悠闲不紧不慢,偶尔胳膊蹭到一起,彼此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开。
钟虞边走边感慨,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悠闲地逛商场了。
乐高、滑板、运动鞋、网球拍……钟虞提出的建议一一被蒋绍言否定,直到逛到顶层一家卖游泳商品的商店,蒋绍言才停下,说:“他最近迷上游泳,要不你送他一条泳裤吧。”
一条泳裤能值多少钱,钟虞不置可否,他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窘迫,想给蒋兜兜最好的,最贵的。
蒋绍言看穿他,说:“礼物在于心意,以后你陪伴他的时间还有很多,不用急在一时。”
钟虞这才点头,在导购指引下去儿童区逛了逛,竟看到一条印着小黄鸭的泳裤,立刻拍板买下,还大手一挥给蒋兜兜置备了游泳圈、眼镜、泳帽,以及一整套潜水装备。
万一蒋兜兜在这方面有天赋,以后还想潜水呢,先准备着有什么问题?
导购见客人财大气粗,连忙推荐其他的,说现在成人泳衣第二件半价,问钟虞是否需要。
钟虞一想,蒋兜兜如果要去游泳,自己肯定要陪,于是点头,随导购往男士区走,蒋绍言缓步跟在后头。
货架上一排男士泳裤,各种花色、面料、型号,钟虞试想了一下穿上的效果,避开了暴露的三角款和紧身款,挑了一件两件套,里头那层贴身,但外面宽松,这样就算下水湿了也不会尴尬。
蒋绍言一直在背后默默看他,这时突然说:“送我一条吧。”
钟虞转过头。
蒋绍言又说:“就当谢礼,反正第二件半价。”
钟虞同他对视,点头:“好,感谢蒋总替我省钱。”
蒋绍言微微笑笑,也上前挑选,很快挑中一件大号泳裤,黑色,紧身款。
钟虞去付账。
站在柜台前,导购向他清点购买的物品,钟虞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落在蒋绍言那件泳裤上,看了又看,忍不住拿起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着。
不知道什么面料,光滑,弹力,如果穿上肯定会紧紧绷住大腿。
钟虞眼前浮现出画面来。
碧波荡漾的泳池里,蒋绍言从水中跃出,湿漉的黑发往后甩,水珠不断从脸上身上滚落,黑色泳裤紧绷在他大腿上,臀肌结实有力,大腿肌肉也健硕发达,泳池里所有人都朝他看。
这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
蒋绍言站在旁边,见他看过来便微微笑笑,随后目光轻点柜台,似乎催他快点付钱。
钟虞面无表情地扭过脸,心中更加笃定,蒋绍言就是个披皮怪。
披着正经的人皮,实则最不正经。
他边刷卡边评价,闷骚。
第32章 寒潮来
转眼进入十二月, 天气越发地冷,电视广播轮番提醒民众降温添衣。钟虞十月中旬回国,并未预料会耽搁这么久, 从秋跨越到了冬。
虽然说人生本就充满不确定性, 就像他这次回国没想到会见到蒋兜兜, 没想到会跟小孩相认并且相处得这么好。
但钟虞心底依旧十分厌恶任何不确定,因为不确定就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危险, 像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的恶兽, 猝不及防就窜上来狠咬你一口,叫你头破血流。
所以他喜欢掌控, 掌控全局,掌控每一处细节,尽一切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这次谈判拖得时间比预期要久,安诚总部已经在向他施压,钟虞难免感到烦躁。还有另一层原因,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在国内多待一天, 他就可能多一分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何处尚不可知, 但钟虞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有自信。
然而他又是矛盾的, 因为一旦谈判结束, 协议签署,就意味着他的任务完成,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正跟蒋兜兜蜜里调油, 怎么舍得。
跟西北集团的谈判其实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条款双方都达成了共识,只剩最后几项最为紧要的, 涉及实打实的利益,所以两方谁都不让,一点点地相互磋磨。
郝家明又跟钟虞私下谈过两次,说他这个层级实在难以做主,叫钟虞直接去找蒋绍言。
郝家明知道,这次他们收购的Judith酒店,其母公司名为A&Z,是个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大财团,旗下产业众多,大老板神秘低调,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但据传对钟虞十分赏识。
钟虞不仅担任A&Z首席法律顾问,甚至能参与到一些关键决策,他这次来差不多就是A&Z的全权代表,以这个身份去跟蒋绍言谈也不算逾越。
钟虞认真考量郝家明的建议,请郝家明代问蒋绍言是否有空跟他谈,虽然他自己就跟蒋绍言有联系,微信天天发,也几乎每天都见面,但两人互有默契,私底下从不谈跟这次收购有关的话题。
当天郝家明就去请示蒋绍言。
郝家明还记得上次过来蒋绍言办公室,蒋绍言问他钟虞这人怎样,那时他评价钟虞专业,犀利,难搞。
这次听完汇报,蒋绍言问他:“你觉得他很急?”
郝家明心道怎么可能不急:“他们当然比我们着急,主动权在我们——”
“不是,”蒋绍言打断,“我是说钟虞本人,他很急?”
郝家明愣了愣,观察着蒋绍言的脸色,试图揣摩圣心,但蒋绍言面无表情,心思着实难猜。
郝家明回想,据他所知钟虞手头还有好几个案子,会间休息,要么看他在敲电脑,要么看他在打电话,恨不得一秒掰成两半用。再者他还听说,这个收购案成了,安诚纽约总部就会升钟虞做合伙人。
如果换作他,肯定希望把这边一摊事赶紧了结,飞回去纽约升职加薪,从此走上人生巅峰。退一万步讲,哪怕不升职也起码能踏踏实实处理工作,省得还要因为时差半夜起来,白天再狂灌咖啡提神,长久下去身体精神都是极大损耗。
“应该挺急的吧。”郝家明说出自己的猜测,尤其强调收购完成钟虞就能升合伙人这件事,还没说完就见蒋绍言脸色突然一沉,他立刻意识到坏了,又赶紧找补,“但这人年纪轻轻却很有城府,其实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中钢笔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在皮椅里说:“级别不对等。”
那金属笔头撞上红木桌面,磕出“铛”一声响,郝家明吓了一跳,再去看蒋绍言,眉宇间竟隐有压不住的戾色,顿时心中一惊。
只五个字郝家明就明白了蒋绍言的意思,惊讶之上更添纳罕,蒋绍言向来务实,并不十分看重级别名头这些个虚的,这个反应他前所未见。
郝家明想了想,现在谈判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突破。他惯会和稀泥打太极,但钟虞印证了之前自己的评价,犀利难搞,常常把他问到哑口,郝家明自己也很难受。
于是他坐直,斗胆跟蒋绍言说:“据我所知,这个钟他不仅是这次收购的法律顾问,他还是A&Z整个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权限很高的,我觉得他一定程度上是能代表他老板的意见。”
蒋绍言眯起眼,声音发沉:“他能代表他老板?”
郝家明挪着大屁股往前凑,低声说:“我是听说钟和他老板关系很近,蒋总您知道的吧,这次咱们收购的Judith酒店,顶层有个十分著名的花园餐厅,他们老板曾经在那里包场请钟吃过饭,就请了他一个人。”
这最后一句暗示意味十足,郝家明觉得蒋绍言应该能听出来,他还没无脑到跟顶头上司嚼舌根讲八卦,而是觉得蒋绍言作为决策者,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信息都得掌握。钟虞才来西北集团开过几次会,集团里男男女女,不分级别,不论老少,明着暗着打听的邀约的,能从前门排到两个路口外。
这就是真正的美人带来的致命吸引力,叫人趋之若鹜为之折腰。
当然,钟虞一概没应就是了。郝家明冷眼旁观过几回,钟虞丝毫没有故作姿态或是欲拒还迎,回绝得干脆利落,他当时就想,这人要么眼高于顶,要么就是已经心有所属。
郝家明说完这句,办公室陷入长久的寂静,或者说死寂,蒋绍言雕塑似的坐在皮椅里一动未动,浑身的气场却如有实质般强悍,郝家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抬手松松领带。
最后,蒋绍言还是不松口,用一句“不见“把郝家明打发了。
郝家明起身告退,出了办公室站在门口抹了把额头,全是汗。
当天晚上,钟虞又去了蒋绍言的公寓。
有了那张门禁就一路畅通,所以蒋绍言没下楼去接,而是站在门后给钟虞开门。
门开了,两人一个里一个外,视线正好碰上,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跟平常不太一样的东西。
钟虞已经知道蒋绍言拒绝跟他谈,郝家明说的时候满脸唏嘘后怕,钟虞就知道他肯定是挨批了,嘴上说没事,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钟虞分得清,公事里的情绪不会带到私底下,所以他很快移开视线,平静地冲蒋绍言打招呼,然后进门,换鞋。
二楼房间里,蒋兜兜早已经在等了,浴缸里放好水,还是要让钟虞给他洗澡,不过这次没光屁股,而是穿钟虞买的那件小黄鸭泳裤,在一米多长的浴缸里来回扑腾。
钟虞挽起衣袖,坐在浴缸边,打湿毛巾往他身上撩水,蒋兜兜玩了一会儿,跟钟虞说想去大泳池里游,要钟虞陪他一起去,钟虞答应,说好,随时都可以。
这句说完,他就感到蒋绍言朝他看了一眼。
蒋绍言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门口,身体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闲适,双臂却环抱在胸前,是种防御的姿态。
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有些冷也有些厉,自钟虞面庞一掠而过,看向浴缸里的蒋兜兜。
钟虞蹙了下眉。
蒋兜兜这会儿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波纹荡漾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钟虞:“小虞儿,如果你回纽约,我能去找你吗?”
钟虞愣了愣:“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
钟虞之前跟蒋兜兜聊过这个问题,说自己现在工作住所都在国外,还专门找了张世界地图,拿笔在上头标注出来,让蒋兜兜有个切实的概念,也算是打预防针,为以后的离开做铺垫。
蒋兜兜当时看着那张地图愁眉不展,用手丈量跟钟虞的距离,觉得跟他隔了好远,中间不只有陆地,还有海洋,之后钟虞告诉他,坐飞机也就是一晚上时间,只需要睡一觉就能到了。
蒋兜兜说:“那不就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看到你啦?”
说着他闭上眼,然后睁开,看到钟虞就在眼前,兴奋地跳起来紧紧抱住,叫钟虞既欣慰又感到心酸。
这会儿泡着澡,蒋兜兜不知道为什么又提起这事,他坐在浴缸里,扭着上半身要来抱钟虞,一边说:“我要好好学游泳,如果不坐飞机我还可以游过去找你,但我游得慢,你一定要等我哦。”
钟虞心脏发酸,发胀,发紧,更发疼,不顾蒋兜兜身上全是水,也紧紧抱住他说:“我当然会等你,宝贝。”
蒋绍言就是在这时候转身走了出去,一言不发,袖子挽起的手臂上绷出条条青筋。
蒋兜兜洗完,钟虞拿大浴巾裹着他抱上床,给他穿衣服,他现在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接着就是读故事,他靠在床头,一手翻书,另一只手被蒋兜兜紧紧抱着,等蒋兜兜睡着,他才放下书,维持着姿势垂眸看蒋兜兜。
边看,钟虞心中边暗自盘算,协议一旦谈妥他肯定就要回去了,但既然跟蒋兜兜相认,以后还是要经常见才行,他可以时不时飞回来,蒋兜兜寒暑假也可以去纽约,就住他那里,如果蒋兜兜以后想去国外念书他就去联系学校,不过这一切都得跟蒋绍言提前商量好。
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钟虞想起刚才蒋绍言意味不明的那道眼神,心不由沉了沉。
确认蒋兜兜熟睡了,钟虞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抽出发麻的手臂,替蒋兜兜盖好被子,然后关灯离开。
公寓里很静,钟虞一时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走到楼下才看到蒋绍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视线隔空对上,钟虞脚步也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后一级一级平稳地走下去,直接走向玄关。
蒋绍言见状问:“要走?”
声音听着有些冷,钟虞便也惜字如金地回应:“嗯。”说完便伸手去拿挂起的羽绒服。
蒋绍言起身朝他走来,起初还克制着步伐,最后几步忍不住加快,抓住了钟虞的手腕。
钟虞刚把一只袖子套上,正准备穿另一只,谁想蒋绍言突然过来抓他,宽大的手掌轻易将他手腕整个握住,手指紧箍着他,力道大得叫他有些发痛。钟虞不悦地眯起眼睛:“你干什么?”
蒋绍言却没松开,开口就是质问:“非得要跟他说这些吗?”
“说什么?”钟虞问,很快明白过来,“他迟早得知道,我早些告诉他让他能慢慢接受难道不好吗?”
“不好!”
蒋绍言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钟虞愣了愣,穿了一半的羽绒服还别扭地坠在背后。他看着蒋绍言问:“哪里不好?难得你觉得我应该瞒着他,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才告诉他,这样就好了?”
这话里也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蒋绍言,钟虞只觉得手腕被钳得更痛,他面上浮起薄怒,猛地挣了一下却没挣开,怕吵醒蒋兜兜只能低声喝道:“蒋绍言!”
蒋绍言眉骨压低,那双深邃的眼里没了往日的温和,突然间风暴四起。钟虞这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双方力量的悬殊,以及六年不见,蒋绍言身处上位养出的那种不容忽视的逼迫感。
钟虞心头一震,但个性使然,他偏要抬起下巴,直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半点不肯服软。
不知道过去多久,到底还是蒋绍言先松开,钟虞就见他转身,大步走回沙发,抄起扔在上头的手机,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钟虞只听他厉声说:“明早九点,你叫他来我办公室。”
不过十几秒,钟虞手机也响了,拿起看发现是郝家明,等接通,郝家明在那头告诉他,说蒋绍言不知怎么又改主意了,明早九点,让钟虞去他办公室谈。
钟虞说知道。
挂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一眼蒋绍言背对着他的背影,穿好羽绒服走了出去。
当天夜里,市政再度发布寒潮预警,气温陡降十多度。
钟虞没想到,急转直下的除了天气,还有他和蒋绍言的关系。
偏偏前一晚还答应了蒋兜兜一起吃早饭,所以隔天一早,蒋绍言开车带蒋兜兜去钟虞酒店,三人一起在自助餐厅吃过早饭,蒋绍言又开车送蒋兜兜去幼儿园,钟虞陪蒋兜兜坐后排。
蒋兜兜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还戴着一顶藏蓝色毛线帽,脚下踩着翻毛短靴,打扮得十分帅气。
钟虞特意照着他的这件羽绒服买了件差不多样式的,乍一看好像亲子装,蒋兜兜高兴极了,一路上都窝在钟虞怀里。
虽然蒋兜兜还是一如既往活泼爱说话,但车里的低压也是显而易见,蒋绍言吃早饭的时候就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更加沉默。
钟虞的视线偶尔跟他在后视镜里碰上,一个凌厉,一个冷漠,只对视零点一秒又双双错开。
到了幼儿园,钟虞跟蒋兜兜一起下车,半蹲下给他背书包,又整整衣服帽子,父子两个紧紧拥抱了好几次,蒋兜兜才一步三回头地朝校门口走。
蒋绍言坐在车里没动,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看着蒋兜兜走进学校,钟虞才收回视线,他不打算再坐蒋绍言的车,拿出手机准备打车。但幼儿园旁边还挨着一所小学,早上全是送孩子的家长,四车道的双向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没司机接单。
蒋绍言开的是那辆常开的黑色陆巡,车和人一样霸道,就停在门口,钟虞不上他就不走,直到后车忍不住按喇叭催促,蒋绍言才降下车窗,探过身,不带温度地说:“上车。”
一片鸣笛声中,两人目光短兵相接,最后是钟虞妥协,拉开副驾的门坐了上去。
大概因为钟虞坐在了自己身边,蒋绍言表情稍缓,还提醒了一句“安全带”。
钟虞拉过安全带,用力将金属头插进凹槽里,之后就目视前方嘴唇紧闭,打定主意不说话。
蒋绍言往公司方向开,沉默一直持续到公司附近,还差两个路口就到的时候,钟虞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扫一眼号码,钟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对着手机吐出了一个英文名字,蒋绍言原本平缓下来的脸色便又是一变。
那头不知说什么,钟虞语气恭敬但平淡:“都好,谢谢您的关心。”
“对,现在是早上,已经吃过早饭了。”
“对,降温,我穿的羽绒服。”
随着对话推进,蒋绍言脸色愈差,他听出那头是谁,正是A&Z那个神秘老板。蒋绍言嘲讽一笑,谁家老板一早打电话关心下属吃喝,连穿什么都要过问。
不知道那头又说了什么,钟虞突然往蒋绍言看了一眼,随后说:“您稍等,我现在不太方便,五分钟后我给您回电?”
挂了电话,钟虞就让蒋绍言先在路边停车。
蒋绍言没忍住,语气凉凉问了一句:“讲什么话还得避着人?”
钟虞握紧手机,不想跟他争锋相对,只道:“麻烦蒋总停下车吧。”
蒋绍言打了转向慢慢靠边,在钟虞下车前突然叫住他,说:“九点,差一秒我都不会等。”
钟虞正要开车门,闻言顿了顿,道:“放心,我不会迟到。”
“最好这样。”
车厢里安静几秒,钟虞抿了抿唇,开门下车了。
门关上,蒋绍言手臂绷紧,用力抓了一下方向盘,随后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第33章 分手费(一更)
钟虞看着蒋绍言的车子开走, 转身望了一圈,往街角一家营业的咖啡店走去。
进去后,他先点了一杯黑咖啡, 端着咖啡走去角落一张桌子, 随后拿出手机回电话。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 足够钟虞回想起这位大老板兼大客户,五年前那次拉美之行,他因为拿枪抵在当地帮派头目脑门上而得这位大客户赏识。
先是担任私人法律森*晚*整*理顾问, 之后又成了A&Z整个集团的法律顾问, Judith空中花园餐厅包场确有其事,此外还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办公室里彻夜长谈,私人海岛沙滩漫步。
很快便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客户不过垂涎他的脸,钟虞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因此十分警惕,但接触下来他发现对方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在提携他, 引导他。
不可否认在国外这几年,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 钟虞窘迫的生活迎来转机, 但拿枪顶别人脑袋不是谁都有胆量去做的,所以他有这样的机会完全是靠自己争取。
钟虞不是个甘心依附别人的人,机会来了就拼了命也要抓住, 客户的每个案子都办得十分漂亮,才会在竞争激烈的安诚升得这样快,他和对方也没有金钱往来, 连礼物都没收过。
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
大客户对外的名字叫安德鲁,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是个华人,姓林,全名林墨笙,二十四岁之前一直在国内生活,之后才去美国,和当地一个企业家的女儿相识结婚。生下儿子之后妻子早逝,他并未再娶,一直单身到现在,借着妻子的家族产业飞黄腾达并更上一层,创造了庞大的财富帝国。
伊森就是他的独子。
铃声的骤然中断叫钟虞回神,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富有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嗓音,接着刚才的话问钟虞,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收购谈不拢也无所谓,不过一家酒店而已,但你在国内耽误得有点久,该回来了。”
钟虞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但您了解我,一旦开始我就想要尽力做完。”
那头轻轻一笑:“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智慧,不必强求结果,尽心就好,总之尽快回来吧,我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之后又聊两句,林墨笙才挂电话,钟虞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半,他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几口喝光,拎起公文包离开了咖啡店。
不过两个路口,钟虞步速快,很快就到了西北集团楼下,故意等到九点差五分才搭电梯上楼,卡着八点五十九出现在蒋绍言办公室外面。
谭朗站在走廊上,正不停看表。
早上蒋绍言刚到,就跟他说九点钟虞会来,紧接着又撂下一句:“如果他超过九点才到就不用让他进来了,我不见,迟一秒都不见。”
这话说得跟赌气似的,谭朗没想到还能从一向沉稳持重的老板嘴里听到,不由一愣,忙不迭点头。
此刻见到钟虞,谭朗才松口气,一看时间正好卡点,不敢耽误就去敲蒋绍言的门。
等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他才听到蒋绍言说请进,声音也听着比平时略低,显然情绪不高。谭朗推开门就站到旁边,请这位脸色同样不大好看的钟大律师进去,然后赶紧将门从外面关上,免得被战火波及。
蒋绍言这间办公室钟虞来过许多次了,都是为私事,为公事还是头一遭。他拎着公文包站着没动,等蒋绍言请自己坐下。
蒋绍言坐在办公桌后头,西服外套已经脱了,只穿衬衫和马甲,领带被扯开,衣袖也挽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神情有些凶,像是要跟人打架。
遥遥对峙片刻,蒋绍言才开口让钟虞坐,语气疏离冷淡,之后又打内线叫秘书送咖啡进来,末了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我这里的咖啡钟律还有没有胃口喝。”
钟虞便知道蒋绍言看到他走进去那间咖啡店了,明明开车走了,不知道又在哪儿停下,默默关注他。心突然就软了,钟虞又觉得有些好笑,笑蒋绍言这么大人还这么幼稚,不过这些情绪变化都没表现在脸上,他不急不慢地走到长沙发坐了下来。
秘书送咖啡进来,出去之后又将门带上,蒋绍言这才起身,走到平时他待客的那个宽大的单人沙发坐下,两条长腿交叠,英俊的脸上不怒自威,气势迫人。
前情两人都清楚,钟虞不赘述,直奔主题,他今天来主要就是为跟蒋绍言谈协议里“分手费”这一项。
所谓“分手费”,是跨境收购中买方的一种防御性措施,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在交易过程中卖方突然反悔了,不卖了,需要支付给买方一笔费用,来补偿买方在前期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
分手费是双方协议的核心要素,通常是交易价格的一定比例,在1%-5%之间。*
现在的分歧点在于,蒋绍言要求A&Z卡着上限支付5%的分手费,而A&Z不愿意,最多只愿意支付交易价格的1%。
蒋绍言理由很充分,他全资收购,诚意十足,前期尽调耗费人力物力财力,要价高点就是为多份保障,如果A&Z同样也有诚意,最终交易达成,那这笔钱其实也不必支付,等于没有损失。
他不过买家酒店,又不是什么敏.感资产,几乎不存在通不过官方审查的可能,他这么做就是要杜绝A&Z反悔,也就是他蒋绍言一定要买下这间酒店。
钟虞据理力争,几乎没风险不代表就一定没风险,万一审查通不过或者其他非人力可控环节出问题导致交易失败,A&Z一分不赚还得倒贴一大笔,没这个道理。
双方你来我往,钟虞发现蒋绍言本人肯定是对收购条款仔细研究过,熟悉程度不亚于他,而且对以往案例也信手拈来。
两个人互不相让,唇枪舌战,气氛逐渐趋向激烈,钟虞忍不住问了一个从最开始就困惑他的问题。
他问蒋绍言,为什么要收购这间酒店。
Judith是一家老牌酒店,也就占了历史久名声响的优势,最近几年因为设施陈旧,实际营收并不理想。蒋绍言要是想进军海外,花同样价格能买到更有性价比的资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蒋绍言为什么会突然提出收购Judith。
这个问题从接到这个案子起就困扰钟虞,今天终于当着蒋绍言的面问了出来。
蒋绍言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搁在交叠的长腿上,敛着眉目直直看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他反问钟虞:“钟大律师好奇我为什么要买?”
“是。”钟虞说。
蒋绍言突然笑笑,放下交叠的腿坐直身体看着钟虞问他:“你知道我买来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钟虞眯了眯眼,直觉不是什么好回答:“做什么?”
蒋绍言笑意加深,笑得竟有几分邪性,他说:“都说Judith顶层花园餐厅十分浪漫,是爱情圣地,一座难求,我买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整间餐厅——”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说:“全砸了。”
钟虞脸色兀地一沉。
他看着蒋绍言,企图透过那双锐利的眼看透蒋绍言的心,他隐约有猜测,又觉得太不可思议。
他从不知道蒋绍言还有这样任性妄为的一面。
两人静静对视,谁都没再开口,直到钟虞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原来这样。”
蒋绍言又重新向后靠回沙发上,有些散漫地问:“你们之前坚持1%,但也不是没空间再往上加,如果今天定下一个数字,我可以拍板,你可以吗,钟律?”
钟虞道:“我可以。”他的确有这个权限。
蒋绍言不大相信的模样:“都不用向你的客户请示吗?你们关系这么好?”
“这跟关系好不好没关系,这是客户对我的信任。”
“仅仅是信任吗?”
蒋绍言一句追着一句,钟虞听出了话里的机锋,他多么聪明的一个人,立刻意识到蒋绍言是在借题发挥,当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也再一次意识到蒋绍言跟六年前相比的不同,作为一个掌权者那种迫人的强势和威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换作一般人可能早顶不住,但钟虞没有退,而是盯着蒋绍言的眼睛反问:“自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否则呢?”
这一次蒋绍言没有回答,而是长久的沉默,他一眨不眨地眯起眼睛望向钟虞,目光像是直刺过去,仿佛要穿透那张美丽皮囊,去看看钟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静了好一会儿,静到空气似乎都停滞不再流动,蒋绍言才终于开口,一字一字反问:“那家餐厅的东西好吃吗?被人包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钟虞?”
钟虞注意到蒋绍言叫了他全名,不再是“钟律”,而是“钟虞”,这意味着两人现在谈的不再是公事了。钟虞刚才的猜测得到证实,蒋绍言原来知道他的事,憋了这么久,绕这么多弯终于问出口,也真难为他。
他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脊背,不带感情地回视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餐厅东西很好吃,感觉也的确很好,你不知道站在上面,我能看得多高,望得多远。”
再不会被至亲的人背叛出卖,也不用战战兢兢活在被威胁凌辱的阴影下,他像是跟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彻底斩断,跟那个令人唾弃的自己完全告别。前方,未来,只有亟待展开的崭新人生。
蒋绍言闻言笑笑,带着几分戏谑:“是不是还可以有很多钱?”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到头顶,钟虞陡然间眼前发黑,猛地攥起手指,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找回视线。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还在用力,不断用力,他冷冷看着蒋绍言:“是,很多很多,多到数不尽花不完。”
蒋绍言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而钟虞突然从沙发起身,双手紧握,居高临下盯着他,继续说:
“毕竟你也知道我需要钱,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当初我接近你不就是为了钱?勾引你上床给你生孩子不就是为了钱?我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我卑鄙心机无耻,我贪婪下流恶心!如果你今天同意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那恭喜你目的达到,收购不谈也罢,我即刻走人,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免得脏了你蒋大总裁的眼睛!”
蒋绍言没料到钟虞反应这样大,愣了愣,就在短短几秒里,钟虞已经大步朝外走去,连包都顾不上拿。蒋绍言拔腿去追,终于在门前将人截住,一把抓住钟虞的手臂,强硬地将人转身,却发现钟虞眼睛全然红了,里面全是泪。
蒋绍言这两天,先是被郝家明一通话激起心头火,又听钟虞跟蒋兜兜谈要走的事,今早那个来电更叫他妒火灼心。他焦急,妒忌,无计可施,他被冲昏了头才会口不择言,现在理智找回,只剩浓浓的悔意。
钟虞极力忍着的眼泪突然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猛地抽出被蒋绍言抓住的手。
“别碰我,不要碰我。”钟虞低声喝道,浑身竖起尖锐的刺,止不住地在颤抖。
他想是了,蒋绍言不知道他的苦衷才会这么说,他当时根本就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但心还是难以遏制感到疼痛。
蒋绍言同样感受到难以言述的心痛,他不敢再触碰钟虞,只能轻声说:“对不起,我收回我所有的话,对不起……你并非你自己说的那样,你很好,真的很好。”
钟虞没有应,强迫自己迅速平静,双手抹掉脸上的泪,转身去拿落在沙发上的公文包。
随后他没再看蒋绍言一眼,大步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了又关,办公室里静下来,只剩蒋绍言一人。蒋绍言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外面明明是晴天烈日,他却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最先发现钟虞不对劲的人是老陈。
老陈还记得钟虞刚回国那阵子, 跟谁都客气,但这种客气说白了就是冷漠,除了工作不会跟你聊别的, 有时候虽然在笑, 但笑意浅薄, 是客套应付的笑。
但这短短一个半月,钟虞变化很明显,棱角像是被什么软化, 整个人肉眼可见变得温和, 有种叫生机的东西从皮肉底下生长了出来。然而最近这两天不知道发生什么,他又恢复到最初那种状态, 甚至还不如从前,整个人沉郁寡言,浑身跟扎了刺似的让人不敢靠近。
整间律所的人都看得出钟虞心情很差,路过他办公室门口都得放轻脚步,更别提去敲门了。有助理犯错,廖志晖连大声训人都不敢,只能压低声音拿手指头不停点。
老陈心里也犯嘀咕, 观察了两天还是决定去问问情况, 毕竟钟虞在本市已经没有亲人, 除了他也没其他朋友。
他走过去在钟虞办公室门上敲了敲, 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就见钟虞从文件堆里抬头,露出一张冷白的脸, 开口问他有事吗。
鼻音浓重,嗓子沙哑,老陈一惊, 再一看钟虞桌上好几团纸巾:“呦,你也感冒了?”
“嗯。”
最近降温,再加上流感爆发,所里近一半人中招倒下,钟虞也不能幸免。但他确定自己只是着凉了,症状始于和蒋绍言谈过的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喝光一整瓶红酒,又开窗吹了冷风,隔天起床就开始头疼脑胀。
但出于谨慎,钟虞还是叫老陈别靠他太近,毕竟老陈家里还有孩子。
老陈便站在门口,问他:“吃药了吗,我那儿有药,要不要拿点给你?”
“不用了,我买了。”钟虞又问,“找我有事?”
老陈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就是觉得钟虞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异常沉默,或者说沉重,像是被什么重物绑在身上,整个人不停往下坠。
“你没事吧?脸色也太差了。”老陈说,“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嘛,工作又干不完。”
“我没事,不影响工作。”
这答案料到了,老陈估计这辈子他就别想从钟虞嘴里听到“我是有点事”或者“心情不太好”之类示弱的话,他想这得是个多要强的人啊。
老陈摸摸鼻子,见钟虞没有跟他推心置腹的兴趣,无奈叹了声气,就要出去,突然想起他还真有件正事,又对钟虞说:“对了,马上校庆了你知道吗?”
“校庆?”钟虞隐约有印象,岚大校庆的确是在每年年底。他问:“校庆怎么了?”
老陈说:“今年建校六十周年,也是法学院成立四十周年,学校想请校友返校聚一聚看一看。”
他想问钟虞没收到邀请函吗,但估计学院那边没他联系方式,所以才叫自己转达。老陈继续说:“你还记得陶教授吗?前几天我回去学校办事,正好看到他,聊天的时候说起你回国了,他还挺吃惊,让我问你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在校庆那天回去做个演讲,给学弟学妹们讲讲在国外大所的工作经历。”
钟虞一边听着老陈的话,一边在脑海中浮起一个个高纤瘦的形象来——陶青稚,常年戴一副无框眼睛,身上有着学者的风度和儒雅,是当年讲《刑法课》的副教授,也是他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曾经给予过他很大的帮助,尤其在大四最后的那一年里。
不知道六年过去,这位陶教授有没有变化。
钟虞一时没说话,老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他不着急决定,反正还有小半个月时间。
“我先把电子邀请函发你,你可以看看,没时间演讲也可以回去逛逛校园嘛,前两年学校新修了一个体育馆,可气派了,校友进场有优惠,我每周都去打羽毛球。”
钟虞点点头,没多久手机就收到老陈发来的校庆邀请函。
他大致翻了翻那张邀请函,校方很重视,策划了一系列高规格活动,邀请的都是重量级嘉宾,法学院也将单独举办庆典,嘉宾致辞校友演讲,说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实际也是个社交场。
钟虞向来敬谢不敏,但老陈提到了陶青稚,他不得不再考虑考虑。
看完那堆文件,钟虞就戴上口罩回去酒店了,先跟茱莉亚连线交代工作上的事,之后跟蒋兜兜视频。
自从感冒,他就没让蒋兜兜再过来,两人好几天没见,此刻蒋兜兜整个人都贴上来,恨不得扑到屏幕那头把钟虞紧紧抱住。
钟虞当然也想,想得入骨钻心,睡觉做梦都是蒋兜兜,但同时他也觉得这场病来得很是时候,如果没生病,那他势必还要跟蒋绍言见面。
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蒋绍言。
看背景蒋兜兜应该正趴在卧室床上,两只脚丫翘在空中来回晃,他问钟虞吃没吃药,吃没吃饭,有没有好一点。
钟虞便一一回答,药吃了,饭也吃了,感觉好了很多。
“真的吗?”蒋兜兜不大信,一双黑溜溜的眼紧紧盯着钟虞,“可我觉得你瘦了好多啊,嗓子也好哑啊,你真的有好好吃饭吗?爸爸说好好吃饭多喝水病才能好得快。”
听到“爸爸”两字,钟虞脸上笑意稍顿,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确吃了晚饭,让酒店米其林一星的中餐厅煮了碗面送来房间,但也的确没吃几口就搁到旁边。
“我真的吃饭了。”钟虞再三保证蒋兜兜才信,又跟他讲幼儿园的事,说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只小猫,下课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去看,还有人伸手去抓,结果手背被那猫狠狠挠了,然后被老师带去医院打针。
“你没被抓到吧。”钟虞紧张。
“没有,我站得远。”蒋兜兜说,他其实有点怕猫,但他不好意思跟钟虞说,只凑近屏幕半遮着嘴小声讲,“我觉得那猫咪有点凶凶哒。”
钟虞莞尔:“那只小猫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耶。”蒋兜兜说,他放学的时候还特意去找过,没看到那只猫,他跟钟虞说明天早饭准备只吃蛋白,把蛋黄带去学校,找到了猫就喂它。
“猫咪凶凶的还喂?”
蒋兜兜叹气:“可是猫咪流浪没有家也很可怜啊。”
钟虞听得心中柔软,为蒋兜兜这份赤诚善良,他没有打击小孩的积极性,只叮嘱蒋兜兜看到猫离远点,别去逗别去摸,别被抓到。
说了一个多小时,钟虞口干,摸着手机都有些发烫,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叫蒋兜兜睡觉,那头先传来另一道声音,低沉的男性嗓音,提醒蒋兜兜该睡觉了。
是蒋绍言。
钟虞一下子听了出来,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话,也叫蒋兜兜早点睡。
蒋兜兜不情愿,还是说了晚安,又对着屏幕亲了好几口,刚亲完手机就被一只大手抽走了。
钟虞看到了屏幕画面的变化,知道手机被蒋绍言拿走了,不等蒋绍言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他就利落地切断了。
挂断后,钟虞维持着坐在椅子上姿势,虽然没看到蒋绍言的脸,但光听声音都叫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小的起伏。
他很难准确去形容这感觉,太复杂了,就像他和蒋绍言之间的事,前因后果都太复杂了。
好半晌钟虞都没动,最后撑着桌子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他有些乏,准备洗澡也早点休息,谁想又一通视频进来,这回是伊森。
刚才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伊森就打来两次,被钟虞直接拒了,这回是第三次,这么锲而不舍,钟虞担心是否有事,便接了。
伊森那张帅气的混血面庞出现在眼前,开口便是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你怎么知道?”
伊森眼神闪躲,声音低下去:“我问的茱莉亚。”
钟虞知道他惯会装可怜,但面对关心也做不到疾言厉色,于是放软语气说:“是有点,不过已经好多了。”
伊森笑起来,他邀功似的对钟虞说:“爸爸还说你穿了羽绒服,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懂照顾自己,不过没关系,我待会儿有份惊喜要给你,你等等,马上就到。”
钟虞却蹙眉,不知道伊森远在大洋彼岸还能搞出什么花招。
几乎就在伊森说完的同时,门就被人敲响了。
手机支在桌上,钟虞走到门口,先从猫眼往外看,是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这才拿掉门栓将门打开。
来人面孔熟悉,这一个半月里钟虞出出酒店会不时碰见,他印象里对方是前厅部的工作人员。
那位工作人员先歉意地表示这么晚打扰,接着将手中拎着的一袋东西递过去,对钟虞说:“有人托我转交给您。”
钟虞没接,淡淡地垂眸瞥了一眼,那是个保温袋,密封得很严实,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他抬起头,刚想问什么人,忽然想起伊森的话,心想难不成这就是惊喜?
于是礼貌地接过来,表示了感谢。
关上门,他拎着那袋东西走回去,刚搁到桌上就被伊森看到。伊森笑说:“哇,这么快就到了吗?”
“这里面是什么?”钟虞脸色有些冷,“伊森,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惊喜。”
伊森了解他的个性,只好摸摸鼻子说:“我怕你生病吃不好,就请朋友帮忙去买了你们当地最好吃的粥,还有一些常备药,请他送给你。”
钟虞心下明了,难怪他拎着觉得沉,原来里面是粥。说不感动是假,被人记挂的感觉总是好的,钟虞面色缓和下来,边打开袋子边问伊森哪儿来的朋友。
“是我读书时的一个同学,也是帆船队的好朋友,毕业之后他就回去了中国,我们一直有联系,我一说有事他就立刻答应了。”伊森顿了顿,目光深深看着屏幕那头的人,“我跟他讲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请他一定帮忙。”
钟虞装作没听见,把粥拿了出来。
那粥装在保温饭盒里,外壁摸着还是温的,钟虞突然间感到疑惑,如果在外头买的,难道不该是餐厅的打包盒吗,怎么是家用的饭盒?
这个念头闪过,注意力接着被里头其他的东西吸引,钟虞又从那袋子里拿了几盒冲剂胶囊,还有一盒润喉糖。
他正喉咙不舒服,拿起那盒润喉糖看了看,拆一粒含在嘴里,因此没注意伊森脸色的变化。
就在刚才,伊森突然收到一条信息,是那位朋友发的,说堵车,马上就到,叫他不要着急。伊森脸色陡然一变,他意识到钟虞拿进来的这份东西根本不是他让人送的。
那会是谁?
伊森的脸色又很快恢复,仿佛无事发生,趁钟虞没注意给那位朋友发过去一条信息说暂时先别送了,随后继续抬头冲钟虞微笑,状似随意问:“就这些了吗,你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钟虞随意往袋子里望了一眼,“就这些。”
东西虽然不多,但每样他都正好需要。
“是吗?”伊森大大咧咧开着玩笑,“没有花或者纸条之类,我还特意跟我朋友说请他搞得浪漫一点。”
“没有。”钟虞顿了顿,突然问一句,“这真是你朋友送来的?”
“当然了。”伊森悄然握紧双手,“除了我还有谁?”
钟虞看着他,郑重说道:“谢谢。”
“不用。”伊森脸上在笑,眼神却略有些阴沉,“哥,你知道我,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这话钟虞没应,挂断视频,他坐在桌子旁慢慢吃粥,越想越不对。
他不是没吃过外卖,这粥不像外面买的口感,很像是家里头那种砂锅小火慢熬出来的,米粒开花,入口即化,还配了好几碟清爽可口咸淡适宜的小菜,他不觉得伊森的朋友会好心到亲自给他煮,或者从餐厅买完了再拿保温盒另装一次。
钟虞又去翻那袋子,这次翻出一张便签。
大概是不小心掉下去粘在了袋子底部,颜色又相近所以刚才才没发现,便签上用黑色墨水写着每种药的用量、服用时间以及注意事项,笔迹遒劲,棱角分明。
钟虞脑中浮起一个猜测来。
有疑问就去求证,他不是犹豫的人,即刻裹上羽绒服,直接下楼。
找到刚才那个工作人员,对方正要下班。
钟虞道不好意思耽误几分钟,提出了疑问,那位工作人员说道:“是位年轻的先生。”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穿西装,个子很高,很英俊也很礼貌:“说是您朋友,听说您病了给您送点东西,自己不方便上去,所以请我代为转交。”
“他没有说他是谁吗?”
