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算上往返之期,是一年零三个月。”那位被他称之为李兄的年长文人站于一旁补充道。
“怎能忘了信哥儿的私人游历时间呢?”稍微感伤一阵后,骆明煊便又提起了劲来,嗓门高亢说道:“既然都大老远地出洋了,定然是要去周围游玩一番的,是吧,信哥儿?少说需要一年半吧!”
“行,那就给信哥儿一年半的时间!”袁少怀兀自下了决定,一本正经面向邱文信道:“信哥儿,十三年的秋季,我来码头接你,届时可莫忘了将你的《法兰西游记》带回来,正好给我们报纸再办一旅行副刊。”
“只怕带回来的是个《法兰西食记》吧?”
“诶呀糟糕,听闻法兰西美食不少,信哥儿你可别流连忘返啊?”
邱文信听着同事们调侃自己,也只是随和地笑着,并不反驳。
不远处,他的妻子和儿子站在行李旁,不声不语地望着他们。
“诸位,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站好,我们拍照留个纪念如何?莫耽误了信哥儿上船。”
照旧担任着摄影师职责的宋又陵,将照相机架在平坦路面上,朝他们喊道。
听见他的话语,大家自觉调整站位,面朝镜头,围绕邱文信站成一排。
刚站好位置,纪轻舟看见邱文信的妻儿仍待在一旁未过来,便朝那母子二人喊道:“夫人和小邱先生也一道来拍吧。”
他这般招呼了,母子俩显然也懂得他的意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邱文信抬起手朝他们招了招,那穿着旧式衣裙的矮个女子,才拉着几岁大的孩童走过来。
骆明煊和袁少怀等人见状,立即挪了挪脚步,让出位置,叫母子俩和邱文信站在一起。
纪轻舟注意到这站位,不禁神情恍惚了一瞬,一股时空错位之感油然而生。
那张照片里原本是没有女子和孩童入镜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张“与邱文信码头道别”的照片里,还将多出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来。
“站一排太挤了,站两排吧!信哥儿,带着你太太儿子往前走一步!”
宋又陵抬起头高声指挥道,“鞠兄、袁兄几个往信哥儿身后站站,小骆、解兄和纪兄,都站信哥儿旁边来。”
袁少怀察觉不对,边走位边道:“他们三个高的为何要站前边?”
“那还用说嘛,自然是因为我们和信哥儿关系好喽!”骆明煊说着,便抬起手臂搭上了邱文信的肩膀。
“奥,倒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拍照嘛,自是好看的站前边!”宋又陵笑呵呵地回复。
接着,他低头正色看向照相机,大声喊道:“诸位再靠拢一点,衣服头发稍微修整一下……”
骆明煊闻言,当即站直身体,整理起自己的领带和帽子来,还转头拍了怕纪轻舟的肩膀,问他帽子有没有戴正。
纪轻舟顺手帮他正了正帽檐,此时,码头上传来检票员催促乘客上船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瞧了眼。
他们背后,那艘名为“盎脱莱蓬号”的远洋邮轮正停泊江畔。
望见那熟悉的码头景象、高高堆起的货物与熙熙攘攘的路人,数年前在苏州邱文信旧居内看见的那张早已泛黄发旧的相片不觉浮现眼前。
想起当年的画面,他心中蓦然回荡起一股深沉的既亲切又怅惘的情绪,不禁转过身,看向身旁男子。
解予安今日所穿的正是一套经典款的衬衣西裤,出门前将头发梳理成了三七分背头,几缕额发为风吹落,松散地搭在额角眉梢上,连发丝垂落的角度都与那照片上的很是相似。
解予安注意到他恍惚游离的眼神,低声询问:“怎么了,离别感伤了?”
