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秋走进厨房,从橱柜里又拿了个酒杯,他分神地想,不知道杨阿公家里怎么了,但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问。
梁宸安坐回座位,忍不住又朝院墙那头看去,而后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继续吃饭。
很快,梁暮秋也回来了,走回石桌前坐下,本想给厉明深倒酒,厉明深却抢先一步把他的酒杯拿走。
梁暮秋垂着眼,看着厉明深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倾斜酒壶,透明的酒液汇作一条纤细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看着看着,梁暮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厉明深的手上。
那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从颜色看很健康,手背因为用力而绷起青色血管。
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微微突出,应该是长久书写留下的印记。
他不由想象厉明深握笔时的姿态,猜测厉明深平时大概都会用这只手签合同,现在这只手却为他倒酒。
梁暮秋不自觉笑了一下。
厉明深注意到,轻抬眼皮朝他看去,问:“笑什么?”
梁暮秋抿了下唇,但抿不掉脸上的笑意,从厉明深手里接过酒杯:“没什么。”
厉明深也给自己倒一杯,梁暮秋同他碰了一下。刚要喝,还没沾到唇,隔壁再一次传来杨阿公的声音,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放屁!”
紧接着就是叮铃咣当一通乱响,像是饭桌被人掀翻在地。
梁暮秋面色一凝,同厉明深对视一眼。
梁宸安双眼睁大,也紧张地看着梁暮秋。
这酒是喝不成了,梁暮秋搁下酒杯,见厉明深也想起身,手搭在他肩膀轻轻压了一下,对他说:“我去看看,你继续吃。”
梁暮秋拔腿就往隔壁走,刚到门口就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整张饭桌都被掀翻,饭菜撒了一地,碗筷摔得七零八落,就连小花的饭盆也被打翻了。
“阿公,这是怎么了?”梁暮秋迈过门槛往里走,杨雄和杨阿公隔着掀翻的桌子对峙,而杨思乐躲在堂屋的门帘后面,肩膀一颤一颤,发出细微的哭声。
杨雄喘着粗气,回头看了梁暮秋一眼,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事你少掺和!”
“小秋不许走!”杨阿公手指点着杨雄,“我就是要让大家伙知道你是个什么人,畜生都不如!”
杨雄脸上顿时青白交加,强忍着道:“爸,你把这个院子卖了,我在城里给你买更大的房子住,有什么不好?”
杨阿公脸色涨红,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气得不清,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卖了房子钱都让你拿去吃喝嫖赌,还买大房子给我住?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难怪乐乐的妈妈要跟你离婚,我看你活该!”
杨雄被戳到痛处,目光变得凶狠:“这房子必须卖,买家我都找好了,我就问你房产证放在哪儿了?”
杨阿公说:“我就是死我也不会把东西给你。”
“好,好,老不死的,我他妈叫你顽固!”
担心杨雄会动手,梁暮秋快步走到杨阿公身前,将他护在后面,质问杨雄:“你想干什么?”
杨雄也撕下伪装,伸手越过梁暮秋就要去拽杨阿公的衣领,被梁暮秋一把挡开。
推搡间,梁暮秋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紧接着就见小花不知从哪儿窜上围墙,高高跃起,一爪子挠在了杨雄的脸上。
杨雄嘶了一声,不自觉往后退,抬起手摸到了满脸的血。
他喘着粗气,目光也被手掌上的血染得赤红,嘶吼道:“我看谁敢拦我!”
说完他便冲进堂屋,当看到杨思乐时愣了愣,紧接着就把杨思乐往前面的饭馆推,喝道:“呆着,不许出来!”
杨阿公追着杨雄进屋,见他上了楼也连忙往楼上跑,脚步趔趄差点摔跤,幸好梁暮秋在后面扶了一把。
杨雄直接走到杨阿公卧室,粗暴地拉开所有柜子的抽屉,看到钱就往自己口袋里塞。
杨阿公急气攻心,伸手去拽杨雄的口袋,撕扯间好几张钞票碎成两半,纷扬着落在地上。
杨雄忽然安静下来。
杨阿公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对杨雄说:“我一辈子都住这里,乐乐也出生在这里,这是我和乐乐的家啊,你卖了我们住哪儿,难道去流浪吗?”