“我问了,他说他姓蒋,一说你便知道,但他又跟我说……”
工作人员回忆,当时蒋绍言原话是:“他要是不问也就不用主动说了。”
钟虞沉默下来。
“对了。”工作人员想起什么,“那位先生后来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他,就过去说了一声,之后到九点半他才走,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她九点半交班,特意又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就见蒋绍言还坐在那里,姿势似乎都没变,没低头没看手机,就这样垂手而坐,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电梯间的方向,很明显在等人下来。
现在回想,那道身影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竟显得说不出的落寞。
钟虞确定了,送东西来的是蒋绍言。
他不明白为什么伊森要冒名顶替,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向那位工作人员道谢后,钟虞拢起羽绒服的衣襟往回走,面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心思,只是在路过那片沙发时,情不自禁驻足看了许久。
回房间,钟虞将那碗还温热的粥吃光,小菜也消灭干净,胃里填饱,整个人舒服很多,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没能立刻入睡。
蒋绍言这是做什么,做好事不留名?还是他笃定自己一定能看出来?
这粥是蒋绍言什么时候做的?火候足,米粒都开花了,可见时间不短,估计是在他跟蒋兜兜视频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那如果当时他没挂视频,是不是就能看到蒋绍言穿围裙的样子?
在楼下等待的那段时间里,蒋绍言会想什么?
钟虞下楼前正好也看过时间,记得很清楚,9点31分,也就是蒋绍言离开前的一分钟。
如果蒋绍言多待一分钟,或者他早一分钟下楼,两人说不定会碰上。
如果碰上了……要讲什么?
钟虞没继续往下想。
因为说如果,不过是心理安慰,是无能为力后的幻想,说到底就是有缘无分。
所以没有如果。
错过就是错过。
钟虞这样想,枕在枕上闭起眼,很快睡着了。
第35章 校庆日
又过几天, 钟虞感冒症状缓解了不少,同时也答应了陶青稚的邀请,决定在校庆当天回母校做场分享。
陶青稚自然十分高兴, 钟虞问老陈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专门给这位昔日恩师打了通电话。陶青稚个性沉稳内敛, 一向云淡风轻,钟虞却清楚地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不由心中动容。电话里说不了太多, 师徒二人便约定当天好好聊聊。
法学院那边指派了一个叫梁栩的学生跟钟虞对接活动当天的安排, 钟虞便也加了梁栩的联系方式,字里行间沟通中, 梁栩思路清晰,简洁明了,令钟虞挺满意。
转眼便到校庆当日,钟虞的感冒也彻底痊愈,这天天朗日丽,他从出租车下来,站在岚大校门前停了片刻。
大红色楼牌庄重威严, 上头还挂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匾额。六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花甲迟暮, 但对一所大学来说却是正华正茂。
冬日暖阳照拂身上, 钟虞竟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从北门入,没走两步就接到老陈电话。老陈家两口子也来了,不知在何处, 背景听起来有些吵闹。
老陈扯着嗓门喊:“你到哪儿了啊?我在学院这边,人可真多,停车费老大劲。哎对了, 你别走北门啊,那边特别堵全是人,听说今天有人给医学院捐款,校领导都在那边。你别从那儿走了,走东门吧,东门人少。”
这话说晚了,钟虞心想你早打一分钟也好,他都进来了。即来则安,钟虞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远远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扎堆挤在记忆中医学院的楼下,路边泊着好几辆黑色红旗,大约是校领导的车。
正要从旁边绕过去,钟虞就听有人喊“来了来了大家都让一下”,等候的人群便自发朝两边散开,中间空出一条行车道,钟虞被人群裹挟着挪动不得,只得站定脚步也往身后看去。
一辆红旗开道,后头跟着一辆奥迪,车停下,门打开,钟虞便眼睁睁看着一森*晚*整*理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蒋绍言一身沉稳持重的黑色西装,外套一件同样是黑色的及膝羊绒大衣,唯有领带是暗红,为那张英俊但冷酷的脸添了一抹亮。下车后他轻拢衣襟,快速绕过车头走到另一边车门前,打开门把蒋西北搀了下来。
蒋西北拄着拐杖站稳后就不要蒋绍言再搀扶,同迎上来的几位学校领导一一握手。
蒋绍言便站在旁边,身长挺立,不苟言笑。
钟虞隐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看着蒋绍言,正要走,就在这时,蒋绍言却似有所感,扭头往他的方向直直看过来,好一会儿都没移开。
蒋西北注意到了,也顺着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钟虞,心顿时一沉。他面上还是维持微笑,等着跟校领导拍完照之后再一道进医学院里头参观。
岚大本校派了人采访拍照,还请来了财经刊物的记者,蒋西北站着拍几张就叫停,再往前看,人群里已经没了钟虞的影子。
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孩子,毕竟样貌那样出众,气质也出挑,才叫他当年一眼相中。
这次岚大校庆,蒋西北大手笔一下捐了五千万,其实他每年都捐钱,千万千万地捐,也没宣传,这次六十年校庆捐得多了,校方一再请求,他才同意来露个脸。
当年确诊胰腺癌,蒋西北就是在岚大附院做的手术。蒋西北骨子里十分传统且固执,不信洋鬼子那一套,没去国外治,不仅手术,之后化疗吃中药也都在岚大。
所以他十分感谢这里的医生救了他,捐钱用于胰腺癌早期诊断和愈后,另外,这钱也有一部分捐给心脏研究中心,因为蒋绍言母亲当年就是心脏病去世的。
校长满脸堆笑说着客套的感谢话,蒋西北有些恍神,没怎么入脑,看旁边的儿子也是神游天外,人还在,魂早丢了。
蒋西北心便又是一沉。
校领导好容易讲完,蒋西北就简单说了两句,他不差钱,不图虚名,不想被大肆宣传,他是真心希望国家的医学能更进一步。
更主要是,他想,我做了这么多好事,捐了这么多钱帮了这么多人,老天如果看到,能不能稍微开恩,让他活得久一点。
他还想陪孙子再长大一些。
之后便是进楼参观,看到用自己捐的钱新建起的实验室和购买的研究设备,蒋西北打心底里高兴,然而想到这些玩意儿说不定很快就会用到他身上,心情又变得沉重。
蒋绍言跟在旁边,沉默居多,只是每次经过走廊窗户,他势必要朝外望一眼,目光深沉,仿佛寻找某个早已远去的人。
从医学院离开,钟虞直奔法学院,中间绕了段路,最后还是凭记忆找到了地方。
到处都是人,新朋旧友,场面热闹。
老陈没见着,钟虞先看到了梁栩,没想到梁栩样貌十分出众,还没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但看得出性子沉稳,不卑不亢,且腼腆爱笑,一笑起来面颊上就了缀两个浅浅梨涡,很招人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钟虞看着他,竟有些羡慕,羡慕梁栩明亮清澈的眼神,羡慕他身上那股勃发向上的生命力。
院领导和嘉宾致辞后就是校友分享会,在法学院的阶梯礼堂,能容纳五百人,但今天来的人实在太多,连过道都挤满。
钟虞走上去的时候,台下一片尖叫,老陈转头对何婷说:“幸好我让他们给我排钟虞前头讲,要不然等他讲完,后头的人压力得有多大啊,都没胆子上台了。”
何婷根本顾不上看他,眼睛直盯台上,手里举着手机正录视频,嘴里敷衍:“嗯嗯嗯嗯,你精,你最精。”
老陈不满,再看前后左右,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冲台上拍,那架势追星似的,他便讪讪闭嘴,免得自讨没趣。
陶青稚也来了,把前排座位让给两个学生,自己走到后排,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一边提醒着后进来的学生注意秩序不要拥挤,一边用眼镜后的目光细细打量这个台上的得意门生。
一些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法学院是岚大的大院,每年招八个班,超百人。陶青稚因为身体原因,脱下律师袍拿起教鞭已经二十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印象最深的还是钟虞。
长相实在出挑,因为跳过级所以年龄比同届的人要小,性格却稳,也可以说不那么合群,但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太合群。
陶青稚还记得入校不久一场模拟法庭,钟虞发言时清晰的头脑,完美的逻辑和令人羞愧的口才叫全场叹服。他当时就想,这个学生实在聪明,天生就是吃诉讼这碗饭的人。
他也还记得钟虞当时明亮的目光,以及那股张扬锐意的少年意气。
最可贵的是钟虞低调谦虚,课后常捧着书来问问题,见解也独到深刻,陶青稚为他解惑,提供了一些自己过去做律师时遇到的实际案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起来。
接触多了陶青稚发现,聪明的学生有很多,但有灵气的却少,有灵气而内心纯良性格坚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钟虞就是这样的人。
师生两人相处愉快,陶青稚以为钟虞会一直这样顺遂地走下去。变故大概发生在大三到大四那年的暑假,开学返校,钟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那股风发意气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十分沉郁,也十分尖锐。
整个大四学期,陶青稚回忆,他只见过钟虞四次。
第一次是九月初开学,钟虞来找他商量论文题目,期间心不在焉数度走神,陶青稚便停下,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钟虞沉默了很久,然后抬头又看他许久,目光暗沉,最后摇头,苍白的嘴唇张开,轻声说没事。
讨论完,陶青稚问他以后的打算,工作找的怎么样。
陶青稚之前向本地的几家律所推荐钟虞,想问问情况,谁想钟虞沉默了一会儿后跟他说:“老师,我想走,去其他地方,越远越好。”
陶青稚不免惊讶,他大概了解钟虞家里的情况,父母早逝,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还有个据说做小生意的叔叔。
其实按钟虞的成绩,完全可以保研,本校或其他TOP的外校随他挑选,但钟虞毫不犹豫拒绝了,手写了放弃的说明,他想早点工作挣钱。
“为什么?”
陶青稚问,他好奇钟虞为什么想走,还要走得越远越好,因为有时聊天钟虞也会说起家里的事,言谈间他能感受到钟虞和他奶奶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选择留在本地工作也是为方便照顾老人。
陶青稚也还记得大二那年他带队去外市打比赛,结束后去逛商场,大多数学生都是给自己买东西,只有钟虞买了一堆吃的穿的给他奶奶,他那时就觉得,这是个孝顺有良心的好孩子。
所以为什么?
陶青稚心里止不住疑惑,再去看钟虞,才惊觉短短两个月,对方竟然瘦得这样厉害,细长的胳膊从短袖底下露出来,那样瘦,骨头凸出,感觉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而那张曾经朝气的脸如今变得死气沉沉,像是遇到什么事拼命挣扎无果过后,完全放弃抵抗的消沉和颓败。
他当时心头突然就一跳,又问了一句为什么,钟虞没答,目光往窗子外头浓密到不见光的树荫怔怔望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陶老师,我现在挺后悔学法律的。”
陶青稚心中又是一惊,正要追问,钟虞已经收拾好东西,起身,向他微微鞠躬,礼貌地告别了。
第二次见是十月份底的某天,萧瑟的秋风席卷校园,钟虞来办公室找他,还是商量论文。
这次钟虞的情绪明显平静许多,虽然依旧瘦,嘴唇也依旧发白,但整个人没那么沉重了。说完论文,他站在陶青稚办公桌前,提出这学期有些课程可能无法保证出勤,但是考试还是会参加。
“论文的话我也会及时修改,但可能不能经常来找您了,通过邮件发给您,您看行吗?”不知道想起什么,钟虞顿了顿,才继续说,“另外我可能得申请外宿,也想请您和院里说说。”
陶青稚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其实很不喜欢跟学院里那帮势利的同僚交涉,但对于优秀的钟虞,他愿意破例。
之后便是入冬,元旦,然后是来年春节,日子翻开崭新一页……
陶青稚再见钟虞是在三月答辩,钟虞给他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了,皮肤更白了,脸上胖了不少,身上似乎也长了肉,也可能是衣服宽松的原因,但精神却是实打实好了起来。
答辩过程中钟虞思路清晰,自信且完美,结束后他站起来朝陶青稚看了一眼,冲他笑笑,眼睛里闪着光亮。
陶青稚那瞬间觉得,之前那个钟虞好像又回来了。
陶青稚记得钟虞是那天最后一个答辩的,答辩过后他端着水杯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好看到钟虞从楼里走出去,而花坛边的一棵树下,有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在等他,很自然地从钟虞手里拿过背包,又把一个保温杯递过去。
两人站在楼下说了几句,就一起朝外走。
那会儿正值初春,校园中绿树抽芽红花含苞,满目的生机。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下,不知道为什么,陶青稚看了许久,而那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存于他脑海,挥之不去。
陶青稚从记忆里回神, 继续看站在台上的钟虞。
钟虞讲完,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举手提问的学生也最多最积极。
钟虞结合自身经历, 从专业的角度一一回答, 主持人眼看时间紧张, 说再提最后一个问题。机会被前排一个学生抢到。
那学生站起来接过话筒,声音便叫整个礼堂的人都能听见,他说:“钟师兄, 我听过您好多的案子, 商标侵权、知识产权仲裁,还有数不清的收购并购IPO, 这些好像都是非诉的案子。所以我想问,您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决定以后去做非诉,还是在执业过程中才找到了方向?在非诉这个领域做到顶尖之后,会不会考虑转诉讼呢?”
不像前几个问题钟虞张口就答,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举起手里的话筒,表情一贯淡然:“大概两者兼有吧, 我是在毕业前就想好了要专攻非诉, 从业过程中更加坚定选择, 所以一直深耕, 但我的经历可能没有参考价值,我建议大家还是要综合自己各方面实际情况来考虑。”
至于以后会不会转诉讼……钟虞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个问题,他将话筒搁下, 冲台下优雅地一欠身,正要下来,就在这时那提问学生手里的话筒被旁边的同伴夺去, 冲着钟虞大声问:“学长学长,我代表我们寝室,不对不对,是我们年级所有女生问一下,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这话问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底下不少人都笑了,但更多的人目光仍在钟虞身上,等着他的回答。钟虞只是微微笑着一摆手,就从舞台一侧的台阶走了下去。
没能等到回答的学生一片哀嚎,但很快就被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取代。
陶青稚也发自真心跟着鼓掌,目光稍一偏,忽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样貌年轻英俊,着正式的大衣西装,一看就不是学生。
陶青稚打量他的侧脸,惊觉有些眼熟。正寻思在哪儿见过,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他,转头冲他客气地一点,随后继续看回台上。
那眼神温柔又深长,饱含欣赏、怜惜和绵绵爱意,默默追随钟虞,看他从台上走下,穿过过道,在前排一处座位落座。
许久过后,男人才收回目光,神情似有万般不舍,又看了好几眼,随后转身离开了。
等到下一个演讲者登台,掌声四起,陶青稚才猛然间想起,这人他的确见过,不就是六年前钟虞答辩那天,站在楼底等他的那个人吗?
分享会结束,学院统一安排餐食,校友凭票吃自助餐。
钟虞本想等陶青稚一起,但陶青稚还要接待上头来的领导,就叫他先去,自己空了就去找他。
钟虞便跟老陈家两口子一道,坐在食堂单辟出来的一片区域,靠窗的一张桌子旁。
何婷吃饭也不得闲,手机不停往外蹦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向她打听钟虞,但何婷一个字也没透露,她没有做媒的爱好,虽然她挺享受这种被人追着问的过程,但还是把想加微信想通过她认识钟虞的请求一一回绝了。
没多久,旁边那桌也坐来四个人。同一圈子,又是校友,老陈都认得,打过招呼,又给钟虞介绍,钟虞礼貌地颔首,几人目光落他身上,有艳羡有敬佩当然也有不服。
不知道有意无意,那四人中其中一人正好想从诉讼转非诉,四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那人讲起缘由,颇为愤慨:“说做诉讼有成就感,有个屁的成就感,做多了感觉自己良心都黑了,我之前给一家公司做顾问,这公司把一怀孕的员工给裁了,孕妇告公司,我就帮着那公司各种找理由,然后胜诉了。结果你们猜这么着,半年之后我老婆也怀孕了,也叫他们公司裁了,对方也找了律师,那叫一个强势。我当时就觉得真是现世报啊。”
另一人不屑笑笑:“那你来做非诉试试,万年重复的工作内容,一个项目永远只负责同一个部分,连打印机上的一颗螺丝都比你强,好歹螺丝掉了打印机就不转了,离了你案子照样干,是真觉得自己就是牛马,没成就感啊。”
“成就感算啥啊大哥,一看就知道你没受过现实鞭打,同样授薪律师,非诉的工资能比诉讼高一倍,实打实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别的都是扯淡!”
“这问题就跟婚姻似的,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两方互相羡慕,无解!“
“这个我同意,但非诉上限低是公认的事实吧,要想往上升还得做诉讼。”
“往上升?谁不想,但能做到的有几个?再说如果真的能做到顶,不论诉讼非诉那都很牛逼,咱们旁边不就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这话一说,那桌激烈的讨论顿时停了,几道目光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钟虞一直安静,他懒得参与,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便装傻充愣假装不知,抬头见对面老陈两口子也盯着他看,淡淡问:“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饭?”
老陈着实好奇,忍了忍没忍住,凑近低声问:“我挺想知道你在国外一年能挣多少。”
说着伸手比了个数字:“再加两个0,有这么多美刀不?”
钟虞叫他讲笑了,低头戳戳米饭,心想这些人也就看到他现在的光鲜,不知道他刚去国外的头两年是如何窘迫,买临期打折的三明治,租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一分钱也不敢乱花,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看书办案子,憋着一股劲儿挣钱攒钱。
也就是这两年收入大幅提升,他才终于攒下了点属于自己的积蓄,但也不敢乱花,都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到现在都没在纽约置业,只在律所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尝过因为钱而走投无路的滋味,所以他在金钱方面格外慎重。
问男人收入就跟问女人年龄一样,是社交大忌。何婷见钟虞明显不想回答,赶紧把话岔过去,胳膊一捣自家没眼力劲的老公:“我看天气预报待会儿有暴雨,咱们早点走去我妈那儿接孩子。”
老陈往窗外的大太阳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不准吧,这大晴天哪儿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
钟虞吃光了盘子里的菜,叫两人慢用,便端起盘子往外走,刚到食堂门口就看到陶青稚给他发的信息,他回了电话告知位置,不多时就见陶青稚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钟虞忙迎上,恭敬地称呼:“陶老师。”
陶青稚笑问:“等久了吧?”
“不久。”钟虞说,“您吃饭了吗?先去食堂吃点饭吧。”
陶青稚摆手:“我吃过了,刚陪着他们吃了两口,饱了不吃了。”他四处望望,锁定一条人少的小路对钟虞说:“过去走走?”
两人便一道走过去,路旁种着两排高树,地上好多金色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钟虞双手背后,低头去踩那树叶,孩子气的举动叫陶青稚一笑,他便知道,这个学生看着成熟了,干练了,但内心最深处纯良的品性还是没变。
沿小路向前漫步,遇到岔口就随心选择方向,有种漫无目的的轻松闲散。陶青稚跟钟虞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也问了钟虞许多事。钟虞有些说,有些保留,陶青稚也不勉强他。
这次校庆请钟虞回来,陶青稚也就是试试,没想到钟虞真会答应,效果比他预期还要好。
钟虞说:“老师,我做的比起当年您对我的帮助,根本不值一提。”
陶青稚朝他看,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师生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昔日时光的无尽怀念。
陶青稚轻轻叹息,说道:“其实我当时真以为你毕业之后会做诉讼律师,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件律师袍,有次你在我办公室偷偷穿上,正好被我看到。”
钟虞当然记得这事:“那会儿是大二吧。”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律师袍,白衬衫外头是宽大的黑色袍子,给人感觉庄重肃穆,他一个没忍住轻轻摸了摸,又一个没忍住就取下来披在了身上。
陶青稚点头:“是大二。”
除了律师袍,他也还记得每次他谈起曾经办过的案子,钟虞眼中的光亮和神往。
披上律师袍,惩奸除恶,维护公平正义,大概是每个法律人的初心吧。
所以陶青稚听钟虞这些年一直做非诉的案子才会感到不解。
钟虞沉默了一阵,抬头望天,刚才还灿烂的太阳这会儿被云遮住了一半,光线也随之黯淡。
“可能因为我不信作恶的人会得到惩罚吧。”钟虞淡淡笑笑,似无奈更像讥讽,“我自己都不信,又拿什么去说服我的当事人呢?”
陶青稚愣了愣,说:“追求公平正义是期望,是理想。”
“确定不是奢望,不是幻想?”
陶青稚脚步微顿,有些惊讶地看着钟虞:“我倒是没看出你这么悲观。”
不知想起什么,钟虞眼神暗了暗,随后嘴角一牵以玩笑的口吻说:“老师,人都是多面的,也许有天您了解了全部的我,会大吃一惊呢。”
走着走着路过图书馆,门前广场上也有庆祝活动,好几个学生在发宣传手册,其中就有梁栩。
梁栩个子高脊背挺,很是抢眼。陶青稚便停下脚步,远远看了一会儿,对钟虞说:“这孩子跟你当年一样,聪明有灵气,心底善,就是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是跟亲戚一起住。”
钟虞心里一动,不由多看了梁栩一眼。
说到亲戚,陶青稚便又想起一件事,得从大四那年他跟钟虞见的最后一面说起。
当时钟虞回学校拿毕业证,整个人看着精神不是很好,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惫,人也比前次见瘦了许多。他向陶青稚透露要出国的事,并留下新的联系方式,麻烦陶青稚如果国内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他,但恳请陶青稚绝对不要将他出国这件事,以及在国外的联系方式告诉任何人。
陶青稚答应了,钟虞红着眼眶向他道谢,之后便走了。两天后,陶青稚收到他发来的信息,说已经在飞机上准备起飞,来不及当面告别,感谢他这些年的教导和培养。
陶青稚没想到钟虞说走就走,走得那样快那样急,遗憾之余也只能祝他一切顺利。
钟虞走时是七月初,没多久就放暑假,就在差不多一个月后,一个自称他叔叔的中年男人找来学校,要求学校把钟虞交出来。
当时那个中年男人发了疯一样,问学校要人,要不到就赖着不肯走。
先是发狠威胁,然后哭天抢地,最后目光呆滞地瘫倒在地,说如果找不到钟虞他就死在学校里,反正被人追债也活不下去,还说他现在这样都是钟虞害他。
陶青稚还清楚记得那男人当时的话,他说:“为什么要给我钱,为什么要留给我那么多钱,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他直觉事情不简单,但信守承诺,守口如瓶,并未把钟虞的去向告知任何人。
幸好当时暑假,留校的师生不多,这事没闹大,就他和几个学生知道,之后学校报警,那个自称他叔叔的人就被警察带走了。
再后来大概三四个月后,也是这样萧瑟的寒冬,警察又来了,说那男人失足坠楼,因为学校之前报过警,所以来例行问话,听说有个侄子,问能不能联系上人。
陶青稚依旧说不知道,不清楚,自己只能试着联系,等警察离开就发了一条信息给钟虞留下的号码,隔天才收到回复——
【谢谢陶老师,您只当没联系过我,从今以后也不要再联系我】。
担心钟虞出事,陶青稚第一次打去电话,然而提示已经关机了,后来再打就彻底停机了。
陶青稚事后私下找关系了解过,一种说法是钟虞的叔叔赌博欠钱被人追债,慌不择路才会失足坠楼,他当即心中一惊,惊讶之余又十分不解,为什么钟虞的叔叔疯了一样要找钟虞?难道想叫钟虞替他还钱?钟虞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能拿什么还?
但陶青稚很快想到,钟虞并非身无长物,他有过人的外貌,这就相当于明晃晃的金子捧在手上,怎么能不叫人觊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脑海里闪过这句话,青天白日,陶青稚竟打了个冷颤。
这话题太沉,也太敏感,他不会提,想要捡些轻松的聊,便问了跟刚才那个学生同样的问题,他问钟虞有无回国的打算。
钟虞刚才没答,这会儿还是没做声,似乎在犹豫。
陶青稚也就随口问,他猜想钟虞应该不会回来,毕竟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事业根基都在国外,换作常人一定不会回来。
“是不是准备在那儿安家?”陶青稚试探了一句,“要结婚?”
钟虞淡淡一笑:“老师,您哪儿看出我要结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陶青稚不信,这样出众的人难不成至今单身,就没个对象?
钟虞摇头:“没有,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
陶青稚又笑了:“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成了院里的香馍馍了,多少人向我打听你,什么意思你懂吧,但我都没应。”
钟虞看过去。
陶青稚放慢脚步,同时缓慢摇头,他说:“感觉她们都不适合你。”
钟虞不由笑问:“老师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人?”
“你啊……”陶青稚想了想,一段路走到尽头他才开口,十分认真地说,“你适合一个欣赏你,包容你,爱护你的人。”
欣赏钟虞向上的拼劲,包容钟虞身上的尖锐,用爱意软化他伪装的躯壳。
陶青稚不知道钟虞经历了什么,但钟虞绝对是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所以才会这样悲观和自我封闭,能够改变的只有无尽的包容和爱。
钟虞愣了愣,停下脚步看着陶青稚,陶青稚自己说着都愣了,忽然想起刚才礼堂里的那个人和那人的眼神。
欣赏、怜惜、充满爱意,不正符合吗?他心中大震,想着要不要告诉钟虞,谁想就在这时忽然狂风四起,落叶沙尘被卷得漫天飞舞,两人赶紧跑到就近的一栋楼里躲避,风不仅没停,反而天上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劈下一道闪电,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天说变就变。
天气预报看来还是准的。
校园里到处都是慌忙躲雨的人,楼里也跑进来好几个,短短时间头发脸便都湿了。钟虞拉着陶青稚往里站,不叫对方被淋到,然后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
这雨又大又急,不知道要下多久,他们也没带伞,八成要被困在这里。
偏这时陶青稚电话响,学院那边有事,要他现在就过去。
没办法,只能冒雨。
雨越下越大,天也黑下来,视线昏暗,十几米外都看不太清。钟虞哪儿能放心陶青稚一个人走,更不可能叫他淋雨,当即脱了羽绒服盖在陶青稚头上给他挡雨,陶青稚说那哪儿行,这么冷的天就穿单衣不得感冒。
两人正在门廊下推拒,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开过来停下,车门打开,蒋绍言撑着把伞从车里出来,三两步跑到廊下,将伞举到了钟虞头顶。
他看一眼钟虞单薄的衣衫,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将那支长柄黑伞强硬地塞他手中,随后脱掉自己的大衣,一把披在了钟虞的肩上。
蒋绍言又拿过那把伞,遮在钟虞和陶青稚头顶,自己的后背几乎完全暴露雨中,他的视线在钟虞脸上停了两秒,随后问:“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钟虞不想坐蒋绍言的车,但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他自己淋雨没关系,但不能让陶青稚淋雨。
钟虞无声地同蒋绍言对视一眼,这一眼不带任何感情,随后对陶青稚说:“老师上车吧,坐车过去更快。”
先打开后座车门让陶青稚坐上去,钟虞正要也坐进去,谁想蒋绍言将门轻轻一关,钟虞愣了愣,下意识抬眼。
蒋绍言撑伞立在雨中,宽大的黑伞将他们牢牢遮住,狂风暴雨被抵挡在外,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人。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反手拉开副驾的门,低声说:“坐我旁边吧。”
上车后, 蒋绍言收了伞,问钟虞要去哪儿。
岚大校园广,从东门到西门骑车都要十来分钟, 钟虞刚才和陶青稚一直走, 并没注意方向, 这会儿有些辨别不清,于是转头问:“老师,咱们怎么走?”
大雨模糊了视线, 陶青稚也辨认了一会儿才开口, 说这条路尽头左转上大路一直开。
蒋绍言便发动车,钟虞将视线收回的时候才注意到他脑后的头发被雨淋湿, 正往下滴水。钟虞不由握了一下手指,随后坐正,视线往前方看去。
杂乱的雨点噼啪敲打车顶,反衬得车里的气氛有些过于安静了。陶青稚坐在副驾后头,正能看到驾驶座上蒋绍言的半边侧脸,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坐姿端正挺拔, 暴雨中开车也稳稳当当, 看起来又很踏实可靠。
同时, 陶青稚也注意到前排两人之前那种微妙的氛围,他思想开放,觉得爱情不论性别, 男女之间是爱,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可以是爱,何况这个年轻人先前出现在礼堂, 又在下雨后开车出现在校园中,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他有心多了解这个年轻人,又怕影响对方开车,只得作罢,在车经过某个路口的时候说了一句“下个口转弯就是法学院,你把我搁下就行了”。
蒋绍言说好,余光不自觉移向身侧,随后又转回前方。
蒋绍言在陶青稚说的那个岔路口转弯,将车开到了法学院,停在侧面一条淋不到雨的走廊底下。
下车前,陶青稚向蒋绍言道谢,“谢谢你啊”,随后用意味深长又带着慈爱的目光看了钟虞一眼便要开门下去。
钟虞想跟着一道下车,陶青稚见状制止:“你就别下来了,这么大雨赶紧回去吧,衣服也快穿上,别着凉。”说罢将钟虞的羽绒服塞回给他。
钟虞看着陶青稚下车,三两步跑上台阶,转身冲他挥手,口型说着“回去吧回去吧”,他便降下车窗也冲陶青稚挥手。陶青稚笑着点头,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随后转身进了楼。
车里便静下来,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响,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水迹。
蒋绍言转头看钟虞,低声问:“去哪儿?”
钟虞便也转头,森*晚*整*理视线对上,他抿了抿唇,说:“麻烦你送我回酒店吧。”
蒋绍言重新发动车。钟虞将肩头那件黑色大衣取下,刚才陶青稚在不方便,这会儿拿下来侧身搁在后座,然后将自己的羽绒服重新穿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去看蒋绍言的后脑,那一片头发湿漉漉的,衬衫领也湮湿了,大概有些难受,蒋绍言向后扯了一下,随即又落手回方向盘上继续开车。
一时无话,鉴于前次见面以争执和情绪爆发收场,或许沉默才是最佳的选择。
钟虞双手插进衣兜,直视前方,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邪性,眨眼间就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此刻甚至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再加上又是在校园里,所以蒋绍言将车速放到很慢,钟虞瞥了眼仪表盘,速度只有十几码,跟人慢跑差不多。
然而就是这样慢的速度,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差点跟一辆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牧马人撞上。身高头宽的牧马人雨天速度还极快,在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也毫不收敛,直奔他们而来,一时叫人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
电光火石之间,蒋绍言冷静地一打方向盘,将自己那一侧车头怼上去,随后猛地踩下刹车。
钟虞被惯性带得向前,胸口叫安全带狠狠一勒。
那辆牧马人也停了下来,车头相距堪堪十公分,只差一点就要撞上。蒋绍言眼神一凝,却先问钟虞:“有没有事?”
钟虞摇头,仍有些惊魂未定,就见那辆牧马人十分嚣张地闪了两下车灯,随后一个极速倒车便飞快离开,巨大的车胎重重碾过地面,溅起道道水迹。
蒋绍言盯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钟虞一时间呼吸仍有些急促,无法克制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两辆车几乎就要撞上,牧马人体型庞大车身坚硬,好像还是改装过的,虽然蒋绍言开的SUV也是特别定制款,但要真硬碰硬,必定讨不到好。
想到这,钟虞又忍不住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刚才毫不犹豫将自己那头怼上去,万一真撞上,要有事的也一定是蒋绍言自己。
情况那么紧急,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做不得假,钟虞想,蒋绍言这是将他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全之上。
在自己和他之间,蒋绍言毫不犹豫选择了他。
这个认知叫钟虞感到震惊,以至于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车里又静了许久,蒋绍言才握住变速杆重新发动车,开出校门后缓缓停靠路边。
大概以为钟虞还在为刚才的事紧张,他调开广播想听点音乐,但好几个频道都在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说这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并称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交通事故,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广播这边放着,蒋绍言又低头查看手机。钟虞一边听,一边控制不住又去看蒋绍言,看他立体的侧脸,看他有力的双手,看他因为微微低头而弯曲的脖颈,后脖领瞧着颜色深,肯定是湿了。
雨还在下,从天而降的雨幕模糊了车外的景色,钟虞感觉他们好像被困一座孤岛。
就在这时他听蒋绍言说:“到你酒店有段路堵得厉害,可能是有事故。”
钟虞无意识地挑出一个疑问的“嗯?”,不明白蒋绍言想说什么。
蒋绍言放下手机,貌似想了想,才说:“这附近倒是有个能躲雨的地方,要不要先去那里,等雨停再走?”
“哪儿?”钟虞问。
他原以为蒋绍言会说出个餐厅或咖啡厅之类,谁料蒋绍言静静看他片刻,平直的嘴角突然扬起一个弧度,随后说出一个地方。
或者说是地址更合适,蒋绍言说:“旁边安苑小区,6号楼2单元801。”
钟虞瞳孔微微一缩,面上波澜不兴,但内心却像外头的天气,霎时间天翻地覆。
蒋绍言说的是大四那年他申请外宿后,他和他共同生活的地方,那间房子。
蒋绍言侧身望来,嘴角依旧带着浅笑,然而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却不着痕迹收紧,他问:“怎么样,要不要去?”
一瞬间,钟虞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既震惊又疑惑。疑惑的是,这房子是当时他告诉蒋绍言自己怀孕之后,蒋绍言特意租的,他印象里只租了一年,为什么蒋绍言提出要去那里躲雨?
震惊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清楚记得那间房子的门牌号。
蒋绍言维持着姿势不变,还在等他的回答。窗外雨声愈急,砸得钟虞心跳也乱,他咬住嘴唇,想如果不去,显得自己像在逃避,何况雨这么大,强行开车并不安全,蒋绍言的头发还湿着……
去吧,去了又能怎样?他还是他,蒋绍言还是蒋绍言,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钟虞被自己说服,回视蒋绍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就去那里。”
坐车前往的路上,钟虞扭头冲外,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他确认自己怀孕后,直接告诉了蒋绍言。男人怀孕闻所未闻,然而蒋绍言很快接受,并在思考之后郑重提出希望钟虞从学校搬出来住。
钟虞立刻拒绝,他当时跟蒋西北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他要继续上学,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
他也跟蒋绍言这么说,下巴抬起态度强硬,蒋绍言愣了愣,随即展露温和笑意,对他说当然要继续上学,他们可以在离学校近一些的地方租套房子,方便钟虞往返,房子不会很大,就两个人住,但如果月份大了还住在寝室,不仅不方便而且人多眼杂。
“搬出来吧,让我照顾你。”
一句话,九个字。钟虞被说服,就这样搬了出来。
记忆在暴雨中沉沉浮浮,等回神,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
安苑小区原先是这片区域著名的高档小区,环境好又挨着学校,所以当初开盘时很抢手。然而十几年过去,外立面已明显斑驳陈旧,对比旁边新建的楼盘,有种美人迟暮的遗憾。
蒋绍言开车进去,门口的档杆自动抬起,电子屏上显示“内部车辆”,同时提示门禁还有21天到期。
钟虞坐在副驾上,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这表明蒋绍言的车牌录入了小区的安保系统,而且每年都需要更新,所以他应该不止来过一次。
之后蒋绍言熟练地开进地库更证实了钟虞的猜测。停好车,钟虞从车上下来,拢紧羽绒服,不待大脑发出指令,双脚已经自发地往记忆中电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就听蒋绍言的脚步停在背后,落后他大概半个身位,他能感到蒋绍言在看他。
但他没有回头,后背挺直,双手伸进口袋,微微捏紧了手指。
电梯很快到,钟虞走进去,按下8,等着蒋绍言进来,谁想蒋绍言还站在外面没动,直到钟虞疑惑地看向他,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长腿走进来。
电梯无声地攀升,谁都没说话,但逼仄的空间和蒋绍言强悍的气息却叫钟虞呼吸发紧。
他佯装打量内部装饰,正前方有块电子屏正播放奶粉广告,大概是新装的,他记得以前没这玩意儿。
看完一段十几秒的广告,电梯也到了,一梯两户的房型,钟虞自觉地转向左边那一间,惊讶地发现门上竟还贴着大红春联。
蒋绍言掏出钥匙来开门,等门开他却没进去,而是往旁边退了半步,轻声对钟虞说:“进去吧。”
钟虞双脚钉在原地,有一瞬的迟疑。
他有预感,这一脚踏进去,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又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都将不再受他控制。
他不喜欢不确定,不喜欢冒险,他还有机会可以反悔。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改主意说不进去要回酒店,蒋绍言一定二话不说带他离开。
那么要走吗,还是进去……看一眼?
两种想法在脑中激烈交战,钟虞忍不住朝蒋绍言看了一眼。
蒋绍言默默矗立,外头天色昏暗,楼道的灯亦不明亮,他黑发黑衣,几乎隐没在这暗色的背景中。
不强不迫,不声不响,只默默注视,将选择权完全交给钟虞自己。
钟虞收回视线,目光不经意滑过那扇半开的门,突然间整个人定住。
玄关多宝阁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一排摆件,那是他之前收集的盲盒,黄澄澄一排鸭子,或站或坐或卧,憨态可掬,摆了两排,不多不少,正12个。
然而怎么可能?
他明明记得走时还只有11个,那余下的一个怎么也集不齐,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遗憾。
记忆的阀门就这样打开了,如浪潮般疯狂涌进大脑,钟虞情难自禁,往里走了两步。看到的景象更多了,他愕然发现,眼前的房子和记忆里的完全重叠,屋里陈设未变,根本就是原来的模样。
只是鸭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招财猫,大约有人进来触发了某种感应,那只猫突然摇动一只手臂,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
“欢迎回家。”
这四个字叫钟虞佯装的淡然完全打破,忍不住红了眼睛。
“换拖鞋。”
蒋绍言的声音将钟虞恍惚的神志拉了回来, 他迅速抚平情绪,低下头,见蒋绍言弯腰打开鞋柜, 将一双拖鞋递到他脚边。
钟虞站着没动, 蒋绍言起身看他, 微微笑说:“怎么傻了?这双新买的,我经常晒,没人穿过。”
随后蒋绍言自己换了鞋, 问钟虞衣服湿没湿要不要换一件, 钟虞道不用,他便说了句“那我去换件衣服”, 随后径直往其中一间卧室走去。
钟虞一直看着他走进房间,那是次卧,也是最开始蒋绍言的卧室,直到后来快答辩的时候,他半夜偷爬起来熬夜准备被蒋绍言逮住两次过后,蒋绍言便说要监督他,夹上枕头被子到主卧跟他一起睡。
脚步被思绪牵引着, 钟虞朝主卧走去, 站在门口往里看, 一切还是原样, 床、衣柜、大飘窗,还有靠墙一张书桌,是他看资料写毕业论文的地方。
主卧和阳台都是朝南, 他还记得正午阳光照进来整间屋子会有多亮堂。
目光从家具上逐一滑过,落在那个三开门的衣柜上,他记得当时家具都是蒋绍言新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买了个三开门的大衣柜,是不是以为他有很多衣服,实际上当他从寝室搬出来时,全副家当就只有一个手提袋,连衣柜里的一格都装不满。
思及此,钟虞伸手拉开柜门,惊讶地发现里头竟还挂着衣服,再一瞧都是他的。他回忆起来,当时生完蒋兜兜,蒋西北立刻帮他办出国手续,签证很快下来,机票也买好,他走得匆忙,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的确还有好些落在这里。
没想到蒋绍言不仅没丢,还挂起来拿防尘袋罩上了。
随手翻了翻,里头还有件法学院的文化衫,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了,钟虞正笑着,在看到紧里头的两件衣服时突然就僵住了。
那是两条连衣裙。
回忆扑面而来……那是怀孕后期,他身子重了不爱动,另一方面也因为天气渐渐热了,穿的衣服遮不住肚子,他就越发喜欢宅着,可以一周不出门,蒋绍言就用各种办法诱惑他出去。
“真的不想去吗,我看到商场新来了好多小鸭子。”
“没人会看你,顶多觉得你胖。”
“或者我给你出个主意,咱们穿裙子出去好不好?”
