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纪轻舟所做的皮包像是专门为他上班准备的公文包,既可单肩背也可手提,又是使用头层牛皮所做,锃光发亮的,一看便容易在火车里遭扒手。
不过对方既然提了,他还是特意打开箱子,将包拿了出来,准备等会儿出门背上。
纪轻舟接过背包,将自己准备的一些旅途用品,有条不紊地塞进了他的背包:“清凉油,卫生纸,茶叶,还有点坚果小零嘴。你这一趟到站估计都晚上了,等会儿出门了,多少买点面包水果带上,免得饿着。”
此时的火车时速还是挺慢的,从上海北站出发,到南京火车站,少说要八个钟头。
再加上中途停站的时间,兴许要十个小时以上。
坐一整天的火车,即便对方买的是头等座,也挺折磨的。
解予安还真未考虑那么多,只是坐一日火车而已,途中看看书报,睡个一觉,很快就过去了。
但看见青年给他准备的一项项小物品,心里仍是颇感柔暖,唇角微抬地“嗯”了一声。
“到了住哪啊?”装完了行李,纪轻舟就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抬起两条腿搭在茶几上问。
解予安重新将箱子合上,回答道:“学校那边安排了饭店,暂时住在法公馆。”
“奥。”纪轻舟似不在意地随口应了声。
垂眸凝视着他的动作,故作冷淡地开口:“钱包记得放进包里收好了,尤其是我的相片,好好存放,回来后指不定就靠相片回忆我了。”
和邱文信谈过后,对于对方去南京工作一事,他的态度其实已有些松动。
但以他对解予安固执性子的了解,倘若直接提出,让对方干两年就回归家庭,解予安多半不会答应,便还是决定先摆摆态度。
有了更严酷的对比,这小子才懂得什么叫做适当的妥协。
解予安听闻此言,果然动作一滞。
接着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干什么?”纪轻舟仰头看着他的动作,见他面色不愉,下意识想要躲闪。
奈何早起时的肢体反应迟钝,还未等他躲避,整个人已被对方抱了起来,温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解予安坐在沙发上,双臂交叉环绕在青年身上,从背后搂着他。
面颊贴着后颈,亲吻了下衬衣领口内白皙的脖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想把你装进去,一块带走。”
“哦。”纪轻舟应了声,很是扫兴地接话:“那你只能把我杀了,大卸八块塞进去。”
“……”解予安无言片刻,有些气闷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纪轻舟又看了眼那不大的手提箱,刻意转移注意补充:“分尸了也装不进,就看你更喜欢我身体哪个部分了。”
说罢,他等着解予安给反应,却半晌没听到对方言语。
纪轻舟忍不住回头,便见男人正眼神静默地注视着自己,平垂的眼睫下,漆黑的眼珠一寸寸地扫过他的身体皮肤。
“什么眼神,你不会真在考虑吧?”他咕哝问道。
解予安对上他明澈漂亮的眼睛,又不禁心脏怦然地搂紧了手臂,口中却平静地应道:“嗯,想好了,我决定把你脑袋带走。”
“脑袋?理由呢?”
“可陪我说话。”
“哦,这样啊,”纪轻舟促狭地笑了声,“我还以为……”
“嗯?”
“不说了,你的癖好太瘆人了,反社会分子,不能跟你过了。”他说着,就推了推他的胳膊,挣扎着想要起身。
解予安仍是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口吻淡淡地为自己叫屈:“不是你先提的?说不过又怪我。”
“我说不过你?”纪轻舟侧过头来,正想要同他理论,男子就抓着这一刻时机,抬手捏着他的下巴,仰头亲吻上他柔软的双唇。
直到将青年嘴唇亲得水润殷红,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对他脸颊的桎梏。
喉结滚动了下,问道:“真不跟我去?这么舍得我离开?”