纪轻舟回过神来,凝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禁莞尔。
接着转头望向前方的照相机,口吻稀松平常地嘱咐:“等会儿,你记得笑一笑。”
毕竟以后是要挂上名人故居展示的。
待大家整理完毕,摆好姿势,在摄影师的指挥下,青年们脸庞上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稍后,随着一声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瞬亲朋好友相聚,离别前的喧嚣热闹、欢喜悲愁,皆在胶卷中定格保存下来。
送完邱文信上船,回到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解予安是下午一点的火车,从家中赶去火车站还要近一个钟头,因此时间较为紧迫,也来不及再好好吃顿饭。
稍微收拾下行李,休息个十几分钟,吃些简便的食物垫一垫肚子,便要立刻出发。
两人上楼到卧室后,解予安先去了趟盥洗室,做出门前的准备。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休息等候着,无意间扫过面前的小圆茶几,看见桌上那装着厚厚文件的牛皮纸袋,想着先帮对方收拾一下,好节省时间,便拿起一旁小手提箱里的公文包,准备将那文件袋收进去。
解予安此次回来只住一晚,也就没有带衣物,他的行李格外简单,手提箱里除了那些零碎的随身物品,唯有这公文包是最大件的行李。
而这黑色的皮革公文包,还是自己当初在对方准备去南京工作的时候送他的。
用了近三年了,倒是依旧锃光发亮的,保养如新。
这下可好,等解予安回来上海从商了,还能接着用。
纪轻舟这般悠然思索着,打开皮包,拉开夹层,正准备将那厚厚的文件袋塞进去,倏然目光一滞,瞧见这包袋夹层内还单独存放着一份文件。
那文件横向摆放,正上方标题位置,赫然印着三个大大的墨字——“委任状”。
盥洗室传来脚步声响,纪轻舟却是毫不顾忌,放下文件袋,直接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这纸上通篇无标点的繁体扁体字,纪轻舟一眼扫过,只觉密密麻麻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底,但那起头的“陆军部”、“委任书”几字,他却是看得异常清晰。
正于此时,解予安整理完毕,拉开盥洗室门出来,一抬眸,便见对面沙发上,青年面色冷然拿着一张纸页,不苟言笑开口:“解予安,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如非必要, 纪轻舟真不想在这种即将分离道别的时候冲着对方发脾气。
但看到这张委任状,想到解予安又瞒着自己,接下这等危险职位, 他心里便骤然冒起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来。
解予安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见他手上所拿的东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封委任书。”他语气平缓温和地说道。
“我认得字。”纪轻舟将那张委任状拍在桌面上, 仰起脸看向身前衣着整齐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上次是瞒着我去南京,这次是准备一个人悄悄去北京当大官了?”
他方才仔细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 才发现这上面写的什么指挥部指挥官的职位, 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会,我已决定回信拒绝。”
解予安半蹲下身来,凝视着青年的双眼, 坦然回道, “我从未想过去北京, 也不想做官。”
这委任书上的职衔的确是一个好位置,如若有机会, 两年内说不定可晋升少将,但解予安心底知晓, 京城不是个好去处, 多方势力,龙蛇混杂, 稍不留意就容易没命。
假如他在上海没有其他牵挂, 只身一人想要闯荡事业,或许会赴任一试,但现在么……他则是考虑都未曾考虑过。
之所以没有把此事告诉对方, 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以免纪轻舟多虑,便索性没有开口。
纪轻舟张了张唇,一口火气还未发出来,又被解予安淡然镇定的话语压了回去。
旋即他察觉不对,拿起那张纸又仔细瞧了两遍,尤其是底下那两道潦草的签名和红色的盖章,怎么看都觉得它不像是一份普通的委任书,倒像是不容违抗的任命书。
“这事,写个信就能解决?”他怀疑地挑起眉角。
解予安稍作停顿,道:“解决不了,也会有人帮我摆平,别担心。”
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反而更为担忧,盯着他似问非问地说:“谁帮你摆平,你爹的手伸不到那去吧?那是……南京那边的人?”
