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回头看了眼黄佑树,见对方提着行李跟在后方,什么也没听见,这才凑近低声反击:“你也一样。”
“嗯?什么我也一样?”纪轻舟一副纯真的口吻反问,“我说你唇色粉呢,你想哪去了?”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我所指也是唇色,你以为呢?”
“好好好,我真信了。”
“……”
一路侃着废话,来到了火车站的大门外。
夕暮时分,皎洁月亮已经升起,低垂的暮色中却仍残留一抹晚霞。
蓝调时刻的光线下,可见道路旁停着一排的黄包车,还有马车、驴车和四轮推车,汽车偶尔才可见一辆。
“接下来怎么走,坐小火车去市内?”
纪轻舟凭着自己上回的经验询问,随后就被解予安带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摩托旁。
“哇,这叫什么?”纪轻舟不由被这常在影视剧中看见的军用摩托所惊讶,“挎斗摩托车?”
“嗯,边三轮,问学校借的。”解予安简言回道,伸手从黄佑树手里接过他的行李,放到摩托车后方用绳子缠绕固定。
接着用眼神示意边车座椅,对纪轻舟道:“坐上去试试。”
不必他说,纪轻舟已经跃跃欲试地坐到了摩托旁的位置上。
这边车的座椅虽说包了皮革,但还是硬邦邦的不怎舒适。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他依然很是兴奋,伸长腿斜倚在靠背上,朝着解予安一扬下巴道:“上吧,解教官,带我骑摩托兜风。”
“你好好坐,坐稳了。”解予安不怎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见他规矩地坐正了身体,这才跨到摩托上,握着车把手准备发动引擎。
黄佑树见状急忙出声询问:“少爷,那我呢?”
解予安侧过头来道:“你乘火车至城内督署站,在附近汉府街寻家旅馆住着,那离我学校较近,有事可去学校找我。”
“八号那天早晨来火车站跟我会和就行。”纪轻舟转过了身来补充道。
听见一旁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朝黄佑树挥了挥手:“当公费旅游吧阿佑,好好享受假期,再见!”
“可是……”
眼看着那辆三轮摩托驶上马路,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黄佑树提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愣愣地呢喃:“我是第一次来南京啊。”
约莫八点过半时,随意在一家夜宵馆子吃了碗面做夜饭后,纪轻舟来到了解予安曾在信上描述过的他在南京租住的公寓房。
“果然是阁楼层,有点矮啊,但装得还蛮不错的。”
放下行李后,纪轻舟在这不算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据解予安所言,这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听闻他想要租房后,推荐的西式小公寓,原本是一栋英外交官的私人寓所。
这房屋一二层都已出租给附近的大学工作者,三层虽是阁楼房,内部却也装潢得十分舒适。
打开房间门,是一间二十平的客餐厅,倾斜的天花板下放着一套皮质弹簧沙发,沙发对面的黑色钢窗前,则是一张既可以做餐桌也可做书桌的樱桃木长桌。
客餐厅的东侧开着一扇房门,通向储物间,西侧则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
卧室空间不大,床顶倾斜的天花板衬得屋内光线有些压抑,不过床前却有个小阳台。
清亮的月光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窗格洒落在深木色的地板上,室内环绕着阳台外树梢上传来的啾唧虫鸣。
“还有浴缸呢。”
推开盥洗室门,开灯瞧了眼,看见里头那洁白的陶瓷浴缸,纪轻舟便觉自己浑身累得散架,急需泡个热水澡缓缓。
“我先洗澡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虽是头一回来住,纪轻舟却俨然像是进了自己家般,毫无生疏感,直接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打了声招呼就拿着衣服进了盥洗室。
解予安跟着进去帮他调了下浴缸的水温,接着便进了隔壁的卧室去铺起床来。
他独自居住,睡的都是硬床板,天热时就直接铺张席子,这一个多月都是这么睡的。