“去不了,忙着呢,”纪轻舟稍显心虚地偏过了头,“有两个专程从京城来找我做衣服的,今天就要看稿了。”
“那就乖乖在家等我。”
明明时间已有些紧迫,解予安却还是不紧不慢抱着他咬耳朵,耳鬓厮磨间,低沉的嗓音警告道:“别想着跑,你跑不了。”
七月的第一天, 已彻底出梅。
一早起来,纪轻舟拉开窗帘时,险些被久违的灿烂朝阳闪瞎了眼睛, 就知晓盛暑已来临。
前一天才送走了解予安,今日便轮到了他自己收拾行装去南京。
毕竟只出门三日,他带的行李比解予安还要轻便。
身上穿了套平时的上班装,又往新买的手提箱里放了一套睡衣、一套换洗的衬衫西裤, 几样基础的洗漱用品,背上斜挎包,便直接出发了。
骆明煊所买的火车票同昨日解予安乘坐的是同一班, 上午八点发车, 到南京约莫是下午六七点钟。
订的是头等车厢的座位,三人一个包间。
不知是睡眠不足的缘故,还是近段时间太繁忙导致的身体素质下降。
纪轻舟刚上车时还觉得挺新鲜, 想着十个小时的火车虽久, 但路上同朋友聊聊天、看看风景, 半天也就过去了,下午就读读书报、画画图稿, 消磨些时间,总不至于太难熬。
结果才坐上两个小时火车, 他就已经被耳边持续不断的轰鸣声震得头昏脑涨。
画本从包里拿出来, 还未翻开又塞了回去,一点工作心思也没有。
幸好骆明煊对此已有一定经验, 特意带了副扑克牌来, 三人便开始玩起了斗地主。
整个行程,除去吃饭喝水上厕所,一直在打牌。
这一路的火车坐得纪轻舟感觉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震烂了。
当暮色苍茫, 火车终于驶入南京站时,他整个人已软成了一团棉花,走下车时腿脚虚浮,比上了一天的班还疲惫。
而偏偏骆明煊所找的旅店又在秦淮河一带夫子庙附近,距离火车站有好一段距离,故刚下火车,又得换乘市内小火车,直达终点站为止。
在站台等待今日最后一班的小火车时,望着被月光笼罩的萧然夜色,纪轻舟又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后悔起自己的决定。
此时的车马着实是颠簸又缓慢,倘若每次来回上海和南京,都要折腾这么一遭,他怀疑自己同解予安一旦分居两城,一年可能都见不到几次面。
这么一来,分手不是迟早的事吗?
“等到了终点站,距离旅馆便不远了,步行约莫就十分钟吧。”
耳畔忽然响起了骆明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焦虑情绪。
纪轻舟半垂着眼睫,侧头看去,便见穿着一身世纪牌棕色衬衣与西裤的男子一改清晨那朝气蓬勃的模样,蔫头耷脑地坐在皮箱上翻看地图。
约莫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骆明煊仰起头来,顶着满脸的倦意,撑着眼皮朝他说:“我已是腰酸背疼屁股痛,累得走不动道了,届时就叫辆黄包车过去旅店吧。”
“十分钟的路还要坐车?看不出来,你这么菜啊。”纪轻舟淡笑着说道。
固然他自己也觉得疲惫,但比起骆明煊此时的状态来,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不过他们三人中,体力最好的还要数祝韧青。
年轻人看着一副清瘦恬静的模样,却分外有耐性,一整日下来,一声抱怨也没说过,上下车都帮他先生提着行李,很是有劲道。
而据祝韧青自己所言,这是他第一次乘坐火车,所以特别的新鲜。
想到这,纪轻舟又转头看了看伫立在他右手侧依旧精神奕奕的青年,咋舌轻叹:“还是小祝厉害,到底是年轻小伙啊,底子好。”
骆明煊闻言,不由得接话道:“我也年轻啊,我才二十岁。”
“哦?你真是二十岁啊?”
“你这话是何意?我还能谎报年龄不成,你去问问元哥,我是不是戊戌年生人?”