解予安与他相视了几秒,没有吭声,接着拿过他手里的纸张随手一折,放进了公文包里。
但他的无言也代表着一种直白的回答。
纪轻舟不禁蹙起眉来,心怀不安问:“你没有牵扯进去吧?”
此刻,邱文信已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邮轮,他便彻底没有了能确保对方安危的底牌。
之前觉得顶多再过两个月,等这一期的军校学生毕业,解予安便会回来上海,之后不管那些人怎么争斗,也与他们无关,因此不怎担忧。
哪知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张委任状来,叫他立即提起了警戒之心。
但仔细一想,此事也不奇怪,如今这年代,但凡留洋归来的皆是受人争抢的人才,解予安既是西点毕业,受伤退伍前仅二十岁年纪已是上校军衔,足以证明其天赋实力。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眼睛才复明不久,便收到了南京军校的总教官邀请,而今学校职位还未卸任,又拿到了北方陆军部盖章的委任书。
这不恰恰说明了,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的状况,想要将这块香饽饽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去吗?
解予安微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头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拍着,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道:
“我仅在学校教课,能牵扯进什么?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教课的学校可不是什么普通学校,”纪轻舟回道,“你的同事、你的上级,甚至你的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那我也只是个教官而已。”解予安平静说道,“你别想太多,再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说着,拇指摩挲了下青年细白手指上那耀眼锃光的戒指:“等我回来,就结婚。”
“你少立这种……”
纪轻舟话到一半又止住,发现自己竟连这等话语也不敢多说,一旦往这个方向深想,心里便惴惴不安。
他倒不觉得解予安会在这种事上骗他,骗这一时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怕有时候人太有用反倒惹来忌惮,而欠了的人情也往往是要还的。
他越想越是眉头紧蹙,拥有着后世过多的信息干扰,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阴谋论来。
解予安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他又不知脑补什么开始钻牛角尖了,抬手抚了抚青年的眉心道:“小事而已,不必忧虑。”
纪轻舟也知晓过多担忧无用,微抒了口气,劝慰自己,好歹解予安不打算接这委任书。
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这正是影响他命运的关键转折呢?
想到这,他心底稍微放宽些许,朝对方道:“你还是尽快回来继承家业吧,不是都说商场如战场吗,你回来给我开工厂,也相当于换个战场发挥才能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声,接着唇边牵起些许笑意,补充:“还要给你在外滩买栋楼。”
“吹牛的话就别说了,做不到怪丢人的。”纪轻舟轻嗤了声,瞥开了目光。
他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也不反驳,仅是抬着眼睫,静静注视着他那略带弧度的黑发下俊俏生动的眉眼,眼底漾着柔和的眸光。
纪轻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语,便挑了下眉:“看什么,不服气?”
“生气也漂亮。”解予安难得话语直白道。
“啧,你口味怪特殊的。”纪轻舟别有意味地扫了他两眼。
接着抽出手看了眼腕表,见时间不早,便站起身来道:“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抱一下。”
解予安跟着他站起身来,闻言便抬起手熟练地将人揽进了怀里。
鼻尖掠过薄荷与月桂的清甜香气,令他不由得搂紧了青年的腰身,手臂紧贴着他的身躯,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体肤温软。
片刻后,他侧过头吻了吻青年的耳朵,确认道:“今日不去上班?”
“嗯,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纪轻舟在他耳畔回道,嗓音里仍带着些怏怏不快的慵散。
“那下午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
解予安修长的手掌贴着青年脊背缓缓上移,包裹着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着,似在汲取那肌肤的温度。
安静拥抱了几秒后,他话语沉静地开口:“你生日那时,可有时间去南京?”
“我生日,几号啊?”
