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棋艺高超,而且棋路诡异。
他一般下完棋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只是见他手中拿着一只枯败的莲花,便称呼他为青莲棋士。
每次青莲棋士对弈的棋局都会被记录下来,棋谱在中原广为流传,盛京的棋馆更是把他的棋谱总结出来,装订成册。
帝始君看着今日管事太监送来的棋谱,不由笑出声来。
他一眼就知道黑子是三儿下的,执白那人的棋艺也不差,不过比不上黑子的棋艺。
开局时,白子占领上风,他却不知道这是黑子精心布置的陷阱。
眼见白子所占的地越来越多,却在他最高兴时,大厦倾颓。
黑子宛如夜间的明月,本来被乌云遮挡,却在一阵风起后,皎洁的月光撒向大地。
帝始君拿着誊抄棋谱的手,微微发紧,他这时才明白,三儿就是空中的明月,而他则是遮挡明月的乌云。
还好,他放手了。
放走了明月……
同年,在盛京城郊多了一个种莲人。
盛京城郊有一大片枫叶林,每到深秋,火红一片,偶尔有寒鸦飞过,惊起落叶纷飞。
枫树属阴,那里又离宫人埋葬的茂园很近,所以平日里,枫叶林人迹罕至。
盛京的百姓不知道何时在这片枫叶林深处盖起了一座两层的青石小楼,也不知道何时在小楼外面挖出了一片莲花池。
这小楼的牌匾写着“天下山庄”四个字,落款是帝始君,而这天下山庄的主人就是那位种莲人。
这种莲人脸上戴着铁皮面具,看起来四十几岁的样子。平日里他沉默寡言,每日都坐在莲花池边,不管春夏还是秋冬。
他坐在莲花池边,目光望着那片枫叶林,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须臾,脚步声响起。
“嘎吱,嘎吱……”
是鞋子踩在枫树林中落叶上的声音。
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快步走了过来,见到那戴着铁皮面具的种莲人,她先是行了一个万福,随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棋谱。
“这是青莲棋士前些日子在淮南棋馆对弈的棋局。”少女娇声说道。“陛下没有其他事,奴婢先告辞了。”
“我不是陛下。”那种莲人接过棋谱,小心翼翼的将那棋谱打开。
那鹅黄少女听见他这样说,便垂眸颔首道:“奴婢知道了。奴婢先告退。”
种莲人拿着棋谱,回到了天下山庄里,在二楼的正屋的桌子上摆满了棋谱,都是青莲棋士的棋谱。
他的棋路变化莫测,每局棋都有惊喜出现。
种莲人贪婪的看着这些棋谱,他不禁将棋谱抱在怀中,重重的嗅着棋谱上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无力的双手垂在两侧,怀中的棋谱好似飞雪般飘落在地上。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只要看看我就好……”
“……”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种莲人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的退后了两步。
喉头还是鲜血的甜腥味,他感觉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棋谱。看见棋谱上面染着血迹,他胡乱的擦拭着,却将那本来黑白的世界染上了一抹夕阳。
此时窗外正是夕阳西下,莲花池中的莲叶吐出新绿,在夕阳下仿佛覆盖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他瘫坐在地上,手中还拿着那张染血的棋谱。
宫中来人了,是太医院的张院正。
那种莲人只是坐在莲花池边,等着那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送来棋谱。
张院正看着种莲人脸上的铁皮面具,看不到他的容颜,却从他的唇色上看出来他已经病重。
他自从少年时,就征战沙场,身上的伤痕更是数不胜数,明枪暗箭他都遇见过。待到天下平定,却还有暗杀毒刺。
以前他还年轻,并不怕这些,如今他已经四十几岁了,旧伤逐渐复发,而他拒绝看病。
跟着张院正来的还有一个穿着富贵,年逾四十,长相却十分阴柔的男子,他见种莲人只是独坐莲花池边,眼中心疼难掩,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就让张院正看看吧。”