纪轻舟兀自笑了笑,没与他争论。
他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倏然有些感慨,怎么他来了民国,关系交好的男子一个比一个的年岁小。
就连信哥儿,他前阵子才知晓对方竟然是九五年生人,只比解予安大两岁而已,看起来却分明像是三十岁的人了。
也就他工作室的叶师傅,是唯一的未婚同龄人。
这个年代,这般年纪还未结婚的属实少见,约莫做裁缝确实耽误谈恋爱吧……
“先生,火车来了。”
正聊着天,不远处又传来了那轰隆隆的声响。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推了推骆明煊的脑袋,让他赶紧起身,提上行李准备上车。
排着队坐上了市内小火车,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路昏昏沉沉的,终是抵达了旅馆。
骆明煊带他们来住的算是这一片较为高档的旅馆,三楼三底的砖木结构建筑,所订的房间拥有单独的床铺,通了自来水,有电灯,且提供热水。
而不像此时的大多数旅馆,一间房四五张床铺,不管认不认识都挤在一处,按床位来收取住宿费。
拿着钥匙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后,纪轻舟便先躺到了床上休息。
这房间的被子大概率还未晒过,尚且带着股梅雨季留下的阴潮气味,他闻见那味道便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实在疲惫也无暇顾及。
心里所想的是稍微躺会儿,休息一阵再叫上二人一块去吃饭,结果一躺到床上,眼皮一沉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还是被敲门声给叫醒的。
睁眼看见旅馆天花板漆黑的木头,纪轻舟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慢吞吞地起身去开了房门,便见祝韧青手里拿着托盘,端了一碗白粥与两碟粥菜站在门口。
门缝透出的房间灯光昏黄朦胧,祝韧青对上他迷蒙惺忪的睡眼,不禁心间一跳,开口:“先生,先吃点东西再睡吧。”
“嗯,进来吧。”
纪轻舟也确实有些饿了,说着就转身在床前的小桌旁坐了下来,端过粥碗放到面前,用勺子喝了两口粥。
随着温热的白粥流淌到胃里,身体各个部位也都仿佛被滋润了一般,舒坦了许多。
纪轻舟边喝着粥边问:“你吃过了吧,骆明煊呢?”
祝韧青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落座,回应道:“骆少自进了房间就没见他出来,应当是休息了。”
“呵,这菜狗,还给我跑生意呢,体力比我还不如。”纪轻舟嗤笑着摇了摇头。
祝韧青神态温静地扬了扬唇,一声不语。
难得有这样可以同先生在外面游玩相处的时光,他全然不想谈别的什么人,只想令这一刻的时间可以长久一点。
过了一阵,待看见纪轻舟碗里的粥快吃完了,才恍然回神道:“对了,先生,我已按您说的,去附近的邮政局打了电话到法公馆,预定了明日的房间。”
纪轻舟搁下勺子,拿手帕擦了擦嘴:“好,辛苦你了。”
这法公馆听起来像是什么权贵人士的住所,实际在火车上同乘务员一打听,才知不过是一座法国人开的高档宾馆而已。
他原本是想直接入住那宾馆给解元宝一个惊喜的,然而这高档宾馆毕竟挂着高档二字,必须提前一日有预约才能入住,今日便只好先同骆明煊来了城里居住。
不过既然明天要去看商铺,也的确是住在秦淮区更为方便。
祝韧青收拾了碗筷,临出门前又道:“先生,我一会儿去厨房,顺便给您打盆热水来吧,您洗个脸再泡个脚,睡得更安稳些。”
这旅馆虽提供热水,但也是需要旅客自己端着脸盆去厨房打水的。
纪轻舟原本犯懒,想着用冷水擦洗下就算了,出门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而听他这么一提,也想要泡个脚,便欣然应道:“好啊,那多谢你了。”
祝韧青闻言就拿了他房间的脸盆,端着空碗出了门,约莫十分钟后,又端了大半盆的热水回来。
纪轻舟接过沉重的木盆,随手先放到了桌上。
待祝韧青转身出门,关上房门前,便朝对方口吻轻快道:“你也赶紧去打水泡个脚,早点休息吧,晚安。”
祝韧青神情微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两字。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语声轻柔地回复道:“好的,先生,您也晚安。”
翌晨,日照温煦,气朗风清。
经过一夜的休息,骆明煊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带着二人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锅贴做早点后,便前往顾楼街去看商铺。
“从那文德桥过河,往前走上一阵,便是乌衣巷,再过去一个路口,进去则为堂子巷与琵琶巷……”
由骆明煊拿着地图带路,一路边走边介绍,约莫十几分钟后,便来到了武定桥口。
分明他所言的商铺都近在咫尺了,骆明煊还一脸笑嘻嘻地望着河对面方向,朝纪轻舟提议道:“说到这琵琶巷啊,嘿嘿……你要是感兴趣,我们便一道去见见世面如何?毕竟难得来一趟,不吃花酒,去听听琵琶曲,坐一坐秦淮画舫也不错嘛。”
纪轻舟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这就是你看好这家店铺的额外原因?”