“下月九号。”
纪轻舟不必刻意回想行程也知道下月多半是没有空闲的,嘴中却道:“也许有空吧,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嗯。”
“奥,那行呗。”他双臂环绕着男人的肩膀,将下巴往解予安颈侧贴了贴,漫然回应道:“那我尽量抽时间去看看你,还有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解予安唇边牵起浅浅的弧度,口吻恬淡道:“那便说好了。”
虽然答应了解予安下午安分在家休息不去工作,纪轻舟却未说晚上不出门。
送解予安去火车站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阵,傍晚六点,又换上一身整齐靓丽的礼服,前往卡尔登饭店参加一场社交晚宴。
这场宴会的举办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南绮。
由她一手创办的农业专业学校,校舍在两个月前便已竣工,即将正式开始招生,为了拓宽学校名气,吸引师资力量,并拉取更多的钱款资助,她最近一直在积极地参加并组织各种社交派对。
而纪轻舟作为这所学校的资助方之一,自然也希望她的学校能够办好,只要有时间,凡沈女士组织邀请他参与的活动,他都会去。
夜幕时分,卡尔登饭店的大华舞厅内灯光璀璨,酒液鲜花的芳香与精致奢华的晚装填满着整个会场。
纪轻舟今日穿了套廓形宽松优雅的浅灰色银丝斜条纹西服,搭配白色的绉绸衬衣与黑色的尖头皮鞋。
柔软而垂坠的衬衣领口敞开外翻,锁骨上点缀了一条细细的碎金项链,柔白的衬衣面料与闪烁的金色项链,衬得那颈项肌肤愈发的皓白如玉。
领带同样是米白色的绉绸制作,仿佛浑然一体般垂落在衬衣门襟处,扣着金色腰链的皮带勾勒出窄瘦的腰身,显现出一股别样的风流魅力。
沈南绮见到他时,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感叹道:“不得不说,你本身便是你这个时装品牌的最佳模特。”
纪轻舟从侍者的托盘中拿来一杯起泡酒,扬唇一笑道:“但我做的多是女装。”
沈南绮脑中不觉想象出他穿着裙摆夸张的女裙走上舞台的模样,接着急忙撇开思绪,岔开话题问:“听闻元元昨日回来了?怎么也不回来吃顿饭?”
“原本是想要去的,但你们昨晚不是去参加宴会了吗?”
“奥,对,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都忙糊涂了……”
正说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挽着他年轻的妻子走到二人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解太太,听闻您最近又建了所新学校,可真是吾辈楷模呐。”
“哪里,齐老板向来热心教育,您捐建的学校、培养的人才也不在少数,我们推行教育,可离不开你们实业家的支持。”沈南绮客气地笑了笑道。
对面男子似觉心底舒坦地微微点了下头,旋即目光一转,瞄准她身旁的青年问:“这位是?”
“我的外甥,纪轻舟。”沈南绮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又对纪轻舟道:“这位是青州造船厂的齐老板,还有他的太太。”
“奥,您就是纪先生,早有耳闻。”齐老板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了握手。
尔后微眯着眼眸看着青年说道:“前阵子京城有人模仿您办了场古今服饰展览,纪先生可有听闻过?”
“听说过,我还收到了邀请函,不过公事繁忙,很遗憾没有到场。”
“那您幸亏没有专程跑一趟,这时装表演我去看了,北京终归是国之中心,传统底蕴太过深厚,古今服饰展览,仅看到了古意,而无今之新颖美感。”
齐老板委婉却不客气地评价道,旋即话锋一转:“听闻您过一阵也准备办时装展,不知我同我太太,可有这荣幸问您要得一张门票啊?”
“齐老板太客气了,”纪轻舟一派笑吟吟地接道,“您和夫人对此有兴致,我高兴还不及,届时一定会给您发邀请函的。”
听他这般承诺,齐老板似觉心满意足,随即和沈南绮寒暄客套两句后,便带着妻子去同下一个目标结交。
沈南绮等他们走远后,才抚了抚额角的发丝,调侃身旁青年道:“你如今可真是远近闻名了,他说不认识你,却像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纪轻舟抿了口起泡酒,低声回道:“那还是托了施小姐的福,我也不想总上八卦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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