他就是曾经伺候帝始君的管事太监,他也知道帝始君来此是为了谁,更知道他病重而不就医是因为赎罪。
“棋圣大人他不会怪罪陛下的。”管事太监心疼道。“听见瓷丹说,这些日子陛下都未进食,只是早上喝了碗莲子汤,这样下去陛下的龙体怎么能遭得住。”
瓷丹就是每日来送棋谱的鹅黄襦裙少女,她如今职位是棋圣家令,却不是第一任棋圣家令。
曾经的棋圣家令叫瓷丹,是一个年长的嬷嬷,之前在浣衣局工作,后来得到恩赐出宫,成为棋圣家令。
她去世后,才是这位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成为棋圣家令。
这鹅黄襦裙少女是瓷丹收养的孤女,没有名字,都称呼她为丫头。于是丫头担任棋圣家令后,给自己改名为瓷丹。
直到后来,每一任棋圣家令的名字,都叫瓷丹。
种莲人好似没听见管事太监的话,依旧看着莲花池中的莲叶。
如今已是暮春,莲叶接天,却不见那抹淡色的莲花。
直到瓷丹拿着棋谱回来,那种莲人才微微回过头。
瓷丹把棋谱递给了他,手指触及到他的手温是冰冷的。
瓷丹一惊,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张院正在一旁站着,他很想上前去给那人把脉,但是见那铁皮面具下眼眸中的弑杀和阴鸷时,他还是不敢。
面前这人哪怕在这里种莲数载,他依旧是曾经那靠着染血的双手,睥睨天下的君王。
张院正没有给种莲人看病,那管事太监眼中难掩心疼,却什么也没说,静静的在一旁的枫树下陪着。
暮春的枫树不似初秋那般红艳,绿色的叶子带着勃勃生机。
直到傍晚,夕阳西下,那管事太监才带着张院正回到皇宫。
当今圣上在御书房里召见了他们,见到小太监带着他们进来,还不等他们跪下,圣上便开口问道:“父皇身体如何?”
那管事太监神色一凛,抿了抿唇,未说话。
张院正如实说道:“先帝未让老臣把脉,但是见先帝气色……恐怕……”
张院正话没说下去,圣上已经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当今圣上是旁系过继给帝始君的儿子,虽无直系关系,却也有血脉亲缘。
圣上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起,你们就住在天下山庄,照顾父皇的身体。”
张院正叩首道:“老臣遵旨。”
那管事太监也跪下说道:“老奴明白。”
张院正和管事太监也搬进了天下山庄,种莲人虽然不悦,却没说什么,只是不准他们上二楼。
这几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枫树林里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一旁的莲花池中也有莲花初绽,几只蜻蜓点水,随后落在了莲花上。
那种莲人这几日的气色越来越差,就连脸上戴着的铁皮面具也框不住那张消瘦的脸颊。
“哐当”一声,铁皮面具掉落,露出一张宛如骷髅的面容。
管事太监见此心疼不已,连忙上前扶起他。
张院正也想上前,但是见那种莲人凌厉的目光扫来,他身形微顿,停住了脚步。
只是一瞬,那凌厉的目光变得涣散,他拉住那管事太监的手,张了张嘴,干哑的声音说:“茂园……去茂园……”
茂园就在枫叶林的西边,那里老树枯藤,只有一个独眼老头和几个残疾孩子在守墓。
茂园埋葬的都是皇宫里的人,人死后,总有一份怀念,便托出宫办事的小太监给残疾的乞儿一些银钱,让他们帮忙守墓。
残疾的乞儿本就生活困难,等得到一份银钱温饱,他们自然乐意成为茂园的守墓人。而那些小太监知道自己死后也会葬在这里,便不会推托这些事,有时候还专门绕远路买些馒头送去茂园。
管事太监带着种莲人来到了茂园,那独眼老头正坐在一座墓前搓着叶子烟,三个残疾的孩子木然的啃着干瘪的桃子,一双眼睛浑浊的好似古稀之人。
种莲人在枫叶林住了多年,却从未来过茂园,他似乎恐惧,似乎内疚,似乎怨恨,似乎……他也不知道的情绪涌入了心头,直到如今,他好似平静的湖面,什么也不想,只想来看看。
管事太监知道他想看看哑妹的墓,那个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只为了放那明月之人自由的傻丫头。
这里的墓多半都没有碑,都是被皇宫困住的人,得到一方安睡之地,已经心满意足,也不渴望墓前篆刻着自己的名字。
但是哑妹的墓有碑,一块木碑。
