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人的走位。
纪轻舟丝毫不怵道:“这床硬得跟钢板一样,怎么睡啊?”
“睡不了就出门沿走廊直走,左手第二间就是客卧。”
“少拿这套威胁我,我倒想去睡客卧呢,你家里人给机会吗?”
纪轻舟说完,注意到对面黄佑树的脸色发白,似乎很怕引起争端的样子,便还是缓和了语气,商量道:
“要不这样,我看这床也大得很,我们各退一步,床垫对折,铺一半行了吧?你我各睡一半,我肯定不越界。”
“倘若越界了呢?”解予安黑色纱带下的面孔不含一丝笑意,“过界的部分剁了?”
“嗬,这么凶残,好害怕啊!”纪轻舟半眯着眼,口气愈发轻佻。
“你放心,跟我睡过的都说我睡相天下第一好,不打呼不磨牙不说梦话,甚至不翻身,所以我肯定挨不着你。
“至于阁下么,据我下午观察,您的睡姿倒是挺变化多端的。
“我当时还纳闷,解长官以前当兵打仗不睡行军床的吗?这么翻来覆去的不会摔吗?”
话落,屋里陡然陷入寂静,连窗外路过的苍蝇都能感受到屋内空气的紧张。
沉默十几秒后,在四月天里莫名渗出一头热汗的黄佑树干笑了一下,对着解予安弱弱地叫了声“少爷”。
“铺一半。”解予安语气冰冷地吩咐。
“好好。”犹如得到赦免令一般,定格了许久的黄佑树连忙手脚麻利地将床褥对折,根据纪轻舟的眼神指示,铺到左半边的床上。
一边铺床,一边在心里感叹:真横啊,这位纪先生!
他自小在少爷身边服侍,从桃花坞的老宅到上海的大洋房,见过能治得住他家少爷的人屈指可数。
老爷的哥哥、已过世的解大老爷算一个,温文尔雅、擅长以柔克刚的沈医生算一个,老太太和夫人合起来算一个,别的真就想不出来了。
也不知纪先生能在这待多久,他若是长住下去,以后这洋房主人间的隐性地位,孰强孰弱,恐怕就得变天了……
铺完了床,待黄佑树出去,纪轻舟就从斗柜上找了本装订成册的上月报纸,准备睡前用来打发时间,顺便了解一下如今的时局。
本以为刚斗嘴输了,解予安会安分一段时间。
结果他刚摊开自己的那床被子,躺进被窝里,就看见解予安拿了本线装书过来,走到床边,准确地递到了他面前。
纪轻舟不明所以地瞥了眼封面,抬眉问:“不会还要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吧?”
“不识字?那按铃让黄佑树过来。”解予安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
“你放过他吧,一晚上跑了十几次。”纪轻舟认命地接过书籍。
解予安于是将手杖搭在床头柜上,脱了鞋,靠着枕头躺到了右半边床上。
斗柜上的那叠书是晚饭后黄佑树拿过来的,约莫是给解予安闲暇时读着解闷的。
纪轻舟拿报纸时大概扫了一眼,里边诗词、小说、散文集什么都有,但解予安偏偏就拿了本《庄子集释》。
纪轻舟翻开书页,心里有点忐忑。
对于繁体字,从千禧年代各种盗版影碟过来的纪轻舟自认还是有些信心的,但问题是文言文与白话文不同,用字繁复晦涩,很多时候没法联系上下文猜字。
再加上一些字词在现代也不常用,就导致纪轻舟翻开卷一,便发现有好几个字不认识。
他顿了顿,果断合上书籍,在解予安开口前抢占先机道:“这书有点深奥,不适合做睡前消遣,我去另挑一本给你念。”
说着就翻身下床,走到四斗柜前,把手里的《庄子集释》塞到了那两本用作装饰的《植物图解》和《动物图解》的下面,然后挑选起其他方便阅读的书籍。
《经籍志》、《经济学史》、《审判精神病学》,这都什么杂七杂八的……
“等等,这是《伪君子》?”纪轻舟抽出一本薄薄的书籍,翻了两页后嘴角不禁上扬,“嘿,还是法文原版的!”
