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忍不住一声轻笑,那撑浆的老骷颅这才注意到了范闲,大呼小叫道:“稀奇了,这是二公子的人?用来打牙祭还是暖床的?抢来的还是撸来的?怎么连个喜酒都不通知一声,我还想喝口酒呢。酒是好东西啊,多少年没喝了,想来还蛮怀念的……”
范闲心想抢来的和撸来的好像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这老头实在热情好客,他便耐心多听了几句。这满嘴的胡话他爱听,李承泽可不喜欢。
果然,李承泽听了这厢废话,立即拉范闲上了船。他走向船夫,二话不说卸走了对方的下颚骨,废话连篇的老骷髅头顿时安静了。
李承泽将他的下颚骨在手上潇洒一抛,道:“身边这位是我一位故人。徐大爷不要有歪心思,还是老老实实撑浆吧,到了渡月桥我再把您的嘴还给您。”
范闲被逗笑了,问他:“老顾客?”
李承泽也不顾老头无声的肢体咒骂,把船夫的下颚骨放在船尾,在船上找了个位置,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让范闲也一并坐下。
“算不上,点头之交吧。”李承泽瞧了那老骷颅几眼,把脸凑到范闲耳边悄悄说,“他同刚才亭子里的女鬼是父女,关系还挺乱,所以才被带到第六层的。”
范闲瞪大了眼:“什么叫关系乱?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吗?”
李承泽使劲一拍他的大腿:“这么大声干嘛?我也不知道真假,只是听说。”
范闲打量他几眼,不可思议道:“那我和殿下您,还是同父异母的那种关系呢,莫非殿下也是因为……”
李承泽气得掐了他一把:“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个。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范闲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小舟移动速度不快,水道蜿蜒曲折,好在老骷颅头是个划船老手,小船一路行驶平稳,船桨落在红色水面的拍打声伴随着几阵不固定的木头吱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一弯溪流中欣赏岸上风景名胜,哪里会想到这般红雨血河。
划了一会儿,河上雾气便涌上来了。漂浮的水雾也为淡红色,空气中的血腥味不断变浓,四周的漫天红色渐渐便得浑浊,一时间难辨地面与水面的交接,使人毛骨悚然。
范闲扭头看身边的李承泽,只见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呆呆瞧着前方,白净的侧脸被长长的刘海遮住,范闲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知他此刻心事重重。
七魄已经收回了五魄,如果成功制服恶魄,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爱魄。范闲觉得现下或许是最后一次开口问他的机会,略显拘束地说:“殿下,你的爱魄究竟在何处?”
李承泽回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就这么好奇?”
“……嗯。”
关于自己的七魄,李承泽也是一知半解,比如自己为何会七魄离体,比如自己为何会成为杀身鬼。好在如今他已经慢慢理清头绪,他根据故事结局猜的到故事过程,现在要做的,就是向“老友”恶魄确认自己的猜测。
“不急,马上就能知道了。”李承泽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小范大人何必在乎这个呢,反正……”
李承泽话未完,远处一个声音突兀打断了他。
“反正,小范大人今天就要死在这里,知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了。”
这声音音色与李承泽大同小异,语调却更加恶声恶气。他的话语中充满不屑之情,又饱含害人之心。李承泽立即反应过来,双脚一蹬船桅飞奔而去。