但知晓纪轻舟会来住,购买家具时,他就特意备了床棉花床垫,崭新地存放在衣橱里许久,这会儿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夏末秋初,残暑未消,即便入了夜,躺在垫有棉花的床铺上依旧感到有些燥热。
但纪轻舟着实困顿疲倦,泡完了澡,浑身软绵绵的,往枕头上一靠,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则是被背后紧贴的炙热温度给闷醒的。
寂静昏暗的屋子里仍散落着月辉的光芒,约莫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一段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纪轻舟睡意朦胧间抹了把自己脖颈上的汗液,才发觉本就系得松垮的睡袍衣带已完全散开。
一侧衣襟都已被扯到了肩膀处,后颈上喷洒着男子炽热的呼吸,间或有温柔轻吻细密地落在颈侧。
他稍稍清醒过来,却未发出动静来,想看看解予安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做些什么。
结果这家伙还真是正经得很,除了从背后亲一亲他,就只是搂着他的腰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睡觉而已。
只不过老实的是解予安,小元宝却显然不像他主人那般思想规矩。
纪轻舟闭着眼眯了会儿,很快就憋不住轻轻地笑了声,嗓音略低哑道:“要不你还是做点什么?时不时地硌我一下,叫我怎么睡。”
解予安听他忽然出声,似乎也不觉奇怪,约莫早已从他呼吸频率的变化中判断出他已醒来。
闻言就贴着他耳畔,平静开口:“安分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你求我也无用。”
“那可不行哦。”纪轻舟翻过身来平躺,语气懒洋洋道:“明天我得去分店那边视察,后天就正式开业了,还有些别的工作,也待完成。”
“你来这,还忙工作?”
“不然呢,我都说了我是来出差的,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吗?”
纪轻舟掀开眼帘,抬手摸了摸他光洁的脸颊,故作调谑道:“你只是我养在外边的小情人,我家里可是有正宫的,最多出差过来跟你睡个觉,别总想这想那的要求太多,摆正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解予安配合问道:“那正宫是谁?”
“怎么,想逼宫上位?”纪轻舟轻轻咋舌,“你要是给我怀个孩子,那我考虑考虑。”
“……”
“怎么不说话,早年征战伤了身,怀不上了?”
解予安握住他抚摸着自己侧脸的右手,从脖颈缓缓下移:“我看你还是不够累。”
纪轻舟当即抽出了手,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睡觉了,晚安解元元。”
解予安似低笑了声,揽着青年的身体往怀里按了按,亲吻了下他的后颈,用仅限两人听见的静谧嗓音道:“晚安,轻舟。”
翌日, 清晨醒来又是晴空万里。
当纪轻舟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皮,从窗台的轻薄纱帘中望见外边的朦胧树影时,解予安早已起床去上班了。
他们军校的早操时间是六点四十分, 看过不知多少份流水账信件的纪轻舟,对于解予安的工作行程很是明晰。
他披着件睡袍,到隔壁浴室洗漱了一番。
出来时,扫见樱桃木桌上放着份早餐面包与玻璃瓶装的牛奶, 便面对着窗户,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了下来。
拿起夹着火腿片的面包咬了一口,纪轻舟才注意到餐盘下面还压着张字条。
微微泛黄的纸条上, 熟悉的钢笔字迹从上至下写道:如要出门, 抽屉有地图。午时归。
“都强调‘午时归’了,不就是叫我在家等你的意思。”
纪轻舟嘀咕了一句,随手将纸条搁到了一旁, 靠在椅背上, 边吃着面包, 边无聊地扫视起桌上的东西。
昨日购买的茉莉与丹桂,被某人用倒了清水的陶瓷瓶插着, 摆到了桌子一侧,橙红色的花朵零星散落在桌面上, 散发着幽幽香气。
他目光从那洁白莹润的茉莉花上掠过, 转移到了桌角整齐摞着的那一堆书籍报刊上。
在那一叠报纸的中央,夹着一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杂志。