对曾留学法国的他而言,看法文可比看繁体文容易多了,当即敲定道:“就它了。”
纪轻舟不容置疑地拿着书回来,途中顺便去关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的茶红色台灯。
在他重新躺到床上时,解予安闻见了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旁边飘来。
香气清爽中夹着少许的淡雅木质香,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果味,却令他无端联想到了将熟的蜜瓜清甜的味道。
睡前还涂抹香水,真是伶人男旦做派……
解予安不无刻板印象地想。
“你在欧洲打仗,应该会法语吧?能听懂吗?”
纪轻舟边问,边翻开了那印着大片法文印刷体的书页,“不理我?那我就当你会了。”
“开始了啊。”他微眯起双目,浏览过前几行的文字,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阅读:
“第一幕,第一场,是白尔奈尔太太和她女仆们的对话。
“白尔奈尔太太说……”
台灯醺人的光芒打在床铺的一角,宽敞的屋子里只能听见青年清朗的嗓音与书页翻动的摩擦声。
纪轻舟虽没有看过《伪君子》的演出,但在留学期间,也看过几场戏剧表演。
于是,为了增加阅读的趣味性,便故意地掐着嗓子按照剧中角色的语气读台词,自认十分有感情。
一幕结束后,纪轻舟拿起边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正想问问听众评价如何,一低头,却略微睁大了眼。
一旁,解予安不知何时解下了眼睛上的纱带。
他平躺在床上,眼眸闭合,纤长的眼睫自然地平垂着,在眼底覆盖淡淡的阴影。
完整的容颜既淡漠宁静,又摄人心魂。
“你的眼睛不是必须得蒙着啊?”仗着无人知晓,纪轻舟不掩目光地注视着他的脸,不觉偏移了话题。
“不可见强光。”解予安简略说明。
“奥。”纪轻舟轻咳一声,强行转回注意力,继续刚才话题。
“点评一下,我念得如何?”
解予安沉默稍许,道:“不愧为戏曲表演家。”
“嗯,”纪轻舟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评价中肯,算你还有点眼光。”
“那我接着读。”
纪轻舟认为他那句“戏曲表演家”是在称赞自己声情并茂的朗读技巧。
而事实上,解予安形容的却是他的音色。
纪轻舟的嗓音是很有质感的青年音,寻常交流只觉他国语标准,吐字清晰,某些时候可称得上是伶牙俐齿。
但此番他念的是异国语言,解予安听久了便觉特别起来。
不断变换的语调里,或是故意夹捏的、压低的嗓子里仿佛含着某种蓬勃的朝气,横冲直撞又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勾画出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形象。
解予安本想抓抓他发音上的失误,听着听着却反倒入神了,好似真的在看舞台剧般,有的地方甚至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往往这时候,他又会马上脱离情绪,拉平嘴角的弧度,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
《伪君子》的篇幅不长,尽管如此,纪轻舟也念了一个多小时,念得他口干舌燥的。
读到后期,别说感情充沛,连语气都消失了,跟念经似的。
最后一句结束,他喝了水便关了台灯,躺入被窝准备睡觉,压根没管旁边的解予安是什么状态。
今天这一日,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不仅肉.体疲惫,精神更是因长久的紧绷而倦怠。
可当他合起眼时,对亲朋好友的想念及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忧虑又纷纷涌来,折磨着他的思想。
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睡,纪轻舟无奈地睁开双目,准备抓个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他翻了个身朝向右侧,瞧着解予安在黑暗中朦胧的脸庞轮廓,小声询问:“我听说,你以前是在美国念军校的?”
托纪轻舟那一顿念经的福,解予安意识本已有些模糊,此刻听他突然出声,神志又顿然清醒过来。
沉静几秒,解予安耐着性子,平静地应了一声。
“那后来怎么去了欧洲打仗?”
“研习军事。”
“哦,相当于保研了是吧?”
纪轻舟给他的回答做了自我理解,旋即又问:“那你是怎么受的伤?被炮弹炸了?”