声音低得像哄,说着就变戏法似的拿了两条裙子出来,一条黑色,另一条红色。
钟虞不必照镜子都能想象他当时那种震惊的表情。
蒋绍言笑着看他,然后一本正经地瞎说:“我陪你一起穿。”
钟虞起初没同意,他身材高,一米八出头,蒋绍言更高,接近一米九,他穿裙子已经够显眼了,要是连蒋绍言也穿那也太惹人注目。但后来他还是妥协了,实在心痒蒋绍言说的小鸭子,于是在两种颜色里选了低调的黑色穿上。
裙摆长至脚踝,贴身的料子清晰勾勒出高挺的腹部,但四肢和腰身还是细的,钟虞站在镜子前,又戴了顶宽沿的渔夫帽遮脸,确认走在路上不会被人认出,才跟在蒋绍言后面出了门。
一路上,蒋绍言都紧紧牵着他的手,连最后付钱抽鸭子的时候都没有松开。
如今那两条裙子也用透明的防尘袋罩上了。
此番回忆,钟虞感概当时真是年轻,好骗,被蒋绍言忽悠了几句就把持不住,如今他肯定不会再穿。虽这样想,他还是情不自禁伸手,隔着防尘袋在那裙子上摸了摸。
隔壁传来动静,大概是蒋绍言换好了衣服,钟虞便也悄悄掩上柜门,从主卧走了出去。
在门口撞上,蒋绍言脱掉了西装衬衣,换上毛衣加宽松长裤,湿掉的黑发看样子也用毛巾擦过,有些乱糟糟的,却削弱了那种凌厉的上位者气质,多了居家闲适的柔和。
对视了一眼,蒋绍言微微笑笑,走到墙边把客厅的灯按开,屋子里一下变得亮堂,驱散了窗外的暗沉。钟虞没蒋绍言这份好心情,他此刻心中被疑惑填满,蒋绍言仿佛看透他,主动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房子我后来买下来了,我不想退,一想到会有别人住进来我就受不了,干脆就买了。”
钟虞猜到了,但蒋绍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云淡风轻,买房子跟买白菜似的。他有点好笑,酸道:“呵,财大气粗。”
蒋绍言也笑,笑得有些怅然:“是啊,财大气粗,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优点?”
钟虞朝他看去,根本无需思考,他就能飞快列出蒋绍言的优点,好多,多到数不清。但他不会真列举,只淡淡瞥了蒋绍言一眼然后说:“妄自菲薄肯定不是。”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嘴角掀起两个小小括弧来,竟有几分可爱。
气氛比钟虞想得要轻松,他自己都暗自吃惊,又一想,大概是这房子里熟悉的摆设和相合的磁场,让他不由自主就感到放松。
上次的不愉快就此翻篇吧,毕竟他不可能永远不面对蒋绍言。
钟虞这样想,目光又落在多宝阁上的那群鸭子上,他走过去,拿起一个在手中看,放下后又拿起另一个,11只鸭子一一把玩,最后才拿起那个他印象中一直没抽到的,那只戴着飞行员帽敬礼的鸭子。
有疑惑就要问出口,钟虞道:“你怎么找到这个的?买的吗?”
他知道有人在网上卖,但买来的和自己抽中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蒋绍言走过去,目光也落在钟虞手中那只鸭子上,说:“不是买的,是我抽的。”
“你抽的?”钟虞扭头,满脸不信。不怪他不信,因为当年屡抽不中,他上网查过,据说飞行员造型的这款数量最少,所以抽中概率最低,很多人抽了百八十个也没抽到。
“不信?”
蒋绍言将那只鸭子从钟虞手里拿过来,指尖触碰到钟虞的手:“真是我自己抽的,差不多又集齐了快三套吧才抽中这么一个,那些鸭子我都留着,在地下室关着呢,要不要拎上来给你检阅?”
钟虞想象那画面,三十多只鸭子排排站,同时嘎嘎嘎地冲他叫唤,顿时脑壳疼。他现在荷尔蒙消退,虽然依旧觉得小黄鸭很可爱,但早已没了当年那股狂热,便对蒋绍言的提议敬谢不敏。
“我信,但看就不必了。”
蒋绍言无声地瞥去一眼,平淡之下似乎藏着落寞,他将那只鸭子摆了回去。
钟虞在旁边看他,看蒋绍言摆好之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对齐,确保所有鸭子的脚都在一条线上,心不禁微微动了一下。这也是他当年强迫症的习惯之一,每次一定要这样摆好,蒋绍言不催他也不笑话他,就站他旁边,安静地看他一点点摆正。
如今位置对调,蒋绍言延续了他的习惯,而他却成了旁观的看客。钟虞心中有些复杂。
他看着蒋绍言认真的侧脸,心想这种集盲盒不过就是商家的一种噱头,用可爱的造型引人入坑,前期集得越多,最后还差一两个的时候就越难放弃,因为沉没成本。蒋绍言本身就是商人,他该知道,他不该被引诱,更不该浪费时间一次次去买,去拆,抱着希望又失望,然后在下一次循环往复。
这么做图什么?
外面大雨倾盆,势头丝毫不歇,更不时卷过一阵狂风,那尖啸的声音钻透窗户,听得人心肝发紧。
钟虞站在阳台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担忧今天是否还能出得去。
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看过去,发现是一盆花。
其实刚才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了,阳台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养了好些花草,他选择性视而不见,如今那盆花旁逸的枝条正戳在他胳膊上,叫他想忽视都不行。
“这花叫虎刺梅。”蒋绍言适时开口,说着,手指捋过嫩绿的叶片和上头点缀的红色小花,又往盆里一插试土的干湿,随后抄起喷水壶浇了点水。
钟虞没接话,蒋绍言继续说:“这花看着刺多扎手,实际好养得很,浇点水,勤晒太阳就能活。”
说罢抬头看了钟虞一眼,不知道说的花,还是人。
钟虞依旧没吱声,那张好看的脸上表情寥寥。
蒋绍言似乎只需要听众,不需要回应,接着浇旁边几盆花,也接着自顾往下讲:“我有次出差时间长,临走前不放心特意浇足水,结果回来看就不行了,叶子生虫,根也烂了,怕是活不了。我不甘心,跑到花市找人看,把叶子全剪了,腐烂的那部分根也挖了,就剩小小一株重新栽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钟虞不需要猜,因为结果就摆在眼前,那盆虎刺梅的临寒不败和勃勃生机都向他昭示,它曾经病入膏肓,如今又起死回生。
蒋绍言脸上带着淡淡的愉悦,像是说花,又像是说别的。
钟虞没动,垂着冷淡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头问:“你不嫌麻烦吗?”
他绝没这个耐心侍花弄草,要是病了枯了,就直接扔了,然后再不会养。
蒋绍言凝视他,目光深且长,弯腰将浇水壶搁下,又轻轻搓了搓指腹上的泥,才说:“为什么嫌麻烦?我有时候心里闷,就喜欢来这儿静一静,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麻烦。”
钟虞突然感到喉头发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往外望了一眼,问:“兜兜呢?”
“我爸接过去了。”蒋绍言说。
钟虞点头,蒋绍言看他一眼,见他羽绒服还穿身上,双手也插在口袋里,便笑问:“怎么这么拘束,这里好歹也算你曾经的家吧。”
曾经的家。
钟虞的心脏狠狠一动。
蒋绍言仿佛只随口一说,随即也往外望了一眼,兀自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把衣服脱了挂起来吧,我去煮点姜汤,洗了手来喝。”
钟虞目送蒋绍言走去厨房,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有涛浪在翻滚,他终于确认一件事。
蒋绍言今天带他来这里,并非全然为了躲雨,或者说躲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借口,哪怕不是今天,明天后天……一定会有某一天,蒋绍言要带他来。
然后叫他看到多宝阁上的盲盒,衣柜里的衣服,阳台上的花,叫他看到这房子一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随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
蒋绍言所有的举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向他暗示过去,一次两次或许是偶然,但这桩桩件件,叫钟虞不得不多想。
蒋绍言似乎在竭尽一切将时间拉回到过去。
腐烂的花或许能断根重生,但时间怎么可能倒流?
羽绒服挂在玄关,钟虞洗净双手,走到餐桌旁边坐下,随后不自觉抬起手抚摸餐桌的边缘。餐桌是木头的,他记得边缘有处小坑洼,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手指稍停,又反复地、轻轻摩挲起来。
姜汤很快煮好,蒋绍言应该还加了糖或者蜂蜜,喝起来并不辣口,反而有股淡淡的甜。
一碗喝下去,手脚都暖和起来,钟虞舔了舔嘴唇,看向对面沉默的人,正巧蒋绍言也抬头看他,视线相触,蒋绍言将碗轻轻搁下。
钟虞见他碗底空了,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些许笑意,随后说:“那晚的粥和药是你送的吧?”
蒋绍言一愣,大约没想到钟虞突然提起这个,点头道:“是我。”
“谢谢。”钟虞说,“粥我都喝了,药也很对症,我后来从楼上下去,但你已经走了。”
蒋绍言目光微微闪动,低声说:“不客气,对你有用就行。”
气氛又静下来。
外面大雨滂沱,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朦胧雾气,吊灯散发昏黄的光,彼此视线交缠,都能感到有什么在悄然发酵。
与原来相同的座位,同样相对而坐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氛围,太暧昧了。钟虞不喜欢暧昧,不喜欢模糊,不喜欢心乱如麻的感觉。他向后靠着椅背,摆出放松的姿态,看着对面英俊的男人:“能聊聊吗?”
蒋绍言顿了顿:“当然。”
钟虞道:“你今天是故意带我来的。”
疑问的话,却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直接挑明不留缓冲,的确是钟虞的风格。蒋绍言脸上滑过一抹怀念的笑,随即收敛,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说:“是。”
“收购也是故意的?”
那天在蒋绍言办公室不欢而散,钟虞事后仔细想过,蒋绍言句句直指他和大客户的关系,甚至直言不讳要一把拆掉Judith的顶层餐厅,比起投资,更像是要发泄某种情绪。
他之前就怀疑过蒋绍言提出收购的动机,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整场收购就是蒋绍言故意安排。
蒋绍言坦荡认了:“是。”
钟虞心头一震,猜测是一回事,听蒋绍言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想到蒋绍言会这么儿戏,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
蒋绍言没立刻答,微垂着头,额前几缕黑发挡住眼,叫他的眼神看不真切,片刻后才抬起,轻声反问:“不这样你能回来吗?”
“……所以你提出收购就是为让我回来?”钟虞睁大眼,难以置信,“你知道我会负责?”
“钟大律师名头多响,”蒋绍言扯扯嘴角,“biglaw最年轻的资深律师,很快将会是最年轻的合伙人,又是大财团首席法律顾问,两国法律你都熟,我要是你老板也一定会叫你负责。”
钟虞就当这是在夸他,笑着承了。
之前的困惑一一明了,他还有不解:“为让我回来你下这么大本,不觉得亏吗?”
蒋绍言看着他,一字一顿:“亏不亏的,我说了算。”
钟虞抿紧嘴唇,垂在桌下的双手也不由捏紧,他又想问了,蒋绍言图什么呢?又有些害怕听到答案。适可而止是美德,刨根问底有时候反而害了自己,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我问完了,你来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蒋绍言笑笑,没即刻应,伸手在那白瓷碗的碗沿轻轻抹了半圈,才说:“老规矩吗?只要我问,你一定说?”
钟虞点头:“对,只要你问,我一定说。”
蒋绍言说好,“我就一个问题。”
钟虞有些惊讶,想说今天反正都是坦白局,蒋绍言不论问多少,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然而不待他说,蒋绍言已经将问题问了出来,他问: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惊讶的表情来不及收回,一瞬间转为愕然。同样的问题,礼堂的学生问他,曾经的恩师问他,如今换成蒋绍言。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钟虞心神大乱,蒋绍言为什么要问这个?是要叫他留下吗?为什么呢?图什么呢?为了蒋兜兜吗?还是为了其他?
心底仿佛被炽热的岩浆滚过,烫得皮肉都绷紧了。钟虞没问,因为他的答案已经注定了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
蒋绍言清楚地看到钟虞的神情在短暂的错愕后飞快恢复了平静淡漠,心顿时一紧。明明只隔一张桌子,那一刻他却感觉他们之间隔了千里。
“蒋绍言,不可能的。”钟虞平静开口,“我的事业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在那里,我不可能不回去。”
蒋绍言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颓败,却还不死心:“是不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
和当初一样的问题,一字不差。
钟虞看着他,也像当初那样回答:“对,我非走不可。”
第39章 笼中雀(一更)
钟虞说完便起身, 将桌上两只空碗收掉,走进去厨房洗刷干净,放在了沥水的架子上, 随后掏出手机, 准备打车走人。
恶劣天气打车极难, 前头八十多人排队,预计等待时间一个半小时。
钟虞无计可施,将所有车型一一勾选, 点了确认, 之后就将手机锁屏握在手中,站在厨房里面没有出去。
刚才蒋绍言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其实有过犹豫,虽然时间很短,但实打实地考虑了留下来的情况。
如果留下来,凭他的履历找份工作轻而易举,最重要不用和蒋兜兜分隔两地,小孩知道了肯定高兴。
但这些都不够充分,不足以说服他留下。
他在安诚好不容易拼到现在的位置, 合伙人唾手可得, 哪怕这次收购不成, 只要再办成一两件案子, 这个头衔还是他的。
距离也不是问题,他可以每天跟蒋兜兜视频,可以时不时飞回来, 加上蒋兜兜的寒暑假,算下来分别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料理台有些凉,钟虞却像感觉不到, 反手撑在上头,掌心压实。他感到有些累,心里想,要是蒋绍言知道他的想法,一定觉得他这人真冷血,连亲情都无法打动。
是啊,他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扶养长大的奶奶这么多年都可以不回来看一眼,更别提他对他叔叔做的事,要是蒋绍言知道,只怕惊愕到大跌眼镜,认定他是个心机深心肠歹的魔鬼,从此不准他接近蒋兜兜半步。
脚步声惊动了钟虞,他猛地转头,看见蒋绍言站在厨房门口,用一种沉郁但明显是求和的目光看向他。
心莫名就一酸,钟虞想起了过去,两人要是有口角,蒋绍言总是先低头的那个。
他也不想争锋相对了,轻声问:“怎么了?”
蒋绍言紧盯他攥着的手机,许久没移开,问:“你要走?”
钟虞点头:“我叫了车,但排队的人有点多,得等司机接单。”
“外面下这么大雨,你非得走?”蒋绍言问,“钟虞,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口气有些冲,钟虞皱眉:“叫什么?”
蒋绍言说:“你害怕面对我。”
钟虞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嗤笑:“我为什么怕?我现在就在面对你。”
说罢为印证自己的话,他站直了身体完全面冲蒋绍言。
蒋绍言僵了僵,像是被激到,突然迈开双腿,径直走到钟虞跟前。
气息陡然逼近,冷冽的,带着冰凉的水汽,钟虞这才发现,蒋绍言额发和下巴都是湿的,大概是刚洗过脸,水还沾在皮肤上。
离得太近,蒋绍言强壮的胸膛几乎紧贴着他的,身体的热度和气息源源不断传了过来。钟虞退无可退,当然也不会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对视了几秒钟,蒋绍言突然将头垂得更低,嘴唇就差那么一点就要碰到钟虞的嘴唇。
钟虞瞬间睁大了眼,屏住呼吸,看蒋绍言那形状完美的嘴唇停留在他上方,两个人,无论谁,只要说句话,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一起。
蒋绍言不复刚才温和的模样,眼神明亮锐利,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场,他好像一个处心积虑的捕猎者,先不露声色把猎物骗进窝里,小心伪装动之以情,意识到软的不行就彻底撕下面具,以强硬手段把猎物牢牢圈住,插翅难逃。
钟虞两瓣唇紧紧抿着,撑在料理台上的手指也抓紧了。他能感觉蒋绍言的目光在他唇上流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露骨,从他的上唇滑到下唇,然后长久地停在中间那条细细的唇缝上,眼睛微眯,仿佛在研究该怎么撬开。
钟虞感到自己就是蒋绍言骗进来的笼中物,他有些恼了,正要发作,蒋绍言却突然退开,脸上露着淡笑,说:“你就是不敢面对我,小骗子。”
“森*晚*整*理你——”
“雨不停不许走。”蒋绍言接着说,口气十足霸道。
钟虞冷声反问:“雨停就可以?”
蒋绍言的双眼再度微微眯起,扭头冲外看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着窗户,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
蒋绍言将目光收回,重又打量面前灯下这张白皙美丽的脸,突然问:“要不要打赌?”
钟虞蹙眉:“赌什么?”
“要是十二点前雨停,你走。要是过十二点雨还不停,你就留下。”
这是要交给老天决定?钟虞没想到蒋绍言也玩这种幼稚把戏,但大约是被激起胜负欲,他正要说行,却见蒋绍言又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说:“不,还是不赌了,不管雨停不停你都不许走。”
钟虞差点笑了,好歹是堂堂公司大总裁,不说一言九鼎,起码也不能这么快变卦。
他突然想起蒋绍言跟他说过,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就是天意,就是命运。怎么这个天意信仰者这回立场这么不坚定?
他有意激蒋绍言:“你不是信天意吗?交给老天,赌一把,为什么不赌?”
“我为什么要赌?”蒋绍言顶着那张英俊的脸,眉眼又冷又桀骜,“我为什么要把一切交给老天?他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钟虞叫他问得一愣。
蒋绍言继续说:“你觉得我为什么非要抽到那鸭子,因为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抽中。还有花,活不了我偏要救,我才不信什么天意,我只信我自己。”
钟虞心头一震,加之被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着,他竟有些动弹不得。厨房里静下来,许久,蒋绍言似乎才从那激烈的情绪中平复,但仍敛眉抿唇,一副桀骜不驯满是戾气的模样。
钟虞问:“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我不许。”
听听这话说的,跟蒋兜兜看到心怡的玩具时撒泼耍赖地嚷嚷“我要我要我就要!”一模一样。
进这间屋子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走却轮不到他决定,钟虞默默叹气,他不喜欢做笼中雀,但就这一个晚上又何妨,何必一定要跟蒋绍言作对呢?
就当为了那碗粥,为了那姜汤,为了今天蒋绍言及时出现在雨中,为了蒋绍言在危险关头毫不犹豫选择保护他。
钟虞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不走行了吧。”说罢他当着蒋绍言的面,点开手机把叫车的订单取消了。
蒋绍言这才相信,目光从手机移到钟虞脸上,无声注视了片刻,说:“晚上还住你原来卧室,我给你铺被子。”
平淡的句子反而比刚才针尖对麦芒更叫钟虞难以招架,蒋绍言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有意义吗?”
强留他一个晚上,有意义吗?
蒋绍言没回头,钟虞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高大的男人在灯下看起来竟几分脆弱,钟虞从未见过蒋绍言这样子,记忆里的蒋绍言温和强大,能解决一切问题,根本与脆弱这个词无关。
等了许久,他才听蒋绍言开口,声音低到难以分辨到底说了什么,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虞站在原处,看蒋绍言大步离开,心久久不能平静,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耳中阵阵嗡鸣。
他想他好像听清了蒋绍言的话,蒋绍言说的是:“为什么要有意义?想留的人留不住,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主卧的卫生间带淋浴,钟虞先洗澡,换上睡衣出来,坐到了书桌前。没电脑不太方便,只能先凑合着拿手机查邮件,再看些资料。
中途蒋绍言进来,钟虞回身,两人对视一眼,蒋绍言说用下浴室,钟虞以短促的嗯回应,之后便再无交流。
浴室的门关上,薄薄一层门板挡不住声音,里头悉悉索索的,大概是蒋绍言在脱衣服,随后便响起水声。钟虞有些走神,探头往窗外看一眼。
雨已经停了。
他顿时后悔,应该激蒋绍言跟他打赌,现在说不定已经回酒店了。
文件看不下去,钟虞又想看看蒋兜兜,跟小孩说两句话,问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有没有想自己。但蒋兜兜在蒋西北那里,要想视频还得通过蒋绍言,这么一想还是算了。
他只想平静度过今晚,不想再节外生枝。
蒋绍言洗得很快,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钟虞坐在书桌前没回头,眼睛盯着手机,却根本没看进去,他想这人难不成怕他跑了才洗这么快,就这么两分钟他能洗干净吗?
意识到思绪跑到没边了,钟虞强行拽回来,听到蒋绍言在他身后关门走了,貌似是回去了隔壁的次卧。又过一会儿,他才转头,去看空无一人的房间。
资料看不下去,索性掀被上床。
钟虞有些畏寒,据说因为他是早产儿,所以从小就手凉脚凉,那会儿生完蒋兜兜,刚过一个星期他就走了,伤口还没完全养好,更别提之后的护理,每到阴天就会不舒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冷气直往骨头缝往里钻。
通常他自己不觉得,但别人一碰到他的手就会说“好冰”,茱莉亚就是其中之一,经常为此大惊小怪。
被褥厚实,蓬松柔软,但刚躺进去还是有些冷,门外传来声音,不知道蒋绍言在做什么,钟虞放下手机正要关灯,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蒋绍言推门,站在门口却没进,手里拿着不知什么。
钟虞正要从床上起来,他才说:“没事,不用起。”
接着又问:“冷吗?”
钟虞一愣,违心道:“不冷。”
蒋绍言看来并不信,走在床尾,伸手就往被褥里探,不知道有意无意,手碰到钟虞的脚。钟虞立刻往回缩,却被蒋绍言精准地一把抓住脚踝。
“别动。”
蒋绍言说完,钟虞即感到脚边被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他这才意识到蒋绍言拿的是热水袋。
“捂捂吧,能睡得好点。”蒋绍言随即收手起身,又问,“要睡了吗?”
“……嗯,准备睡了。”
蒋绍言便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给你关灯吧”,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黑暗。
灯关了,人却立在门口没走,走廊的光自他身后照来,钟虞眯了下眼,听他说“晚安”。
低低的一声,钟虞的心一动,空咽一口唾液,最后还是也道了句晚安。
门关上,蒋绍言离开了,钟虞能听到他远去的脚步,接着是隔壁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整栋房子彻底静下来。
躺在床上,暖和的热水袋就在脚边,钟虞仰着面,很难形容这感觉,他没想到有天还能睡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
他只睡了一半,另一半空着。黑夜在眼前弥漫,他突然忍不住伸手在另一侧那空着的床单上轻轻摸了摸,随后才翻身侧躺,枕在柔软的枕头上。
熟悉、温暖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钟虞之后又跟蒋绍言谈了一次, 最后谈定分手费在2%,蒋绍言做了让步。
剩余的其他条款,蒋绍言也没再卡着, 他没亲自跟钟虞谈, 而是授权给了郝家明。
双方团队磋了一天一夜, 这天接近凌晨,所有核心条款总算全部谈定,会议室里腾起一片欢呼。
外面夜已深, 钟虞正合电脑, 精神疲惫但心里满足,就听郝家明豪爽地宣布:“这段时间大家都好辛苦, 必须好好吃一顿宵夜啦,想吃什么我来请!”
话音刚落,谭朗从天而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等众人看过去之后才微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罢冲身后示意,几个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打包好的外卖。
谭朗说:“蒋总知道大家还在开会, 特意在附近餐厅点了外卖。”
郝家明手下几人立刻将桌上散乱的文件收拾了, 将地方腾出来。外卖一一打开, 有摆盘精致的寿司、生鱼片、天妇罗、牛肉饭, 还有各种口味的小龙虾和烧烤,香气四溢,叫人口水直流。
郝家明忙呼感谢boss, boss英明,又叫谭朗坐下同他们一起吃。
谭朗摇头,伸手一指楼上, 低声说:“蒋总还没走,我得上去。”
郝家明惊讶,这么晚还没走?不愧是当老板的人,真是够拼!
谭朗点头,蒋绍言的确拼,最近几天尤其是,天天加班到半夜,但与其说拼,不如说借此宣泄某种情绪更合适。
这样想,他不由自主去关注站在对角却一直缄默的钟虞,想起前段时间,这位钟大律师频繁上楼去吃午饭,蒋绍言亲自拿菜单勾选,心情不是一般好。
之后两人约了谈事,钟律冷着脸出来,自从那天起蒋绍言就一直低压环绕。
刚才正加班,蒋绍言打内线叫他进去,工作布置到一半,突然问了一句楼下是不是还在谈。
语义不明,但谭朗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出去确认过后又回来汇报,说是,还在谈,应该今晚就能谈完。
蒋绍言神色恹恹,瞧着有些晦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给他们在旁边的餐厅叫点吃的。
谭朗说好,即刻就办,转身要走时蒋绍言又叫住他,嗓子沙沙的,跟他说点几份小龙虾,要辣的。
收购谈完,怎么也算功劳一件,郝家明转转眼珠,琢磨干脆趁热打铁去向蒋绍言汇报,以显得自己劳苦功劳。他问谭朗,谭朗面露难色。
谭朗揣摩圣心,感觉蒋绍言现在应该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谈完了”这三个字,于是说:“怕是不方便,前几天大雨蒋总淋了雨感冒了,一直咳嗽。”
这话其实是他多嘴了,谭朗说完特意往钟虞看了一眼,想看看钟虞什么反应,他确信这位钟律听见了他的话,然而钟虞面不改色跟旁边的人说话,连看都没往他看。
谭朗顿时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这二人发生什么事,他也听说集团里不少人在明里暗里向这位大律师示好,或许蒋绍言也动了心思,但现在看来,这位大美人明显是朵高岭之花,要想攀折只怕道阻且长。
谭朗很快告辞,等他走后,钟虞才抬头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略沉了沉。
寿司生鱼片钟虞敬谢不敏,他拿了碗牛肉饭,戴上老陈抓给他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开始认真剥小龙虾。
蒜香麻辣十三香,口味应有尽有。纽约其实也有餐厅做小龙虾,但口味单一,跟国内比差远了。以前上学时钟虞也偶尔打牙祭,吃一次要回味许久,这次回国也把麻辣小龙虾列为必吃,但不知怎地,这会儿吃起来却有些食不知味。
郝家明在对面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感到十分畅快,就像这次收购的谈判,叫他找到昔日那种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的感觉。他真心佩服也羡慕钟虞,专业、犀利、年轻,同时又有些惋惜。
郝家明眯了眯眼,问:“钟律,你是不是快回纽约啦?”
钟虞摘掉手套,利落地也拧开一罐啤酒,起身跟郝家明碰了一下:“是快回去了,这次来受益颇多,真要好好谢谢郝总。”
郝家明听着这话怎么像是在损他,不由想起钟虞来的第一天,他咖啡奶茶广播操的骚操作,自己都忍不住发笑,眯缝着眼说:“客气啦,那你走之前咱们再好好吃一顿?”
钟虞笑说:“不用这么客气,等你什么时候去纽约出差,我一定好好招待。”
老陈也正剥虾,闻言一顿,朝钟虞看去,有些惊讶:“这就要走了啊?不再多待几天?”
钟虞放下可乐,重新戴上手套开始剥虾,垂眼淡淡说:“迟早要走,那边还一堆事等着我。”
老陈顿时有些怅然若失,把剥好的那虾丢钟虞碗里,说:“那你多吃点,回去老美那儿可就吃不到了。”
又问哪天走,定下来了叫钟虞告诉他。
钟虞道好。
郝家明一起头,底下人纷纷坐不住了,一个两个站起来跟钟虞碰杯。谈判桌上是对手,下来了就是朋友,彼此相对一个多月,都是熟悉的面孔,钟虞来者不拒。
轮到两个年轻姑娘,两人彼此推搡,才一齐小声问能不能跟钟虞合张影,没办法,谁叫钟律师太帅,这一走就再见不到了。
钟律认得其中一个是郝家明的助理,他记得对方每次会议纪要都做得不错,于是笑着应道:“当然。”
一罐啤酒喝光,钟虞挽起衬衫袖子,又开了第二罐,他的小臂骨肉匀亭,手指白皙修长,动作利落又优雅。郝家明旁观,心里啧啧,这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魅力啊,难怪迷倒集团里那么多人。
两个姑娘心满意足得了合影,再一看,身后竟排起长队,都等着跟钟虞合照。还有人拿着笔记本要他签名,想沾沾这位在异国法律界也响当当的钟大律师的气运。
钟虞谨慎,只签了拼音的缩写,又刷刷添几笔,写下一句勉励的话。
那人拿回笔记本很是激动,祝钟虞回去纽约一切顺利,希望还能再见。会议室里其他人便纷纷附和。
庆功宴俨然要成了送别会。
告别总叫人怅然,郝家明抹抹眼睛,佯装不满地拍桌:“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开会的时候坐我这头,心早飞钟律那边去了吧,难怪我感觉腹背受敌。”
老陈见钟虞饭还没吃两口,光顾着喝酒拍照,于是起身说:“我看这样吧,大家一起拍张合照,就当留念。”
这一提议迅速得到响应,十多个人站成两排,钟虞和郝家明作为双方代表站前排C位,还需要一个人来拍照。
老陈正想说他来拍,就听门口有人进来,一扭头,顿时睁大了眼。
蒋绍言不知何时来了,戴着口罩,头发用发胶向后桀骜地抓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锋利的眉眼。
郝家明最先反应过来:“呦蒋总,您怎么来了,我们拍照呢,这不钟律就要回去了嘛,拍照张留个纪念。”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蒋绍言朝郝家明投去一记冷眼,目光扫过一圈,在钟虞身上停留两秒,说道:“大家辛苦。“
嗓子哑得厉害,当真是病得不轻。
钟虞站着没动,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
蒋绍言站在外头有一会儿了,隔着玻璃看钟虞跟人碰杯,跟人合照,给人签字,那张面对他时冷淡的脸,此刻露出淡淡笑容,大概是协议谈完很快就能走了所以感到高兴吧。
郝家明是个有眼力劲的,忙把位置让出来,请蒋绍言一起拍。
蒋绍言没兴致凑趣,何况他还生着病,从鼻子一直堵到心窝,淡声说一句不了,见老陈举着手机站在队伍外,便让老陈过去,他来给他们拍。
大boss亲自给拍照,多大荣誉多大面子,郝家明立刻招呼众人“背挺直了不许塌腰,扣子都给我扣好了!”。众人忙整理仪容仪表,唯独钟虞没动,衬衫袖子还挽到胳膊,垂手静静看着蒋绍言。
蒋绍言拿出自己的手机,佯装找角度,在镜头里肆无忌惮看着钟虞,看他乌黑的发,白皙的脸,明亮的眼,还有因为吃辣饮酒而鲜红湿润的一双唇。
此刻那双唇微微抿着,而那双明亮的眼直直看过来,隔着镜头跟他对视,手缓慢抬起,慢条斯理整理着袖口。
好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在手机里呈现,配上那双醉意摇晃的眼,莫名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蒋绍言顿时感到呼吸更加不畅,要不是顾忌这么多人在,而且自己还感冒,他真想大步走过去,走到钟虞面前,摸摸那张脸,亲亲那双唇,再制住钟虞两只手,自己替他将挽起的衣袖放下,顺势拉拉手。
叫这人醉倒在他的温柔乡里,彻底想不起要走这件事。
然而他也只能想一想。蒋绍言将镜头拉到只有钟虞一人,拍下了一张他的单人照片,算是留下了这一刻的见证,随后不露声色将手机收起,接过郝家明的手机,找好角度后连拍三张。
手机递还,蒋绍言又道如果还想吃其他或者续摊,今天的开销一律他本人报销,随后在一片欢呼声中深深看了钟虞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了。
蒋兜兜最近心情有点糟糕。
前段时间钟虞感冒, 这段时间蒋绍言又感冒,蒋兜兜一直是蒋西北带着,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钟虞了。
蒋兜兜便闹脾气, 不高兴, 嘴撅老高,饭也故意不吃,闹着要回家。蒋西北看在眼里, 急得不行, 只能吓唬他:“你爸还生病,再过给你怎么办?不许回去。”
保姆章姨一早现包现煮的鲜肉馄饨, 加了紫菜海米,碗底还滴了香油,香得很,搁平时蒋兜兜能吃二十多个,但今天他一口没吃,揣手绷脸坐在椅子上,说什么都要回家。
蒋西北舀起一个馄饨, 等不烫了才递到他嘴边, 蒋兜兜倔脾气上来就是不张嘴, 蒋西北好哄歹哄没作用, 只能假装妥协:“行行行,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今天放学去接你。”
蒋兜兜要亲耳听, 蒋西北只好当着他的面给蒋绍言打了电话,蒋兜兜这才满意,勉强吃光一碗小馄饨。
蒋西北打完电话就给蒋绍言发短信, 让他放学不用接,还是他去接,等蒋兜兜吃完让司机开车,出发去幼儿园。
路上,蒋西北试探说:“兜兜,放了学还是爷爷来接你吧,爷爷给你带好吃的,就那种你喜欢的蛋挞,你想吃几个吃几个,好不好?要是跟你爸回家他还能让你随便吃?”
蒋西北说的是带芝士流心的蛋挞,蒋兜兜近期最爱,他咽了下口水,依旧坚定摇头:“不要你接,我要回家。”
车开到幼儿园门口,蒋兜兜背着书包就往下跳,蒋西北腿脚跟不上,拄着拐杖在后头追,叫他慢点。
直到蒋兜兜跑进幼儿园,身影汇入一群差不多大的小萝卜丁里,蒋西北才转身回车上,叫司机送他回家。
蒋兜兜嚷嚷着要回家,其实就是想见钟虞,下课的时候他让吴瑞给他放哨,自己把小手机摸出来偷偷给钟虞打电话,还假传起圣旨:“小虞儿,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来接我啊?嗯嗯,我爸同意了我才打给你的,那不见不散,亲亲。”
好不容易听到钟虞声音,蒋兜兜舍不得挂,又说:“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啊,能不能第一个来接我啊?”
钟虞笑着说好。
等蒋兜兜没了声音,吴瑞才小心地探头,蒋兜兜收起手机,两人一道往教室走,吴瑞刚才听见了他的话,心想他下午放学是不是能见到蒋兜兜妈妈了,他可好奇了,想知道蒋兜兜妈妈到底长什么样。
为了第一个接蒋兜兜,钟虞特意提早出发,怕堵车坐的地铁,到的时候离放学还有半小时,便站在门口耐心等。
蒋西北也同样如此,早早地就叫司机出门,把车停在门口最靠前的车位上,车座旁边的保温袋里装着刚出炉的蛋挞,保证蒋兜兜出来吃着还是热乎的。
眼看快到时间,蒋西北拄着拐杖正要下车,一眼扫过门口,突然就定住了。门前聚起一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但那人背影清瘦姿态挺拔,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就吸引了蒋西北的注意。
蒋西北一下子认出是谁,猛地握紧拐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钟虞时的情景来。
那时他刚查出胰腺癌,癌症之王,相当于阎王爷的闸刀悬在头顶,只差毫厘就要斩下!蒋西北顿时觉得天塌地陷,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现实,最挂心的除了一手创立的公司,就是蒋绍言。
蒋绍言没结婚没孩子,而且早在蒋西北第一次给他介绍相亲的时候就出了柜,说自己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孩子。
蒋西北极重传统,逢年过节一定要回西北老家烧香祭祖,蒋家的祖坟给他修得气派豪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叫他怎么下去面对祖宗,怎么面对蒋绍言早死的妈!
就在这时候,蒋西北想起曾在老战友张罗的饭局上见过一个高人,那高人预测他56岁这年会有一大劫,蒋西北当时正值壮年,顺风顺水,又是曾经当过兵的人,哪儿信这个,只当个屁,听个响就完了,内心不以为然十足鄙薄,而如今算算,这年正好是他56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通过老战友又去找那位高人。
高人不计前嫌客气相迎,不等蒋西北发问便说他此次会逢凶化吉,无须担心。蒋西北心踏实一半,想起独子,便大着胆子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他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孙子。
那高人笑笑,笑得高深莫测,蒋西北心里正打鼓,就见对方悠然竖起两根手指,顿时睁圆了眼!
两个!他蒋西北这辈子会有两个孙子!
但蒋西北事后一琢磨,高人的话也不见得做准,一边着手安排把权力下放给蒋绍言,一边琢磨怎么才能让蒋绍言就范。
清纯的可爱的热情的奔放的,甚至连洋妞都被他千方百计往蒋绍言床上送。年轻时拼事业,老了他就想儿孙绕膝颐享天年,只要能生孩子,只要能叫他闭眼前见见孙子,他就算死也死得踏实!
蒋绍言不为所动,父子关系一度僵持,蒋西北了解这个儿子,看着谦逊温和,实则执拗得很,主意大着呢。苦闷之下跟老战友喝了顿大酒,一通诉苦,酒醒后老战友笑眯眯告诉他,你儿子不是喜欢男人吗,没关系,男人也能生孩子。
这便是前情。
蒋西北那时也是病急乱投医,老战友跟他说有个男孩长得好,名校高材生,关键就是能生孩子,他惊疑之下便问能不能见一见。
毕竟有头有脸的人,蒋西北没一上来就自己见,而是通过中间人,让中间人先跟那男孩聊,他自己站在单面可视的玻璃后头暗地观察。
干这个事的时候,蒋西北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总觉得不那么道德,背叛了多年的原则和信仰,他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那个男孩走进来,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怎么这么瘦啊?”
这是蒋西北的第一印象,除了瘦,脸也白,毫无血色,垂着头听中间人说些什么,偶一抬起,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蒋西北心中一惊。
这明显还是个孩子,看着或许刚成年?老战友跟他说这男孩家里人欠了债,急需一笔钱来还债。
蒋西北已然有些后悔,毕竟男人生孩子闻所未闻,正想着要不要算了,就见那男孩突然抬头,就好像知道玻璃后头站着个人似的,朝他所在的位置直勾勾看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男孩的眼神凝成一柄淬满毒的利剑,朝他直射而来,竟叫他一个当过兵的汉子心颤胆寒。
蒋西北一时难以动弹,就听那男孩对中间人说了一句:“我不跟你谈,我要跟能做主的人谈。”
蒋西北只得走出去。
然而等他坐在那个叫钟虞的男孩面前,又觉得刚才好像只是错觉,钟虞低眉垂眼,面色灰败,即便这样也遮不住那惊艳的容貌。
漂亮,实在漂亮,简直太漂亮了!蒋西北阅人无数,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人。
哪怕在这种不对等的形势下,钟虞也坐得端正,冷静地提出,一是蒋西北要完全替他搞定债务问题,二是他要继续上学,拿到毕业证。
区区两百万,蒋西北根本不放在眼里,凭他的了解,蒋绍言一定会喜欢眼前这个男孩,这么优秀的一个男孩子,还能生娃娃,这难道不是老天听到他的心声给他派来的吗?