梁暮秋担心杨阿公情绪过激,劝道:“阿公,你先冷静,不要生气。”
他又对杨雄说:“你也别冲动,如果有什么困难坐下来大家一起商量,不一定非要到卖房子的地步。”
杨雄闻言忽然冷笑一声,“你算什么?”
梁暮秋脸色一变。
杨雄抹了把脸,血迹涂在脸上,叫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别以为躲回村子里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就没人知道,连自己老师都勾搭,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
梁暮秋动了动嘴唇,忽然看到厉明深出现在门口,声音便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
杨雄背对着门,厉明深脚步又轻,半边身体被门框挡住,因此并没发现。
他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一遭,把柜子里衣服被褥全翻出来扔到地上,发了疯似的狠狠踩上去,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盯着梁暮秋。
“老头这里没有,肯定在你那里,房产证是不是给你了!”
梁暮秋冷冷地看着杨雄,并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厉明深在看他。
杨雄提高声音,用一种极度厌恶的语气说:“你使的什么手段啊,让我爸这么听你的话,真他妈恶心!”
厉明深一直站在门边,并没有开口或者进来的意思,只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目光看着他。
梁暮秋忽然感到了难言的难堪。
他冷眼看着杨雄,声音也冷下来:“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这种人无药可救。”
“畜……畜牲啊……”杨阿公气到说不出话,捂住胸口,爆发剧烈的咳嗽。
梁暮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背对着门站着,觉得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叫厉明深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杨雄又在屋里乱踢一通,突然间安静下来,梁暮秋觉得奇怪,一回头,杨雄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眼看就要掐住他的脖子。
身后就是木板床,梁暮秋无处可退,眼看那只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电光火石之间,杨雄忽然又整个人朝后倒去。
厉明深从后面拽住了杨雄的衣领。
杨雄体格强壮,但厉明深手劲更大,杨雄的脸色很快被勒得涨红,想挣脱反而踩到地上的衣服,脚下打滑朝后摔了过去。
厉明深松开手,低头看一眼手指,仿佛上头沾了什么脏东西,冷漠地看了杨雄一眼,抬头问梁暮秋:“需要报警吗?”
“小秋……”
梁暮秋还没说话,杨阿公红着眼,在旁边抓住了他的手臂。
梁暮秋明白杨阿公的意思,别说家务事警察不一定管得了,要是真管了,杨阿公更怕对杨雄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对厉明深轻轻摇了摇头。
杨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厉明深又看看梁暮秋,意识到今天是不可能如愿了,又发疯似的乱踢一通,抹了把脸朝门外走,忽然看到了躲在门边的杨思乐。
杨思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来,满脸泪痕,瑟缩地看着他,轻轻张了张嘴,无声地喊了句“爸爸”。
杨雄拿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弯下腰似乎想抱杨思乐,杨思乐却往后躲了一下。
“乐乐,”杨雄喊他,“爸爸要走了,你跟爸爸走吗?”
杨思乐含着眼泪摇头。
杨雄从他身边走过,下楼穿过院子。很快,杨思乐就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愣了几秒,追下楼喊道:“爸爸——”
梁暮秋有些不是滋味,转过头,对上了厉明深的眼睛。
厉明深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脖颈处,忽然问:“他刚才碰到你了吗?”