骆明煊似乎就是嘴欠那么一下,见他眼神凌厉不含笑意,顿时就收敛了心思,含糊道:“这美人多的地方,好做生意嘛,走吧走吧,去看铺子。”
桥口的那座“洋风”小商铺,纪轻舟方才就已看到了。
正如骆明煊所言,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房屋,青灰色砖的清水墙面,有着一扇咖啡色木框的玻璃门,及一扇三尺来宽的橱窗。
因着这通透明净的玻璃门与橱窗,在周围一众古朴陈旧的老铺子中,这家铺面确实算得上新鲜漂亮。
而今,这商铺门口虽挂着出租的牌子,却仍在经营着杂货生意,透过橱窗,可看见店内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卷烟与零碎的生活用品。
“房东同我说了,这房子目前是租给他亲戚开的小杂货店,房租这个月中才到期,所以现在这店还未搬走呢。”
进门之前,骆明煊特地向纪轻舟解释了一番。
“你等我会儿啊,我去问问这店老板,房东在不在此……”
说罢,他便整理了下身上的着装,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纪轻舟好奇这商铺内的情况,也跟着进了门。
祝韧青原本想要跟进去,而在进门前,他听见有叫卖绿豆汤的声音传来,便不禁回过头望向吆喝声传来的方向。
正欲开口询问他先生,要不要喝碗绿豆汤解渴,忽而视线一顿,注意到街对面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金银首饰店门口,一男一女两道靓丽的身影提着礼盒并肩走了出来。
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蓝裙,除了个头高挑,气质姣好,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那男子却是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英俊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分外惹眼,令不少过路人都纷纷转头注视。
那不是……解先生吗?
祝韧青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一时思绪滞涩,正犹豫是否要叫纪轻舟出来,便见那两人已坐上了黄包车,朝着另一侧街口而去。
“你愣在这看什么?”
询问了店老板,得知房东位置后,纪轻舟同骆明煊一块走了出来。
见祝韧青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斜对面发呆,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询问。
“先生,”祝韧青立即回过神来,说道,“我刚才看见解先生了,他同一年轻女子一起,坐上黄包车走了,就是那辆黄包车。”
纪轻舟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阳光炫目,令他不禁眯起了眸子。
尽管祝韧青所指的黄包车已经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光远远地望见那肩膀与脑袋轮廓,凭直觉他便能确认那就是解予安没错。
骆明煊不知解予安这阵子也在南京,尚有些疑惑:“谁?你说哪个解先生?元哥吗?他也在这?”
祝韧青没理会他,见纪轻舟只是望着街道而不言语,又详细解释道:“我方才听见有卖绿豆汤的声音,想着您之前说口渴,便想去买一碗,正找那小贩的位置,就看见解先生同那女子,一块从斜对面的金店走了出来。”
骆明煊大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问:“真是元哥吗?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祝韧青似不经意地观察了几眼他先生的面色,描述道:“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套白衣蓝裙,像是学校的校服。”
“白衣蓝裙?我若没记错,金陵女大的校服似是这个式样的。”骆明煊琢磨着说道:“可元哥来此也是参观军校吧,怎么会……”
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然止住了口,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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