纪轻舟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一瞧封面, 果然是他们《纪元》杂志的九月刊。
这期刊发行也才三日,听闻在上海都很难买得到,也不知解予安是托谁弄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杂志, 将其放到了一旁,接着又无所事事地将那一叠报纸拿了过来。
本想找个有意思的本地报打发时间,结果翻了几份,发现摆在这的多是上海的报纸,且或多或少都载有关于他时装发布秀的消息。
“啧啧,解元宝啊……”
纪轻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旋即摊开了一份前几日的沪报,慢悠悠翻着报纸吃完了早餐。
将餐盘洗净收进桌旁的橱柜时,时间也已九点过半了。
见外边阳光正好,纪轻舟便拿上画本和铅笔,搬了张靠椅,坐到了卧室与阳台之间的交界地,如此既能欣赏风景,又能恰好避开刺目的光线。
这阳台围栏是半人高的白墙,墙外有一棵甚为繁茂的银杏树,再往外则都是人家的屋顶瓦片了。
纪轻舟慵散地仰着脑袋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室外微凉的清风,接着就打开了画本,开始发散起思维。
十月刊,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纪轻舟预备在下期杂志上推荐的流行色正是金色。
由此延伸,推荐的时尚单品、时装搭配和主推面料等,多少也要与之沾点边。
恰好此次来到南京,他的计划之一就是逛一逛这边的绸缎庄。
九月刊的内页插图主推面料是四经绞罗,不仅制作了那件紫藤萝旗袍拍摄印制彩图,也专门在后页为此织造工艺做了详细的采访介绍。
而因知晓自己这个月会来南京,十月刊的推荐面料,他上月就已同解良嬉谈好,定为南京云锦。
不过这一次要定制面料制作服装显然是来不及了。
自清朝覆灭,南京云锦因为失去购买主力,业已走起了下坡路。
本就是寸锦寸金的料子,织造困难,数量稀少,尽管有提前打招呼让骆明煊帮忙留意一番,他也未抱有太大希望,只想自己但凡能够花钱买到,就算是结局圆满。
至于花色适不适合做衣服倒不怎重要,那色泽绚丽、灿烂如云霞般的面料,即便是作为一块简单的披肩,用来搭配素色的旗袍或款式修身的小礼服,就已足够出彩。
如此想着,他便手握铅笔,在空白的纸页勾画出一个穿着长款收腰旗袍的高挑女郎来。
面料的话,既然是秋冬款,可以采用真丝绒、天鹅绒,抑或在秋季上新的旗袍新款中主推的灯芯绒。
既然是与华丽的云锦相搭配,那低调奢华的黑色金丝绒旗袍或许更为合适。
但只是一件黑色旗袍又未免过于严整素净。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抬头望向阳台围墙外的高大银杏树。
九月初旬,秋天的气息还未染树梢,整树枝叶仍是葱葱茏茏的,蓊然森茂。
纪轻舟漫然思索了片刻,随即低头,在旗袍的侧边裙身绘制上了一枝垂落的银杏枝叶。
这些图案倘若全部用金色丝线填充绣制,未免又过于醒目,他便在一部分叶片中画上了放射性的镂空,改成了一个个疏密有致的折扇图案。
将旗袍绘制完毕后,暂时空出披肩处的花纹,纪轻舟又翻过一页,画起了时装图稿。
跷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打了两幅线稿,时间不觉临近正午。
头顶的太阳光线逐渐挪移至阳台门前,温度愈发炽热起来。
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收起了画本起身进屋。
正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挑挑拣拣地拿了份报纸,准备躺到沙发上看会儿报消磨下时间,就听见钥匙开门声倏然响起。
他转头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开启,解予安同昨日那般穿着身卡其衬衣裤,手里提着三层的竹木食盒走了进来。
“回来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注意到纪轻舟仍穿着件真丝睡袍,显然未出过门,眉眼神色略有柔和。
接着便关上房门,更换了拖鞋,将食盒放到桌面上道:“饿了吗?坐下吃饭。”
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盘的主食和点心来。
有五颜六色的糕团小点,一份鸡丝面,一份熏鱼面,还有卤牛肉、麻油干丝、五香豆之类的小菜。
“从哪来的这些?”