梁暮秋反应几秒才意识到这个“他”是说杨雄,杨雄刚才还差一点就要掐到他。
厉明深的目光仿佛带着热度,梁暮秋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脖子,感到被他目光触及之处变得滚烫。
“没有。”他心跳加速,声音也变得沙哑,“他没碰到我。”
此时天色已暗,担心杨思乐一个人跑到外面不安全,梁暮秋掩饰似的快步走到房间外面,发现梁宸安竟也来了,在门口拉住了想要追车的杨思乐。
“冬冬,”梁暮秋喊道,“把乐乐看好了。”
“嗯,我知道!”梁宸安点头,梁暮秋看到他伸手去帮杨思乐擦眼泪。
梁暮秋松了口气,借着夜色掩饰做了个深呼吸,等脸上的热度退下才走回屋里,喊了一句“阿公”,看到这满地狼藉,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
杨阿公闭着眼,眼泪无声地从覆满皱纹的脸上滑落,忽然间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口粗气,向后仰倒晕了过去。
许久过后回忆当时那一幕,梁暮秋依旧感到心惊肉跳。
杨阿公忽然晕倒,他猝不及防,原地愣了两秒才赶紧走过去。
老人仰倒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发紫,任凭怎么呼唤也没反应。
某段深埋心底的记忆一瞬间击中了梁暮秋。
四面空间扭曲,凌乱的房间变成了医院的太平间,周围的墙壁惨白冰冷,梁仲夏也是这样躺着,任他怎么呼唤都没回应。
他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发着抖,直到一道朦胧的声音传来。
梁暮秋茫然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隔着一层飘渺的白雾,有双黑色的眼睛,略薄的嘴唇张合,似乎在喊他的名字。
“梁暮秋。”
梁暮秋狠咬了一下嘴唇,晃了晃头,四面惨白褪去,他感到厉明深按住他的肩,掌心微微用力,问他:“杨阿公有没有病史?”
“有,高血压。”梁暮秋听到自己开口,嗓音哑得厉害。
梁暮秋压下剧烈的心跳,继续说:“但他定期吃药,身体一直很好。”
对了,药!
梁暮秋猛地惊醒,开始四处找杨阿公的药。床头柜翻遍也没有,他努力回忆杨阿公闲谈时说过的话,一掀枕头,果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药瓶。
在梁暮秋找药的同时,厉明深单手拨号,打给相熟的医生朋友。
梁暮秋捏紧药瓶,紧张地看着他。
电话接通后,厉明深飞快说明情况,按照对方的指示让杨阿公平躺在床上。
“然后呢?”厉明深问,见梁暮秋一脸担忧,便把电话开了外放。
那头语气也透着严肃,飞快说:“先检查心跳和呼吸。”
厉明深趴在心脏的位置听了听,又将手指伸到了杨阿公鼻底。
“有心跳,也有呼吸,不过有些弱。”他对着手机说。
“那情况应该不算严重。”
梁暮秋绷紧的神经狠狠一松,听电话里的人说要保持呼吸通畅。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厉明深已经利落地解开杨阿公的衣领,同时说:“我已经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这样可以吗?”
厉明深始终沉稳镇定,梁暮秋也被感染,冷静下来,对他晃了晃药瓶。
厉明深立刻明白,问:“需要服药吗?降压药。”
“先不用了,一是不清楚昏迷的具体原因,不好用药,二来药片可能呛入气管。”
电话那头刚说完,杨阿公竟幽幽转醒,眼皮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梁暮秋看见,惊喜道:“阿公!”