解予安没有回答,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些画面。
一些……
堆积扭曲的肢体、破碎西瓜般的头颅、粘稠的血与肉、肮脏拥挤的担架、空洞无光的眼珠……
没等到回应,纪轻舟当他是不愿回忆痛苦过往,就另起了个话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家人为什么叫你元元?”
“是不是因为‘予安’这两个字,念得快像‘yuan’?
“解予安,予安,元?”
“纪轻舟,”解予安嗓音里压着不耐,“你若实在闲得慌,就去找门口的警卫换个班。”
“你困了吗?对不起,我以为你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会睡不着呢。”
纪轻舟真情实意地道歉,说的话却像是在调侃他跟头猪似的睡个不停。
解予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再言语。
房间内的空气当即恢复了静谧。
新婚燕尔,娇妻在侧,老公却睡得像头死猪。
纪轻舟看着他的后脑勺,脑子里莫名闪过了这个念头。
随即他颇感寂寞地躺平身体,睁大眼漫然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直到盯得眼睛泛酸,才又闭上眼,尝试入睡。
柜上的机械座钟刚过八点时,解予安被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吵醒。
意识在灰蒙中缓缓恢复,背景音般的漱口声和水流声逐渐变得清晰,脑子转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妻子”在洗漱。
微微掀开眼皮,眼前依旧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唯有后脑至耳根部位持续的神经性疼痛提醒着他,当前不是在梦里。
盥洗室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解予安撑着胳膊,准备坐起,却陡地发现自己左掌乃至胳膊肘的位置都陷在了一片柔软被褥之中。
解予安愣了下,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
“醒了?”
梳洗完毕的纪轻舟将被水沾湿的袖口挽起,一出门就看见解予安黑发凌乱地坐在床上,似乎准备起身的样子。
“嗯。”解予安应了声,淡定询问,“几点?”
“不迟,八点而已。”纪轻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气。
倏然,他唇角一翘,转身看向解予安道:
“我说,您的睡相可真够惊人的,一夜摸了我七八次,要不是看你睡得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性骚扰了。”
听闻此言,解予安才恍然察觉,作为一个浅眠的人,自己昨晚竟然睡得很不错,一次没醒,一个噩梦也没做。
他摸索着拿起枕头边的黑色纱带,缠绕在眼睛上,面不改色道:“等会让阿佑收拾一间空房出来,你搬过去。”
“这就不必了,搬过去老太太也会叫我搬回来,何必折腾。”
纪轻舟扁了扁嘴,解予安平静的反应令他觉得很没劲。
思索了几秒,他忽的灵光一闪,提议:“要不这样,为了保证我们彼此的睡眠质量,干脆定个规矩。你超一次界限,给我一块钱,我也一样。怎么样,赌吗?”
“这是我的床。”解予安试图让他认清事实。
“两天前是你的床,现在可未必。”纪轻舟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沿坐下:“我们的关系闹上法庭去,别说你的床了,财产都得分我一半。”
“我们的婚姻受哪条法律保护?”
“所以你就能赖账了?堂堂解家少爷,前上校长官,如此不负责任?”
解予安沉默下来,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就在纪轻舟觉得无趣,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解予安突然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那木匣未上锁,他直接掀开盖子,点数了八个银圆,放到了铺着厚床褥的那一半床上,意思是愿赌服输。
“真给啊?”纪轻舟见状有点惊讶。
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嘲讽下某人百变的睡姿而已,没想真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
但既然对方给都给了,纪轻舟也就当是精神补偿收了过来,并送上一句奉承:“解少豪爽!”