“我答应。“蒋西北真心实意说,“孩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钟虞黑白分明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蒋西北看,似乎在判断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许久,说了一句叫蒋西北意外的话。
钟虞说:“我知道你,我拿过你捐的奖学金。”
这话听得蒋西北一愣,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他帮助过的学生如今坐在他对面,他要人家为他做这种事,他觉得自己简直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你很优秀。”蒋西北讪讪道,“看得出来。”
钟虞讽刺地笑笑,不知道在嘲讽谁。
蒋西北只能用喝水掩饰尴尬,又过一会儿,听到钟虞用沙哑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事都答应我是真的吗?如果是,那事成之后,你能送我出国吗?”
“出国?”蒋西北一愣,“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越远越好。”
蒋西北考虑过后答应了。
钟虞又低下头,问他:“你打算让我怎么做?怎么让他跟我……”
大概因为难以启齿,所以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蒋西北把蒋绍言照片给他看,钟虞愣了愣,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去看照片,嘴里喃喃:“原来是他……”
就在钟虞低头的时候,蒋西北赫然发现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明显被人用力勒出来的,心里登时又一惊,心想这孩子该不会不是自愿,是被强迫的?
蒋西北犹自惊疑,钟虞已经将照片还他,平静地对他说,可以。
“那具体应该怎么……实施?”
这个蒋西北事先想过,说用药。
钟虞听完皱眉:“用药的话,不怕影响到孩子健康吗?”
“这个……”蒋西北还真没想这么多,他想的就是怎么把蒋绍言弄到床上去,“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钟虞目光看过来,充满质疑:“能保证吗?”
蒋西北不确定了,沉默了一会儿竟问他:“那你觉得怎么办?”
钟虞突然说:“我见过你儿子。”
蒋西北惊讶:“你见过他?”
“嗯,见过一次。”钟虞不愿多说,想了想,他告诉蒋西北,说他有个计划,“按我的计划来。”
之后,蒋西北听他的话,安排了一场舞会,又带钟虞去蒋绍言常去的射击俱乐部,那时是秋风乍起的九月初,等来年六月底,他就得偿所愿,真的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钟虞不肯看孩子,蒋绍言抱着孩子站在他床边他也不肯睁眼。蒋西北是着实有些心疼,也看得出蒋绍言动了真感情,生过挽留的念头,但钟虞坚决要走。
蒋西北那时就知道,这男孩身上有股置之死地后生的狠劲儿,绝非池中物,是个干大事的,蒋绍言留不住他,亲生骨肉也留不住他,让他走了也好。
之后大概半年,发生的那件事,叫蒋西北无比庆幸,这何止不是个池中物,简直就是睚眦必报冷血无情的魔鬼啊。
往事多少纷扰,再浓墨重彩,也不过短短几步就回忆完毕。
蒋西北走过去,站在了钟虞身旁。
钟虞缓缓转头,看清蒋西北的刹那,平静的眼神顿时变为锐利。
那天在岚大照过面, 钟虞就有种预感,他和蒋西北很快会见面。
蒋西北双手撑拐,感概了一句“很久不见”, 问他:“当初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再也不回来了吗?”
说这话时蒋西北目视前方的幼儿园, 并未看钟虞。
起风了, 钟虞双手伸进衣兜,眯了眯眼,同样未看蒋西北, 只漫不经心回道:“工作需要。”
“哦?”蒋西北挑着调子, 其实他知道钟虞是为收购回来,也知道收购协议谈得差不多, “现在工作完了,该走了吗?”
钟虞眼神微凝,转脸盯着蒋西北。六年不见,时间在蒋西北身上留下的印记格外深刻,黑发斑白皱纹纵横,一双眼睛透着病愈后的虚弱和疲态。
钟虞着实意外,没想到蒋西北老得这样快。
蒋西北撑着拐杖努力将背立直, 转头对上钟虞毫不掩饰的打量:“听说你在国外过得不错。”
钟虞虚伪地笑笑:“没想到您还关注我, 真叫我受宠若惊。”
眼含锋芒语带机锋, 蒋西北便知道钟虞已经不像当初走投无路那样任人鱼肉了, 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蒋西北声音冷下来,“离我孙子远点。”
钟虞冷笑:“你孙子?难道不是我儿子?”
蒋西北想说钱货两讫, 什么你儿子?当初约定的就是钟虞生完孩子走人,但想起钟虞出国后他账户莫名其妙多出的两笔汇款,这话实在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但蒋西北还有后招, 不屑地哼了一森*晚*整*理声:“我知道兜兜喜欢你,我让你走是给我们双方都留点面子。你觉得绍言要是知道你对你叔叔做的那些事,他还会允许你见兜兜?”
钟虞的冷笑冻结在脸上,猎猎寒风将额发吹得乱飞,他面无表情盯着蒋西北,一双眼迸出凶戾狠绝的光,恨不得一把将蒋西北射穿。
蒋西北心想是了,就是这眼神,他当初没看错,这么多年也一直记得,钟虞当年就是用这淬满毒药的眼神看着站在玻璃后面的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做了就不要怪别人知道,而人更不要贪心,滚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
钟虞扯扯嘴角,笑得满不在乎:“你大可以告诉蒋绍言,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如果我真想干什么,你觉得他能拦得住我?”
这回轮到蒋西北心惊,不由想起那天在大学,蒋绍言不过远远见人一面就魂不舍舍,那没出息的样。他刚想开口,却又突然停了,而钟虞也闭唇不言,只因幼儿园打了放学铃,像一道休战符,叫两人不约而同噤声。
钟虞抬脚往门口走,看到有老师带孩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记得蒋兜兜说要第一个看到他,因此站在了最前面。
蒋西北拄着拐杖,也费力往前挤。
没多久,蒋兜兜就背着书包站在队伍里出来了,一眼见到钟虞跳起来拼命挥手,再一看旁边的蒋西北,顿时睁大眼。
蒋兜兜如愿做了第一个出来的小朋友,路过蒋西北时,脚步微微停了一下,然后假装没看见,径直往钟虞怀里钻,大声喊:“小虞儿!”
钟虞叫他扑了满怀,整颗心脏都像是被填满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摸摸小孩子柔软的头发,又侧头去亲亲脸颊,抱着蒋兜兜站起来,随后就看到蒋西北铁青的脸。
蒋兜兜也看到了,有点心虚又有点恼,他明明已经跟蒋西北说过不要他来接,怎么还来啊。蒋兜兜烦道:“爷爷,我都说了不要你来了,你回家吧,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要跟小虞儿在一起。”
钟虞没说话,也没有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他无意跟任何人争夺蒋兜兜,蒋兜兜的爱更不是他炫耀的战利品。他只是平淡地看了蒋西北一眼,随后抱着蒋兜兜转身离去。
蒋兜兜亲密搂着钟虞脖子,跟他咬耳朵说着话,蒋西北面色阴沉,拐杖狠杵两下,即刻掏出手机给蒋绍言打电话。
蒋兜兜说想吃麦当劳,钟虞就带他在附近找了一家。
刚到还没点餐,蒋绍言电话就追过来,问他们在哪儿。钟虞把定位发去,然后在手机上点了两份儿童餐,因为蒋兜兜想要里面的玩具。
玩具是两个骑卡丁车的马里奥,两人挨着坐一排,蒋兜兜把马里奥面冲他们摆在旁边,抓起薯条,沾点番茄酱,先喂钟律吃一根,再自己吃一根,再喂钟虞吃一根,然后自己再吃一根。钟虞看着他笑,不时拿纸巾给他擦脸上沾的酱。
蒋兜兜吃着东西嘴上还不消停,叽里呱啦,说老师说同学,说上次窜进学校的那只小猫咪。
蒋兜兜之后给那猫喂过几次蛋黄,都是扔过去然后远远站着看,钟虞夸他有爱心,蒋兜兜摇头晃腿,没好意思说其实自己不爱吃蛋黄才带到学校给猫吃。
钟虞又问他那猫现在在哪儿,蒋兜兜扁嘴:“被老师抓走了,好大一个兜子罩着。”
说完发现新大陆一样,眼睛亮了亮对钟虞说:“兜兜罩猫猫,嘿嘿。”
末了又靠在钟虞怀里使劲儿蹭,真跟只软乎粘人的猫崽似的,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兜兜爱妈妈。”
钟虞很难形容这感觉,整颗心都化了,整个人都暖了,他紧紧搂住蒋兜兜,忽然觉得在幼儿园门前跟蒋西北的争辩索然无味。
蒋绍言到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匆忙的脚步一瞬停下,驻足隐身在路边来往的人群中。
天暗风劲,蒋绍言却像感觉不到冷,一直静静注视,直到钟虞发现他,两人隔着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对视了一眼,蒋绍言才迈动有些僵硬的双腿,推门走进去。
两份儿童餐已经吃的差不多,就剩些薯条玉米粒,还有喝了一半的果汁。钟虞猜蒋绍言应该没吃,正要给他点一份,蒋绍言伸手,隔着衣服按住他的小臂。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说不出的暧昧,钟虞愣了愣,仰头去看。视线碰上,蒋绍言才收回手,说不用,随后在对面坐下。
三两口解决玉米粒,蒋绍言视线落在两杯并排放着的饮料上。大概怕蒋兜兜闹肚子,钟虞点的是热果珍,蒋绍言视线停了几秒,说口渴,问能不能喝一口。
钟虞听他嗓子的确哑,便说行,正想把蒋兜兜没喝完那杯递过去,谁料蒋绍言径直伸手拿过了他喝的那杯,吸管没拔,直接含进嘴里喝了一口,末了,脸上露出抹笑,说:“挺甜的。”
那笑明晃晃的,英俊得很,也直白得很,钟虞眯了眯眼,看出蒋绍言是故意的,故意吃他吃剩的玉米粒,喝他喝过的果汁,把吸管咬在齿间来回搓磨,还故意边喝边盯着他嘴唇看,好像咬着吮着的不是吸管,而是那双含过吸管的嘴唇。
一股麻意从椎骨往上直窜到头顶,钟虞无声瞪了蒋绍言一眼,觉得不解气,又在桌子底下踩一脚蒋绍言的皮鞋。
蒋绍言没忍住笑出声,又止不住咳嗽起来,钟虞便知道他感冒还没彻底好。
回去路上蒋绍言开车,蒋兜兜说想听故事,钟虞就用手机连着车里的蓝牙给他放。
听着听着蒋兜兜闭上眼,蒋绍言从后视镜里扫去,发现钟虞也闭着眼,蒋兜兜窝在他怀里,两人像是都睡着了。
蒋绍言把音量调低,双手握住方向盘,目视着前方。漫漫长街,十里灯河,他开着车,像驾着一艘船,在黑夜里为爱的人保驾护航。
外头寒风呼啸,车内却流淌着脉脉温情,蒋绍言突然就明白了蒋西北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一刻,此时此刻就是他的这一刻。
然而一道尖锐的铃声突兀响起,无情地横空劈出道裂口来,将这假象一把撕裂。钟虞在后座猛地睁开眼,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手机在响,意识还在空中漂浮,他忘记手机还连着蓝牙,直接摁下接听,一道女声就在整个车厢里响了起来。
是茱莉亚,风风火火的女助理语速飞快:“Yu,我给你选的那几个航班你看过了吗,哪天哪班?有一班只有商务没有头等舱,我给你标注出来了,你看到了吗?”
钟虞完全清醒,迅速断开蓝牙,把手机举到耳边,打断了茱莉亚的喋喋不休,说现在不方便,待会儿回电。
等挂了电话,他才发现蒋兜兜也被吵醒了,睁着一双漆黑的圆眼正一眨不眨看着他。
钟虞突然喉咙发干,车里的温暖也像是陡然消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措间抬起头,正看到后视镜里蒋绍言一双冷厉的眼。
到了小区,蒋兜兜不知道怎么不肯自己下车,非得钟虞抱,钟虞便抱起他,双手从背后托着他的屁股。蒋兜兜紧搂他的脖子,头搭在他肩上,身体没有一丝缝隙地贴在一起。
上楼,进卧室,蒋兜兜还搂着钟虞不肯撒手,两条腿缠他腰上,不停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然后贴在耳朵旁边小声问:“小虞儿,你是要走了吗?”
钟虞心脏发沉,一颗心直往下坠,他不想骗蒋兜兜,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蒋兜兜执拗问。
钟虞沉默了几秒,抱着蒋兜兜慢慢地在床边地板坐下,扶着小孩坐直了叫他看着自己,然后才说:“可能就是这几天。”
协议谈完当夜,安诚的老大就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伊森也发信息来问,林墨笙更亲自打了一通电话。
但钟虞借口还要收尾,没立刻走,其实这些细枝末节交给老陈绰绰有余,但他自称习惯有始有终,硬是留到现在。
到底舍不得,但迟早也要走。
默默对视好一会儿,蒋兜兜眼一红,嘴一扁,再次扑到他怀里:“可我会想你啊,你能不能不要走嘛?”
眼底涩意上涌,钟虞做了个深呼吸强自压下,抚摸蒋兜兜的头发说:“恐怕不行,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就像你要上学一样,我也需要工作,有工作才能赚钱,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蒋兜兜吸着鼻子,嗓子都哑了:“可我有钱啊,我养你不就好了?”
他第一次去律所找钟虞说自己有一个亿可不是瞎说,蒋西北跟他说过,他有个基金,里面的钱比一个亿还要多很多。
钟虞有些动容,又止不住心酸,抬手轻触蒋兜兜的脸:“谢谢我的宝贝,但是……”
但是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最可靠。钟虞想对他说,又觉得算了,蒋兜兜太小,怎么会懂。如果可能,他希望蒋兜兜永远不要懂这么惨痛的一句话。
蒋兜兜大概知道说服不了钟虞,闷闷地趴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不说话,钟虞感到他身体在细微发颤,猜小孩或许哭了。突然之间,当年生蒋兜兜时肚子上留的那道疤像是被什么粗暴剖开,血淋淋的,叫他浑身发抖。
他也只能咬牙忍疼,细声安慰蒋兜兜,答应一定经常回来,如果蒋兜兜放假也可以去找他。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可以跟你住吗?”
“嗯,跟我住。”
“你搂着我睡觉吗?”
“对,我搂着你睡。”
“那还每天跟我视频吗?”
“嗯,每天视频,每天都见面。”
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哭累了,蒋兜兜睡着了,钟虞解开他的外衣,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弯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那张泪痕斑驳的脸蛋上亲了亲,随后关灯,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站在房间外头的走廊上,钟虞没着急下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陶青稚给他发了一条信息,约他方便时吃顿饭聚聚。
钟虞低头打字,问陶青稚什么时候有空。
陶青稚很快回复,【后天晚上?】。
钟虞想了想,回【好】。
除了陶青稚,急性子的茱莉亚也发信息来问,说老大催过好几次,让他赶紧订机票。
钟虞往上翻聊天记录,去看茱莉亚发过来的那几趟航班,入眼却没入心。他闭了闭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又仔细看过一遍,挑中了三天后早上的一趟航班。
正好跟陶青稚吃完饭,第二天就走。
钟虞先把日期发给茱莉亚,之后复制航班信息,正要转过去让茱莉亚订票,就听楼下传来响动。他指尖一停,踩着拖鞋无声地走下几级台阶,在转弯处停住,就见客厅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对着他端起茶几上一杯水,又拆了好几粒药,仰头一口吞了。
吃完药,蒋绍言把水搁回去,慢慢直起身,许久没动。
钟虞默默注视,手机忽然一震,是茱莉亚发来,【Yu,三天后哪班?】
声音惊动了蒋绍言,钟虞清楚看到他背影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那瞬间钟虞像是被什么击中心脏,他又深深地看了蒋绍言一眼,那双素来冷锐的眼睛终于在无人处泄露出浓浓的留恋和不舍,然后迅速抹除。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将那条航班信息复制到对话框,点击发送。
茱莉亚秒回【OK】。
不过两分钟,他就收到了航班信息。确认无误,钟虞将手机锁屏,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两天后的晚上, 钟虞去赴陶青稚的约,地点在岚大附近的一家日式餐厅。
鞋子脱在门口,钟虞光脚踩上榻榻米, 底下应该铺了地暖, 踩上去很热。
隔壁还有个包间, 里面有人,两边只隔一道薄板,说话声清楚地传过来。钟虞侧耳去听, 好像又有人进来, 原先的人便纷纷起身相迎,数道声音中, 其中一人音色偏低,莫名耳熟。
钟虞心一动,正欲听得更仔细些,陶青稚到了,裹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
钟虞撑手站起来,走过去接过陶青稚脱下的大衣,挂在了架子上。
点完餐, 钟虞先给陶青稚倒了杯温热的玄米茶, 给自己也倒一杯, 就听陶青稚问他:“什么时候走定了吗?”
钟虞放下茶壶, 说明天一早。
“这么急?”陶青稚惊讶,“不再多待些时候?”
钟虞摇头,他已经将在这边办公室腾了出来, 廖志晖还给他办了场小型欢送会,整了好些花里胡哨的气球彩带,嘴上说着不舍, 神情却分明兴高采烈,钟虞想他大概狠狠松了口气。
酒店那边也收拾妥当,衣帽间的衣服叠好装箱,其他有用的带走,没用的丢掉。蒋兜兜这两天干脆没上学,几乎24小时小尾巴似的粘在他后头,下午就是蒋兜兜在酒店跟他一起收拾的行李。
临来前,钟虞把蒋兜兜送回家,原以为会看到蒋绍言,谁料开门的是个脸生的中年女人,对方自我介绍是保姆,还知道他是谁,笑着问是钟先生吧,说先生交代过,把兜兜交给她就行。
自那晚过后,钟虞就没再见过蒋绍言,他能感觉蒋绍言是在刻意回避他。这样也好,他并不想跟对方有太多不明不白的牵扯。
这样想着,钟虞仰头喝光一杯茶,感到滋味略苦。
人生本就聚散无常,陶青稚也看得开,只是感叹:“总说再见再见,这次你走,下次再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啊。”
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努力叫氛围不那样沉重:“老师,有机会您来纽约,带上师母一起。”
陶青稚是教授副院长,出国还要走审批,他嫌烦,但为了这个昔日骄傲的学生也不怕麻烦,拍桌应道:“好,等休假就跟我爱人一起去找你。”
钟虞知道陶青稚和爱人从学生时代携手至今,感情甚笃,因为爱人身体原因,两人一直没要孩子。钟虞便说:“我随时欢迎,到时候开车带您和师母转转,但不能嫌弃我车技差,我今年刚拿的驾照。”
陶青稚大笑,真心道:“钟虞,老师没什么其他话,只祝你以后的人生,顺利顺遂顺心!”
钟虞心中感动,同陶青稚以茶代酒碰杯:“谢谢老师。”
就在这时,隔壁包间似乎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一群人叠声问“没事吧”,隔了片刻,那道耳熟的声音响起,低低说没事,之后就响起脚步,推拉门被打开,那人似乎是出去了。
钟虞不自觉发愣,陶青稚喊他两声才回神,正好服务员进来上菜,两人便止住话头,先吃东西。
中途,钟虞去了趟洗手间,正站在水池前洗手,就听有人从背后进来,皮鞋踏地的声音格外清晰,一抬头,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惊讶地对视几秒,钟虞关掉水,转过身。
面对着面,沉默了一会儿,钟虞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问人之前不是该先解释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吗?”
这话听着着实冲,钟虞皱眉,但不仅因为此,更因为蒋绍言身上浓重的酒味,隔老远都能闻到,这是喝了多少?
钟虞道:“我跟陶老师约了吃饭,这里离学校和他家都近。”
蒋绍言深深看他一眼,才说:“听出来了,我跟人约了谈事,就在你隔壁。”
西装革履,的确像是商务宴请,蒋绍言说罢稍顿,又着意补充,调子冷冷的:“是巧合。”
刚才钟虞就觉得隔壁的人声耳熟,猜测会不会是蒋绍言,没想到真是。
为什么专门强调是巧合?这么急于撇清?
大概酒意上头,蒋绍言抬手扯松领带,仰头的时候露出了锋利的喉结,他从钟虞身旁走过,擦着肩膀,带起一阵酒味浓重的风,钟虞侧头,发现他面颊泛红,呼吸听着也粗沉。
走到水池前,蒋绍言拧开水龙头,低头搓洗,不再看这空间里的另一个人。
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钟虞正要走,就听蒋绍言出声,声音低低的,叫他名字。
“钟虞。”
钟虞站住脚,转身看过去。
蒋绍言抬起头,却没转身,只在镜子里看着钟虞,钟虞发现他额发湿了,才意识到蒋绍言刚才用水洗了脸。
冬天的水冰凉,凉水浸过脸,蒋绍言似乎清醒了,语气没那么冲,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蒋绍言做了个深呼吸:“我送你。”
“不用了,”钟虞晃晃手机,“我订好了车。”
他已经在平台上定车,一早六点出发去机场。
蒋绍言缄默不语,脸上的水滴进衣领也仿佛察觉不到,良久才说:“你今晚陪陪兜兜吧,放心,我不会回去。”
钟虞喉头发紧,想说回去也没关系,但发不出声音,多说也是徒劳,于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了。
蒋绍言立在原地看那身影在镜子里消失,许久才动了一下,扯张纸巾擦手擦脸,又低头去擦西装下摆。
那是他刚才打翻酒壶不小心留下的一块污渍。
回去包间,钟虞坐下,却感到不自在,总是控制不住注意隔壁的动静。
隔壁气氛好似比刚才更加热烈,他听着叫服务员加了两次酒,还有人拊掌高喊“蒋总海量”。
好容易等隔壁散场,没了声,钟虞的心才稍微踏实,他没有深究原因,又跟陶青稚说了会儿话,中间续了一壶茶,眼看时间不早,两人才起身。
钟虞叫车,打算先送陶青稚回家,自己再去蒋绍言公寓陪陪蒋兜兜。
穿好鞋刚出去,隔壁的门也突然拉开,蒋绍言踉跄着走了出来,一手扶墙,另一手里攥着领带,衬衫最顶上一粒扣子已经解开,露出了被酒浸得通红的喉结。
猝不及防照面,钟虞来不及收住脸上的惊讶,他以为隔壁的人早走光了,怎么蒋绍言还在。
陶青稚也同样惊讶,很快认出蒋绍言,转向钟虞说:“这不是那个……”
说话间蒋绍言朝他们走来,脚步不稳好像随时可能跌倒,钟虞下意识上前扶住他。
距离贴近,蒋绍言身上的浓重酒味瞬间侵入鼻腔,钟虞都要怀疑那么多酒是不是都叫他一个人喝了。
蒋绍言重量不轻,沉沉压上钟虞的肩,陶青稚见状也过来帮忙,皱着眉道:“呦,这是喝了多少啊。”
叫的车正好到,两人只得扶蒋绍言先往门口走,一路都没见谭朗或司机,而蒋绍言头颅低垂,怎么叫都不应,仿佛醉死过去,钟虞不好丢下他一人,思量再三只能叫陶青稚坐车先走。
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椅子坐下,钟虞拨通司机的电话,边询问停车地点边隔着玻璃门朝外张望。他另一只手就垂在身侧,感到身后隐有悉索动静,手也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但注意力都在找车上,因此并没留心。
挂了电话,钟虞对陶青稚说:“老师,我送你出去吧。”
谁料脚步刚一动,赫然发现手腕被什么拉住,回头看,竟是腕上不知何时被领带缠住绑了个结。
而领带另一端紧紧抓在蒋绍言手里。
蒋绍言垂头闭眼,似乎仍未清醒,攥着领带的那只手却十分用力,手背甚至浮出明显的青筋。
钟虞一时无声,陶青稚见状却忍不住笑,眼睛都弯了,忙道:“哎呀这……算啦算啦,你就别送我了,你把车号告诉我我自己找。”
说罢又担忧地看了蒋绍言一眼:“喝这么醉不会是有什么事吧,你带他赶紧回去,别冻着再感冒。”
钟虞只得道好,目送陶青稚离开,见他上了路边一辆车才收回视线,转身看面前这个醉鬼。
使劲儿抬了下手腕,钟虞试图解开,却发现蒋绍言还绑了个死结,顿时哭笑不得。盯着蒋绍言乌黑的发顶看了一会儿,钟虞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仰头抬手,在那张通红俊脸上拍了拍。
蒋绍言毫无反应,粗重的呼吸间尽是酒气,喷了钟虞满鼻满脸,那气息霸道得很,穿透衣领直往他脖子里钻,叫他一阵心悸。
想起这人感冒吃药还敢这么没命喝,钟虞冷下脸,抬起那只被领带缠住的手,手背在那俊脸上用力拍了两下。
正要拍第三下,蒋绍言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眼底血红,迸射出锐利的光,充满了攻击性,钟虞正对上,猝不及防一愣,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收回,被蒋绍言一把抓住。
很快,那双锐利的眼又变得迷离发散,眼睫半睁半阖,醉意摇晃,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错觉。
心脏扑通扑通跳,钟虞维持半蹲的姿势,手还被抓着,他挣了一下反而被攥得更紧,只能放弃,仰头看面前的人。
“你助理呢?”
蒋绍言动动嘴唇,嗓子哑得厉害,好歹还能说话:“去送客人了。”
“那你司机呢?”
“跟着一起去了。”
“……”钟虞皱眉,“那你呢?”
昏黄的灯下,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努力聚焦,落在钟虞脸上,像是反应了一阵,才低声说:“我?我不知道……”
这人到底是醉是醒?钟虞头疼,很想一泼凉水浇过去帮他醒酒,到底没舍得,只得又拿出手机,扯过被领带系着的那只手,别别扭扭地另叫一辆车,目的地是蒋绍言公寓,等车到就将这醉鬼用力拉起来。
领带还在腕上绑着,钟虞没管,直接走到门口去推门,领带绷直,一端绕着他的手腕,一端缠着蒋绍言的掌心。蒋绍言被拽着向前,脚步有些不稳,小声问去哪儿啊。
钟虞没答,用力推开门。门一开,夜晚的寒风顿时猛灌进来,他眯了眯眼睛,转头看一眼乖乖跟在后头的男人,说:“回家。”
费劲巴拉把蒋绍言弄上车, 钟虞后背出了一层汗。
蒋绍言一上车就仰头阖眼,喉结微颤,似乎难受得很。这一身酒气, 蒋兜兜闻见只怕要闹, 钟虞只得扶蒋绍言靠在自己身上, 又低声请司机师傅开慢点,别颠着这醉鬼。
回小区,搭电梯上楼, 电梯门刚开, 旁边的房门也几乎同时打开,蒋兜兜踩着小黄鸭的拖鞋跑了出来。
久等钟虞不来, 蒋兜兜一整晚就守在门口听声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控。这会儿终于见到了人,急不可耐奔过去,快到跟前又生生刹车,捂鼻瞪眼盯着蒋绍言,末了大喊一句:“爸爸好臭!”
保姆跟出来,见状愣了愣:“哎呀, 这怎么喝了这么多啊?”
钟虞顾不上解释, 先扶人进去再说。蒋绍言看着瘦, 实则身材结实, 体重相当沉。好容易将人拉扯到客厅,往沙发一摔,钟虞肩上顿时一轻, 正要走,腕上缠着的领带又将他拖住,他只得站在沙发边, 对保姆说:“能不能麻烦您去煮点醒酒的汤?”
保姆忙去厨房煮汤,蒋兜兜还躲得老远,在臭哄哄的爸爸和香喷喷的小虞儿之间纠结,眉毛都要拧成麻花。终于后者打败前者,他一点一点磨蹭过来,一手抓住钟虞的衣服,另一只手还捏在鼻子上,满脸嫌弃说:“爸爸怎么喝了这么多啊,真臭。”
钟虞莞尔,空着的那只手在蒋兜兜头上摸了一把,把蒋绍言两只皮鞋脱下,叫蒋兜兜拿去玄关,之后又费力地将人摆正。
沙发两米多,好在够长,蒋绍言屈膝侧躺,面色潮红,浓眉紧绞。见他不舒服,钟虞往他头下方塞了个靠枕,稍微垫高,蒋绍言这才眉头舒展,但眉心还是有道抹不开的褶。
钟虞不由想起陶青稚说,喝这么多怕不是有事。会是什么事?跟人谈事谈得不顺吗?
正胡乱想,蒋绍言在沙发动了一下,抬起手粗暴地扯动领口,领带还紧紧缠在他的手掌,这一动,钟虞的手也被他带得直晃,等他不动了,寻思怎么解开这腕上的桎梏。
原本或许还能解开的一道结在拉扯间变得死紧,解怕是解不开了,钟虞便问蒋兜兜有没有剪刀。这种锋利的东西,蒋绍言怕小崽子乱玩,都收起来了,蒋兜兜抓抓头发,灵机一动,说他有写幼儿园作业用的那种裁纸的小剪刀。
钟虞心想也行,叫蒋兜兜拿给他。
小孩子多少都有点人来疯,两个大人都在,蒋兜兜好高兴,撒着拖鞋蹬蹬蹬往楼上跑,没多久就拿着把塑料剪刀下来。
这种剪子刀刃钝,但剪领带足够了。钟虞拿在手里,张开刀刃,对准,只要轻轻使力就能将那柔软的织物断成双截,然而视线游移到蒋绍言那张脸上,突然无法下手。
这一剪,剪断的不只是领带,似乎还有别的。
手臂僵了半晌,钟虞弯腰将那剪子搁在了茶几上,心想算了,蒋绍言领带估计不便宜,一剪子下去好几千,着实浪费。
保姆做好姜汤端出来,在围裙上擦手,问钟虞还有没有别的吩咐。钟虞知道她不住家,只负责做饭和偶尔蒋绍言不在时看着蒋兜兜,眼看时间不早,钟虞便笑说没事了,让保姆先回去。
等保姆离开,汤也凉得差不多,钟虞把蒋绍言推醒。
大概酒意已经发散了出去,蒋绍言脸色看着不再那么红,他从沙发坐起,向后靠着,用力捏住眉心,随后悠悠睁眼,眼神依旧迷散。
“喝了。”钟虞半蹲在沙发前,端起醒酒汤递过去。
蒋兜兜在旁边学舌:“喝掉喝掉快喝掉,爸爸好臭哦。”
蒋绍言反应了一会儿才像是明白身处何处,目光滑过蒋兜兜,落在钟虞脸上,深深沉沉的,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看了几秒,接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钟虞拿过碗搁回桌子上,随后扯扯手腕,对蒋绍言说:“松手。”
蒋兜兜又学话:“松手松手,爸爸快松手!”
蒋绍言似乎愣了愣,看了眼钟虞被领带绑着的手腕,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不仅没松,手指反而收紧了。
“蒋绍言,”钟虞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松,那我只能剪了。你松还是不松?”
这回蒋兜兜不学了,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蒋绍言的反应。
蒋绍言像是迟疑了,半晌,不情不愿般抬起手,将缠了两圈的领带慢慢解开。
领带太长,垂下拖到地板,钟虞只得抓在手中,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锤了两下有些发麻的腿,然后一搂蒋兜兜的后背,带他回房间。
蒋兜兜知道钟虞第二天就要走,困得眼皮直打架还不肯睡,缠着钟虞干这干那,最后实在挡不住困意,才在钟虞怀里睡了过去。
钟虞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打算五点先回酒店退房,六点直接去机场,还有三个小时,不睡也罢,反正飞机上可以补觉。
踩着楼梯往下走,夜深人静,钟虞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以为蒋绍言也睡了,没想到蒋绍言还坐在客厅沙发上,垂头弓背,仍是刚才喝完醒酒汤的那个姿势,似乎一直没动过。
极轻的动静也被他听到,蒋绍言回过头,钟虞便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
钟虞脚步顿了顿,从容走完剩下的台阶,走到蒋绍言跟前问:“怎么不睡觉?”
蒋绍言没答,只看着他,眼眶带红,但眼底血色褪去,眼神也像是恢复了些许清明。
钟虞不知道他醒没醒酒,又试探问了一句:“今天怎么了,干嘛喝这么多?”
这话他不该问的,但他都快走了,问一句又何妨呢?
蒋绍言还是不答,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钟虞抬手在他眼前晃:“喝傻了啊?你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蒋绍言依旧不吱声。
钟虞弯着腰,这姿势离蒋绍言有些近了,能更清楚地闻到蒋绍言身上的味道,他鼻翼翕动,轻嗅了嗅,并不觉得臭。蒋绍言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混合着另一种味道,那是成熟男人身上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力散发出的味道。
温暖又强悍,暧昧又迷醉,十分勾人。
钟虞的喉结不自觉滑动,觉得有些危险,直起身将距离拉开,随后径直走到那张主人位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想把手腕上的领带解开。
还有三小时,怎么也够了。
正弄着,头顶落下一道阴影,蒋绍言突然站了起来。钟虞一愣,仰头看去,视线交缠几秒,蒋绍言又突然蹲下,单膝跪在他面前。
钟虞又一愣,“你干嘛……”还没问出口森*晚*整*理,蒋绍言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钟虞茫然,脱口问:“我是谁?”
蒋绍言伸出手,两只宽大手掌将钟虞的完全手罩住,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你是宝宝。”
手被牢牢包裹,钟虞动弹不得,以为听错:“什么?”
“你是宝宝。”
蒋绍言松开他的手,伸展长臂将他紧紧拥住,又在额头上印下一吻,英俊的脸上展露温柔的笑,轻声唤:“宝宝。”
钟虞愕然。
他突然就想起过去,同居的那段时间,蒋绍言一直叫他钟虞,有天晚上他腿抽筋十分难受,半夜蒋绍言推门进来,他还没睡着,但不想叫蒋绍言知道,于是闭眼装睡,就感觉蒋绍言坐到了床边,替他把被子往上拉,然后很轻地喊了一声“宝宝”。
之后还有几次,都是蒋绍言以为他睡着,在旁边喊宝宝,他一直以为蒋绍言喊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钟虞难以置信,难道蒋绍言喊的宝宝一直是他吗?
“你是我的小虞儿,我的宝宝。”
钟虞心头大震,一瞬间整个心脏都发麻颤抖。他厉声质问:“蒋绍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说完,他就见蒋绍言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又把他的手拉到心脏的位置,贴紧,压实,看着他说: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宝宝,我的宝宝。我想你,真的好想,我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任何人欺负你,你能别走了吗,宝宝……”
一声声的呼唤,钟虞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僵坐在沙发上,不知过去多久,等再去看蒋绍言,蒋绍言垂头闭眼,竟是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再度昏睡过去!
“……”钟虞恨不能将这人摇醒,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天空晦暗,隐隐有光从远方地平线透出来。钟虞在落地窗前站了许久,那条领带最后还是被他解开了,扔在蒋绍言身上,而蒋绍言被他搬回沙发,直到现在还没醒。
快五点了,他应该要走,也完全可以走,没人能阻拦他。
钟虞却在犹豫,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头,看向沙发上昏睡着的人。
指针一秒秒地转,声音在脑内无限放大,连同着心跳,震得耳膜嗡鸣。时间不多了,钟虞做出决定,拿起手机,却不是叫车,而是打给自己的助理。
纽约那边现在是傍晚,茱莉亚应该还没下班。
电话很快接通。
“茱莉亚。”钟虞说,顿了顿。
活泼的女助理一如既往语调轻快:“Yu,你该出发去机场了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你了,别误会,我没有想要礼物的意思。哦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惊喜,所以偷偷告诉你,伊森会去接你,还策划了一场——”
“茱莉亚,”钟虞打断,感到有些疲惫,声音也低,“帮我把机票取消。”
“什么?”茱莉亚愣了愣,“取消?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取消之后需要帮你再订吗?什么时候?老大问起我怎么说?”
一连串的疑问,钟虞做了个深呼吸。
他一个也没答,只是望向远方隐约亮起的日光,然后说:“取消吧,我不走了。”
宿醉的感觉很不好。
蒋绍言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 像是要炸开,从食管到胃更是火烧火燎。
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他隐约记得前一晚, 在一间日式餐厅招待一个外地来的合作方, 却没想到隔壁坐着的竟然是钟虞。
起初只是听那声音耳熟, 说话不紧不慢,调子清清冽冽,像寒夜里悬于天上的皎月,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几度想拉开隔门过去看一眼。之后听另一人喊了声“钟虞”,他才确认, 一走神就打翻了半壶酒。
之后便是在洗手间的偶遇。
这样的巧合想都不敢,算是缘分吗?蒋绍言不觉得是,在钟虞离开的前一天碰上,他只觉得是对他的折磨。
回去包间,他便有心放纵,来者不拒。清酒度数低,后劲儿却足, 一杯杯灌入喉, 起初不显, 酒意慢慢上来, 意识就开始飘忽。
他吩咐谭朗和司机送合作方去机场,独自一人又在包间待了不知多久,听到隔壁起身的动静, 便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站起来。
这便是记忆的全部,之后的事,蒋绍言全然不记得了。
身下不是硬邦邦的榻榻米, 挺软,应该是在他办公室,可能谭朗送完人又回来,跟司机一起把他带回公司。他嘱咐过谭朗,说不回家。
一晚上全是梦,混乱无序,破碎支离,最后一幕是条宽阔无边的河,钟虞站在岸上,端着无情的面目,冷漠地任他在湍急的洪流中挣扎沉浮。
眼皮掀开一条缝,大亮的光叫蒋绍言又闭上眼。太阳都出来了,已经挺晚了吧,钟虞的飞机早已起飞,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太平洋上空,离他越来越远。
抬手在眉心用力捏了捏,蒋绍言翻身坐起,又仰头缓了片刻,意识才逐渐回笼,随之恢复的还有听力,似乎是孩子的声音,他不确定,睁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叫他愣住,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
厨房的料理台前站着一个人,背影纤瘦却挺拔,全身上下都浴着明亮的光。旁边站着个小孩,正踮脚探头不知在看什么,不是蒋兜兜又是谁。
再一看周围布置,哪里是在办公室,分明是在家。
蒋绍言愣了几秒,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却顾不上了,脚步漂浮着快走到厨房门口,正巧那人回了头。
正是梦里那张宜嗔宜喜,俊丽又无情的脸。
蒋绍言一下愣住,视线下移,下意识去看钟虞的影子。
相比之下,钟虞反应就平淡得多,那双好看的眼只淡淡一瞥,又转回去继续搅碗里的鸡蛋液。反而蒋兜兜整个人喜气洋洋,原地蹦了一下,冲蒋绍言说:“爸爸你可终于醒了!太阳都晒你屁股了!”
蒋绍言张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蒋兜兜又使劲儿把他往外推:“爸爸你快去洗澡吧,你好臭,不洗干净不能吃小虞儿做的饭。”
蒋兜兜把他爸推出厨房就要跑,被蒋绍言一把抓住睡衣领,蒋绍言这会儿醉意全无,完全清醒了,目光点点厨房里的人,那意思很明显,怎么回事?
蒋兜兜咧着嘴笑,从起床就是这副亢奋状态。早上一睁眼,他还以为钟虞走了,急匆匆跳下床,没想到一下楼就看到钟虞坐在客厅的那张单人沙发上,闭着眼支着头,似乎在睡觉。
蒋兜兜还以为看错了,是幻觉,杵在楼梯口不敢过去,闭上眼用力揉,睁开再看,钟虞竟然还在!再去看脚边地上,有影子!