杨阿公只虚弱地眨了一下眼,没说话,紧接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梁暮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厉明深拿起手机,听朋友讲完,说:“好,多谢,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厉明深说:“还是送医院吧。”
梁暮秋面色沉重地点头。
厉明深问:“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梁暮秋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才说:“村子里只有卫生所,条件恐怕不行,去平阳县吧,我开车去,尽量快一点。”
厉明深不置可否,却在梁暮秋要扶杨阿公起来时拦了一下,说:“我来吧。”
梁暮秋一顿,看着厉明深背起杨阿公往楼下走,愣了几秒赶紧跟上。
楼下院子里,梁宸安看着满地的饭菜也有些手足无措,拉着杨思乐站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对杨思乐说:“你别哭了。”
杨思乐抖着肩膀一抽一噎:“冬冬,我爸走了。”
梁宸安沉默了一会儿,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抽了一张干净的递给杨思乐,说:“你还想玩小汽车吗,我们一起玩吧。”
杨思乐吸着鼻子点点头。
就在这时,梁宸安听到了急促的脚步从楼上传来,随后门帘被掀开,厉明深背着杨阿公快步走了出来,紧接着是梁暮秋。
梁暮秋停在两个孩子面前,飞快说:“阿公有点不舒服,我带他去医院。”
刚才下楼的时候他已经迅速理好思路。他想着如果要带杨阿公去平阳县,两个孩子只能留在家里。
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的原因,梁暮秋不想麻烦厉明深,于是对梁宸安说:“冬冬,待会儿你和乐乐去栗阿婆家好吗,我跟阿婆说一声,你和乐乐在阿婆家住一晚。”
梁宸安抿着嘴唇,并不是很情愿,他想跟梁暮秋呆在一起。但梁暮秋语速飞快,神情也是罕见地严肃,梁宸安意识到事情或许很严重,便懂事地点点头。
“乖了。”梁暮秋摸摸他的头,没注意旁边的厉明深忽然朝他看了一眼。
杨思乐一听去医院,立刻慌了,再看到趴在厉明深背上不省人事的爷爷,眼泪便如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哭喊着道:“我不,我要跟我阿公在一起……”
“秋秋,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梁宸安立刻跟着说,说完就安静地看着梁暮秋。
梁暮秋感到为难,他带着杨阿公再带两个孩子,恐怕无法兼顾,然而时间不等人,一咬牙正要答应,就听厉明深说:“你带阿公,我带着他们俩跟着你。”
梁暮秋猛地朝他看了过去。
此刻正值晨昏交替,只余最后一丝天光,但足够梁暮秋看清厉明深。厉明深神情认真,并不是客套。
四目相对了几秒,他点头,道:“好。”
梁暮秋的车就停在小院外,厉明深将杨阿公背上车,让他侧身平躺在后座上。
他直起身,见梁暮秋正担忧地看过来,便问:“需要我在前面开吗?”
不知为何,梁暮秋笃定厉明深是出于担心他,想在前头为他引路。
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动起来,说:“没事,这段路我走过很多遍了。”
厉明深嗯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对他说:“不要着急,阿公肯定会没事,我会跟在你后面。”
梁暮秋的心又因为这句话奇迹般安定下来。他深深地回视厉明深的眼睛,说“好”。
等梁暮秋上车,厉明深才往旁边停着的那辆轿跑走去。
两个孩子已经自觉主动地爬上后座,梁宸安不仅自己系好安全带,也替杨思乐系好了。
两人坐在不算宽敞的后排,手紧紧牵在一起,眼巴巴等着厉明深开车。
从小梨村出来,梁暮秋握紧方向盘一路飞驰,时不时从侧视镜看一眼跟在后面的车。
道路不算明亮,时有黑暗处,路面也颠簸,梁暮秋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一路十分顺利,平时半小时的路程,梁暮秋花了二十分钟就开到。
车停在平阳县医院门口,巍峨的高楼矗立在夜色中,“中心医院”四个字亮起红色的灯光。
似曾相识的一幕叫梁暮秋心脏发紧。
他其实并不愿来这里,梁宸安平时生病,他都宁愿带小孩去远一点的岚城,倒不是因为岚城有韩临松和老主任,更多是因为梁仲夏就是在这间医院离开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梁暮秋迅速清空了头脑,打开后座的门扶杨阿公下车。
路上时杨阿公已经恢复了些意识,迷迷糊糊问梁暮秋这是要去哪儿。
梁暮秋哄他说:“带你去县城转转。”
厉明深也到了,车就停在梁暮秋旁边。梁宸安和杨思乐飞快从车上钻下来,一左一右护法似的紧跟在梁暮秋身边。
梁暮秋找到医生说明情况,接诊的医生立刻进行检查,不多时出来说应该只是情绪过激引发的脑部供血不足才会昏迷,没有生命危险,保险起见在医院观察一晚,再做个脑CT。
杨思乐吸吸鼻子,眼圈红了。
梁宸安拉了拉梁暮秋的手。
梁暮秋绷着的神经一松,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边一个地摸了摸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乐乐不哭。”
厉明深站在两步之外,沉默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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