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冒烟的草堆忽然火星一现。李承泽看到了希望,不愿火苗稍纵即逝,更是卖力。他低身用双手护住那团小小的火苗,顾不上烟雾的呛鼻,轻轻吹拂。来回数次,他终于成功架起了一个小火堆。
将双手举在胸前,李承泽坐在火堆旁静静烘烤自己的身体。火焰将他的脸映衬得红润了些许,他就着自己的手,透过指缝凝视那团火焰。火蛇舔着他的指尖,他却不觉疼痛。而后他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拉开自己的衣襟,将树枝的火苗朝下,无情对着后肩印痕的位置一按。
李承泽咬牙忍着痛,手上力度不减。他只觉右后肩油煎火燎,甚至闻到了自己皮肤的焦灼味。第一根树枝被他折断,李承泽丢掉树枝,对着那团微笑的火堆发呆。伤口愈合得很快,李承泽抹掉脸上的眼泪,毫不犹豫抽出第二根树枝再次压上那片皮肤,火焰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达到胸腔,这回他疼得小腿一阵抽搐,冷汗直冒,大脑却无比清醒。
肩上那朵合欢花,他不想要了,却不得不要。
范闲被关在了天牢内。除去手脚上的特质镣铐,他被伺候得好酒好饭,丝毫不像个囚犯。
一个补全了鬼门道地缝的功臣,放在往日自是加官进爵,前程万里,可惜范闲身上背负了天规天罚,便只得这般对待。每日都有人络绎不绝往他这里送伤药仙丹,盼着他早日康复。全天界皆知,只有他恢复了,那个杀身鬼身上的踏金印痕才可稳稳妥妥万无一失。
范闲衣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内衫,闭眼在塌上打坐,听到开门声,眼皮下眼珠一转,懒得睁眼。果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范兄,考虑好了吗?还是不说踏金印的新暗语?”
“辛苦你来一趟,我还是保持之前那个回答。”
程君深深叹气,这段时间他和施白每日轮流来看范闲一回,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可谓是苦口婆心。只是这诗仙的脑袋比石头还硬了几分,半点不怕威胁,对诱惑也是爱理不理,若是真的动起粗来,还会反呛对手一句虐待功臣,天界要完。
如此软硬不吃的人,饶是天帝都没了法子,陆陆续续往人间派了不少人去人间寻踏金印。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踏金印仍然杳无音信,天帝只得天天翘着胡子巴不得亲自来这天牢同范闲好好交谈一番。
程君说:“有个事儿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个杀身鬼到底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
范闲纳闷他怎么忽然聊起天来,却也打算奉陪到底,一笑:“自然是哪里都不好,又是哪里都好。”
程君不解地看他。
这下范闲反而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师傅般叨叨念念起来:“他心狠手辣却慈悲心肠,刁蛮任性又俏皮机灵,你要让我细数他身上的不好和好,我便是两样都一天一夜也讲不清的。”
程君听完他描述,完全想象不出来这等怪人,指指自己的脑子,道:“这种人难道不就是这儿有病吗?”
“瞎说什么呀。有病哪会这么机智选择我呢?这等人呐,自然是同我一见钟情,心心相惜,如此可遇不可求之事,你不会懂的。”
程君觉得范闲也病得不轻,干巴巴“哦”一声。
范闲冲他招手让他走进些,小声说道:“你以为他真的能从天帝眼皮底下逃走?天帝也是对他赏识,手下留情了,可惜不可做得太明显让人嚼舌头,才把我囚起来的。”
程君翻了个白眼,起身走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的脸皮真是比这九重天还厚了,是我不配和小范大人交心。”
范闲看他出门,说着慢走不送,站起身活动筋骨。床上躺得时间长了,总归有些身体疲软,眼下他的功力恢复了六成,已能勉强能让踏金印痕起作用,天帝应该是放心了不少。
他背对牢门,戴着镣铐的手脚做了几个伸展运动当作准备活动,便打算来一遍广播体操锻炼身体,刚抬起手就又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范闲笑着一叉腰,转过身喊:“你怎么还回来……”
他愣住了,这回站在门口的可不是程君,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呐。
李承泽穿了件普通小天兵的软甲,戴了个笨重的头盔,半抱着门倚靠在一旁,对着他眼睫频眨。
范闲被他的大胆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李承泽拉进屋子,探头探脑在外头一阵观望。好在他待在天牢最深处,重犯们往往隔了多间空室关押,无人发觉他这里的动静。
范闲抓着李承泽的手臂,担心地上上下下仔细将他检查了一番,震惊道:“你怎么过来的?”