大概听到动静,钟虞也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朝他看来,脸上带着笑容,接着起身,冲他张开了双臂。
蒋兜兜飞扑过去,拖鞋都差点甩掉,扑到钟虞怀里又哭又笑,问他不是走了吗。
钟虞亲亲他,说:“我暂时不走了。”
蒋兜兜自动忽略暂时俩字,满脑子都是“不走了”,当即就要嗷一嗓子,被钟虞捂住嘴。钟虞指指沙发上还睡着的蒋绍言,把他抱起来,小声问他想吃什么,要给他做早饭。
此刻蒋绍言问起,蒋兜兜转转眼珠,对他爸说:“小虞儿说他不走啦!”
说罢便跟条滑溜的小鱼一样从蒋绍言指缝间溜走,欢天喜地跑回厨房,留蒋绍言一人呆立原地。
许久,直到厨房响起滋啦的油声,蒋绍言才像是反应过来,心中陡然间腾起一团火。双手用力握了握,蒋绍言往那忙碌的背影深深看去一眼,转过身,一步三个台阶地回去了楼上卧室。
进浴室开花洒,水温调到比平时更低,心头的火却越撩越旺。蒋绍言快速冲了个澡,确保身上再无一丝酒味,裹上一件灰色的浴袍站到镜子前,拧开剃须膏的盖子,两指挖出一大块白色膏体,顺着脖子、下巴和颌骨均匀地抹上一层,然后仰起脸,仔仔细细刮了好几遍,确保没留一点胡茬。
浴室的门半开,水蒸汽弥散而出,蒋绍言来不及关门,搁下剃须刀,低头洗净脸,又立刻转身进衣帽间,挑了套崭新的衬衫西裤,利落地换上后回到镜子前,发现光洁的镜面悄然爬上一层朦胧白雾,遂抬手抹去。
这一抹,叫镜子重新映出他的身影,干净清爽、英俊挺拔,蒋绍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间就冷静了下来。
明明之前钟虞还那么坚决要走,怎么突然不走了?是什么改变了钟虞的想法?以他对钟虞的了解,事业心那样重的一个人,就真的舍得放下国外的一切,就此不走了吗?
这一想,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心中那团烈火也被浇熄大半。
蒋绍言面色发沉,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转身下楼。
楼下餐厅,桌上已经摆好早饭,三碗粥一盘炒鸡蛋,钟虞正把一碟蒸好的包子端出来。虽然不善厨艺,但煮个燕麦片炒个鸡蛋这些最基本的他还是会的,又从冰箱冷冻层里翻出包子,他猜是保姆做好给冻起来的,便拿出来隔水蒸透。
包子放下,钟虞转身又进厨房,解开围裙挂回墙上,洗净了手才又走出来。
蒋兜兜不厌其烦跟在他后边进进出出,要是有尾巴必定摇得欢快,坐也要紧挨在一起,凑近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燕麦片陶醉地闻了一口:“哇小虞儿做的饭好香啊,是我闻过最香的。”
吹起彩虹屁来眼都不眨,麻溜得很。
钟虞莞尔,听见脚步抬起头,正跟站在楼梯上的蒋绍言对上视线,四目倏然相顾,钟虞竟笑了笑,说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下来吃饭吧。”
蒋绍言走过去在主位坐下,拿起勺子不紧不慢搅动热粥,不动声色往钟虞看。
钟虞拿了个包子,蒋兜兜要跟他分,钟虞便从中间掰开。两人一人一半,边吃边勾头说小话。
他就听蒋兜兜说“哇玉米猪肉的,小虞儿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拿到我最喜欢吃的”,钟虞说“是吗,那我待会儿再给你掰一个”。
这天阳光极盛极好,从客厅一直照到餐厅,蒋绍言抬头,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天也是极蓝,蓝得有些不真实,起码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里前所未见。
满腹的疑惑,蒋绍言决定按捺不提,勺子在粥里搅了两下,不等凉就往嘴里送,随后勾了勾唇,心想小崽子说得一点没错,这的确是他吃过最香的。
但疑惑还是要找机会问的,吃完饭,蒋绍言揽下洗碗的活儿,趁钟虞端盘子进来的时候将人拦下,然后低声问:“不是今天的飞机?”
“是今天飞机。”盘子搁进水池,钟虞看似答得漫不经心,“我把票退了。”
“怎么把票退了?”蒋绍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为什么不走?”
钟虞这才看他,眼中闪过困惑:“只是暂时不走,我会在国内休假。”
叫茱莉亚退票之后,安诚纽约老大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问他出了什么情况。
钟虞解释近段时间有些累,好不容易回国,他想休息休息。上司叫大卫,是个挺不错的白人,很理解地说钟虞这些年都没休假,是该好好休息,问一个月够不够,不够还可以商量,而且带薪。
钟虞说行。
带薪是有前提的,大卫说这段时间尽量不打扰他,但如果有搞不定的客户或者案子,钟虞还得接,而且安德鲁先生那边问起过他好多次,钟虞也最好打电话亲自解释。
伊森也连发了好几条信息,钟虞没管,想了想,给林墨笙打了通电话,对方沉默少许,说休息休息也好,问钟虞是不是要陪家人。
钟虞不想多解释,说是。
林墨笙没再多言,嘱咐钟虞如果遇上搞不定的事就打给他,随后挂了线。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蒋绍言愣了愣,然而不是没抱幻想,因此那种一脚踏空后的骤然失重感叫他一时难以承受。
心头阻塞得厉害,面上却丝毫不显,蒋绍言依旧沉稳持重,点点头:“休假也好。”
说罢弯腰,将碗盘一一搁进洗碗机,不再看钟虞。
钟虞却没走,站在原地观察蒋绍言,眉心渐渐蹙起,他抱起手臂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钟虞刚才只是怀疑,现下确定了:“你真不记得了?”
蒋绍言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直起身看过来,眼神有些茫然:“记得什么?我记得我们在餐厅遇上……”
“然后呢?”钟虞脸色已然变得不好看。
“然后……”蒋绍言迟疑,“然后我喝醉了,助理送我回来,难道不是吗?”
钟虞万万没想到蒋绍言能喝到直接断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概忘了,啼笑皆非甚至感到荒谬,挑起一抹冷笑:“你记得没错,就是你助理送你回来。”
说罢拔腿就走,蒋绍言纳罕,怎地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下意识上前抓住钟虞手腕,被一把甩开。
钟虞美目含嗔,浑身跟炸了毛似的怒瞪了蒋绍言一眼,转身即走,走到门口犹觉得不解气,又返回在蒋绍言拖鞋上狠狠踩了一脚。
第46章 点绛唇(二更)
酒精余威尚存, 蒋绍言头昏脑胀,但思路清晰。钟虞这反应一看就是发生过什么,他搜遍大脑, 丁点记忆也无。
蒋大总裁的雷厉风行体现在各个方面, 钟虞出去后, 他原地站了片刻,当即致电助理询问昨晚情况。
听完谭朗叙述,蒋绍言眉心蹙起:“送完人你回来, 我已经走了?”
“是。”谭朗道, 蒋绍言虽然叫他送完人直接回家,但蒋绍言喝得实在有点多, 他不放心,又折回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您已经走了,问了经理说您是被隔壁包间客人带走的……”谭朗查了一下预订信息,看到那客人姓钟,当即猜到是钟虞,也明白了蒋绍言饭局上的反常。
蒋绍言沉吟片刻,交代说今天不去公司, 谭朗提醒他:“您下午还有个会, 要去市政府。”
是了, 蒋绍言记起, 他还有个会,市里组织的企业家座谈,他是青年企业家代表, 还要发言,推不掉更不能缺席。
“行,我知道了, 你跟司机到时候来接我。”
手机抓在掌心,蒋绍言又打给保姆。
一早接到主家电话,保姆担心是工作出了疏漏,正紧张,蒋绍言温声解释,询问前一晚情况。
听完保姆叙述,蒋绍言眼神渐亮:“所以是他把我带回来,还叫你煮了醒酒汤?”
“是啊是啊,不过煮完之后我就走了,之后就是那位钟先生陪着兜兜。”
灯下黑,这么明摆一个人证叫他忽略,蒋绍言自我检讨,从厨房出去,站在门口冲蒋兜兜使眼色。
蒋兜兜正腻在钟虞怀里看电视,不想搭理蒋绍言,迫于父权威压不得不站起来,慢吞吞走进厨房。
蒋绍言身材高大,地上影子都比蒋兜兜长上好一截,单手落兜,低头问他前一晚的事。
蒋兜兜跟他可不是雇佣关系,蒋绍言问什么答什么,小崽子精得很,又有人撑腰,听完问话,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仰起小脸,用满是童真的口吻问:“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能不去幼儿园吗?”
因为钟虞要走,蒋绍言就给他请了两天假,刚才老师还来电询问蒋兜兜怎么没去。
蒋绍言心想,不愧是他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利益交换。幼儿园而已,上不上无所谓,他痛快答应:“可以。”
蒋兜兜小声欢呼,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蒋绍言,蒋绍言提取出关键,一是他用一根领带绑住了钟虞的手腕,二是在钟虞哄蒋兜兜睡觉的时候,他还是要走的。
所以变故只能发生在蒋兜兜睡着之后,到钟虞临走前的一段时间。
期间发生了什么?
问蒋兜兜是问不出来了,不过没事,蒋绍言还有后招。
客厅有监控。
监控是当初刚找保姆时不放心才装的,毕竟蒋绍言还有那么大集团要管,不可能时时看着蒋兜兜。他去书房将电脑打开,把前一晚监控调出来,从钟虞扶自己进门后开始看。
钟虞扶他坐沙发,给他垫枕头,之后起身对保姆说了什么,蒋绍言停下,放大,果然见钟虞腕上绑着一条领带,而那领带另一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像素模糊,但蒋绍言还是认出就是他昨天系的那条,他竭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继续往后,他看到自己喝了醒酒汤,钟虞蹲下说了句什么,自己便松开手,领带自指尖滑落。钟虞得了自由,起身锤了两下腿,搂着蒋兜兜往楼上走。
客厅便只剩他一人。
蒋绍言稍一思忖,向后拉进度,直到凌晨两点,钟虞从楼上下来。
钟虞自台阶而下,步伐款款身影修长,领带还绑在腕上,垂在身侧,像是某种独特点缀,又好像走动间摇曳的裙摆。
蒋绍言突然喉头紧涩,毫不犹豫截了屏。
再之后,钟虞走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然而监控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侧影,他看不清自己是何反应,但见钟虞忽然弯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似乎眯了眯,很快又直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那领带。
正这时,蒋绍言看到自己起身,两步走到钟虞面前,单膝跪地握上他的手,钟虞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之后更变得愕然。
蒋绍言按下暂停,倒回去重看。
监控的拾音前段时间故障,蒋绍言还没来得及找人修,听不见声,但钟虞的表情变得十分明显,他确信是自己说了什么。
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脊背还挺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钟虞也坐着没动,许久抓起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盯了一阵又松开,起身费力地将他搬回沙发。
三两下扯开腕上领带,一把丢他身上,钟虞居高临下,端着无情面目,正如梦里那般。
然而又跟梦里的袖手旁观不同,蒋绍言看到他往楼上走,回来时手中多条毯子,仔细盖在了他身上。
之后漫长的黑夜,钟虞都站在落地窗前,间或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34分钟,蒋绍言没快进没倍速,一帧一帧地看,他数了数,钟虞一共回头看了他二十三次。
最后一次回头,窗外天光乍现,钟虞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之后又打几通电话,钟虞才走回来,经过他时将垂地的毯子向上拉,之后坐到旁边沙发,单手支头,和衣闭眼。
胸腔被复杂的情绪挤满,喜悦、酸涩、痛楚、心疼……难以名状,相互牵扯,如此真实。
这过山车般的情绪跌宕,当初接手公司,在董事会上被恶意围攻,破釜沉舟再到最后破局也难以匹敌。
蒋绍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总归是他的话叫钟虞决定留下。
他想,难道他说了“我爱你”,随即又自我否定。如此简单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打动钟虞。
蒋绍言一直都清楚,当年没有说,如今也没有说,正是因为他知道钟虞根本不会信。
他曾试图从点滴拼凑出钟虞的过往,钟虞并不缺爱,他沐浴亲情长大,然而也正是亲情之爱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反手将他刺得身破血流,人生都差点毁掉。
钟虞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说爱他。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束缚,是绑架,是毁灭。
所以蒋绍言一直将这三个字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掏出来,独自咀嚼回味,想象或许有天能宣之于口,想象那时的场景和语调,想象钟虞的反应。
然而他不能确定钟虞的反应,就像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确定钟虞到底想要什么。
朝夕相对九个月,拼图始终缺一块。
钟虞的心上罩着一层坚硬的壳,水攻不破,火烧不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所以这三个字慎之又慎,他不信自己会在醉酒后这样轻易就说出来。
他宁愿借着收购让钟虞回国,带钟虞回以前的公寓,叫他亲眼看到。钟虞态度坚决执意要走,他也只会尊重,不叫自己以爱之名将他束缚。
天高海阔,他的小虞儿值得更广大的天地。
也不是没有后招,酒店已经收购,钟虞也认了蒋兜兜,大不了他追去国外,借生意和小崽子多联系多见面,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不介意再等一等,他耐心十足。
而钟虞突然改主意叫他仿佛夜路行人,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管他休假或是其他,总归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不再坚不可摧。
心情一波三折,蒋绍言已然重整旗鼓,将整段监控郑重保存,起身重回楼下。
中午叫得外卖。
蒋兜兜缠钟虞缠得紧,嗓子里跟混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小虞儿,我们幼儿园关门啦,我从今天起就没地方去了,我能跟着你吗?”
钟虞发现,他连蒋兜兜胡说八道都听得津津有味,宠起孩子来可以这样毫无底线。
他夹了块排骨给蒋兜兜:“好啊,关门了就不去了,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做。”
蒋兜兜“耶”了一声,转脸看蒋绍言,比了个鬼脸。
蒋绍言也不想走,但他还得开会,换了身低调稳重的正装,跟钟虞解释过后出了门。
“嗯。”
那张皎丽的脸上神情寡淡,漫不经心,目不斜视,直到关门声响,才从电视扭头朝门口看去。
没过一分钟,门铃响。蒋兜兜跳下去往玄关跑,开门前先看监控,发现是蒋绍言这才开门,奇怪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钟虞跟着现身,也好奇看来。
蒋绍言到了楼下又摁电梯上来,目光从小的略过,停在大的身上,迟迟难开口。
动画片正放到关键部分,托马斯小火车穿越广阔平原,汽笛轰鸣,蒋兜兜不理他爸,大喊一声“呜呼”跑回去继续看。钟虞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面前正装肃立的英俊男人,猜测道:“忘带东西了?”
蒋绍言这才动动嘴唇:“手机。”
蒋绍言穿着正式,钟虞猜今天的会或许很重要,为节省时间,他问:“放在哪儿了,我帮你拿。”
蒋绍言又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钟虞狐疑,视线下落到蒋绍言右手,手机赫然抓在掌中,顿时无语。
他指了指蒋绍言的手:“手机就在你手里。”说罢抬手关门,被蒋绍言一把按住。
宽大的手掌有力抓着门板,蒋绍言低头看一眼,不由笑了笑,绅士道歉:“抱歉,我的错,是我没注意。”
钟虞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何事。
蒋绍言顿了顿,突然喊:“钟虞。”
钟虞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听蒋绍言这般叫他名字,他又想起昨晚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宝宝”来。
蒋绍言高眉深目,一身低调的黑也叫他穿得英俊逼人,丝毫不见昨晚的颓丧,眼神明亮带着脉脉温柔。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钟虞闭唇,静待下文。
“……”蒋绍言似乎踌躇一阵,才说,“我开完会就回来,待会儿见?”
疑问的调子,像征求同意似的,钟虞纡尊降贵般点头,平淡说:“嗯,待会儿见。”
说罢便关门。
刚转身,门铃又响,钟虞纳罕又怎么了,只得再一次把门打开。
蒋绍言还立在门口,目光滑过钟虞的脸,不经意下移,去看他脚边影子。
钟虞敏锐,早注意到,没好气质问:“你老看我影子干嘛,怕我是鬼?”
蒋绍言失笑,心想钟虞若是鬼,也是勾人魂魄的艳鬼。
两次三番去而复返,蒋绍言不过觉得一切太不真实,索性诚实道:“我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想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在。”
真诚是永恒的必杀技,钟虞沉默片刻,突然伸手,食指在蒋绍言微张的唇上点了点,又重重按了一下,说:“这回够真实了吧。”
说完就迅速将门关上。
钟虞站着没动,暗自抚平心跳,同时在监控里看蒋绍言,蒋绍言同样站在门外,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天才见他抬起手,在嘴唇上轻轻抚过,随后大笑转身,大步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蒋绍言走进去,这回是真走了。
钟虞看那空荡的监控,不自觉搓动手指,指腹还残留那张唇上温热干燥的触感。
“神经。”他低声说了一句,说完绷不住,自己也笑了。
第47章 大红袍
蒋西北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 原话文邹邹的,他记不住,但意思一直记得, 而且年纪越长体会越深。
这话大意就是, 人老了胆子就会变小。
蒋西北祖籍西北, 从小便胆大,浑身使不完的莽劲儿,那时老家附近有片荒原, 晚上有狼群出没, 他跟人打赌,怀里揣把劈柴刀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 安然无恙出来后,用那赢来的钱买了两只烧鸡,给早死的爹妈坟前供上。
之后去岛上当兵,蒋西北也不惧生死,危险的任务抢着上,有次渔民坠海,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那海水里, 当时数九寒天, 水里尽是浮冰, 冷得刺骨。蒋西北把人救上来, 浑身都僵透了,洗把热水澡,蒙头睡一觉, 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兼之为人豪爽仗义,退伍后许多战友跟他都有联系。
然而浑身是胆的蒋西北,在有了老婆之后胆子就小了, 出任务心里有牵挂,总会想起家里还有个人守着盏灯在等他。有了蒋绍言之后,胆子就更小了,索性退伍做起生意。
等到蒋兜兜出生,蒋西北的胆已然全没了,只剩害怕。
他读书少,但知道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死得其所。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得其所,他只想多活两年,陪蒋兜兜多点时间,看他长大。
活检确认他胰腺癌复发,伴肝转移,拿到结果的那刻,蒋西北心中反而有种大事落定的踏实,第一反应不是寻医问药,而是上山。
他要去见一见那位高人。
蒋西北隐有预感,这次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老天眷顾他一回,还能有第二回?阎王爷座下的小鬼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蒋绍言。
蒋西北知道钟虞没走,蒋兜兜最近没去幼儿园,他连孙子的一根毛都逮不着,难免心生怨念,但也做不到上门去抢。
血缘斩不断啊,蒋兜兜这么依赖这人,蒋西北又素来疼爱蒋兜兜,狠话可以撂,狠事……蒋西北下不去手。
趁还没到最冷的三九天,他决定上山待段时间,临走前实在想孙子,就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大概从他语气里听出什么,蒋绍言当即答应,也不知道怎么跟蒋兜兜说的,当天晚上父子俩一道过来,蒋兜兜也没不高兴,爷爷爷爷地围着蒋西北喊。
蒋西北许久没听,差点眼红落泪,一起围着桌子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蒋兜兜在屋里待不住,想起后院种的那一棚草莓来。
他爱吃草莓,蒋西北的别墅反正院子大,就找人弄了个大棚,移了好些草莓嫩秧过来。
蒋兜兜蹲在几排绿油油的草莓秧子中间扒拉,蒋西北一手撑拐,一手给他打灯,跟他说哪儿哪儿开花了,哪哪儿花又落了,花落了很快就该结果了。
“爷爷都帮你看着呢,每天都看。”
这不大的一片地不知道被蒋西北踏遍过多少回。
“爷爷你真好!”
手上还沾着泥,蒋兜兜就往蒋西北身上跳,蒋西北抱不动他,踉跄了一下,蒋兜兜又说:“最大的草莓给爷爷吃!”
“哎哎!好!爷爷的乖孙子!”
爷孙两个亲亲热热,蒋兜兜洗完澡歪在床上听蒋西北说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故事,蒋兜兜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后来呢后来呢,又眨着眼睛天真地问,爷爷,他们现在还住在山上吗,住在哪座山上?
蒋西北含含糊糊给糊弄过去了,等蒋兜兜睡着,他摘下厚重的老花镜,揉了揉浑涩的眼,罕见地走了会儿神,想那些梁山好汉的结局,战死的病故的出家的……生前再风光,总归是身死魂消,没个好下场。
这一想竟有些悲从中来。
给蒋兜兜掖被子的时候,蒋西北又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红翡挂坠,刺目得很,上次他硬要摘惹得蒋兜兜反应强烈,之后很久没来,于是再不敢摘了,只能当没看见。
从卧室出来,蒋西北见蒋绍言还没走,在二楼小厅面窗而立,蒋绍言听到动静回了下头,蒋森*晚*整*理西北这才看到他手里举着手机,这么晚不知道在给谁打。
蒋西北拄着拐杖走过去,快到跟前,他听蒋绍言说了句晚安,那温柔的语气叫他心一沉。
不想破坏难得的团圆气氛,蒋西北忍下不提,只说:“晚上别走了,留下住一晚,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顿了顿,又道:“明天就带兜兜回去吧,我得上山。”
蒋绍言知道上山是什么意思,那是郊外一座山,是蒋西北口中所说大师的隐居之地,山上有间寺庙,蒋西北每年都会去庙里住十天半月,吃吃斋静静心。
一般是夏天去,那会儿天气热,山上反倒凉爽,正好能避暑,但蒋西北今年已经去过一回,怎么突然又要去。蒋绍言缄默片刻,说:“我陪您一起去吧。”
“你跟我去干什么?”蒋西北瞪眼,“你去了兜兜怎么办?”
蒋西北觉得自己挺矛盾,他信这位高人的话,也希望蒋绍言信,但又不愿蒋绍言真掺和进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上山,当初的事也半遮半掩,没都告诉蒋绍言。
“兜兜没事,有钟虞在。”
蒋绍言直言不讳,钟虞的事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根本没想瞒着,他也知道蒋西北知道,父子两个心照不宣,而如今这心照不宣的事就这么一下被挑破了。
蒋西北眯了眯眼,知道蒋绍言这是摊牌,是宣告,更是种无声的警告。
他叹了口气,因为当年那事,蒋绍言还是不信任他,他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一夜过去,蒋西北同意让蒋绍言陪他上山。
蒋绍言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先去钟虞的酒店,把蒋兜兜送过去,到的时候钟虞已经在门口等了,蒋绍言便带蒋兜兜下车。
蒋西北自不会下去,坐在后座冷眼旁观,后来索性将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上山的一路他都阖着眼,差不多快到了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求见那位高人。
高人就住在寺庙后头隐蔽的禅房里,小徒弟进去通报,没多久出来,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说,师父不见。
蒋西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从六年前起高人就不肯再见他了,也就是他来问自己的病和能不能有孙子那次,之后每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但蒋西北还是给庙里捐了香火,又在佛前虔诚地拜了好几拜。
搁以前谁要是跟他说,有天他会来烧香拜佛,蒋西北绝对嗤之以鼻,但一场病完完全全改变了他,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求佛祖。
中午在寺里吃斋饭,吃饭的时候要止语,就算不止语,父子两个估计也相对无言。菜色就是青菜豆腐之类,卖相不好口味也欠佳。蒋西北吃完抹了抹嘴,让蒋绍言陪他一起在庙里头转一转。
蒋绍言到了之后几乎没说话,蒋西北求见高人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签支票捐香火的时候他无动于衷,烧香拜佛的时候他站在大殿外面等,摆明了不信这些,斋饭不怎么好吃反倒吃得干净。
几次转头看去,蒋西北只看到蒋绍言缄默冷淡的侧脸,对佛门之地说不上鄙夷,但肯定也没有敬畏,蒋西北便有些不满,走到无人处停下,低声质问蒋绍言:“你说你非得跟我来干什么?”
蒋绍言只是不放心蒋西北,冬天不比夏天,山上只会更冷,蒋西北突然要上山,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作为儿子自然要跟过来看看。
两名灰衫布衣的僧侣经过,蒋西北将拐杖靠在身上,低头合手致意,蒋绍言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等那两名僧人离开,蒋西北才重新拄起拐杖,也看了蒋绍言一眼。父子两个谁都没说话,蒋西北腿脚走不了太远,冬天山风又大,旁边正好是间茶室。蒋绍言提出进去稍坐,主要是想让蒋西北休息一下,蒋西北反倒犹豫,无奈体力确实跟不上,只得点头。
这茶室不知道何人所开,雅致清幽得很,墙上挂着笔墨书画,博古架上也摆了不少古玩玉器,品貌端正,价格绝不会低。
里头的人见到蒋西北,态度十分恭敬,一个将他引到角落的雅座,另一个问是不是还喝大红袍,蒋绍言便知道蒋西北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头的人都认得他。
蒋西北说就要大红袍,茶上来,他没要人在旁边伺候,挥手让走了。蒋绍言脱掉外套搭在旁边红木太师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熟练地泡茶。
蒋西北默默看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蒋绍言何时长这么大了?英俊笔挺,性子也稳,比他当年强太多了,这种后继有人的感觉叫他欣慰,却不踏实。
是了,这些年里蒋西北始终觉得不踏实,这种不踏实一部分源自他随时可能复发的病,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蒋绍言一直没成家,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
对于高人说的蒋绍言会有两个孩子,蒋西北深信不疑。
因为这种不踏实,有时午夜惊醒,他仰面躺在床上,后背冷汗涔涔,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脏在一下一下沉重又无力地跳动。
他知道蒋绍言心里有人,就是钟虞,这些年一直没变。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妻子过世的时候正值壮年,生意又做大,那么多人给他介绍,他一个没入眼,这些年连情人都没有。比起曾经相携相守的美好记忆,男欢女爱根本不值一提。
蒋绍言这点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
这么沉稳持重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偏偏在爱情上栽跟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些年蒋西北也一直在想,当初找钟虞究竟是对是错,每次看到聪明活泼的蒋兜兜,他就坚信自己是对的,但每次看到少言寡语的蒋绍言,他又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第48章 起波澜
茶具碰出的脆响叫蒋西北回神, 面前氤氲起袅袅茶香,他看着蒋绍言,明知有些话这个儿子不乐意听, 但还得说。
“那个……”蒋西北清清嗓, “那孩子什么时候走?”
蒋绍言手上一停, 抬脸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继续,手腕微微一倾,红宝石般的茶汤便倾泻而出。
前两泡蒋绍言没留, 茶太浓蒋西北喝着胃不舒服, 直到第三泡才留下,倒进陶瓷茶盅递到蒋西北面前, 开口说:“您尝尝看。”
蒋西北端起喝了口又放下,没叫蒋绍言转移了话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估摸着自己反正活不长了,也不想用父亲这个身份压人,是真想跟蒋绍言推心置腹好好谈谈。
“唉……”蒋西北叹声气,“绍言, 你确定你真的了解那孩子吗?我知道他聪明优秀, 长得也是千万里挑一得好, 但人心隔肚皮, 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修长的手指在茶盅边缘抚弄了几个来回,蒋绍言停下:“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蒋西北一顿:“行,那我就直说了, 你说他走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问过兜兜的情况。是, 我知道,那是当年约定好了的,但我最后也松口了啊,我亲自找他说过,他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我把一切给他安排好,但他还是坚持要出国。这就是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你说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疼爱兜兜吗?你就不怀疑他接近兜兜有什么目的吗?”
蒋西北原本想着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着说着还是不免激动起来:“他把前途看得重也就算了,不过也就是心硬而已,可他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啊他,他——”
蒋绍言眼神一变:“他什么?”
猝然被截断话头,蒋西北愣了愣,当即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当年的事他半遮半掩,只告诉了蒋绍言一部分,比如他告诉蒋绍言,钟虞是为给家里还债才答应他,但究竟是谁给他牵线找到的钟虞,而钟虞家里为什么欠钱,这些细节都被他瞒过去了。
这里头腌臜太多,蒋西北自己都不想过问,更别提让蒋绍言知道。而钟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也没告诉蒋绍言。
这个口子要是打开,蒋绍言势必就要追问到底了。
蒋西北一时结舌,就在这时,茶室门口厚重的挡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那掀帘的是个年轻男人,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短T,脚踩高帮黑靴,进来后先四下看看,随后走到柜台前,刚才迎蒋西北进来的那个伙计立刻停下手里活计,从柜台后面绕出去,表情恭敬又畏惧,躬身低头称呼了句什么。
蒋绍言漫不经心扫去一眼就将头转回,并未在意,直到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才再度转头,重新打量起来这个年轻男人。
二十多不到三十,黑皮窄脸细长眼,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头发也长,挡住了眼,见蒋绍言看过来,那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慢慢裂开,露着两排森白牙齿,竟十分邪性。
蒋绍言面无表情盯着这人,那年轻男人也看着他,对视几秒,突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直走到桌旁才停,咧嘴一笑却是冲着蒋西北开口:“蒋叔,有日子没来了。”
蒋西北似乎不待见这人,表情不大好看,淡淡嗯了一声。
“那今天的茶水费就免了,老板说过,您是贵客。”
蒋西北脸色没有因此缓和,仍旧不咸不淡:“替我谢谢你们老板,但用不着,我来捧他的场,肯定也不会少他这点茶钱。”
那年轻男人一笑,舌尖自上排列齿舔过,又冲蒋西北躬躬身子,道“那您慢用”,貌似恭敬,实则腔调懒散,那背也根本没弯多少。
末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见蒋绍言在看他,便挑出一抹怪桀的笑,之后做出了一个叫人意外的举动。
他将左边头发往上撩起,露出了被遮挡的眼,而在那眼尾处赫然有一道疤。
那疤从上至下顺着眼眶的弧度,像极了一弯月牙,应该是被某种尖锐的碎片划伤,经年累月褪成淡粉,如同一条盘踞的肉蜈蚣,叫那张邪性的面孔更舔几分狰狞。
那男人随后落手转身,一掀帘子走了,柜台的两个伙计彼此对视,不约而同长吁了口气。
因为帘子被掀开,外面的冷风再度灌进来,在屋内搅起一阵冷嗖又诡异的气流。
茶桌上方一时安静,直到那股气流消散了,蒋绍言才开口,面色微沉:“老板?这里老板是谁?”
蒋西北看他,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说:“没谁,就是你赵叔。”
蒋西北朋友中姓赵的只有一个,蒋绍言脑海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赵德青。
这个赵德青是蒋西北从前的战友,据说因为出任务时受了伤所以提前退役,之后跟蒋西北一样下海经商,从地产文玩到影视投资,旗下十几家公司,涉猎的产业极广。
蒋绍言见过几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上回市里开的企业家座谈会上,赵德青是纳税大户,被奉为座上宾,与一众人相谈甚欢,交情匪浅。
印象里,赵德青跟蒋西北差不多年纪,但擅保养,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样貌英俊,不论何时总面带微笑,且常年戴一副金边眼镜,给人感觉温和儒雅风度翩翩。
赵德青身家丰厚,出手也极阔绰,是富豪榜和慈善榜上的常客。然而蒋绍言隐约听说赵德青生意实际并不那么干净,手段也雷霆残暴,许多起恶意做空低价收购就是他在背后授意。
传闻不知真假,但蒋绍言信自己的直觉,赵德青温和笑面下或许还藏着另一张皮,因此他对这人是警惕多过尊重。蒋西北曾一度十分信任赵德青,两人总结伴喝酒,但不知为何,在蒋西北患病后却慢慢疏远。
之前蒋西北在任时,跟赵德青多有生意往来,蒋绍言接手后,慢慢地就把这些合作悄无声息给断了,蒋西北没吱声,算是默许,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跟赵德青手底下文华娱乐共同投资的两个影视项目。
蒋绍言回过神,脸色莫名更沉,又问:“刚才这人又是谁?”
“就是你赵叔手下的一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哪里记得住叫什么。”蒋西北明显不愿多说,一壶茶都没喝完就起身要走,说想回禅房休息。
尽管蒋西北催他回去,蒋绍言当天还是留了一晚。
禅房干净整洁,卫生间淋浴什么的都有,榻榻米上铺着两床厚被褥,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屋里通了暖气,比蒋绍言想象中要暖和,否则他真担心蒋西北的身体会吃不消。
蒋西北晚上要在房间里打坐静心,蒋绍言便没过去,他坐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回忆白天和蒋西北未完的对话,想起蒋西北说的钟虞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
钟虞,歹毒。这两个完全不想干的词,怎会沾上边。
蒋绍言知道蒋西北当年瞒了他一些事,钟虞也没有对他完全坦诚,比如家里为何欠债,蒋西北又是如何找上他,钟虞绝口不提。
蒋绍言知道这是钟虞心里的伤,选择尊重,没有深纠,如今看来,或许是错误的。现在回想,钟虞那时毅然要走,难道还有隐情?也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才叫蒋西北说出“歹毒”这样的话来。
到底是什么事。
思索无解,蒋绍言暂且先不想了,回去一查便知,只是一想到那人,便是止不住心疼,心动,也心痒。屋里走一圈,找个信号还算凑活的地方,蒋绍言给钟虞发信息,问蒋兜兜在干什么。
钟虞很快给他拍了张蒋兜兜的照片发过来。
蒋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询问小的,其实挂念大的,嫌发信息效率太低,直接打了视频过去。
响了好几声那头才接,入目两条光溜溜的小肉腿,蒋兜兜洗完澡,只穿内裤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仰脸问:“谁啊?”
镜头外响起钟虞声音:“你爸爸。”
“哦。”蒋兜兜兴致寥寥,干巴巴喊声爸,又低头去看平板。
小崽子仗着有人撑腰越发不把亲爹放眼里,当然,亲爹也不过借他当幌子,父子两个彼此彼此吧。蒋绍言清嗓,没话找话:“刚洗过澡?”
“嗯。”
依旧只闻声不见人,镜头还冲着光溜溜的小屁孩。
蒋绍言继续:“今天干了什么?”
“出去吃了饭,在附近逛了逛,回来看了会儿电视,准备睡觉了。”
“……钟虞,能不能不要叫我对着兜兜屁股讲话。”
那头静了几秒,屏幕画面倏地消失,蒋绍言愣愣,意识到钟虞竟把视频转成了语音,顿时哭笑不得。
行吧,见不到人听声也好,蒋绍言接着刚才的话:“这么早睡觉?”这才刚过八点半。
“嗯。”钟虞依旧惜字如金,一顿后突然说,“庙里不应该睡得更早吗?”
早上在酒店门口,蒋绍言主动报备行程,说要去郊外一座庙。他走到窗边撩起帘子,周围禅房都还点着灯:“大家都没睡,灯都还亮着。”
钟虞沉默了一阵:“兜兜挺好的,你放心,没给你发信息是怕打扰你修行。”
冷眉冷眼的人冷声讲冷笑话,想象那画面,蒋绍言绷不住笑:“我要是真出家你能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达则兼济天下,蒋总这是舍小家为大家。”
“我可舍不得。”蒋绍言借着玩笑讲真心,“这滚滚红尘里还有我挂念的人。”
手机另头静下来,蒋绍言再度以两指挑开帘子,山间夜晚远比城市安宁,寺内寂寥无声,远处山下亮着片片人间灯火。
心微微悸动,蒋绍言深呼吸,低声说:“我就是想说我挺想你的。”
手机那头彻底没了声,钟虞握着手机站在落地窗前居高远眺,眼中看着十里繁华,脑子里想着早上在酒店前的那短短一面,蒋绍言把蒋兜兜交给他,将家里房门密码告知,让他带蒋兜兜回家去住。
不到一分钟,没说几句话。
八点四十五分时至,寺内响起庄重肃穆的晚钟,钟声将持续一刻钟,停下的时候就是该休息的时候。
钟虞默默听着,说句“早点休息”便挂断语音,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他才走回床边给蒋兜兜穿衣服,两人挨在一起看动画片。一集没看完,蒋兜兜眼皮打架,钟虞便抱着他熄灯睡觉。
关了灯,房间暗下来,蒋兜兜反而睡不着,外头风声四起,许是有些害怕,他直往钟虞怀里钻,小声说了句什么。
钟虞没听清:“嗯?怎么了?”
蒋兜兜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想爸爸了。”
蒋兜兜在蒋绍言面前装得不在乎,尽惹蒋绍言生气,但亲父子就是亲父子。钟虞正沉默,就听蒋兜兜又问他:“你想他吗?”
钟虞便又想起刚才那通语音,蒋绍言那句“我挺想你的”,他当时没应,此刻扪心自问,他想吗?
不想吗?
如果不想,为什么他耳边好像还是能听到那寺庙的钟声,像穿越时空而来,涛涛不断,绵绵不绝,震肺腑摧心肝。
最终他也只是笑了笑,把蒋兜兜搂进怀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边,蒋绍言遵循寺里规矩,在钟声停下前熄了灯,躺在榻上却睡不着,睁着眼想事,好不容易要入梦,又突然想起白天在茶馆遇见的那个眼角带疤的年轻男人。
对方怪桀的笑,以及最后撩起头发故意露出伤疤的举动,叫人匪夷所思。
蒋绍言有种感觉,对方所有的行为似乎都是刻意而为。
一夜过去,隔天早上,蒋绍言陪蒋西北吃过早饭,蒋西北就又催他回去。蒋绍言的确不能久留,看蒋西北精神尚可便走了,去停车场取车,恰好一人从另一头走来,正是昨天那男人。
对方在短袖外头套了件薄夹克,见到蒋绍言似乎并不意外,挑出抹笑,随后扬起手中钥匙对准蒋绍言的方向按了下去。
身旁一辆车的车灯随之亮起,蒋绍言转过脸,看清那车后目光刹时一凝。
正是那日暴雨在岚大校门前,冲他和钟虞撞过来的那辆改装牧马人!
第49章 黑白子
走到蒋绍言面前, 那人停下,问了句:“怎么了?找不到车?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歪头笑语,却暗含挑衅。
蒋绍言面无表情, 径直走了过去, 那人夸张地高举双手往旁闪躲, 望着蒋绍言的背影眯了眯眼,随后怪笑着上了那辆牧马人,扬长而去。
蒋绍言也上了车, 车门重重一关, 砰一声响。静坐片刻,蒋绍言拨了个号码, 他要查这人的底细。昨天的预感是对的,这男人就是刻意为之,岚大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不是意外,对方就是故意,而且丝毫不怕他知道。
车里低压弥漫,后视镜里映出一双凶狠满是戾气的眼,任谁看了都很难相信这会是蒋绍言的眼神。
接班前蒋绍言曾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 接触过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无一例外都是温和、恭谦、低调。助理做了两年, 蒋西北查出患癌他才突然被推到前台。
当时许多人都怀疑, 觉得他年轻镇不住场,顶不了事,包括蒋西北在内。几个董事观望一阵, 联合起来反对,剩下的或明哲保身或隔岸观火。人事任免被否决,运营提案被搁置, 所有的事项都无法推进,蒋绍言举步维艰。
他面上不显,没翻脸没撂狠话,暗地里搜集领头那个董事经济犯罪的证据,直接寄到公安,专挑公安上门的那天开董事会,叫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走。
这一招杀鸡儆猴,在场的董事面色俱变,唯独蒋绍言悠然一笑,说了一句“各位,咱们继续吧,刚说到哪儿了”。
经此一役,众人这才知道,蒋西北这个儿子不显山不露水,谦逊低调的皮子底下,根本就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龙!