尽管两个多小时前才吃过早餐,但冰冷的白人饭吃进胃里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感。
此刻看见这卖相不错的面条与小菜,纪轻舟又觉腹中饥饿起来。
当即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干丝送进嘴里,用凉菜开开胃口。
“自然是酒楼买的,食盒也是酒楼的,吃完了送回去就行。”解予安回着话,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端过纪轻舟挑选剩下的面碗,他拿起筷子,却暂时未伸进碗里,侧头注视了会儿身边的青年,见他吃得还挺香的样子,才唇角微露笑容,从容地用筷子夹起了银丝般的细面。
一餐简单的午饭结束,纪轻舟端着解元宝沏的元宝茶,坐到沙发上喝茶休息。
见解予安收拾完碗筷后,也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沙发上来,他刻意看了眼手表时间,提醒:“你还不去上班?快到上课时间了吧?”
“找人调课了,在家陪你。”解予安语气平静回应。
纪轻舟略感诧异:“不是说明天再调休吗?”
“后天也调了,已征得上级同意。”
“啊?你这也太夸张了,一年也就半月的调休时间,一下就花了两三天。”
纪轻舟放下茶杯,斜倚在沙发扶手旁,踢了踢他套着袜子的脚踝,“就这么想我啊?”
解予安伸手握住他的足踝,抬起他的腿放到了自己膝盖上,默然没有回应。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夸张,但上午在学校,每每想到纪轻舟独自待在出租房里,便总不由自主地走神,既然无心工作,就索性找理由跟同事换了班。
纪轻舟见他不开口,心忖对方这假期调得夸张,也有自己决策失误之缘故。
难得来一回,却要在星期日坐火车回去,毕竟周一还得去裁缝学校上课,但解予安却只在周末才有整日的空闲,他若不调休,他们就只能做夜间情侣了。
下回再来这,还是自己找泰勒先生将周一的课调一调吧。
纪轻舟心下这么打算着,支起了一条腿搁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看着他问:“那我们下午做什么,出去转转闲逛一下?”
解予安暂未回答,视线掠过他修长的双足与松散睡袍下的风光,也不敢多瞧,转而问:“你可还要去分店?”
“顾楼街离这远吗?”
“不近,骑车半小时。”
“那也不远嘛。”纪轻舟下意识判断道。
话落,他看到解予安嘴唇微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静默中含着几分渴求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半个钟头的路程是挺远的,来回一小时了呢。”
纪轻舟立即明白了他的眼神暗示,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明天正式开业去看一看便罢,我相信骆明煊可以自己应付的。”
“嗯,那既然不去,”解予安眼睫微垂地注视着他,低沉清冷的嗓音犹豫地开口,“你,可想吃小男孩?”
“哧,你算个屁小男孩啊!”
纪轻舟顿然失笑,用支起的那条腿踹了踹他的腰侧道:“换班在家就为了睡我是吧,你还要不要脸了,嗯?解元宝?”
解予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作乱的左脚,与右腿一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既然话都已说出口了,意料之中的调侃奚落也遭受了,就索性带着满脸的薄红,趁着青年不备之时,倾身将人横抱起来,大步迈进卧室,放到了厚实柔软的床铺上。
垂落着米色纱帘的阳台门外依旧艳阳高照,连续数日持续高温,到了下午,天气愈发闷热起来。
约莫视野狭隘的房间与燥热的天气总是催生情愫,交叠时的大汗淋漓反倒令人失迷沉湎。
反反复复间就闹腾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赤着身裹着条被子,精疲力竭地趴在枕头上,合着眼眸,闷声不语。
也不知某人是工作以后加强了体力锻炼的缘故,还是这一个多月太久没纾解给憋得,本就充沛的精力愈发旺盛得吓人了。
其实他很享受也很喜欢同解予安做此事,但过高频率过于强制性地进行,就反倒有些难受了。
直到此刻,休息了大半个钟头,依旧有种虚脱得直不起身的感觉,从后颈到指尖泛着麻痹般的酥痒。
比起他的疲倦,解予安倒是依旧精神爽朗,还有心情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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