木头容易腐朽,但是这块木头却是完好,走近还可以嗅到桐油的味道。
“是有人拜托老头我每年给这木头刷几次桐油。”那独眼老头突然出现在身后。
他的步伐很轻,就像幽灵一般,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靠近。
他说完话,就自顾自的蹲下。在木碑旁边还有一个小木桶,他拿起木桶里的刷子,认认真真的给木碑刷了层桐油,又拿起朱砂红笔描绘着木碑上刻着的字。
那独眼老头一边描着字,一边喃喃说道:“老头我没读过书,不认识这上面的字,也不知道这墓里睡着的人是什么样的。不过老头我还是挺羡慕她的,至少有一个挂心之人念着她……”
“她……”种莲人看着木碑上刻着的字,随着那独眼老头手中染着朱砂毛笔描绘,上面的字更加明显了然。“她是一个……又聪明,又傻的人……”
木碑上写着——亡妹哑妹之墓。
“哇……”种莲人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鲜血染着朱砂,让木碑上的字变得更加明艳。
管事太监扶着种莲人,面带关心的劝道:“您让太医看看吧……”
种莲人推开了扶着他的管事太监,踉跄的走到了哑妹的墓碑前。
他笑了,笑得明媚,就连脸色的气色也好了不少。
“你真是一个傻子。”种莲人像是自嘲般说着,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有鲜血噙出。“而他也是傻子……”
种莲人抓住那块墓碑,手指被染红,也不知是朱砂还是鲜血。
“而朕……何尝不是傻子呢……”
第83章 第八十三局:明月与晨曦
随后的日子里,种莲人没有再坐在莲花池边等着瓷丹将棋谱送来,而是在二楼窗边的案桌前,埋头写着东西。
种莲人每日都待在二楼,瓷丹和管事太监还有张院正他们只能留在一楼,所以没有人知道种莲人每日在写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来到了枫叶林。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面容依旧清秀,一双眼睛却染了尘埃,不似曾经那般清澈干净。
见到来人,管事太监很激动。
瓷丹和张院正都是后来之人,他们并不认识曾经那位“棋圣娘娘”。
“棋圣大人……”管事太监激动上前,想要拽住他的手,却见那人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他淡色的唇轻启,慢慢说道:“我不是棋圣,从来也不是。”
他会说话了,这些年来,他独自走过大好河山,见过许多人的围棋,他也学会了说话。
“我叫青莲,你可以称呼我为青莲棋士。”青莲棋士淡淡开口,语气中没有过多的情绪。
管事太监一怔,随后后知后觉的说道:“对……对……是青莲棋士。”
这时瓷丹和张院正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那每日送来棋谱的主人。
一个围棋天才。
青莲棋士微微抬眸,刚好对上二楼窗口那双病弱的眼眸。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再次见到这个人时,会变得如此憔悴。
青莲棋士收回了眸光,他来到了那座叫“天下山庄”的小楼门口,一步一步走上了二楼。
他走的很慢,每走一步,脑中的思绪都回到了曾经,当他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时,他想起了出宫那日……
那时哑妹将送他出宫的计划通过手语告诉他,他知道后是万般不愿。
他不愿因为自己而断送一条鲜活的生命。
但是哑妹却很倔强,早在前些日子她就服用了少数的水银,她告诉他,她想父母了。
想下去见他们。
但是青莲棋士知道,哑妹只是为了自己。
他努力的张开嘴,回想着自己听过的话语,告诉哑妹,为了他,不值得。
他只把她当做妹妹。
哑妹那如晨曦的面容一顿,眸光微不可见的暗了下去,很快又闪烁起来,好似初夏的阳光,那般璀璨。
哑妹比划着手语说道——
哥哥,帮我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哑妹死了。
漆黑的棺材中,她却好像没有死去,脸上还是仰着灿烂的笑容,而耳边似乎响起了她的声音。