喜欢射击也是因为享受瞄准猎物扣动扳机那一刻的刺激和快.感,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很解压,心跳加快,指尖发麻。
至于某些摆不上台面的小癖好……也不过是内心阴暗面的投射。
所以蒋绍言从不会说自己完全是个好人。他先君子后小人,如果对方以礼相待,他回之以礼,如果对方不长眼挑衅,那他十倍奉还。
打完电话,蒋绍言手握变速杆正要启动,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继舞会和射击场之后,他第三次见到钟虞,那次是他主动,他知道了钟虞的学校,主动找过去,在学校门口等。那天到了很晚才看到钟虞骑车从外头回来。钟虞骑得很快,他不得不喊了一声,钟虞却像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好在他箭步过去一把扶住车头。
就是在那时,他注意到钟虞身后不远处有辆黑色轿车,那车缓缓降速停在路边,当他看过去时,车灯毫无征兆闪了两下,随后突然加速从他们旁边迅疾驶过。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蒋绍言一直清楚记到现在。
而看似与现下场景毫不相关的一件事,蒋绍言又莫名其妙想了起来。
思绪混乱,蒋绍言揉捏眉心,暂且将一切按下,回去公司,先集中精神处理公事。他找的人路子广,傍晚时分就给了回复,根据蒋绍言给出的外貌特征,查到了这男人叫程杰。
程杰今年二十八,祖籍在东南沿海一片,大概六七年前出现在赵德青身边,起初是做保镖,因为身强能打不要命,很被赵德青欣赏,渐渐地开始帮赵德青处理一些不怎么上台面的生意,据说行事嚣张手段凶残,赵德青身边的人都十分畏惧他,叫他杰哥。
蒋绍言边听,边再度回想起程杰此人,这么嚣张的做派和显著的面部特征,如果见过他肯定有印象,他确信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对方。
所以程杰为何会在岚大校庆当日现身,还故意开车朝他直冲而来,两车车头只差毫厘就要撞上。
思及此,蒋绍言心头陡然一惊,意识到忽略一个事实,当时车上坐着的不只有他,还有钟虞!
“上不了台面的生意……”蒋绍言眉头紧起,突然问了一句,“包括放高利贷吗?”
“当然包括啦。”对面人说,“准确说不是高利贷,他们有一个房产中介公司做幌子,专盯那些急需用钱来卖房的人,谎称可以低息借钱给你,让你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后诱惑你去赌,等你输光了还不上,就逼你低价转让房产,这还是其次,如果你家里老婆孩子长得漂亮那就更麻烦了,他们还会逼你卖妻卖女,不愿意就威胁断你手脚,总之手段多的是。他们这种人就好像贪婪的鬣狗,一旦被盯上这辈子就算完了。”
蒋绍言听完,眼中已现肃杀之意,静了片刻又问:“他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对面的人愣了两秒:“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打架受的伤,要查吗?”
想起程杰故意撩起头发露出伤疤的那个动作,蒋绍言目光沉了沉:“继续查”。
那通电话不久蒋绍言就开车从公司离开,一整日都是阴天,灰蒙晦暗,分不清是雾是霾。路上他给钟虞打了电话,说来也巧,就在电话接通的那刻,灰白天空竟显出几朵彤云,叫蒋绍言心头也拨云见日。
蒋绍言并未说自己回来了,听说钟虞和蒋兜兜就在家,愈发归心似箭,一脚油门加速向前开去。
进小区停车,搭电梯上楼,蒋绍言一刻不停,终于到门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按指纹,一顿,又缩回来,理头发理衣装,这才郑重地抬手,曲指在门上敲了两下。
几乎同时,门内传来脚步,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思慕的那人便出现在眼前。
这种有人等待的感觉很好,蒋绍言粲然一笑,说:“我回来了。”
蒋绍言并非情绪外露之人,多数时候沉稳内敛,钟虞印象里还没见他如此笑过,一向伶俐的脑子罕见短了下路,愣了愣,下意识接道:“哦,你回来了。”
蒋绍言点头:“对,我回来了。”
钟虞反应过来,无声瞥去一眼,结束了这鬼打墙般的对话,不再理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回身走向沙发旁地毯上的蒋兜兜。
这两天对蒋兜兜来说简直跟天堂一样,真想高歌一曲《好日子》!不用上幼儿园,蒋绍言也不在家,就他和钟虞两人,睡到日上三竿,一翻身钟虞就在旁边,闭上眼再睡个香喷喷的回笼觉,醒来后钟虞问他想吃什么,蒋兜兜眨眨眼,说汉堡炸鸡和薯条。
所以两人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一顿,勉强算brunch。吃饱喝足,蒋兜兜把书和玩具一股脑儿搬下楼,摆摊似的放在客厅靠窗的地毯上,跟钟虞两人挨个玩。
蒋绍言敲门的时候,钟虞正跟蒋兜兜下围棋,匆匆忙忙过来开门又着急忙慌跑回去,甩掉拖鞋踩上地毯,蹲下坐在蒋兜兜面前,两人中间搁着一方棋盘。
这棋盘是金丝楠木,蒋西北托人买回来给蒋兜兜开发智力的,配上珐琅罐和白玉子,一套就花去十多万。蒋西北自己节俭,一件衣服穿到破,但为蒋兜兜花钱却大方,这套棋具买回来一直扔在角落招灰,不知道怎么被蒋兜兜翻了出来。
蒋兜兜压根不会下围棋,钟虞也一知半解。善于学习的钟律迅速找了段视频,跟着讲解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围棋围棋,顾名思义,不就是谁的子围出的地盘大谁就赢吗?他跟蒋兜兜把规则一说,约定了个简易版,一大一小俩臭棋篓子就兴致勃勃开始了。
蒋绍言换了拖鞋走过去,就见地毯边上甩了四只除尺码外一模一样的小黄鸭拖鞋,地毯上的两人盘腿而坐,都在单手摸下巴,姿势竟也一模一样。
蒋兜兜执白子,罐里棋子不剩多少,棋盘上的地盘也被黑子围了大半,明显处于下风,钟大律师杀起来连儿子都不让。
观棋不语是美德,蒋绍言践行之,虽然在他看来这两人根本不是下棋,就是纯玩。他先是站着看,瞥见垃圾桶里有麦当劳的包装袋,估摸着两人可能就吃了这一顿,便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外卖,之后索性也以相同姿势盘腿坐于地上。
蒋兜兜对规则一知半解,但不妨碍他想得认真,两条秀眉紧紧拧着,一边偷瞄钟虞,一边谨慎地落子。
钟虞挑起嘴角轻轻一笑,蒋兜兜立刻抬手,说我不下这儿,然后左看右看,摆了个其他地方。
蒋绍言不由好笑,小崽子还是嫩的,经不起炸,果然钟虞雷厉风行下一黑子,立即形成包围圈,把里头的白子绞杀干净。
蒋兜兜跳起来:“小虞儿你使诈,重来重来!”边说边往钟虞怀里扑挠他痒痒肉,钟虞连躲带闪,体力不支向后倒去,仰面躺在了毛绒绒的地毯上。
这场景叫蒋绍言无法不动容,他笑了笑,正要起身将蒋兜兜从钟虞身上拎起来,却突然顿住。
夕阳斜照,落于地板拉出一线,将客厅一切为二,钟虞的脸一半照进明亮的光里,另一半则落于暗沉的阴影中。
全然割裂的两个部分,一白一黑,一明一暗,好似隐射某段过往,又像预示可见的未来。
蒋绍言心跳陡然一停,表现在脸上便是那笑容逐渐僵硬,直至最终消失。
外卖到, 蒋绍言下楼去取。
知道这父子俩在家没吃好,蒋绍言点了八菜一汤,极尽丰盛, 一一摆上餐桌, 辣口的不辣的分占半壁江山, 三人各取所需。
钟虞无辣不欢,只夹辣的吃。蒋兜兜人菜瘾大,吃辣前要过水, 吐着舌头说好辣好辣, 过会儿又忍不住伸手。蒋绍言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但细究之下还是辣口偏多,所以筷子偶尔会和钟虞打架。钟虞便无声抬眸,想这人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上次一人承包一整份水煮牛肉嗓子疼了好几天。
对上他的视线,蒋绍言一如既往温和笑笑,然而笑意却未及眼底,英挺的眉宇若云山雾罩, 叫人捉摸不透。
吃完饭, 陪蒋兜兜玩一阵, 时间已然不早了, 钟虞便要回酒店。
蒋兜兜哪里肯依,小崽子现在跟钟虞熟了,渐渐摒弃之前装乖那一套, 把对付蒋西北时的痴闹劲儿完全使出来。
“小虞儿,你要是走了我晚上踢被子怎么办,我不会感冒吧?”
“我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的。”
“小虞儿小虞儿, 不要走嘛不要走嘛……”
最后干脆赖在地上紧紧抱着钟虞两条腿不撒手。
钟虞也舍不得蒋兜兜,但这里是蒋森*晚*整*理绍言的家,前一晚留宿是因为蒋绍言不在,他头脑清醒,不会因为住过一晚就当自己的家。
他想着要不要叫蒋兜兜跟他回酒店,又怕这么晚叫小孩出门万一吹风着凉怎么办?
蒋绍言适时出现,沉声喊了句“兜兜”,听着严肃,威慑却小。蒋兜兜多机灵,知道他爸根本没生气,立马将胳膊环得更紧。
蒋绍言走到跟前,见状叹了口气,对钟虞说:“要不就留下住吧,兜兜这么舍不得你,你要走了肯定得闹,我搞不定他。”
钟虞抬眼看去,没说话,眼神带着明显的怀疑。
蒋绍言直白地回视。
休假以来,钟虞卸下衬衫西裤的职业装扮,衣着转为休闲,今天穿的是件宽版米色毛衣和浅蓝牛仔裤,不再是示于人前精明干练的大律师,反而学生样十足,纯真柔和,是蒋绍言曾经熟悉的模样。
这发现叫蒋绍言心口滚烫,他本就感到内心不安,如此,便更加决心今晚无论如何定要将人留下。
用强肯定不行,软声祈求更不行,蒋绍言也做不来,只能用激。往前走了半步,蒋绍言将距离缩短到咫尺。
“家里房间多的是,你要是不想跟兜兜住,还有其他房间,衣服被子都是现成的。还是你有其他顾虑……”蒋绍言顿了顿,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两人听到,“怕我对你有图谋?”
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过去,这人嘴上说着没有图谋,眼睛里分明全是图谋。
明知是激将法,但他今天还偏偏就受了!钟虞淡然一笑:“别说的你这里跟龙潭武穴似的。”
就算是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能有进无出?
蒋绍言笑着点头:“好。”
蒋兜兜可不管两个大人你来我往打机锋,钟虞能留下他最开心,大声道:“我要小虞儿给我洗澡!”
蒋兜兜把浴缸当泳池,每次给他洗澡,钟虞铁定得溅一身水,等把滑溜溜香喷喷的小崽子从浴室抱出来,他衣服又遭了殃,袖子打湿,裤腿也潮了。
蒋绍言进去浴室把浴缸水放了,又收拾了一下地面,出来后对钟虞说:“你也去洗澡吧,别感冒了,换的衣服我给你拿过来了,就搁在架子上。”
钟虞回去浴室,关门的时候犹豫要不要锁,一想这是蒋兜兜房间,蒋绍言总不可能进来,便没锁。他脱掉湿衣,手指搭在内裤边缘正要往下拉,突然听见敲门声,一惊之下飞快扯过衣服挡在身前,问什么事。
隔几秒,他才听蒋绍言的声音。
听着沉闷低哑,说:“我去书房了。”
钟虞平复心跳,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认了蒋绍言走了,才把最后的遮挡脱掉,走进淋浴间拧开花洒,半天却不见出热水,拧到底又等许久,水还是冰凉。
只得穿上衣服出来,在书房找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面前搁着一份文件,大概在处理公事,闻言皱眉:“没热水了?”
说罢搁笔起身:“我去看看。”
进去浴室,蒋绍言打开花洒试了试,的确不热。钟虞站在后面,就见他像是查了管道和其他不知什么开关,没多久水就热了,但只是温热,洗手可以,达不到洗澡的温度。
蒋绍言关了水,转身对钟虞说:“可能是管道里的气不够了,水压上不来。”
钟虞法条记得烂熟,案例也如数家珍,但生活上的的确确是个低能,就听什么“管道”“气”“水压”,这么专业肯定没跑了,讷讷地“哦”了声,心想是不是刚才给蒋兜兜洗澡用太多水了。
蒋绍言扯过纸巾擦手,不紧不慢说:“不是大问题,明天我叫物业来看看。”
修管子可以等明天,洗澡等不了。蒋绍言将擦手纸团成一团扔进脚边垃圾桶,建议道:“要不要去我卧室?”
钟虞蹙了下眉:“楼下客房不行吗?”他记得楼下客房的洗手间里也有淋浴。
蒋绍言看着他:“客房跟兜兜的是同一条管道,要没水都没水,我房间里的是单独的,当初这样装修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不信的话你可以下去试试。”
听着像那么回事,但钟虞不可能只信一面之言,必要亲自下楼去试,果然……没热水。
蒋绍言一副“都跟你说了”的表情,说了句“跟我来吧”,便往自己卧室走。
钟虞迟疑两秒,跟上。
浴室里响起水声,蒋绍言站在外面,有些后悔当初装修的时候没装道透明的门。
门是推拉的磨砂玻璃,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暧昧。伴随着响起的水声,蒋绍言闭上眼,想象着此时此刻钟虞正在里头,不着寸缕,他会用他的洗发水和他的沐浴露,全身染上和他相同的味道。这样想,一团火便从心口腾起,直往下腹烧。
掏出手机来查邮件,想借工作叫自己冷静冷静,但收效甚微。那水声噼里啪啦,搅得人心浮气躁。钟虞现在里面做什么?是抬起手臂搓揉头发,还是弯腰将沐浴露抹遍两条长腿,又或者……钟虞会不会忍不住触碰自己,就像他无数次在里头想象着他做的那样?
这一想便有些刹不住车,上了趟山,住了一晚禅房,受了佛门洗礼,不该是清心寡欲吗,怎么适得其反了。
蒋绍言苦笑,视线再度投去,一层雾气已悄然攀上那道玻璃,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不真切,这叫他突然间感到心慌,一种抓不住的心慌,下意识抬手攥了一把,只攥了满手虚无的空气。
进浴室前,钟虞先站在门口打量了一遭。同外头卧室一样简约的装修风格,黑白花大理石,稳重但有格调,同样有个按摩浴缸,不过比蒋兜兜卧室那个大了许多,目测容纳两个成年人也没问题,旁边才是淋浴的花洒。
洗漱用品整齐摆放,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钟虞一一拿起看过又一一放下,然后才慢吞吞脱光衣服,站在了花洒底下。
洗发水带了点薄荷味,清爽好闻。洗过头,钟虞又按了两泵沐浴露,也是同样清冽的气味,跟他在蒋绍言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沐浴露在掌心搓出洁白绵密的泡沫,钟虞仰起脖子,先在那细长的颈子上抹了两下,然后顺着往下涂抹,双手来到腹部,在碰到那条横着的疤痕时,浑身竟像触电般抖了抖。
双手在那凸起上来回抚摸,沐浴露减少了摩擦力,斑驳的疤痕似乎也变得平滑。钟虞猝然回神,愣了两秒,脸上瞬间腾起一股热,潦草地将手里剩下的沐浴露涂抹完,打开水快速冲洗干净。
关了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钟虞拿起蒋绍言给他准备的睡衣。
准确说,这是蒋绍言自己的睡衣。
穿之前先凑近鼻底闻了闻,随即皱眉,又更仔细地闻了好久,确定只有洗衣液的清香。
展开看,不像穿过许多次的样子,要么没穿过几次,要么根本就是新的。
于是乎,那张被热水浸得红润润的面皮一寸寸绷了起来,钟虞先穿上衣,然后是裤子,上衣袖子长,裤腿也长,叠在脚面垂到地上。
眼皮跳了跳,钟虞忍不住吐槽,没事长这么大只干什么,手长腿也长,真是讨厌。
外头很安静,他不确定蒋绍言还在不在,或许又去了书房?顿时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燎得更旺,用力一拉门却又刹时愣住。
蒋绍言正在床尾空地做俯卧撑,上身赤裸,因此钟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结实的后背,肌肉随身体起伏收紧舒张,尤其是收紧的时候,肌肉虬结在一起,形成深刻甚至有些可怖的沟壑。
蒋绍言又做了几组像是才意识到钟虞已经洗完澡,起身,飞快捡过搭在床沿的上衣穿上,随口问:“洗好了?怎么样,水热吗?”
“我……你……”
钟虞罕见结舌,直愣愣盯着蒋绍言,想问你为什么大晚上锻炼?为什么锻炼还不穿衣服?
蒋绍言难得见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走过去,明知故问:“怎么了?”
钟虞无暇他顾,一双眼紧盯着蒋绍言手臂看,因为发力充血,肌肉鼓囊囊的,绷起的青筋从上臂一直蜿蜒到手背,看起来十分性感。
于是喉头紧涩,更说不出话。
蒋绍言趁机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遭,这人穿着他的睡衣站在他面前,虽然暂时摸不着,但好歹眼睛尝到甜头,只是瞧着怎么似乎不大高兴。
“怎么了?”蒋绍言不解,试探问,“衣服穿得不舒服?这是我的睡衣,以前你总喜欢穿我衣服,记得吗?”
钟虞闻言愣了愣,思绪瞬间被带回过去。他当然记得,他的确爱穿蒋绍言衣服,尤其肚子大了之后,原先的衣服穿不下,他又不方便出门买新的,就捡蒋绍言的穿,嘴上说穿着正好还能省钱,其实是他想闻衣服上蒋绍言的味道。
就像觉得鸭子可爱,那时的他对蒋绍言身上的气味也着了魔似的贪恋。
蒋绍言索性将衣服也搁他房间的那个三门大柜子里,两人衣服混着放。所以他走的时候收拾行李,匆忙间塞了件蒋绍言的衬衫在箱子里。
那是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打开箱子看到的时候他愣了愣,本想扔掉,最后还是没有。那件衬衫陪他远渡重洋,陪他开启新生活,陪他度过了最初无数艰难时光,之后数次搬家数次翻出来,数次拿在手里犹豫,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一直没舍得丢。
钟虞兀自出神,蒋绍言便趁机牵过他的手,将那过长的袖子挽起两折,腕骨露出来,接着又单膝跪地要卷裤腿。
钟虞才像是反应过来,触电般猛地往后退步,随后脚踝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蒋绍言声音低沉:“别动。”
钟虞便真不再动,他低着头,这个角度能看到蒋绍言脑后一丛浓密黑发,以及衣服下绷紧的宽阔肩背。
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挽袖口卷裤腿,但为什么没有,或许懒得动觉得凑活也行,或许……他在赌,赌蒋绍言只要看到了就会帮他卷。
以前是因为肚子大不方便弯腰,现在他手脚灵活,没道理还叫蒋绍言帮忙。
但潜意识里他就是想要。
而蒋绍言真给了。
卷完一边,蒋绍言又卷另一边,确保两条裤腿长度一致,都能恰好将那纤细的脚踝妥帖包裹。
“好了。”蒋绍言起身,笑眼打量,“这样就行了。”
钟虞同他对视,难言的滋味在心头发酵,见蒋绍言一直盯着他看,不自在偏头,又转回来,不悦问:“你看我干嘛?”
蒋绍言笑意更深,那张脸十足英俊:“一天没见,还真有点想你了。”
玩笑的语气,却叫钟虞心一颤,就听蒋绍言又低声问他:“你呢,你想我吗?”
心脏因为这几个字滚烫酥麻,耳尖也悄然红了,然而表面仍作无动于衷状,声音也冷:“庙里逛了一遭难道不该清心寡欲吗?”
蒋绍言笑笑:“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快下山,就是佛祖说我七情六欲太多,嫌我六根不净,将我赶下来的。”
这话跟打情骂俏无异,钟虞懒得再回,低头沉默,扯扯衣摆:“这是新睡衣?”
“不是,但也只穿过两次,跟新的差不多。”蒋绍言不解,“你要穿新的?”
钟虞突然就挑起了唇角,意味不明地笑笑,朝外走去,路过蒋绍言身边时停下拍拍他的肩,才说:“你家洗衣液挺香的。”
钟虞暂时不走了, 时间充裕,原先答应了蒋兜兜的游泳便提上日程。
下榻的酒店恰好有个恒温泳池,钟虞提前去踩点, 地大人少泳道宽, 水质也干净, 便去前台约了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预备带蒋兜兜一起去。
如此机会蒋绍言自不会错过,悄摸摸收拾了装备塞进包里带去公司, 一路拎着走向办公室, 长腿阔步面色沉着,路过的下属纷纷称呼“蒋总早“, 任谁都猜不到那黑皮公文包里装的不是文件合同,而是条第二件半价的紧身泳裤。
这一天日程相当满,蒋绍言还是在紧紧张张的工作间隙见缝插针地练了几组单手佛卧撑,眼看到时间正要收拾走人,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谭朗进来通报,刚说完名字,蒋绍言眉头便是一紧。
他没想到来人会是赵德青。
赵德青是蒋西北战友, 于蒋绍言算长辈, 原先跟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时, 蒋绍言私下里管他叫赵叔。蒋绍言谦和知礼, 若是换成蒋西北其他战友登门,他必定是要亲自迎接的,但若是赵德青……
想了想, 蒋绍言还是叫谭朗下去接人,自己在办公室里坐等。
走廊传来脚步,很快,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负手而来,未语便先笑了:“绍言!”仿佛完全没有因为受到怠慢而心生不满。
蒋绍言这才起身相迎,也摆出微笑来,称呼道:“赵叔。”
赵德青身高步大,几步走进来,蒋绍言将他迎到沙发落座,吩咐秘书倒水。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等秘书上了茶,蒋绍言才问,语气熟络不卑不亢,虽然他不喜欢赵德青,场面功夫还是得做。
赵德青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带笑,说没其他事,就是前段时间去了趟云南,得了一罐好茶,特意带来,叫蒋绍言拿给蒋西北。
蒋绍言边听,边不动声色打量,客观来讲,他不得不承认赵德青是个极富魅力的人,身高肩宽英俊倜傥,早年当过兵,身上兼具了英武与斯文的气质,再加上年龄沉淀下来的沉稳儒雅,说话时醇厚的音色,还有常年不变的微笑,很容易获得别人第一眼的好感。
蒋绍言从容收下那罐特级大红袍,赵德青又道:“我听阿杰讲前段时间你陪你爸上山了?你是该陪你爸多去山上走走,山上空气好,比城里养人。”
阿杰便只能是程杰了,蒋绍言目光不着痕迹地冷了冷,面上却笑:“是该多去,不去的话还不知道赵叔有这么个好地方。”
赵德青端起茶水抿了抿,放下后大笑:“事先声明可不是我藏私,叫你几次总说忙,可比你爸难请多了。”
这话暗藏机锋,蒋绍言淡淡一笑,赵德青确实约过他几次,身份和辈分摆在这儿,当然不会亲自约他,都是通过助理,谭朗转达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拒了。
所以赵德青今天登门才有蹊跷,蒋绍言客气道:“赵叔讲的哪里话,只要您请我肯定去。”
赵德青依旧在笑,眼神意味深长。
蒋绍言意识到一个问题,赵德青既然在那山上有间茶馆,会不会也认得那所谓高人,蒋西北结识那位高人难道是通过赵德青?
假若赵德青暗地里真有家挂羊头卖狗的房产中介公司,专以低息借贷诱人赌博,那么钟虞家中当年欠债是否与此有关。若是真有关系,蒋西北会找上钟虞便有了解释。
蒋绍言心中陡然一沉,再看赵德青,眼神已然变了。
之后赵德青又问起蒋西北身体状况,回忆曾受蒋西北所托给蒋绍言物色相亲人选,蒋绍言见过却没下文。
赵德青感叹:“看来你眼光还是太高了,我真好奇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蒋绍言也笑笑,没答。
赵德青的确不只为送罐茶叶,也不是来叙旧的,说到底还是为生意上的事,蒋西北在位时,曾跟赵德青口头约定,赵德青的鲲鹏集团可以搭西北集团的船运航线往欧洲运货,但蒋绍言接任后就找各种理由推拒了。
如果没记错,赵德青为此还往他办公室里送过一个明星,他那次便知和赵德青不是同路人,渐渐的也将剩余合作一并断了。
蒋绍言面上淡淡,没直接说行或不行:“其实凭赵叔的财力和关系,完全可以开辟鲲鹏自己的航线。”
这话说得轻巧,自建航线要拿批文,还要投入大量财力运营维护,绝非一日之功,何况市场已经饱和,外人想要挤入谈何容易。赵德青苦心经营多年,若是能成,也不愿放下身段来求一个晚辈。
赵德青不说话,笑容也稍淡,端起茶喝了口,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冷色,放下杯子后却依旧是一副毫无破绽的温和笑面。
蒋绍言不想叫气氛冷场:“赵叔这回是想运些什么?”
他倒不信赵德青敢运违禁品,但也不能不防。
“还能什么,就是些茶叶。”赵德青说,“你对我还不放心吗,你的人每次查的可比海关还要仔细。”
“不仔细不行。”蒋绍言叹道,“赵叔也知道我这人老实本分,招牌好容易立起来,可不能就这样砸了。”
这话就是拒绝的意思了,赵德青涵养再好面上也挂不住,腮骨微微绷紧,索性道:“绍言,如果没记错,这条航线你爸能顺利拿下,是靠我的关系。”
当年蒋西北有资金,赵德青有人脉,那时两人关系正铁,赵德青助蒋西北拿下航线后,两人就做了那个口头约定。
“的确这样。”蒋绍言并不否认,“所以我爸在任的时候,鲲鹏的货他一次都没拒绝。”
“这么说到你这里就不行了?”赵德青翘起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上,姿态看似悠然,“绍言,你是否对我有看法,如果有不防直说,做生意本来就是为赚钱,我不明白,钱已经送到面前你为何不赚。”
蒋绍言回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生意的确是为赚钱,但我只赚良心钱。”
“你这话何解,难道我的钱是黑心钱?”赵德青朗声笑问,却目露锐光。
蒋绍言不躲不闪,淡淡一笑:“赵叔多心了。”
不好将人得罪彻底,所以在赵德青提出要走时,蒋绍言送他下楼。
赵德青依旧含笑,似乎并未因无功而返而心生不悦,还有心思跟蒋绍言说他新买了一家射击俱乐部,让蒋绍言没事过去玩两把。
“老早听你爸说你射击玩得好,正好我新买了一家俱乐部,有兴趣的话过去试试?阿杰射击也很厉害,到时候叫他陪你。”
蒋绍言淡淡应下,说行。
蒋绍言一直将人送到楼外,从大堂步出,赵德青那辆宾利已经开过来等在门口。前方驾驶室的门打开,下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人,赫然就是程杰!
蒋绍言眼神瞬间一冷。
“行了,留步吧。”赵德青仿佛未察,程杰从车尾绕过来为他开门,赵德青即要上车,突然又转回身,对蒋绍言说了一句:“从前我觉得你们父子不像,如今看倒是挺像,都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蒋绍言脸色又是一变,赵德青已经弯腰坐上了车,程杰从外面关门,面朝蒋绍言站定,舌尖自齿冠舔过,喊了一句:“蒋大公子。”
说罢阴恻一笑,又道:“听说钟虞,不对,应该说是钟大律师回来了,替我向他带个好。”
蒋绍言寒目如利剑射出,程杰状似害怕地一耸肩。
赵德青早已降下车窗,翘起腿悠闲坐于后排欣赏,末了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好了阿杰,上车。”
另一边,酒店泳池,钟虞带着蒋兜兜正要下水。
冬天人不多,除了他们,整个泳池只有两个人在游。钟虞带蒋兜兜往里走,在最靠里的那两条泳道停下。
蒋兜兜穿的就是钟虞给他买的那条小鸭子泳裤,之前天天在浴缸里扑腾,此刻终于能在标准50米赛道上大显身手。
然而这些都是蒋兜兜的美好幻想,实际他是只旱鸭,背着背飘绑着臂圈,手里还抓个浮板,走到泳池边坐下,小心翼翼伸脚点两下水,转脸冲钟虞说:“妈呀有点凉。”
钟虞也在旁边坐下,伸脚试试,是有点凉。蒋兜兜好歹还游过泳,他这些年压根就不知道泳游馆的门朝哪儿开,他也穿那天买的泳裤,保守式两件套,上身还穿了一件长袖T恤。
适应了水温,蒋兜兜慢慢下水,抓着浮板不停踩水,渐渐找到节奏和乐趣,他没敢跑远,就在浅水区附近来回,钟虞包了两条泳道,确保不会有人干扰。
自己游没意思,蒋兜兜趴在浮板上不动了,扭脸问岸上的钟虞:“小虞儿你不下来吗?”
钟虞不打算下水,不会游是一方面,水温对他来说也偏凉,他预感如果下水可能不舒服。
一到阴冷天,生蒋兜兜时留的那道疤就会隐隐作祟,不沾凉还好,只感觉酸加偶尔的刺痛,要是沾凉就会翻绞般地疼。
“我不下去了,你自己玩好不好。”钟虞想着要不干脆给蒋兜兜找个教练,正要去找人询问,旁边泳道的一个男人突然上岸,朝他走来。
三十出头,身材不错,看着斯文,应该也是酒店住客,早在钟虞带蒋兜兜进来时这男人就注意到了,第一眼便惊为天人,看出钟虞不会水,便说他可以来教蒋兜兜。
蒋兜兜的小雷达滴滴滴拉起警报,立刻意识到这人对小虞儿有企图,就跟以前围在蒋绍言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样,没个好心眼。
蒋兜兜鼓腮瞪眼,但没办法,他在钟虞面前一向演乖宝宝,可不能撒泼暴露本质。
钟虞看出小孩不乐意,礼貌拒绝了,那男人不依不饶,又问能不能留联系方式,方便的话想请钟虞去楼顶酒吧喝一杯,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钟虞面上淡淡,叫蒋兜兜自己去玩,等蒋兜兜往远处游,他才慢慢转脸,往那男人紧绷的裆部看了两秒,又挑起魅惑的眼去看对方的脸,满意地听到对方明显粗重的呼吸后随即变脸,眼神冷冽分明在叫他滚。
那男人聪明也识相,知道这面前的美人在玩他,换作平常早掉头走了,然而却不甘心,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好看,好看得叫人失去理智,越是冷得像块冰,越是让人忍不住肖想在床上融成水时会有多火热。
正要再厚着脸皮争取,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回头,就见又一个男人走来,再去看美人,依旧冷着面,但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惊喜。
那男人知道没机会,走了,路过时不甘地转头上下打量来人,见对方样貌英俊,腕上还戴着他一年收入才勉强买得起的限量款豪表,这才不得不服气。
蒋绍言一看就知钟虞被搭讪了,心下顿时泛起浓浓酸味来。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只是又不免想起刚才。
程杰毫无征兆地提起钟虞的名字,而赵德青分明在默许,在期待他失态的反应。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赵德青和程杰根本早就认识钟虞,岚大校门前那次差点撞车也是因为钟虞坐在车上。钟虞家中当年或许就是被程杰设计而欠债,赵德青认识蒋西北,便介绍了两人见面,钟虞才会答应蒋西北做了交易。
如此一切形成闭环,全都解释得通了。
以钟虞刚烈的性格,必不可能一开始就答应,赵德青的手段蒋绍言没见识过也听过,威逼利诱还是威胁恐吓,钟虞会否吃了苦头?
这一想便愤怒到无以复加,又心痛到难以自制。
而同为男人,蒋绍言太清楚程杰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了,是挑衅,是贪婪,更是赤裸裸的觊觎。
妒火便如烈油喷火瞬间腾起,只恨不能将这人关在只有自己的地方,天天只叫他能看,只有他能触摸,然而也只是幻想罢了,蒋绍言面上不显,几步间就将翻腾的心绪尽数压下,笑着走过去,停在钟虞面前。
蒋绍言事先并未说要来,此刻若从天而降,钟虞仰着面,惊讶的表情一时收不住:“你怎么来了?”
蒋绍言自不会说听到了他和蒋兜兜说的话:“我说巧合你信不信?”
混不吝的调笑,正好蒋兜兜转身看到他,一声尖叫:“爸爸!”
喊得情真意切,心想他爸可算来了,再不来小虞儿就被人抢走了。
蒋绍言去更衣室,钟虞继续看着蒋兜兜,却没了刚才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转头,双脚伸进池里心不在焉地踩着水。
蒋绍言很快出来,赤着上身,裸露的腹部整齐码着八块腹肌,下身穿的正是那条钟虞买的第二件半价的泳裤,弹性的面料包裹在结实的大腿上,显出十足力量感。
钟虞面上淡淡,回头时耳廓却微微发热。
简单热身,蒋绍言跃身入水,浪花飞溅,钟虞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水面荡着涟漪,蒋绍言却不见了,泳池里只有蒋兜兜。他愣了愣,突然感到心慌,正四下寻找,猝不及防被人在水下抓住了脚腕。
钟虞差点叫出来,低头就见蒋绍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他脚下,蒋绍言从水里出来,白面黑发都被打湿,往后撸了把湿发,又在他脚心故意挠了挠,说:“下来玩玩,浅水区水不深的。”
蒋兜兜也抓着浮板游过来,帮腔道:“小虞儿下来玩嘛。”
钟虞还在犹豫,蒋绍言又说:“别怕,有我在。”
很神奇的五个字,钟虞改了主意,反手撑着岸边往下滑,感到身体一点点被水浸没,蒋绍言在下面看着他,叫他别怕,他会接着他。他便咬牙松手,身体猛地一坠,落入了温热的怀抱里。
身体完全湿了,胸腹腿没有一丝缝隙地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环着他的腰,看过来的眼神幽不见底。心脏砰砰直跳,钟虞愣了两秒,一把将他推开,趟着水朝蒋兜兜走去。
第52章 热果汁
陪蒋兜兜在水里玩了一个多小时钟虞才上来, 水下待久了,猛一出来反而觉得冷。蒋绍言先上岸,随意抹把脸, 叫他别急:“等等, 我去拿条毛巾。”
钟虞便没动, 下巴没进带着消毒水味儿的水里,露着一双眼目送蒋绍言。
蒋绍言快步走去更衣室,很快拿了两条大浴巾回来, 先将他拉上来, 浴巾一展披在他身上,然后才去抱蒋兜兜。
明明自己身上都还是漉漉水迹, 没顾得及擦,钟虞问:“你不冷吗?”
蒋绍言冲他笑笑,说还行:“赶紧冲个热水澡,别感冒。”
没走两步,下腹的绞痛毫无征兆袭来,钟虞面色一白,没忍住闷哼出声。
很轻的一声, 蒋绍言还是听到了, 抱着蒋兜兜回头, 神情关切:“怎么了?”
绞紧的眉松开, 钟虞装作无事:“没什么,你带兜兜先进去吧。”
蒋绍言看他一眼,抱着蒋兜兜往更衣室走, 钟虞原地缓了缓,进去后找了另外单独的淋浴间,脱掉湿透的泳裤, 拧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比平时稍高,边洗着边听不远处蒋绍言和蒋兜兜的说话声。
抹沐浴露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横在小腹的那道疤,钟虞低头,掌心按上去停留了片刻。不想跟蒋绍言一起换衣服,他故意磨蹭,听那头两人洗完穿好,蒋绍言跟他说“我带兜兜先出去”。他应了声,说很快,这才加快速度,洗完关水,裹上浴巾。
草草擦了两下,走到柜子前拿衣服,先穿内裤,再是秋衣,然后是羊毛衫,两只胳膊伸进袖子正要把头套进去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钟虞一惊,迅速套好,将衣摆往下拉。
蒋绍言也是一愣,偏头看向旁边,等钟虞穿好裤子他才回头,顿了顿,突出的喉结微微抖动,解释道:“兜兜泳镜忘了拿,我进来给他拿。”
“嗯。”
取了蒋兜兜的泳镜,路过钟虞,蒋绍言垂下眼,低声说:“不着急,我们在外面等你。”
等蒋绍言走了,钟虞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坐在凳子上穿鞋。他不是矫情的人,跟蒋绍言孩子都生了,被看一眼有什么关系,但他不确定蒋绍言有没有看到他肚子上的那道疤。
今天这条内裤的腰有些低,他穿毛衣的时候往上伸着胳膊,把秋衣也拉了上去,那道疤正好露出来,不知道蒋绍言有没有看见。
湿了的衣裤装入袋里,查过没遗漏物品,钟虞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到蒋绍言站在外面。
听到动静,蒋绍言回头,对视的瞬间眼神略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兜兜呢?”钟虞问。
“在吧台喝果汁。”
钟虞看过去,果然见蒋兜兜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喝果汁,两条腿一晃一晃,惬意得很。
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凉了?”
刚游完泳就喝果汁,他怕蒋兜兜闹肚子。
“没事,我叫人加热了,也给你要了一杯。”
钟虞闻言看了蒋绍言一眼,轻轻点头,径自往外走。蒋兜兜面前还有一杯果汁,他猜就是蒋绍言给他点的,摸着杯壁的确挺热。头一次喝热果汁,尝起来味道有些怪,不过胜在暖和,一杯下去整个肺腑都暖了。
晚饭就在酒店餐厅吃,游泳算是消耗比较大的运动,蒋兜兜没停地玩了快两个小时,是真饿了,菜一上桌森*晚*整*理就埋头干饭。
这是家融合餐厅,三人点了虾仁香椿滑蛋,蟹黄豆腐煲,油爆响螺和辣烧潺鱼,还有应季绿蔬和滋补汤饮。
响螺和潺鱼都是辣的,摆在钟虞面前,香椿滑蛋和蟹黄豆腐软和好消化,摆在蒋兜兜面前。钟虞尝那响螺味道一般,反而蟹黄豆腐滋味鲜浓,勺子不过多伸两次,再一抬头,蒋绍言已经将两道菜位置对调,将那蟹黄豆腐摆在了他面前。
见他抬头,蒋绍言笑了笑,温和的眼中像是压抑着什么:“喜欢就多吃点。”
钟虞握筷的手紧了紧,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热烫热饭下肚,身上更暖了。蒋兜兜吃饱,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说晚上想跟钟虞住酒店,出乎意料,蒋绍言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从餐厅出来,钟虞牵蒋兜兜走在前面,蒋绍言沉默地跟在后头,走到电梯间,本该分别了,蒋绍言突然说要出去买点东西。
“你们先上去,我买点东西。”蒋绍言一顿,看向钟虞,“房间号告诉我,待会儿我上去找你。”
不知道蒋绍言想做什么,钟虞没立刻答话,蒋绍言便以为他不乐意:“要是不方便,我让人送上去。”
钟虞方知蒋绍言要买的东西跟他有关,去个房间而已,没什么不方便,他把房号告知,先带蒋兜兜上楼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外头有人敲门,钟虞在猫眼里先看了一眼,然后才开门。
蒋绍言拎着附近超市的购物袋,气息微喘,像是着急过来因此一路未停。他站在门口并未往里走,把购物袋递给钟虞,说道:“里头是一些暖贴,贴在肚子上会好受点,具体怎么用有说明。还有个热水袋,充电的,用过吗?插上电然后——”
“什么意思?”