尽管不是很了解民国的钱币制度,纪轻舟却也知晓,此时的银圆购买力是很强的,故而对解予安的这句奉承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解予安不予理会,将匣子放回了原处,好似完全不担心小金库的暴露。
收了钱,纪轻舟再看向解予安时,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果然,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护色。
随即,他颇感好奇地拿起一枚银圆举到眼前瞧了瞧,发现它的正面是一只衔蛇的飞鹰,猜想这应当是此时较为流通的墨西哥鹰洋。
八块大洋,这可是他在民国拿到的第一笔钱,得好好收着。
万一明天他就因为得罪解少太狠,被赶了出去,这可就是他的救命钱了。
纪轻舟将八个银圆仔仔细细地放进了斜挎包的夹层里,待解予安洗漱完毕,便发挥自己的导盲职责,带对方去衣帽间挑选衣服。
兴许是因为中式服装的包容度强,对尺寸要求不高,解家给解予安新做的衣服皆为长袍、马褂这些,且颜色大多素净,少有亮色或绲边。
纪轻舟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最后从折叠的诸多衣物中,选择了一件艾绿的暗纹长衫,再搭配一件鷃蓝软缎坎肩,作为清晨的外套。
里面则是一条薄丝绸的白色系带长裤。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在这方面耍什么花招,在纪轻舟递给他衣服时,解予安什么也没问,直接接过衣服,关上内隔间的门更换。
待解予安穿着完毕出来,纪轻舟又帮他调整了一下肩线和领口,旋即后退一步,视线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面露微笑满意地点了下头。
谁能想到呢?
前日他只是站在邱文信故居的老照片前暗自惋惜了一下,转眼这个模特就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打扮了!
这说明什么?
别随便对老天爷许愿,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以怎样扭曲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纪轻舟暗暗感叹着,转身走出门道:“走吧,去吃早饭。”
饭后,纪轻舟按计划同沈南绮一道出门,去服装店量体裁衣。
今日乘坐的是一辆美国进口的雪佛兰小轿车。
上车后,沈南绮摘下帽子,一面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鬓角的头发,一面侧过头,对纪轻舟的着装发出了点评。
“你今日穿得还可以,蛮时髦的,虽然有点不够正式。”
由于昨日被批评太过,纪轻舟今日稍微打理了下,穿了件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垂感休闲西裤。
衬衣的版型宽大,尽管他将领口纽扣全部扣上,又打了条灰黑斜纹的细长领带,看起来依旧松松垮垮,不像个正经人。
没办法,行李箱里的衣服大都过于休闲,他实在没什么可搭配的,今日所穿的已经是唯二能在这个时代穿出门的了。
至于纪云倾留下的衣服,那皱皱巴巴的粗布长衫,他连试都不想试。
“论时髦我可比不上您,方才在餐厅遇见您时,真叫我眼前一亮。”纪轻舟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回道。
或许是要出门社交的缘故,沈南绮今日特意画了眉毛,擦了口红,穿了套剪裁精良的长袖衬衣与长及脚踝的灰色细格纹A型裙,头上戴了顶深灰色的毛呢钟形帽。
她的衬衣是用雪纺绸制作的,领面贴了白色蕾丝,衣身柔白发亮的质感与她所佩戴的珍珠项链与耳环正合适。
沈女士昨日那身雍容华贵的旗袍马甲还印在他脑海里,今日突然换了身西式打扮,纪轻舟第一眼见到她时,确实有恍惚一阵。
“哪有什么时髦,我这衣服都是两年前做的了,早过时了。”
“经典的就是时髦,况且您身材好气质佳,越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在您身上越是美丽优雅。”
“你倒是会说话。”沈南绮被哄得高兴,笑着说道,“等会儿到了店里,让严师傅给你多做几身。”
“严师傅是您约好的裁缝?”纪轻舟表现得饶有兴致。
“他可不仅仅是裁缝,在洋服这块,他是一位艺术家。”沈南绮随口评价,见他好奇,便详细介绍起来。
“你来上海也有段时间了,想必听说过裕祥时装公司,它是上海第一家国人开的西服店,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严师傅就是裕祥的老板。
“严老板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做了三十多年的衣服,在上海裁缝界可谓是出了名的硬手艺,不仅经验丰富,在西服的裁剪制作上更是技艺精湛,连洋人都慕其名声,排着队地找他定衣服……”
相似小说推荐
-
和首富联姻后真香了(爱喝豆汁) [近代现代] 《和首富联姻后真香了》作者:爱喝豆汁【完结】晋江VIP2024-05-27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4946 ...
-
老公是影帝的好处(赛博电子鸦) [近代现代] 《老公是影帝的好处》作者:赛博电子鸦【完结】废文2025-02-16完结收藏1.2万简介:分手可以把他投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