她说道:“终于可以说话了,哥哥,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围棋,喜欢那黑与白的世界,就像我小时候呆的那个渔村。浩瀚的大海泛着白色的光芒,就是你手中拿着的那枚白子,待到夜色降临,一望无际的墨色中,与你那棋盅里的黑子一样。”
棺材还未钉上钉子,但也是密封着的,里面的空气渐渐稀薄,在昏睡之际,哑妹的声音依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哥哥,你别睡啊,一会儿就能离开了。”
“哥哥,你一定要去大海边看看,那里真的很美,脚下踩着细细的沙砾,鼻尖嗅到的是微咸的海风……”
“哥哥,我还想去看看江南水乡,听说那里的姑娘,说话声音吴侬软语,可好听了……”
“哥哥……”
“哥哥……”
“哥哥……再见了……”
青莲棋士来到了二楼,思绪好像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见坐在窗前的那个消瘦的身影。
曾经的傲气不在,明明还未过半百,却像一个古稀之人,似乎不日便油尽灯枯。
“是你故意让人放出消息说你病重?”青莲棋士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会回来。”
坐在窗前的人慢慢放下手中的毛笔,他双手干枯,可见筋脉,就像一双披着人皮的骨头。
他用那双宛如白骨的手取下了脸上的铁皮面具,面容带着病气,双眸似有些浑浊。他以为自己能再次见到这个人,会欣喜,会激动,可是此时,他却十分的平静。
过往的种种,随着岁月消失,面前这人一身青衣,却依旧如那天边的明月。
而自己,则是亵渎那明月的罪人。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不是他将自己病重的消息放出来,他只想一个人离去,最后将自己的尸骨葬在茂园,而皇陵那边,只埋葬一件龙袍就行了。
“陪我……下一局棋,好吗……”种莲人扶着案桌起身,他此时真的很瘦,好像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青莲棋士忍不住上前扶住他,手托着他的手臂,轻的可怕。
“你这是何必呢?”青莲棋士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怨你,哑妹也不怨你。”
种莲人望着他,浑浊的眼眸有了一丝清明。
很快,那丝清明消失,他好似自嘲般,笑了笑。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青莲棋士来到旁边的屋子中。
屋子里摆设简单,窗户对着南方,两边放着书架,上面都是整理好的棋谱。
在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楸木棋盘,上面摆着棋子。
青莲棋士见那棋盘上的棋局十分眼熟,好像是自己之前下过的棋局。
他没有询问,不动声色的看了身边人一眼。
种莲人笑了笑,开口说道:“这是你之前在淮南对弈的一局棋。这局棋真的很妙,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青莲棋士想起了这局棋。
那日清晨,他从山间醒来,见到天边日出之处,泛起了鱼肚白,倏然间,又似黄金璀璨,美不胜收。
他便想到了一个定式,落子之处在不经意间,却使得原本被困着的棋子冲破枷锁,宛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你或许并不是人类。”种莲人来到棋盘前,双手扶着桌子,慢慢的坐下。手指捡着棋盘上落下的棋子,似乎有些不舍,但是转念一想,这局棋的主人就在面前,便加快了动作,将棋盘上的棋子分黑白两色,放入棋盅中。
他一边整理着棋子,一边说道:“对,你不是人类,你是天边的明月,闪耀的星辰是你手中的棋子,浩瀚的苍穹是你落子的棋盘。”
青莲棋士敛眉,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别胡思乱想了,下棋吧。”
种莲人扯了扯嘴角,又笑了起来,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即便是淡淡的笑容,也显得那么的无力。
抓子,猜先。
种莲人执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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