话没说话就被打断,钟虞表情有些冷:“你给我买这些干什么?”
虽然他知道答案,蒋绍言应该是看到他小腹上的那道疤了。
蒋绍言沉默了几秒,扯唇笑了笑:“没什么意思,早知道不该让你下水的,是我疏忽了。”
钟虞无言以对,蒋绍言见他不开口,又继续:“充电不要一直冲,冲完了提示灯会灭,记得拔下来。对了还有,暖贴不要直接贴在皮肤上……”
钟虞沉默地听,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学习上他很厉害,从小便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但生活上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蛋,稀里糊涂得过且过,同居之后蒋绍言发现这一点,能做的都帮他做了,如果他不在就一定这样事无巨细叮嘱。
也会像今天吃饭时那样,某样东西只要他多看两眼,就会摆到他面前。
钟虞感到心被牵扯,千丝万缕的,丝线一端连着心,另一端都是和蒋绍言曾经生活过的画面,他平静地将热水袋拿出来看了一眼,露出狐疑神色:“这东西确定不会炸吗?”
蒋绍言被逗笑了:“不会炸的,要不要我先帮你冲电试试?”
钟虞往旁边站,让他进来了。
进去房间,蒋绍言没见蒋兜兜,钟虞一指卧室,小声说“睡着了”。蒋兜兜刚才要看动画片,结果没两分钟就眼闭头歪睡着了。
将卧室和客厅的那道门拉上,钟虞走到沙发旁。蒋绍言已经拆了热水袋的外包装,充电头对准上面的插孔,另一端插在墙上的插座里,还特意放慢了演示给他看。
不多时便响起滋滋的充电声,一时无话,两人都沉默地盯着那热水袋看。
直到蒋绍言突然问:“疼吗?”
钟虞眼皮一跳,坐着没动。
“能不能……让我看看?”
看什么,蒋绍言没说,但钟虞心知肚明,是那道疤。这个要求其实有些逾矩了,钟虞沉默着,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起身朝他走来,像喝醉了的那天单膝跪于他面前,然后说:“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
钟虞对上他的眼,漆黑深邃,含着浓烈的怜惜和悔意,叫他心头震动,再听蒋绍言这句,就知道说的不止今天,也在说当年。
当年他生完蒋兜兜就出院了,蒋西北帮他办出国手续,他回学校跟陶青稚告别,还去找了一趟他叔叔钟薛,之后问过医生没问题就订最快的机票出国,期间拒绝跟蒋绍言见面,就算蒋绍言找来他也冷默以对。
最该好好修养的时候疲于奔命,的确给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好比这道疤,但他那时年轻,底子好,又拼着一口气,熬过最初那段难捱日子,再回头,其实也不算什么。
“不存在照不照顾的事,这是我自己的身体,跟你没关系。”
说罢,钟虞又想想:“不过你想看就看吧。”
羊毛衫连同里面的秋衣一道被拉起来,露出光滑平坦的小腹,以及那道这辈子都无法抹除的疤痕。
蒋绍言垂眸沉默,钟虞很快将衣服放下,面无表情起身往吧台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但控制不住,倒满一杯正打算一饮而尽,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你……”
钟虞震惊地说不出话,一时忘记挣脱,反应过来马上去掰那双手,然而那双手强悍有力,无论怎样都掰不开拧不动,那双手又极温柔细致,小心地不弄痛他,从他腰间缓缓下移,轻轻覆在下腹,像是隔着衣服替他取暖。
“蒋绍言……”
话音哽在喉间,除了这个名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别动,让我抱抱你,我想抱抱你……”
嘴唇贴着耳朵,灼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叫钟虞难以克制地浑身颤抖。
抱抱还是宝宝……
头晕目眩,钟虞神智昏聩无法分辨,模模糊糊间感到蒋绍言似乎将吻压在他的头发上,把他抱得更紧。
蒋绍言知道自己失控了,钟虞那道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仿佛能看到钟虞的身体是如何被血淋淋剖开,仿佛能看到这道疤是如何经年难愈流脓渗血。
程杰下套设计,赵德青威胁逼迫,蒋西北以钱收买。那么他呢,就能逃得了干系?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是这因果里的一环,他也是伤害钟虞的刽子手。
他有目却无视,有耳却不闻,这些年全然被蒙在鼓里。
酒店房间华美静谧,一墙之隔的卧室,蒋兜兜睡得安稳。蒋绍言却觉得无比割裂,一边是岁月静好,另一边是隐藏在这背后的幽暗深渊,他不知道的,钟虞曾经遭受过的。
蒋绍言想起在他办公室那次,钟虞那一句“钱是个多么好的东西,能买人的性命,断人的前途,毁人的尊严”。
那时只当是钟虞一时情绪失控,如今回忆,或许字字泣血。
蒋绍言当天没走, 留宿在了套间外面的沙发上。
酒店沙发不比家里宽,两人座,1米5长, 以蒋绍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就算曲腿侧躺也不舒服。钟虞没有阻拦, 他觉得蒋绍言情绪不太对,也知道拒绝没用,就任他留下了。
关门关灯, 钟虞在蒋兜兜身边躺下, 用不着热水袋,蒋兜兜小屁股往他怀里一撅, 热烘烘的比什么都管用,但那个暖水袋还是被钟虞塞到了脚边。
明明游了泳消耗了体力,但睡不着,眼睛闭着,其他感官却异常活跃,窗外的车声,走廊上的脚步, 晚归客人开关门的动静, 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多声音里, 唯独没有蒋绍言。
但他知道蒋绍言应该也没有睡。
果然没多久, 客厅和卧室间隔的那道门就被拉开,蒋绍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概以为他们已经睡熟, 所以轻手轻脚走进来,停在床边。
钟虞闭上眼,这是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下意识举动, 很快,他就感觉蒋绍言气息近了,他感到蒋绍言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那股气息就停在他的上方,许久,凑近,在他头发上极轻极轻的吻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宝宝”。
等蒋绍言离开,钟虞倏然睁开了眼,死死盯着虚空,若不是曾经听到蒋绍言醉酒喊过,他几乎要以为是幻觉了。
这回彻底睡不着了。
窗帘中央露着一条细缝,月光从那缝里漏进来,正好在天花板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带。
钟虞小心地翻身仰面,一眨不眨盯着那光带,渐渐地便有些失神,眼前晃过许多往日的画面来。
那天见完蒋西北,他答应了交易,蒋西北替他家里还债,他以身体做交换,想办法给蒋西北生个孙子。他不甘心被摆布,不甘心被当成物件送上床,说他负隅顽抗也罢,为了维护最后那点可怜自尊也罢,明明走投无路他还是要掌握主动,所以跟蒋西北说一切听他的。
他必须要在第一面就引起蒋绍言的注意。
他跟蒋西北说不是第一次见蒋绍言,并不是谎话,他那时在咖啡店打工,恰好见过蒋绍言一次。当时他从学校骑车赶到店里准备接班,正好看到蒋绍言用店里的AED给人做急救,救护车来之后,他隐在人群中,看蒋绍言跟120的医生沟通。
急救车迅疾驶离,围观人群也一哄而散,他把车停在路边,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转头却并未发现。其实并不是没有发现,他看到蒋绍言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那样英俊的面孔,那样高大的身材,宽阔到似乎能将一切重量都担负的双肩,这样的人想不注意都难。他没着急进店,20多秒的红灯,蒋绍言长身立在车流穿梭的交叉口。恰好有个穿裙子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红色裙摆随步伐摇曳,蒋绍言视线紧紧追随。
钟虞非常确定,蒋绍言不是在看人,他是在看那条裙子。
蒋西北已经告诉他蒋绍言的性取向,否则蒋西北也不会找上他。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被一条裙子吸引视线。他当时便冒出猜测,三思后联系了蒋西北。
这才有了那年九月,西北集团突然提前的年会,以及年会上,他穿一席垂至脚踝的露背红裙,出现在蒋绍言面前的惊人之举。
其实不过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他将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上床,生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
但至少……至少蒋绍言救过人,看起来像个好人。
就在那次舞会上,他们跳了那首《一步之遥》,虽然提前练过但太紧张,他踩了好几次蒋绍言的脚。他效仿灰姑娘,只跳半场就将两人紧握的手断然扯开,转身离去,大衣裹在身上,在午夜街头没有目的地的狂奔。
第二次见是射击场,蒋绍言注意到他,认出他,走过来教他,问他为什么没穿裙子。
第三次是蒋绍言来学校找他,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害怕地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再之后就是一个雨夜,滂沱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一片混沌黑暗,他浑身湿漉地躲进蒋绍言车里,主动问“能去你家吗”。车里登时安静下来,黄豆大的雨点劈哩叭啦敲击着车顶盖,蒋绍言一直没说话,许久,深深地看他一眼,挂档发动,开车带他回了当时住的公寓。
他在副驾座位上攥紧了安全带,知道一切就在今晚了。
进门后,他主动说想洗澡,又索要蒋绍言的衣服,蒋绍言给他拿了一套衬衫裤子,他洗了澡,只穿那件白衬衫,然后关掉顶灯拧开台灯,在昏暗的光线里光着两条长腿坐在卧室床边等待。
焦灼和不安叫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去多久,门被推开,今晚要和他睡在一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姜汤。
姜汤?他愣了愣。
蒋绍言看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把姜汤搁下,随后捡起毯子将他的腿盖上,说“别着凉了”。
就是这个举动让他浑身血液腾一下涌上头顶,叫他一瞬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好似滴血。他在干什么?!为钱所以勾引别人跟他上床?!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耻如此恶心!
他猛地站起来就要走,经过蒋绍言身边却被一把拉住,那修长的手指轻松环住他的小臂,蒋绍言并未看他,目视前方表情淡然,说“喝完了汤再走”。
他看向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就在这一刻改变主意,他不想骗蒋绍言,冲动之下和盘托出。
“其实我是故意接近你的,从最一开始就是,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
蒋绍言表情依旧平静,或许有其他反应,但他当时被羞愤和自我厌恶深深裹挟,已经无法分辨了,索性破罐破摔:“既然这样你还给我煮什么汤,耍我?可怜我?”
一扯嘴角,他再度挣开,蒋绍言加重力道将他箍得更牢,眼睛依旧没看他,只冷声重复:“把汤喝了。”
他几乎爆发:“我跟你说的你没听见吗?!”
腕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手背筋骨突出,像是要生生掐进细嫩冰凉的皮肤里,还是那句话。
“喝了。”
于是他端起那碗一口喝光,问现在可以走了吧,蒋绍言却还是没有放他。
他终于转过来,无声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房间里的光线晦暗不明,模糊暧昧。他视线落到了蒋绍言的嘴唇上,他知道蒋绍言也在看他,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每一眼都无声地撩动着他的神经。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或许是同时,他们吻住了对方嘴唇,然后搂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了那张床上。
他不记得那天他们做了多少次,时间暂停,感官失灵,只有蒋绍言是真实的,他四肢紧紧攀缠着他,像急流里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要倾覆,而眼前这人是他唯一希望。
之后就是他确认自己怀孕,直接向蒋绍言摊牌,然后搬出宿舍,同居。
钟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着的时候控制不住回忆,就连睡着了也是。他做了很多梦,梦里都是蒋绍言。
看似温柔的人骨子里强势霸道,汗水淋漓的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蒋绍言俯身凑近他耳边,哑声逼问他舒服吗。
也比他想得更细致体贴,为他在阳台种花,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从他动筷次数判断他的口味……到后来,连他的头发都是他剪的。
还有点坏心眼和上不了台面的癖好,说要带他出去买小鸭子,实则诱惑他穿裙子。他看似无奈妥协了,但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愿意,没人能逼他。
梦境最后,他们相依在那间小公寓的沙发看电影,电影里正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蒋绍言便问他要不要再跳一次,眼神明亮,语气认真。
“上次没跳完,这次再跳一次吧。”
他笨拙起身,将手交了出去,在不大的客厅里跟蒋绍言携手共舞。他隆起的肚子挡在中间,所以身体不能完全贴近,蒋绍言便含笑问他,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一步之遥。
然而那次还是没能跳完,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就在那次舞过后,他意识到他对蒋绍言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残忍地坦白了他跟蒋西北的交易。蒋绍言一言不发,穿上衣服摔门而去,重重的声响震得四壁都在颤抖。
他独自在客厅从白天坐到黑夜,水米未进,神思惶惶,突然感到腹部坠痛,一阵一阵,越来越强烈,当即意识到可能是要生了。他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会挑时候,偏偏今天,在他跟蒋绍言摊牌之后。
指甲将沙发抓出了深深的褶,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就在这时蒋绍言回来了,拎着他喜欢吃的菜,见状将菜一扔朝他飞奔过来。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么久第一次落泪,说:“蒋绍言,我疼。”
蒋绍言,我疼。
天光已然大亮,身边的蒋兜兜还在熟睡,发出轻微鼾声,钟虞再度闭眼,感到一滴湿凉的泪从眼角滑落。
当初的岁月,好像又在梦里过了一遭。
他和蒋绍言,开始于那支舞,差不多也结束于那支舞,这或许早就为他们之间定了基调。
是未完,是遗憾,是始终止于一步之遥。
第54章 说小话
蒋西北在山上住了一周, 回来时没告诉蒋绍言,只叫司机去接他,路上对司机说先不着急回家, 让司机随便开, 他想好好看看。
蒋西北没说去哪儿, 也没说想看什么,司机没敢问,依言放慢车速, 在市区缓慢兜圈, 偶尔扫过后视镜,就见蒋西北维持侧头的姿势看向窗外, 神情透出浓浓的怀念和不舍。
正好经过西北集团,蒋西北想了想,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独自从车上下去了。下车后先撑着拐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往那恢宏气派的建筑走去。
前台是新来的,不认得蒋西北,拦住他要他登记, 又问他什么事, 正好有个高管经过, 立刻将前台一通数落, 长眼了吗还登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可是老董事长!带领咱们集团开疆拓土的创始人!
奉承话没人不爱听,蒋西北笑笑,又摆手, 说老啦,往事不提,又跟那面红耳热的前台小伙儿说没事, 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舞台了,好好干。
说罢他就叫那高管赶紧去忙,自己往电梯走。电梯可指纹可刷卡,蒋西北退了以后指纹还保留着,他很少来,就算来也不愿兴师动众叫人下来迎接,都是自己上去。
远远地,就见那辆专用电梯跟前站着个人,背影修挺,蒋西北一下认出了是谁。
大概听到了拐杖杵地的声音,那人回头,一张绝伦面孔印证了蒋西北的想法,顿时停下,而钟虞也微微眯起眼。
中午他带蒋兜兜出来吃饭,去的是蒋绍言极力推荐的一家餐厅,说蒋兜兜喜欢吃那家的草莓蛋糕。餐厅恰好就在附近,蒋绍言便说也要来,临时有事耽搁就叫他们先吃,赶到的时候自觉扫尾,还抢在钟虞前头付了钱,之后又提议,叫钟虞去他办公室坐一坐。
“离得又不远。”蒋绍言说,“来都来了。”
那晚过后,蒋绍言又恢复了原本模样,绅士温和,进退有度,仿佛那单膝一跪和背后拥抱都是钟虞的幻想。成年人最擅长掩饰,钟虞也不想表现出多么在意,蒋绍言越绅士,他就较劲似的越大方。
那一晚梦境内外的伤怀便也如浮光掠影,昙花一现。
蒋兜兜对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流丝毫不察,总之不用上幼儿园他就高兴。他习惯吃过午饭要眯会儿,到办公室后,蒋绍言便把他抱到里面的休息室。钟虞靠在床头陪他,蒋绍言也站着没走,蒋兜兜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突然嘿嘿直乐。
他爸和小虞儿都在,这感觉好满足。
但他午饭没吃到那家的草莓蛋糕,肚里馋虫可不满足,一个劲儿顾涌,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还咂么嘴说想吃蛋糕,钟虞在手机上搜了搜,见附近有家评价不错的蛋糕店,便下楼来买。
没想到碰上蒋西北。
对视一眼,钟虞面无表情转回去继续等电梯。“叮——”一声,电梯到了,他走进去,犹豫了一下,抬手按上开门键,等蒋西北进来。
蒋西北迟疑了两秒,握紧拐杖走了进去。
等他站稳,钟虞才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电梯卡,在感应器上滴了一下,接着按下了蒋绍言的楼层。
蒋西北见他姿态熟练,连电梯卡都有,肯定不是第一回来了。如果他没看错,这卡应该是蒋绍言的,所有楼层都能去,连蒋绍言办公室都能打开。
这么重要的一张卡,就这么给了这人,蒋西北心里滋味复杂,也算明白了,这大的小的怕是都叫钟虞套牢了。
视线往下,他又看到钟虞手里拎着的透明袋子,里头装着好些蛋糕面包,粗粗一看都是蒋兜兜爱吃的口味。
不知怎地,蒋西北回想起这几天在山上,蒋绍言离开后,他又去求见那位高人,每天都去,但高人始终不见他。直到最后那天,他又去了一趟,在门口等了好半天,脸都叫冷风刮僵了,那高人的小弟子才出来,双手合十对他说:
“师父说了,无论你来多少次都不会见你。之前愿意点拨你,是因为你一生行了不少好事,佛祖保佑德善之人。但你却又做了一件错事,功过无法全然相抵,未来如何,端看佛祖怎样安排吧。”
说罢,那小弟子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师父说了,一切自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施主,请回吧。”
回去之后蒋西北想了许久,想到彻夜难眠,想他到底做错了哪件事?他教蒋绍言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要讲情、义、信,他一向就是这么做的,对妻子情深义重,对兄弟仗义相助,生意上讲信用,赚了钱就做慈善,否则如何平地建起这么庞大一间公司?
他自认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此刻看到钟虞,蒋西北心头一跳,突然就有了答案,浑身的血液刹时凉了个透。
电梯很快到顶,门开后钟虞径自走出去,没管蒋西北,到了蒋绍言办公室,先往休息室看,见门还关着,知道蒋兜兜还没睡醒。
蒋绍言见他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表情也冷,进来连门也没关,就这么大喇喇敞开着,顿时纳闷:“怎么了?”
怎么了?钟虞冷眼一瞥坐在大班台后头的人,心想蒋绍言可真会挑时机,偏偏蒋西北来的这天也叫他来。
蛋糕往桌上一撂,钟虞双手插进口袋,转身就走,蒋绍言随即起身,不等将人拉住,蒋西北就出现在门口,蒋绍言顿时明白,这是撞上了。
钟虞头也不回走了,蒋绍言追随他背影,见他没走远,而是站上了外头露台,这才放心,目光转向蒋西北,问怎么来了。
蒋西北拐杖往地一杵,吹眉瞪眼:“我不能来吗?”
蒋绍言将他请进办公室,亲自煮水倒茶,蒋西北脸色才好看了一点,突然想到这两人都在这儿,给蒋兜兜弄哪儿去了?
蒋绍言点点休息室,小声说:“在睡觉。”
蒋西北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放低:“在睡觉啊?小孩子就是觉多,不过觉多也好,长得高。”
对蒋兜兜,蒋西北总能由一件小事无限联想,他想去看看孙子,又怕吵着人好梦,只得作罢。
蒋西北又想起一件事:“我来就是跟你说,老马打电话来,说新来一批好料子,问要不要留给兜兜做衣服,我想着快到年底了,而且马上也要过年,去年做的那衣服恐怕穿不了了,正好你带他去再做两身新的。”
老马是蒋西北旧识,从小给蒋兜兜做衣服的老裁缝,蒋绍言有时衣服也在那儿做。
电话就能说的事,蒋西北却特意过来,蒋绍言望他一眼,说知道了。
“光知道了不行,你得抽时间带他去啊。我看你现在心思不在公司也不在孩子身上。”
在谁身上不言而喻,蒋西北恨铁不成钢,竟见蒋绍言还厚着脸皮笑,问他:“我是有事忙,您带兜兜去不就行?”
蒋西北倒是想,但他已经联系了医院,先全面检查,争取在过年前做完一个疗程的化疗,过年的时候他想回家,可不想还去医院那种惨白冰冷的地方。
再三思量,这事还是先别告诉蒋绍言了,除了多让一个人担心也起不到其他效果。
“我就不去了。”蒋西北说,“天冷了我懒得出门。”
老董事长来了,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元老高层都赶来,三五成群聚在外头走廊,说想见见老董事长,跟老董事长汇报汇报近况。
谭朗进来通报,蒋西北想了想说行,但声音不能大,得低点儿,不能吵着屋里他大孙子睡觉。
那些个元老高层一拥而入,围着蒋西北坐了一圈,各个脸上神色激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受过蒋西北恩惠,要么提携之恩,要么是其他生活方面的帮助,至今都对他十分感激。
蒋西北也将每个人和家里情况都记得清楚。
“老周,添孙女了啊,恭喜恭喜。”
那个叫老周的元老从西北集团成立起就一直跟着蒋西北,闻言激动地搓了搓手:“董事长还记着呐,您不是还亲手包了个红包让蒋总给我吗?我家小囡到年底就一岁半了,那小嘴甜的,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您看看。”
蒋西北想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笑笑说好,接着去问下一个。
蒋绍言默默退至一旁,听他们闲话家常,这是属于蒋西北的时刻,他不会打扰。目光转向外头,蒋绍言走了出去,先让秘书给里面倒水,然后往外头露台看了一眼。
钟虞背冲着他站在上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两手垂在身侧,也不嫌冷。
推开玻璃门,蒋绍言悄悄靠近,从后面飞快一拉那手,果然冰凉。钟虞吓了一跳,挣脱后抄进口袋,不悦地瞪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回以微笑:“站这儿干嘛,不冷吗?进去喝口热茶。”
钟虞没搭腔,但心想也是,凭什么他在这儿吹冷风,蒋西北在屋里喝热茶?转身下露台,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头一屋子人的说话声,钟虞停下扫了蒋绍言一眼。
蒋绍言刚才叫秘书斟水,这会儿亲自拿杯子倒茶,又亲自递到钟虞跟前,才叫那张皎丽的脸上冰霜稍稍消融。
钟虞小口喝着,感觉身上暖和,和蒋绍言两人站在门口大眼对小眼。他倒不是想听蒋西北在里头说了什么,而是怕蒋兜兜醒来找不到他。
果然没多久,蒋兜兜就醒了,是被吵醒的。一屋子人,说话声音再低,你一句我一句的,音量也不小。被吵醒了本来就不高兴,睁眼没见钟虞更是恼,蒋兜兜气呼呼一拧门,看到外头办公室里坐了好些人,顿时愣了,刹住步子不敢过去。
蒋西北看到他,立刻招手:“兜兜醒了?来来,到爷爷这儿来。”
蒋兜兜刚睡醒还有些迷瞪,一屋子陌生面孔又叫他有些害怕,赶紧跑到蒋西北跟前,歪到他身边坐着,然后小声问:“爷爷,他们都是谁啊?”
蒋西北抱住他,一一给他介绍,说这是哪个爷爷,这又是哪个伯伯,都是跟爷爷一起奋斗过的好战友。蒋兜兜听话地叫人,没多久就坐不住了,屁股扭来扭去想往下跳。
蒋西北猜到他想干什么,按住他的腿,蒋兜兜不乐意了,问蒋西北:“小虞儿呢?爷爷你看到小虞儿了吗?”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爷孙俩同时扭头,先是看到蒋绍言。蒋绍言往旁边让,钟虞便出现了,探身同蒋兜兜对视一眼,冲他笑笑,带着安抚的意味,随即又缩了回去。
钟虞知道,只要他冲蒋兜兜招招手,小孩立马就会扔下蒋西北过来找他,但是……又何必呢,还是那句话,蒋兜兜对他的爱和依赖不该成为武器。他无意利用这份爱去伤害任何人,哪怕是蒋西北。
蒋西北也明白,心里微动了动,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跟蒋兜兜说:“这不在外面呢吗,你先陪爷爷坐会儿。”说完又叫离得近的一人把蒋绍言办公桌上那袋蛋糕拎过来。
有吃的蒋兜兜又安分了,坐在蒋西北旁边低头用塑料勺子挖蛋糕上的草莓和奶油。
屋里众人又聊开了,有人说起马上要开年会,问蒋西北到时候来不来。
年会是蒋西北在的时候立下的传统,他觉得员工需要激励,简单粗暴最有效,直接发钱加搞抽奖,所有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因此每年的年会都十分热闹。蒋绍言接班后也沿袭传统。
时间一般在年底,先抽奖,抽完奖请些明星来演出热场,唯独七年前那次,蒋西北不仅把年会提前,还单独加了场舞会。
蒋西北其实挺想来,想凑个热闹,跟年轻人呆在一起也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但想想还是说算了吧,他都退了,私底下来可以,公开场合露面无端引人猜测,以为集团有什么变故,对蒋绍言也不好。
反倒是蒋兜兜两耳一竖勺子一搁,抬头问什么年会啊。
旁边人跟他说,就是大家一起玩,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蒋兜兜眼睛一亮,心想还有这好事?立刻说:“我要跟小虞儿一起去!”
钟虞在外面听见了,露出会心一笑,蒋兜兜做什么都要跟他一起,吃饭睡觉玩游戏洗澡,都要和小虞儿一起。
蒋绍言垂眼看他,突然低声问:“来吗?有吃有喝还有东西拿。”
钟虞转头,两人眼神碰了一下,钟虞心里微动,面上却淡淡,没接这个话茬。
他跟蒋绍言第一次见就是在西北集森*晚*整*理团的年会,在最后的零点舞会上,他们一起跳了舞。这个场合太敏感,他不会再去。
蒋绍言便也识趣没再提。
里头,蒋西北还在跟人聊天,钟虞站在外面走廊,有些出神。其实他对蒋西北谈不上恨,毕竟蒋西北爽快地替他还了钱,还帮他出国,蒋西北也曾挽留他,在他执意要走之后又单独给了他二十万。换作其他人不会比蒋西北更好。
比起蒋西北,他还有更深恶痛绝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正走神,鼻尖冷不防被蒋绍言刮了一下。其实那晚过后,蒋绍言不是没变化,人前表现得绅士正经,私下里总会有小动作,就像刚才露台上突然拉他的手,现在又来刮他鼻子。
像是在试探,看他是否反感,一点一点,直到探至他的底线,跟当初的蒋兜兜一样。钟虞飞出一记眼刀,决计不理这人,水杯捂着手,又喝了一口。
蒋绍言默默看他,突然压着声音说:“你看,咱俩这样像不像上课说小话被老师拎出来罚站的学生?”
咱俩,说小话……都是暗示亲密的字眼。钟虞假装不懂,凉凉道:“都罚站了你还说?”
蒋绍言笑笑,不再言语,目光转过一圈又落回他脸上,一直盯着看。
钟虞本想忍了,没忍住,两条秀眉便皱了起来:“你看我干什么?”
蒋绍言嘴角一扬,不太正经但着实英俊。
“不许说还不许我看了?”
钟虞正要发作,蒋绍言又放软声音:“看你,好看。”
钟虞不怎么上网冲浪,但也知道这叫什么土味情话,顿时语塞,无声睨去一眼:“……少上点网。”
“好,少上网。”
蒋绍言应得飞快,钟虞怀疑他根本没过脑,那双深邃的眼依旧笑盈盈望着他。
钟虞受不了那眼神,他感到有些烦,有些恼,还有些其他说不清的滋味参杂其中,手掌不客气地往那张英俊脸皮上一贴,直接给转了过去。
第55章 大明星(一更)
蒋西北待到傍晚才走, 和老下属喝过茶叙过旧,整个人焕发容光神采奕奕,仿佛重回峥嵘岁月, 浑身都是拼劲儿。
蒋绍言送他去坐电梯, 他再三叮嘱蒋绍言, 这些老员工一辈子为公司付出,要多听他们意见,不能伤了他们的心, 又叫蒋绍言别忘带蒋兜兜做衣服, 突然想起马上要到蒋绍言生日,要他那天回家, 叫保姆做些好菜。
蒋绍言一一应下,最后说生日有安排。
蒋西北想问什么安排,但见蒋绍言突然定定回首,蒋西北便也转头,正看到钟虞半蹲下来跟蒋兜兜说话。
蒋西北当即面色一僵,忍不住又想说教,然而再看蒋绍言, 突然间就怔住了。
这个近年来越发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杀伐果断到有时叫他都感到犯怵的儿子, 这一刻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和深沉的爱意。
蒋西北心头大震, 想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一个字吐不出来,他突然又想起那高人的话。
钟虞不正是他带到蒋绍言跟前的吗?现在这结果,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天命!天命!一切都是命!命不可违!
蒋西北差点扶不住拐杖, 又想起自己这生死未卜的病,刚聚起的那股劲儿便一下子全散了。
送完蒋西北,蒋绍言回去了办公室, 说要带蒋兜兜去做衣服,问钟虞要不要同去,钟虞立刻答应了,只要蒋兜兜的事他都想参与。
蒋绍言于是抽了个不忙的下午,提前从公司出发,自己开车,刚好饭点,便先去吃饭。
餐厅在一家商场内,路上时蒋绍言提前订座,到之后蒋兜兜要去厕所,蒋绍言带他去,钟虞在外面等。
有两人迎面走来,钟虞便往旁边让了一步,谁想其中一人突然停下,直直朝他看来。
钟虞便也看了过去,他记性好,可以说过目不忘,接触过的人大多有印象,他确信不认得眼前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就见对方满脸惊喜,无伦次对他说:“你好你好,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就那天,那天在……”
钟虞一向不喜欢被人用这种直白的目光盯着看,脸色当即不是很好,转头就见旁边还有一人,身材修长穿着时尚,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帽沿压得很低,只露一双化了浓妆的眼,眼神十分倨傲,带着明显敌意。
钟虞一下子想了起来,有次他从蒋绍言办公室出来,在电梯口同两个人照面,就是那两人,一个是娱乐公司老板,另一个人是什么大明星,蒋绍言投资奶茶的代言人。
中年男人自称姓张,激动地递上名片:“弊姓张,这是名片,我绝不是骗子,你可以看看,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
不是第一次被索要号码,钟虞正要冷声拒绝,就听背后一道声音。
“怎么了?”
转头,是蒋绍言抱着蒋兜兜出来了。
那位张总一愣,堆满肉的脸上当即笑容绽放:“唉,蒋总!”
“蒋总!”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声音,钟虞看过去,刚才还倨傲的大明星此刻主动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眼中的敌意完全不见,只剩惊喜。
隔老远蒋兜兜就伸长手臂要钟虞抱,钟虞从蒋绍言怀里接过蒋兜兜,眼锋往那张英俊的面庞上一扫,随后转向蒋兜兜问:“洗手了吗?”
蒋兜兜还没答,蒋绍言先说:“洗过了。”
钟虞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蒋兜兜,蒋兜兜把手贴到他鼻子底下,钟虞闻了闻,一股洗手液味,便扬唇道:“香香的。”
冷面美人粲然一笑,对面的张总几乎看愣,蒋绍言不着痕迹上前挡住,淡淡说这么巧。
张总忙道是挺巧,又说收到了西北集团的年会邀请,一定捧场。
钟虞站在后面,恰好能看到那位大明星落在蒋绍言身上的脉脉眼神,伸出食指一戳蒋绍言背后,等人回过头后冷声说道:“兜兜说饿了。”
蒋兜兜奇怪,他没说话啊。
蒋绍言立马打断了张总的喋喋不休,礼貌说还有事,接着手臂一展,伸到钟虞背后轻轻一带:“走吧,餐厅在这边。”
钟虞便往前走,走出一段突然又回头,那位大明星目光追随,端的什么心思一清二楚。那一刻钟虞无法自控,腑内像有什么腾地灼烧,眼神便如利剑寒芒瞬间射了出去,见对方明显一愣,才转头继续往前。
柳眠不仅是一愣,更是吓了一跳,心脏扑通扑通跳。出道以后不少圈里人都赞他颜值高,粉丝更是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堆,称他是千年难见的神颜,见到了这人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他嫉妒,更不服。
而就在刚才,那张放眼整个圈子都找不出第二张的脸突然露出那样凶狠可怖的眼神,真叫他吓了一跳。
他当即转脸对旁边的张总说:“张、张总你看到了吗,你看他那眼神……”
张总当然也看到了,没了刚才面对蒋绍言时的热情逢迎,脸色微沉若有所思,突然又双眼一亮:“原来是他!”
柳眠心有余悸,声音还有点抖:“谁?”
张总没答,朝他看了一眼,见蒋绍言都走了柳眠还在看,说道:“我劝你算了,蒋绍言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柳眠咬了咬嘴唇:“我没有。”
“不要否认了。”张总眼神轻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他碰你了吗?”
柳眠脸色刷地一白,想起第一次见蒋绍言的场景来。
第一次见蒋绍言是五年前,他读书不好,早早辍学做平面模特拍照赚钱,因为腿长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不算富裕但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
谁想父亲突然赌博欠债,卖掉房子也不够还,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找上门将他们一家堵在临时租的房子里,墙上地上泼满鲜红刺目的油漆,甚至还将他父亲一只手折断,威胁再不还钱或者敢报警,就直接剁手。
他跪在地上替父亲苦苦求饶,保证一定不报警,等人走了含着泪收拾满屋狼藉。走投无路之际,文华娱乐的张总拿着他拍过的一组照片找上门,说看中他,想跟他签约。
然而签约后公司却将他雪葬,没资源没活动,原有的丁点人气眼看也要流失殆尽,张总才把他叫到办公室,没了说服他签约时的温和,目光冰冷。
说要他去陪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
山穷水尽,他别无选择,而且他自己也想成功想成名,就豁出去赌一把。
然后张总就把他带到据说是幕后真正老板赵德青面前。
“又找了一个来,您看这个像吗?”
他惴惴低头,听张总对赵德青毕恭毕敬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德青没说话,反而旁边一人走过来,站到了他面前。他还是不敢抬头,垂下的视线落在对方那双黑色短帮皮靴上,感觉那鞋头十分凶狠坚硬,一脚下去能将人踹个半死。
然后他的下巴就被粗暴地抬了起来,看清了眼前的人,赫然就见那人眼角一道狰狞的疤,吓得全身抖了一下。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叫程杰,是大老板身边亲信,大老板叫他阿杰,其他人都叫他杰哥。程杰用力扣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又转过去,半晌甩到一边:“一点也不像。”
赵德青意味不明笑了笑:“这个已经是长得最像的了。”
程杰嗤了一声:“脸皮像有什么用,骨头这么软。”
他隐约知道他们在说一个人,一个他长得像,而且骨头硬的人。念头一闪而过,紧张害怕重新占据上风。
顿了顿,程杰又问:“他能生吗?”
赵德青悠悠道:“应该不行,像他那样的少之又少。”说罢又问程杰,过去这么久还忘不了?
程杰阴沉着脸没说话。
赵德青又转而问他,知不知道想让他干什么,他结结巴巴说知道,一咬牙说愿意。赵德青说好,之后漫不经心抬抬手,张总就拉着他出去了。
他问张总陪的是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张总没说,只道等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在一个黑白相交的清晨,他被送到了一个地方,西北集团顶楼的办公室。
到的时候,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而里面的休息室传出水声,他慢慢走进去,知道自己要陪的就是这个人了,伸手想把衣服脱了,但抖得厉害,到底没那么豁得出去,就先坐在床边忐忑地等人出来。
当那人出来的时候,他一下愣了,没想到是个男人,轮廓深而硬朗,那样年轻,那样英俊。
对方也愣了,眼神迅速凝起,沉下脸叫他出去。
他便连忙扬起那张人人夸赞的脸,结巴着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话,说自己是赵总旗下的人,没有被人碰过,还是干净的。
男人目光却更沉,说没必要,请你离开。
他瞬间满面通红,往外走时腿都在发抖,为自己逃过一劫,但也知道只是暂时的。这次不成,大老板还会把他送给别人。
赵德青知道后没说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到另一人床上。那是个能常在电视上见到的面孔,年纪足以做他爷爷,温文儒雅的皮子撕开,露出满身叫人恶心的肥肉,那双树皮似的枯糙的手从头到脚摸过他颤抖的身体,末了停在他的腿上啧啧称赞,长了这么一张脸和这么一双腿,就该被男人压着cao。
之后赵德青又叫他陪了几个人,那些男人见到他之后各个目露淫光,像恶狼扑食将他压倒。
后来他资源好起来,参演了大IP,人气越来越高,公司也给他争取到代言,有个竟然还是蒋绍言参与投资的。一次宴会上,他又一次见到蒋绍言。蒋绍言绅士风度,看他的眼神毫无鄙薄,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一样,就好像那天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这个男人,洁身自好又胸襟广阔,哪怕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总忍不住想靠近,想着多看一眼也好。
柳眠从记忆里回神,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我没希望,我就是……”
想起钟虞和那个眼神,害怕、嫉恨、愤恨齐齐涌上心头:“您觉得我输哪儿了?”
“输哪儿?“张总一笑,物品似的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这个答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不是吗?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跟他有点像?”
柳眠面色顿时比刚才还要白,几乎褪尽血色,突然就想起了赵德青那句话,说他已经是最像的了,难道钟虞就是赵德青和程杰说的那个人?!
张总看他反应,大概觉得柳眠也是可怜,干脆告诉他:“大老板身边那个阿杰,知道他脸上那条疤怎么来的吗?”
这个名字叫柳眠脸上闪过惧意,还是忍不住问:“怎、怎么来的?”
“就是给蒋绍言身边那人划的,磕碎了杯子直接拿碎玻璃招呼的,差点把阿杰的眼戳瞎,你说狠不狠?”
张总眯眼回忆,难怪他见到钟虞,除了惊艳还觉得眼熟,直到刚才对方露出凶戾的目光,他才猛然想起,原来当年见过!只是当年场面混乱,那时的钟虞又青涩稚嫩,所以才没一眼认出。
张总再次看向柳眠:“就你,你敢吗?”
柳眠后背瞬间冷汗涔涔,忽然想起过去在床上被程杰折腾,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程杰掐着他的脖子说:“你不是要砸我吗,来啊继续砸。”
说完又俯身舔他的脸:“宝贝不哭,是我下手重了,我轻点。”
“……舒服吗宝贝,我真的太他妈想干你了……我让你砸宝贝,这边也给我留道疤,当年跑得可真快,真是狠心啊连你叔叔死了都不回来。”
那时候柳眠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根本不知道程杰嘴里的宝贝是谁,现在回想,分明也是这人!