“我砸了你朋友的神像,他果然现身了。我便趁机威胁他,是叫薛……”
“他叫程君。”范闲扶额,难怪程君今天会突然和自己聊起李承泽,怕是自己再说上一百遍李承泽的优点,他也是不会信了。
李承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他还蛮配合我的。”
“……”
李承泽仔细瞧瞧范闲的屋子,见他丰衣足食,五谷不缺,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干巴巴的。他道:“我来带你走。”
“殿下莫说胡话。”
李承泽皱眉:“我没说胡话。”
他边说边去拆解困住范闲的镣铐。那对手铐脚铐碰上他的手指便一阵浮光跃金,爆发出了惊人的灵气。李承泽吃痛缩回手,就在刚才,他的指尖被那铁链灼伤,沁出了血,红肿得吓人。
“殿下,这东西你是解不开的,只有天帝才能打开。”
李承泽自是不信,想用蛮力将那东西掰断,锁链又是灵气膨胀逼退了他。范闲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殿下就是为了弄伤自己好让我难过才来的吗?”
李承泽面无表情:“我就是想带你走。”
“殿下的这份心意,我领了。”范闲抹了把脸,“但是我们能去哪里?我已犯了大事,他们不会放过我。”
李承泽想了想,答:“我不想投胎了,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三界都会追杀我们,之前殿下为了不引旁人自杀,已经躲躲藏藏了那么久,现在难道不想光明正大过日子?”
李承泽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不语。
“这样吧,如果殿下能吻我的话……”
他话音未落,李承泽赶紧在他嘴角轻轻一亲,低头小声问:“这样可以了吗?”
范闲哽咽了片刻,艰难开口:“我想要一个包含爱意的吻,你会吗?”
李承泽不恼,他面不改色,认真瞧了范闲一会儿,道:“范闲,你可知我为何这么恨我父皇?我曾经以为,父亲都会天生爱他的孩子。后来,我发现这世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父亲不需要爱孩子,孩子也不需要爱父亲。但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会爱某些人,怎么都停不下来,你说这奇不奇怪,他是不是块傻石头,碎了都还要蹦跶?”
范闲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了他,他不死心,说这话的时候,灼灼的双眼直视范闲,想找寻范闲身上任何一丝的后悔表现,可惜无果。范闲比他更加坚定,更加狠心,更加残忍。
李承泽下意识点头,收起受伤的手指:“我懂了。反正旁人的伤心,同我是无关的。只要看不见,听不到,不去想,就不会难过。你也不过就是……就是个烦人的故人。”
范闲胸口一滞,柔声说道:“既然是故人,我是否能拜托你个事儿。”
“你讲。”
范闲道:“临安有个当铺名为‘以一当十’,先前为了买你的画,我欠下老板五千两外加利息一成。姑苏城中有我一处最大的庙观,麻烦殿下从那里的功德箱取些银两替我还了钱。我不知自己还会被关多久,许是一辈子,不可让那老板死了还见不到银两。”
“你把踏金印也当在那里了吧,真是考虑周全。”
范闲悻悻然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殿下。殿下若是想,就取印替自己解了咒吧,这样你就就同我无瓜葛了……你不是,一直不愿受人摆布吗?”
李承泽大声打断他的话:“你欠人家的钱,你会还,那你欠我的呢?那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我……”
“范闲,当初是你说了不弃我,没错,我是不爱你,但是我跟你没完!你就活该在这里被关一辈子吧!”
李承泽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TBC
第19章
六个月后,踏金印的下落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临安城内的“以一当十”典当行当家掌柜梅老板阴差阳错,早早地就已将这神器当成普通金印熔炼了。金熔于金,形影难寻。金印没有消失,却化为了无数颗粒,或为金饰,或为货币留存于人间,再也找不回来了。
范闲知晓这件事时已是出狱之日,颇为感慨。生前王启年为范闲多次深入险境,这回竟以凡人之躯替他化险为夷,范闲对此心中感激不尽。
凡人有眼无珠犯下的过失,天帝只得打碎了牙往里吞。念在诗仙在鬼门道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虽出于私心放走一个杀身鬼,但并无酿出大祸,只罚他下界在自己的姑苏寺庙内面壁自省五十年。
在这五十年里,李承泽毫不客气地拿范闲各地神庙功德箱的银两走遍了神州大地。他品过大河大川的潮水,赏过大漠孤烟的旭日,观了大千世界的欢欣,也尝了江南海北的疾苦,一路走走停停,有时甚至能对着隔壁农家鸡笼里的鸡发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