柳眠浑身颤抖,要不是扶着旁边柱子,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这时,两个眼尖的姑娘发现了他,大喊“柳眠!”,周围紧接着响起一连串尖叫,那些热情的粉丝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柳眠赶紧戴上口罩,压低帽檐,他对粉丝态度很好,所以死忠粉很多。一张张纸笔递到面前,他都快速签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笔的时候他不得不用死力,才能叫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第56章 红裙子(二更)
吃饭时钟虞脸色不是很好, 他不想让蒋兜兜感受到,努力摆出笑脸,然而蒋绍言坐在对面, 将他的不爽看得分明。
吃完饭从商场离开, 蒋绍言开车, 钟虞搂着蒋兜兜坐后排,视线偶在后视镜里相交又冷冷错开。
蒋绍言把车开到闹市一间不起眼的裁缝店门口停了下来。
松开安全带,蒋绍言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见钟虞面上似有诧异, 主动找话:“这是家老裁缝店了,别看不显眼, 手艺绝对好。”
还有部分蒋绍言略去没提,这家裁缝店老板跟蒋西北是旧识,当年蒋西北结婚时的中山装和妻子的旗袍就是这老板做的,后来得知老板举家从绍兴迁来岚城,生活拮据,蒋西北就专门过来照顾生意,这么些年没换过别家。
钟虞没应, 径直带蒋兜兜下车。
路上提前打过电话, 裁缝店老板知道他们要来, 门口挂的铃铛一响就从缝纫机后面抬头, 热热乎乎迎上来,蒋绍言喊“马叔”,蒋兜兜乖巧地叫“马爷爷”。
老裁缝眼尖, 一眼看出蒋兜兜长高了,仔细再一瞧,对蒋绍言说:“呦, 兜兜这得比上次来高了5、6公分吧?”
老裁缝说话带着浓浓绍兴口音,蒋绍言便也用绍兴那边的话回他,虽然不太正宗,但难得听到乡音还是叫老裁缝十分高兴。
第一次听蒋绍言说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钟虞觉得稀奇,这才正眼瞧了他一眼。蒋绍言立刻注意到,冲他笑了笑,随后介绍:“这是马叔,兜兜出生后第一床小包被就是马叔做的,这些年一直给兜兜做衣服。”
钟虞愣了愣,立刻对老裁缝礼貌微笑,上身微躬,跟着喊“马叔”,这一声里包含感激。
老裁缝眼带疑惑,钟虞没做声,朝蒋绍言看,想蒋绍言会如何介绍他。蒋绍言笑笑,刚起头说“这是我——”就被蒋兜兜抢过话,大声说“这是我的小虞儿”!
脆嫩的嗓子叫店里人都笑了,除了叫马叔的老裁缝,店里还有两个年轻学徒,都在低头忙着手里活计。
钟虞也笑了,就见蒋绍言突然凑近,嘴唇贴耳,说不容易啊可算笑了。吐息缭绕,那一侧耳朵酥酥麻麻的,钟虞过电似的一颤,随即冷瞪回去。
老裁缝笑得眯缝眼,问老规矩吗?蒋绍言一挽袖子,说还是老规矩。
钟虞正纳闷,就见蒋兜兜往旁边一张台子上一跳,接着自己就被塞了纸笔,不知有意无意,蒋绍言的指尖在他掌心滑了一下。
“我说什么你记着就行。”蒋绍言说,说罢抄起一条皮尺,蒋兜兜已经自觉转身,蒋绍言将那皮尺比上他的肩膀。
原来是给蒋兜兜量体。
肩宽、领围、袖笼……钟虞一一记下,见蒋绍言动作娴熟,忍不住问:“你还会这个?”
蒋绍言回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说:“这小屁孩小时候刺挠得很,不愿让人碰,就只能我亲自上手给他量。”
蒋兜兜立马龇牙,见钟虞在旁又赶紧收敛,小声嘀咕:“才不是,别人碰痒痒的。”
蒋绍言叫他把胳膊抬起来,皮尺在胸腰腹上各绕一圈,又状似随意说:“头发也不愿让人碰,都是我给他剪。”
蒋兜兜哼哼唧唧:“丑丑的,一点不好看。”
蒋绍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别乱动。”
蒋兜兜正要找钟虞撑腰,就见钟虞突然低头,表情似有些沉,他便没敢出声。
蒋绍言也注意到,眼神微微凝起。
蒋兜兜量完,钟虞把那写满数字的本子递还蒋绍言,在店里转了转,听蒋绍言在背后跟老裁缝商量款式和面料。
他注意到这裁缝店实际是两间门面,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中间一道窄门相连。
心莫名一动,脚步就要过去另一边,蒋绍言在背后喊住他,走过来问:“来都来了,要不要也做一套?”
又是来都来了,钟虞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说有衣服,蒋绍言继续加码:“跟兜兜一样款式,一块料子,亲子装。”
钟虞立刻动心了,挑起眼睫无声地看去。蒋绍言笑笑,声音低沉蛊惑:“要吧,我送你。”
等钟虞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到了蒋兜兜刚才站的位置,蒋绍言拎起皮尺就要往他身上比,钟虞抬手阻拦:“干什么?”
“给你量身。”蒋绍言顿顿,忽地凑近,声音压低,“还是比起我,你更愿意叫其他人碰你?”
钟虞呼吸一滞,一瞬间浑身似过电般,他竭力克制着,那双好看的眼冷冷盯着眼前这张英俊带着坏笑的脸,才知道着了蒋绍言的道了!
蒋绍言笑意更深,又直起身转向蒋兜兜:“准备好了吗?”
蒋兜兜不知何时拿了纸笔站在旁边,成了刚才钟虞的角色,连连点头:“准备好了!”
钟虞骑虎难下,冷着一张俏脸任蒋绍言摆布,叫转身转身,让抬手抬手。量至腰围,蒋绍言站他身后,皮尺在腰间最细处绕过一圈,略略收紧。
钟虞不由得屏住呼吸。
“放松。”蒋绍言声音传来,灼热气息尽数喷在耳后薄透的皮肤上,“怎么还这么瘦,饭都吃哪儿去了?”
钟虞咬牙:“量就是了,哪儿那么多话。”
蒋绍言指尖掐了个数,转头报给蒋兜兜,才说:“以前我们在一起也是我话多,怎么没听你嫌烦,刚才听我提给兜兜剪头发怎么不吭声?”
为什么不吭声?因为他没想到蒋绍言会给蒋兜兜剪头发,就像当初给他剪一样。
那是什么时候?钟虞分神回忆,对,是那年他生日那天。
两瓣嘴唇紧紧抿着,钟虞打定主意不再开口,蒋绍言便也安静下来,沉默又迅速地丈量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为保证精准,钟虞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蒋绍言的手指难免触碰到他,钟虞清楚蒋绍言绝非故意撩拨,但他还是觉得痒,仿佛蒋绍言的手是直接按在敏感的皮肤上,麻麻酥酥,从心脏扩散到全身。
只能极力忍着。
好容易捱过去,钟虞松口气,蒋绍言叫蒋兜兜把尺寸拿给老裁缝,他刚要跟上,被蒋绍言一把拉住。
“还不高兴?”
钟虞缄默不语,蒋绍言看他一会儿,压低声音:“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知道的,我心无旁骛,一片冰心只在玉壶。”
什么冰心?谁是玉壶?钟虞目光闪了闪,朝蒋绍言看去,表面端得平静冷淡,实际远非如此。他当然知道蒋绍言跟刚才那个明星没关系,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不悦。
不仅仅是不悦,而是强烈的不满,气愤,甚至妒忌,叫他生出想把一切都撕毁的冲动。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来得突然,十分强烈,从刚才一直持续到现在,竟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点更叫他不安。
仿佛以前也有过,是什么时候?对了,是蒋绍言回到他们租住的公寓还接人电话的时候,虽然全程说的公事,但只要时间一长,他就会不高兴,然后故意冷脸或者闹出动静,等着蒋绍言赶紧挂电话来……哄他。
就像……现在这样。
这个发现叫钟虞心头一震,猛地甩开蒋绍言的手,朝蒋兜兜走了过去。
蒋绍言原地立了片刻,很快也走过来,面色如常,温声问老裁缝,快年底了,做两套会不会太赶。
老裁缝忙说不会不会,这两套衣服他亲手做,一针一线都不假人手,又说衣服做好了保证好看,参加年会晚会最合适了。
老裁缝这间店制衣也改衣,隐于闹市但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人不少,甚至不乏明星。他说这不年底了嘛,好多年轻人找来,说要参加什么晚会舞会,要么买的衣服不合适来改尺寸,要么选了布料自己定制,这样不会撞衫。
蒋绍言刚过来,钟虞便走到旁边,背手仰头,假装看墙上挂着的布匹和成衣,老裁缝口音重,他勉强听个大意,而后又听蒋绍言在背后说对,我们公司马上也要办年会。
老裁缝讲年会啊,跟晚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也跳舞吗?蒋绍言便笑了一声,说都差不多。
老裁缝是个有情调的,角落里摆着个老式唱片机,带镀铜喇叭的那种,又操着方言说哎呀跳舞好,我们那时候就喜欢跳舞,除了跳舞也没其他娱乐,我跟我老伴就是跳舞认得的,她喜欢跳舞,最喜欢跳梅艳芳。
老裁缝说着,抬手做了个环抱的姿势:“就这样的交谊舞,第一次跳的时候我太紧张,还踩了两次她的脚,以为肯定完蛋了,谁能想她却觉得我这个人老实不耍滑头。”
蒋绍言扬声笑说:“巧了,我也叫人踩过脚。”
老裁缝惊讶:“你还叫人踩过?什么人敢踩你啊?”
“一个……”蒋绍言欲言又止,“一个跳了一半就跑了的人。”
“跳一半就跑?”老裁缝扼腕,“那多可惜,怎么也该跳完啊。”
钟虞依旧背对他们,闻言抿紧嘴唇,老裁缝这句说完,他清楚地感到了背后射来一道视线,然后就听蒋绍言说:“是啊,的确很可惜。”
老裁缝十分喜欢蒋兜兜,拿了绍兴那边的特产糕点出来,蒋兜兜美滋滋吃着,老裁缝又给他倒自己煮的奶茶。
蒋绍言说不用麻烦,老裁缝不乐意了,嫌他太客气,说这茶叶还是你爸给拿的,兜兜怎么不能喝?
蒋绍言便承了这好意,也拿了块那糕,自己没吃,而是递给钟虞,等他尝过一口,盯着他的嘴唇问好吃吗。
那糕点外面是一层雪白糯米,里头裹满豆沙,一口下去满嘴糯米的香和豆沙的甜,钟虞觉得挺意外,没想到看着不起眼的糕点吃起来却很不错,他面上淡淡,点头说还行,说完又转头,装作继续打量布匹。
蒋绍言站在旁边没走,默默看他,突然说:“钟虞。”
声音极轻又极沉,轻到耳朵快听不清,沉到心脏被撞出涟漪。钟虞端着无情面目看过去,蒋绍言却没再说,只是弯唇浅笑,颇有深意。
钟虞不由皱眉,心想蒋绍言故弄什么玄虚,就在这时老裁缝又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这句他听懂了,老裁缝问蒋绍言,是不是快过生日了,过生日要穿新衣,要不要给他也做一件。
蒋绍言说不用,又说谢谢马叔惦记。
钟虞一愣,他还不知道蒋绍言的生日竟然在年底,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生日?什么时候?”
蒋绍言说12月28号:“正好跟今年公司年会同一天。”
钟虞眼皮跳跳,没接话,又转过了头。
年会,跳舞,踩脚,只跳一半……字字句句直指当年的那场舞,他克制着不去回忆。
吃饱喝足,约好取衣服的时间,正要走,店里一个学徒从隔壁过来,说了句什么,老裁缝便急急忙忙穿过中间那道窄门往隔壁去了。
冥冥中被什么驱使,钟虞下意识抬脚跟上。
隔壁果真是女装,衣料的颜色款式都要鲜艳和多样,中间空地上摆着好几个假人模特,其中一个被不透光的灰布严严实实罩着。
毫无征兆,钟虞心跳加快,朝不知为何也一同过来的蒋绍言看过去,蒋绍言也在看他。对视一眼,两人又不约而同往那被罩着的假人模特看去。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老裁缝围着那假人模特转了两圈,用眼神示意徒弟,徒弟便抬起手臂,一把将那层布掀开。
一抹红便倏然现于眼前。
就见那模特身上裹着一席鲜亮红裙,裙摆曳地,垂感的布料包住前身、大腿和臀部,却独独将整片后背露了出来。两条细长的飘带在修长的颈后挽了个结,松松地垂在不着寸缕的背上。
钟虞目光刹时一凝。
往事再无法压抑,如瀑如潮瞬间喷涌。
衣香鬓影的舞会,独坐角落的英俊男人。
他一身露背红裙,戴着面具,别扭地走过去发出邀请。
“要跳舞吗?”
男人看他两秒,起身说好。
全场的目光瞬间投来,音乐恰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遥》。
后背被宽大的手掌搂住,他姿态别扭紧张至极,只能被对方牵引着前进后退。
前半程一直沉默,跳到一半,男人才第二次开口:“……你是男生,难怪这么高?是男生为什么穿裙子?”
他抬起下巴,露出纤长颈项:“不好看吗?”
彼时,蒋绍言在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展露出不同于冷峻外表的温和,低声说:“很好看。”
而此刻,钟虞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怔怔望着这条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的裙子。
他长长地、久久地凝视着,无法自拔不能自已,却不知道旁边的蒋绍言已然转头,深深地朝他望了过来。
第57章 乐声响
年底年会扎堆, 在纽约这些年,钟虞参加过不少,集中在圣诞前后, 有安诚律所自己的, 也有客户邀请的。
去完裁缝店的第二天, 他接到了一通意外来电。
廖志晖给他打电话,说办事处也要办年会,诚挚邀请他参加, 钟虞说谢谢, 他会考虑。刚撂电话没多久,老陈也打来了, 大概廖志晖知道自己这个主任分量不够,还得老陈这个多年朋友出马相邀,钟虞想了想,这才问了日期,在日历上圈下一笔,松口说会过去。
年会在12月27号,蒋绍言生日的前一天, 地点在一家五星酒店。到了现场钟虞才发现, 一个大宴会厅一分为二, 左边安诚, 右边金权,都在办年会。两家律所楼上楼下,平时抢案子抢客户, 坐个电梯偶遇都要唇枪舌战刀光剑影,就连办年会都选同一天,势要面对面分出个高下来。
廖志晖一身簇新西装, 花大价钱购入的,仔细熨烫过,一丝褶都没有,见到钟虞热情相迎,把他拉到入口最显眼处,扬高调门拖着嗓子刻意说给旁边的听:“哎呦哎呦钟——律——!你可来啦!我们安诚颜值担当兼实力担当!这种场合怎么能缺了你!”
老陈在旁边挤眉弄眼,也附声吆喝,吹得钟虞天上有地下无,旁边金权的两个合伙人面色悻悻,但实在无法森*晚*整*理反驳,因为钟虞实在太顶。论脸,打不过,论气质,没得比,论战绩,更是望尘莫及。
钟虞这才知道为什么廖志晖眼巴巴盼他来,原来是为撑门面,他心里好笑,但也给足面子,笑着喊了声“廖主任”。
廖志晖见他笑就犯晕,怎么有人笑得这么好看,继而又犯怵,浑身一个激灵,因为他想起上次钟虞这样笑着喊他,他没注意洒了一整杯咖啡在身上,折了一件一万多的西装!
廖志晖可不敢再叫钟虞多待,炫耀过了就赶紧把人请进去,然后自己离得远远的,生怕再被迷得着了道。
甫一出现,钟虞就受到热情欢迎,办事处的律师、助理,一个个上前围着他说话、合照。末了,老陈的助理琳达问他有没有抽奖,说廖主任今年下血本要比过金权,还特意安排了抽奖环节,人人都有份。
钟虞便说好,走到抽奖的地方,伸手进密封箱里摸了一张奖券,上书“挂烫机一台”,他不需要更带不走,问谁需要,琳达反应快立刻举手,钟虞便当场送了出去,小姑娘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里激动到尖叫。
中途,柏萧红竟然带着一众金权的律师现身。她是金权的执行合伙人,资历深,金权的主任因为身体原因就挂了个顾问的名,相当于半隐退,金权实际就是柏萧红主事。
相比廖志晖,柏萧红就大方许多,依旧标志性红唇波浪,今天穿的是一套紫色裙装,端杯红酒笑意盈盈,从助理到合伙人挨个碰杯,说大家既是竞争对手,也是朝兮相对惺惺相惜的伙伴,祝愿金权和安诚来年都更上一层楼。
见到钟虞,柏萧红面露惊讶,专门走到他面前,两人碰了一杯。钟虞笑说,柏主任好风度。
柏萧红也笑笑,不忘挖墙脚,说如果钟虞回国一定要考虑金权,条件随便开,正好被廖志晖听到,气得半死。
柏萧红带着金权的一帮人大张旗鼓地来,又乌泱泱走了,剩下的人或举杯寒暄或享用美食,钟虞转了一圈,发现一个熟悉面孔。
是上次校庆时见过的梁栩。
问过老陈才知道,原来梁栩受陶青稚推荐在安诚实习,就在老陈带的组里。
钟虞突然休假,后续收购都是老陈跟纽约那边对接跟进。虽然在休假,但钟虞还是无法从工作里完全抽离,抄送给他的邮件一封不落地看完,他往独自呆在角落的梁栩看了一眼,又问老陈:“签约时间定了吗,线上还是线下?”
“A&Z那边说是会派人过来现场签。”老陈喝得有点多,满面通红,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你就踏踏实实休假吧,肯定没问题。”
是啊,他在休假。钟虞计算着时间,转眼又过去半月,假期还剩一半,到时候他又该走,不禁感到烦闷。
当然,烦闷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蒋绍言的生日。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他知道了,要不要送礼物,送什么礼物,这两天里无时无刻不困扰他。
又或者真的是因为蒋绍言的生日吗?挑一份礼物再大大方方送出去,就真这么难?
实际上他自己清楚,在裁缝店里看到那条裙子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十分不对劲。
以至于连喝多了的老陈都能看出来,拉住他问怎么了啊,有心事啊。
钟虞摇头,淡淡说没事。
奇怪的是,梁栩也显得心事重重,钟虞看过去几次,他都一个人呆坐角落,神情木讷,整个人与周围热闹的气氛完全割裂。
钟虞纳闷,上次见面,梁栩明明是个挺开朗的人,他还记得对方笑起来脸上的梨涡。
年会结束,钟虞是为数不多还保持清醒的,先叫了车把几个姑娘安排回家,嘱咐路上小心,又给喝多了的老陈找代驾。
老陈扒着车门不肯上车,醉醺醺地嚷嚷,平日里的铁齿铜牙这会儿连舌头都捋不直,说钟虞,你、你小子太不地道,我我我以前怎么没发、发现你、你小子这么能、能喝?你深、深藏不露啊!
钟虞没理醉鬼,把人塞进车里,拉过安全带系上,又给何婷打了电话,把代驾师傅的手机号发了过去,然后目送老陈离开。
一回头,就见梁栩还站在路边。
他想了想,朝梁栩走了过去。
梁栩聪明上进,心思玲珑,钟虞很欣赏这类人,而相似的家庭背景又让他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学弟,产生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爱护之情,他问梁栩怎么了。
梁栩穿了身白色羽绒服,双手插在衣兜里,闻言愣了愣,寒风将那张俊秀的脸蛋吹得通红,他怔怔看了钟虞一会儿,小声说没事。
“要送你回学校吗?”钟虞又问。
梁栩轻轻摇头,说这离开学校近,他走两步就到。
钟虞知道他不愿,也不强迫,只让梁栩有事可以找他:“你有我联系方式。”
梁栩这才笑笑,白净的颊边两个显眼小梨涡,说有,谢谢学长。
梁栩也走了,热闹的年会一下散场,只剩钟虞独自站在冷清寂静的街道旁,情绪的骤然坠落叫他有些不舒服。
手机响了声,他立刻拿出来,看清后却又瞬间黯然。
是伊森给他发了信息,纽约那边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圣诞假期,伊森大概也在度假,给他发了张滑雪的照片,钟虞按惯例已读不回。
手机攥在手里,钟虞转脸看着眼前寂寥的长街,失神地想,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在期待谁的来电?
不多时手机又响,这回钟虞从容举起,却是一愣。
蒋绍言的电话。
响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蒋绍言知道他晚上聚会,问他结束了吗,回没回酒店。
晚上要参加年会而且要喝酒,钟虞就没带蒋兜兜,蒋兜兜跟蒋绍言两人在家。
钟虞正要说话,电话就被蒋兜兜抢了去,小孩跟他腻腻糊糊说了会儿话,才又被蒋绍言接过去。
钟虞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结束了,正准备回。”
蒋绍言说:“你和兜兜的衣服做好了,我一并拿了,给你放在酒店前台,记得去取。”
钟虞没想到这么快做好,恐怕是老裁缝加班加点赶出来的。
他说好。
两头同时静了十几秒,钟虞一手举着耳机,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取暖,才听蒋绍言又说:“对了,你还记得那天看到的那条裙子吗?我今天去问才知道,那条裙子已经被人买走了。”
钟虞眼皮跳跳:“或许本来就是别人定制的,被买走有什么稀奇?”
蒋绍言笑了一声:“我就是随口一提,没其他意思。去完裁缝店我还去了个地方,你知道是哪儿吗?”
“哪儿?”
“我回了我们原来的房子。”
我们,原来,房子……钟虞感到神经被轻轻挑动,听蒋绍言又问:“你猜我去干什么?”语气循循善诱。
明知是陷阱在诱他踩入,钟虞还是控制不住,他想老陈说的一点不对,他明明就是醉了,才会让酒精代替理智掌控大脑,叫他不受控制地遵循蒋绍言的意志,问出蒋绍言想听的话。
“干什么?”
静了几秒钟,蒋绍言轻吐出几个字:“我看了场电影。”
钟虞噤了声,蒋绍言又说不问什么电影吗?接着自顾道出片名,操着英文优雅地吐出一句台词来:“有些人用一分钟过尽一生。”
就是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台词也是脍炙人口,听过一次便不会忘。钟虞脑海中浮现画面来,不大但温馨的客厅,大部分灯都关着,或许留着一盏壁灯,蒋绍言就于这近乎黑暗中独自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而电视里,男女主角正在共舞,背景乐正是那首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遥。
风似乎将遥远的乐声推到了耳畔,钟虞突然间感到燥热,将羽绒服拉链往下拉了一截,让冷风吹散迟来的酒意。那张漂亮的脸孔变得沉默肃静,许久,沉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虞。”蒋绍言说,“还记不记得,我们从来没完整跳过那支舞。”
是的,他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那支舞。
钟虞沉默。
耳畔乐声未绝,反而越奏越烈,很快就到了高潮,管弦齐奏,万端齐发,丝丝缕缕,涤涤荡荡。
竟叫他感到目眩头晕,心跳不止。
就在这时,蒋绍言突然又话锋一转:“明天有安排吗?一起吃个饭吧。”
钟虞闭了闭眼,将那扰人心智的乐声强行驱赶,蹙眉问:“你不是有年会?”
“我不会待很久,开个场就走,结束之后在餐厅碰面,一起吃饭好吗,不会很晚。”
蒋绍言绝口不提是自己生日,只说吃饭,钟虞静了片刻,说好。
挂线后,他站在冷冷清清的街头,突然烟瘾难耐,转身回去酒店楼下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一包烟,接着走去大堂角落的吸烟房,这么巧竟然碰到了柏萧红。
柏萧红手指间夹了根抽了一半的细长女士香烟,愣了愣,随后朝他露出微笑。
钟虞也笑笑,走到另一边角落,面朝窗外无声地抽完一根。柏萧红灭了烟,走过来问他:“钟律要回吗?稍你一程。”
第58章 论爱情
柏萧红开的是辆红色保时捷, 就停在地下车库。钟虞坐上副驾,告诉了她自己住的酒店的地址。
柏萧红闻言惊讶,侧头看他:“钟律, 我记得你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怎么回来不住家里还住酒店?”
钟虞正系安全带, 动作一顿,紧接着若无其事道:“房子卖了。”
柏萧红弯起红唇笑了笑,在导航中输入地址, 发动了车。
保时捷从地库驶出来, 平滑地汇入主街,柏萧红接着刚才的问题又问:“钟律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 应该很有感情吧?”
钟虞没立刻回答,侧头看了柏萧红一眼。严格来说,他和柏萧红算不得熟,只在纽约时短暂打过交道,柏萧红代表西北集团进驻Judith做尽职调查,几番接触他就知道这人不简单,谈判桌上雷厉风行, 社交场上更八面玲珑。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圈子里爬到顶层, 能力手段都只会更强。
这个话题倒也契合两人不太熟的情况, 钟虞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柏主任也是本地人?”
做律师没有省油的灯, 察言观色都是人精,柏萧红立刻听出他不愿谈这个话题,说了句“我是来这儿读书然后留下的”, 之后就识趣地不再提。
车里便静下来,上了高架,远远地能望见北边平房连片的老城区, 被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楼包围,像是块被遗忘的洼地。钟虞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车玻璃上印出一张冷漠的脸。
又过一小会儿,柏萧红开口,问他介不介意听听广播。
钟虞说不介意,柏萧红便点开广播,扭了半圈调频按钮,调到了一个似乎是深夜情感频道,听众正给主播打热线,哭哭啼啼又拖拖拉拉地诉说着婚姻的不幸。
这实在不像柏萧红会听的内容,钟虞跟着听了一会儿,没忍住朝她看。仿佛知道钟虞在想什么,柏萧红一边瞄后视镜打灯变道,一边故作夸张说:“看来你对我是一点不了解啊,你都不知道我最厉害的是打离婚官司吧。”
钟虞是真不知道,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以想象柏萧红这样一个人物会打一地鸡毛的离婚官司。
“看别人犯错误,自己才能不犯相同的错误,这是我当初打离婚官司的初衷。”
柏萧红顿了顿,想起自己两段失败婚姻,又无奈笑笑。
大概夜深人静容易卸下防备,又或者刚才同样的借烟消愁叫柏萧红产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她忍不住又说:“但没什么用,看别人犯过的错,到自己身上其实也不能避免,甚至自己犯过的错,也吸取不了教训,还是会一遍遍地再犯,所以说历史就是不断重演,人生就是不断重复。”
历史不断重演,人生不断重复……钟虞心中一动,他看向柏萧红。
“怎么说呢,人会重复同样的错误……”柏萧红也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感性地说了一句,“也会爱上同样的人。”
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这话叫钟虞陷入短暂的沉默。
感谢办事处众人的大嘴巴,钟虞知道柏萧红离过两次婚,一个情路坎坷还专门给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
钟虞便也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转脸问柏萧红:“柏主任难道还相信爱情?”
“当然相信,为什么不信。”柏萧红毫不避讳,“虽然我自己经历过失败婚姻,还经手过那么多案子,但我依旧相信爱情。”
“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柏萧红一愣,继而笑笑:“钟律,用不用一上来就问这么深奥的问题?搞得我感觉好像回到学校在答辩。”
钟虞耸耸肩:“抱歉,我就是单纯好奇,柏主任如果愿意就随意说说,我随便听听。”
柏萧红倒不随意,反而认真想了想:“在我看来的话,爱情是勇气,也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
钟虞沉默了片刻,扯扯嘴唇反问:“难道不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吗?”
柏萧红又一愣,内心十分讶然。正巧红灯,她便踩下刹车,扭头望向钟虞。那张不论男女看了都会觉得自惭形秽的脸上,此刻写满凉薄与不屑。
柏萧红巧舌如簧,这会儿突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红灯跳绿,她开车驶过路口,才说:“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有句话吗,爱上一个人,就等于亲手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权利。钟律你是这个意思吗?”
钟虞淡淡道:“差不多。”
柏萧红笑了笑:“其实我觉得咱们俩应该是同样的人,都是很理性的那种。”
“理性是职业需求。”
“是,做律师要求时刻保持理性,但过于理性就会导致过于悲观。”柏萧红看他一眼,“我这人有话直说,你别介意。钟律,我是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悲观的人。”
钟虞没接话,柏萧红便自顾继续:“你说的对,爱情是风险。其实不止爱情,任何情感,亲情、友情,只要敞开心扉就是件危险的事。现在网上不是流行讨论原生家庭吗,牵绊最深,伤害也最深。但人不可能活在没有感情的沙漠里,这是不现实的,生命需要靠感情来滋养……”
柏萧红侃侃而谈,因此并没注意钟虞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色。
之后钟虞随意扯了个案子把话题转开了,等到酒店,他下车,站在车旁跟柏萧红道谢告别。
柏萧红从车窗探头说不客气,随后一脚油门离开,后视镜里见钟虞转身进入酒店,身影清瘦挺拔,也意外地十分沉重寂寥,周围明亮的光仿佛只是无力地打在他身上,而不能真的照亮他。柏萧红突发感概,这个年轻俊美又能力超群的同行身上,许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钟虞不知道柏萧红所想,进大堂后他先去前台,一问果真有他东西。前台拿给他,是个防尘袋,里面挂着一套西装。
拎着西装回房间,他没着急打开,先脱衣洗澡,洗去一身寒冷与酒意,才裹着浴袍走到衣帽间,站在等身镜前,将那防尘袋的拉链拉开,把西装拿了出来。
一共三件,衬衫、西裤和一件外套。穿上后,钟虞对着镜子照了照,肩线平整,腰腹臀腿均完美贴合,剪裁的确不输所谓大牌,一时不知道是该夸老裁缝手艺好,还是该夸蒋绍言量得准。
他随即又脱下,重新挂好,没着急穿上睡衣,只穿条内裤,就这样近乎赤裸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静了片刻,弯腰从柜子深处拿了个盒子出来。
盒盖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条在裁缝店看到的露背红裙。
他将裙子拎起,下意识动作十分小心。丝绸的料子光滑如水,轻轻一展就垂了下去,裙摆恰好到脚背。
裙和人在镜子里重合了,好像真的穿上了似的,钟虞看得入神,那红颜色极正,红得像火,叫他感觉全身被烈火舔舐,混合着体内酒精,瞬间从头皮到脚趾都在燃烧和战栗。
是的,这条裙子被他买了下来,鬼事神差,就在去裁缝店的第二天,他自己又回去了一趟,花了三倍价格,并请老裁缝为他保密。
老裁缝当时在老花镜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说这是别人定的啊,你买回去干什么?送人吗?那尺寸也不合适啊。他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知道他想买,就说没关系。
老裁缝便给顾客打电话商量,挂了电话,说没问题客人同意了,顿了顿,那双有些混浊的双眼再次投向他,说,你要是不着急就等等吧,我把尺寸给你改改。他说行,我的尺寸您不是知道吗?老裁缝倒也不意外,给他倒了杯水,叫他坐,随后便从模特身上解下那条裙子坐回缝纫机后面。
他端着水杯,找了把椅子坐下,闭目安静等待,听那缝纫机笃笃笃响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老裁缝改好了,装进盒子里交给了他。
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钟虞突然觉得,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在蒋兜兜问他想不想蒋绍言的时候,在蒋绍言要求看他的伤疤他没有拒绝的时候,在蒋绍言从背后搂住他他浑身颤抖的时候,在蒋绍言亲吻他的头发叫他心中悸动的时候,在看到柳眠难以控制妒意和戾气的时候,在看到这条裙子的时候。
在看到这件裙子的时候,他脑海里只一个念头——他竟然想再次穿上,和蒋绍言再跳一次舞!
那时他便知道,他爱上了蒋绍言。
再一次爱上了。
柏萧红的话是对的,人不会从过去的错误里汲取教训。历史不断重复,人也不断重复,重复同样错误,爱上同样的人。
当年如何爱上蒋绍言,如今就如何再一次爱上。历史重演,可笑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游刃有余。
爱上蒋绍言,就像呼吸一样容易。
裙子叠起收好,重新放回盒子里,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钟虞走到沙发边,从买来还没抽完的烟盒里又敲出一根烟来点燃,长吸一口后夹在两指间,拿出手机。
刚才在车上,蒋绍言给他发来餐厅地址,他没回。此刻再看那条信息,他动动手指回复了一个【好】。
在发出去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59章 楼顶上
这些年来, 每年蒋绍言生日,蒋西北都会亲自拟定菜单吩咐保姆准备饭菜,然后叫蒋绍言推掉应酬, 带蒋兜兜回去一起吃饭。
原先的蒋西北并非如此, 他粗人一个, 妻子过世后忙事业,对蒋绍言是严厉有余关心不足,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 更别提会费心去记蒋绍言的生日。也就是生了场病再加上蒋兜兜的出生, 蒋西北才大彻大悟,开始对这些原先不重视的细节上心。
虽然蒋绍言说有安排, 但蒋西北还是叫他回去吃饭,一天三顿饭,总不可能顿顿都安排出去了吧,总之必须得回。
蒋绍言便在28号这天中午带蒋兜兜一起回去了蒋西北的别墅,保姆章姨早做好菜,酒也温上了,洗净手直接开饭。
饭桌气氛挺和谐, 蒋西北已经准备开始化疗了, 他还是瞒着蒋绍言, 不想喜庆日子提晦气的事, 也叫保姆司机全都不许说。
祖孙三人一起吃了长寿面,蒋西北还小酌两杯绍兴黄酒,想着说声“儿子啊生日快乐”, 又觉得尴尬和矫情。直到蛋糕端上来,蒋兜兜插蜡烛唱生日歌,末了大喊“爸爸生日快乐”, 蒋西北才顺势把那句不好意思的祝福讲出口。
吃过饭,蒋兜兜钻进去后院大棚看草莓,花差不多掉光,原先开花的地方结出了细长青涩的果,很快就要进入膨大期,然后就能摘了。蒋西北看蒋兜兜时眉开眼笑,转脸再一看蒋绍言,心又往下沉。
这人还高高大大地站在这儿,但看魂,怕是已经飞了。蒋西北没忍住,哀切地唤了一声:“儿子啊。”
蒋绍言朝他看来。
蒋西北欲言又止,他已经知道钟虞只是休假才会多留一段时间,不久之后还是得走。他往远处的蒋兜兜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爱听,但……那个人,你留不住他的,他迟早还是得走,儿子啊你……”
蒋西北想叫蒋绍言不要陷进去,但有什么用呢,蒋绍言已然陷进去了,这些年人不在眼前都念念不忘,如今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蒋绍言眼神暗了暗,低声说:“我知道。”
蒋西北想问他知道什么,蒋绍言又笑了笑,自嘲且无奈:“但我没办法,爸,您知道的,我爱他,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他了。”
蒋西北一下愣住,因为这声爸,更因为蒋绍言突然的敞开心扉。
知子莫若父,蒋绍言这句“爱上”,蒋西北太清楚分量究竟有多重。
父子俩同时安静下来,蒋西北的手不停颤抖,只能紧紧握着拐杖来缓解,那根拐杖叫他压得深深地杵进脚下的泥地里。
半晌,蒋西北松开手,认命般长叹:“过了今天你就三十一了,我知道你从小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放心,我不会干涉,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还有就是不能伤害到兜兜,这是底线。”
蒋绍言目光一凝:“您为什么觉得兜兜会受到伤害?”
蒋西北冷冷道:“钟虞这人没那么单纯,我早跟你说过,他这人心硬,更心狠,有些事我是不想叫你知道,但……”
但蒋绍言铁了心,他无计可施,终究还是不想看蒋绍言错下去。
“唉……”蒋西北又一声长叹,“就算我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信,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去查查他叔叔的事吧,他叔叔叫钟薛。”
蒋绍言皱眉:“他还有个叔叔?”
他只知钟虞有个奶奶,差不多在钟虞当年怀孕前后就突发心梗去世了。
蒋西北冷笑:“你看,他连他有个叔叔都没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心虚,他害怕,他不敢!我也不跟你说,省的你觉得我骗你,我相信你能查得出来。如果查清楚之后你还是这种想法,那我无话可说。”
蒋绍言沉默一阵,说好,又问:“当年您找到钟虞是不是赵德青牵线?”
蒋西北愣了愣,事到如今,索性认了:“是,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这几年跟他往来也少了,你也不要纠缠不放,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赵德青这人没表面看起来那么好相与,合作不成也不要弄成仇家。”
想起那日赵德青摆在明面上的威胁,蒋绍言眼神一暗。
就在这时,蒋兜兜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蒋西北便打住话头,而且他也无话可说了。
蒋兜兜喊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大草莓!小心翼翼从藤上摘下,高举着兴冲冲跑到蒋西北面前:“爷爷,好大——的草莓,给你吃!”
蒋西北的心又暖了,却没伸手,而是对蒋兜兜说:“今天你爸过生日,这个草莓给他吃好不好?”
“好啊!”蒋兜兜又把那颗草莓高举到蒋绍言面前,眼睛明亮闪着光,“爸爸吃!”
蒋绍言微笑接过,直接咬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酸”。蒋兜兜不信,就着他的手把剩下半边吃了,顿时睁圆了眼:“你怎么骗人啊,明明就是甜的!好甜好甜!”
蒋西北没尝,光看这父子俩,他就已经甜成蜜了,然而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又悲从中来。
蒋兜兜又跑回去,蹲在一排排草莓藤间仔细翻找,又叫他找到一个红彤彤的大草莓来,小心地揪下,仔细地拿袖子擦掉表面的泥,先是看了蒋西北一眼,然后递给蒋绍言,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是给小虞儿的,叫蒋绍言别吃。
自以为声音很小,蒋西北还是听到了,只能装没听见。蒋绍言说好,找保姆要了个保鲜袋装起来,又回客厅待了一会儿,便说要走。
蒋西北知道公司今天年会,也知道蒋绍言肯定约了钟虞,他没拦着,跟蒋兜兜两个目送他出门,上车,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蒋兜兜问:“爷爷,你干嘛叹气?叹气容易老的,我不想叫你老了。”
“爷爷错了,爷爷不叹气。”
午后阳光照在一老一少相携的背影,蒋西北带蒋兜兜穿过花园往别墅走,他说:“爷爷不老,要一直陪兜兜。”
蒋绍言把车开出了别墅,先在路边停下,又给上次找的那人打电话,叫他查叫钟薛的人。
对方问了些问题,蒋绍言把知道的都说了,对方问要知道这个钟薛哪些方面,蒋绍言说全部。
对方回复行。
之后蒋绍言便回公寓,洗澡,剃须,换衣,打上领带,戴上袖扣,最后是手表,手腕翻转看一眼时间,六点准时出门。
年会七点开始,跟钟虞约的是八点,都在西北集团旁边的那家星级酒店,前者在二楼宴会厅,后者在酒店顶层的花园餐厅。
蒋绍言出门的时候,钟虞也同时出发,到酒店的时候西北集团的年会还没开始。
在门口碰到一个熟面孔,是郝家明的一个手下,之前谈收购的时候接触过,钟虞便请对方带自己进去,说想瞻仰一下他们蒋总的风采。
宴会厅场地开阔,恢宏的水晶灯高吊顶,柔软的织物地毯,酒水美食,衣香鬓影,场面十分盛大。钟虞站在一处隐秘角落,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舞台,等待灯光暗下,主持人出场,宣布年会开始,看过一段十分钟左右的视频,蒋绍言便出现在台上,站在追光的中央。
总结,感谢,展望新一年。台下众人热切地仰视着这位年轻沉稳的掌舵者,眼中流露着敬佩与钦慕,期待着他带领他们在未来走向一个新的高度。
钟虞站在人群之后远远地看,突然想,他和蒋绍言,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个在幽暗角落,一个在明亮舞台,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些复杂的纠葛?
这样一想,竟生出隐秘的快感来。
眼看蒋绍言的发言就要结束,钟虞又最后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目不斜视步伐很快,因此没注意郝家明就站在门口,而郝家明却一下注意到他。
看着眼前掠过的倩影,郝家明动动嘴唇,“钟律”两字到了嘴边,愣是没喊出口。
他看着钟虞,看着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现一组数年前的画面来。
当时也是年会,然而并非寒冬腊月,而是初秋九月,蒋绍言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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