这下老实划船的老骷颅头可就不干了。偏偏他说不了话,船也顾不上划了,用力拍打船身发出声响好引起剩余乘客的注意。眼下到处血雾茫茫,范闲视线受阻,实在找不到渡月桥的去处,只得拿了那老头的下颚骨替他接骨。
船夫一得了机会,果然又是喋喋不休:“我就不往前面去了,渡月桥太可怕,公子请自便。”
“……”
老头又是一顿叽叽喳喳,好在多嘴的他很快替范闲排忧解难了:“渡月桥原本可热闹啦。可惜,那里来了个会吃鬼的鬼,进去的鬼没一个能出来的。他胃口不小,吞了好些个鬼。时间一久,渡月桥就成了那鬼的老本营啦。”
范闲心中顿时明了,会吃鬼的鬼便是恶魄。
“只有二公子还去了那里还能全身而退,我猜那东西和二公子有点关系,说不定是老相识。”
这老头怕是不知李承泽先前七魄散尽,更别提见过李承泽的恶魄,范闲鞠躬谢过老人家,飞身踏着静静流逝的血河一路飞驰。
血雾渐渐散开,尽头之处,一座巨大的廊桥横跨河面。
廊桥桥身呈梯形,底部通红,桥身立满圆形陈木,上头乃是普通江南人家的翘顶屋瓦,黑色的瓦片覆盖了大半个桥身,桥长百米,甚是宏伟,可范闲仍然一眼瞧见了桥中心的两位。
实在是那恶魄穿着过于明显。他不似李承泽那番鬼魄打扮,更像个人,一身青绿劲装长至脚踝,小臂胸前金纹装饰,长发全部束在金色发冠内,手上捧了个骷颅头骨,头骨盈盈有光,里头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他像极了范闲初次见李承泽的模样,除却过白的脸色,那敛容屏气的神情,比起对面的李承泽,反倒更像活灵活现。
李承泽正与恶魄纠缠扭打在一起,双方在心头都憋了一口气,出手狠绝,招招毙命,巴不得一爪扣住对方的喉头,扭个粉碎好让对方丧命。
恶魄那身青衣明显让范闲反应极大,他无暇顾及两鬼干净漂亮的战姿,飞身跃起,一跤踩上廊桥桅杆立定,瞧见双方不肯服输的样子,口中一时无话可说。
恶魄一见范闲,收了手摸着那个骷颅头骨,脸上似笑非笑:“李承泽,出息了啊,还知道找帮手来了。”
李承泽解下腰上的捆仙锁握在手上,打算来个速战速决:“谁说他是找来的帮手,我们之间的事与他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了?好端端的杀身鬼,怎么七魄都散的一干二净。小范大人还有所不知吧,你知道他七魄怎么散的吗?其实承泽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我先前同他讲了好几次,他同我赌气,死活不肯听。要不这回我与小范大人好好娓娓道来?不去理他李承泽了。”
李承泽气急败坏地丢出捆仙锁,金色的绳索顺着他的意念尾随恶魄一阵追赶,可惜恶魄的速度实在过快,他边跑边笑,还时不时往范闲身上凑,捆仙锁见他同范闲靠的如此之近,放满了速度不知所措。
李承泽化出鬼相怒气冲冲而来,恶魄却是灵巧一跳,见李承泽不慎落入范闲怀里,啧啧笑道:“你瞧,还说同他没有关系,谁信喏。”
李承泽果然被他激得火冒三丈,风驰电掣般冲到他面前,鬼爪一亮,五指扣住恶魄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欲将其拧碎。
范闲见状心道不妙,大喊:“他是你的七魄,别太过了,殿下手下留情!”
李承泽听罢手上一顿,恶魄见状大笑:“你瞧,小范大人在心疼我呢。”
恶魄仍然手捧那个泛白的骷颅头骨,他见李承泽面露鬼相,身上似是有了无止境的力量,不好对付。
两道红色鬼纹落在李承泽内眼角处,像是两条血泪划开了他的脸,似是伤心至痛彻心扉,可恶魄明白这其中的半真半假。皮相不过是李承泽的虚像,这厉鬼还未集齐七魄,心中的情感定然缺失了一部分。
如今五魄归位,他已经能体会人间大部分的情感了。恶魄与他在这里打了数年交道,丢了七魄的李承泽是个榆木脑袋,一心只想着重新投胎做人,说起过去往往一脸狂躁,还来不及哄骗几句便是不偢不倸,无趣的很。
恶魄欣慰地说道:“也不知道你跑出去找回这五魄究竟是福是祸。既然回来了,定是要比以前那个提线娃娃的傻样子好玩的多,我这就把以前的记忆还给你。”
李承泽这回下了狠心,手上用力。恶魄咬牙忍着脖子上越来越重的力量,将手中的骷颅骨头一把拍碎在地上,但见一阵黑色浓烟散开,飘飘然钻进了李承泽的大脑。打红了眼的杀身鬼瞪大眼睛,随即失了力气倒在一边。
范闲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不等他迈步,恶魄便闪现在他身后,笑盈盈道:“来都来了,不如给小范大人也瞧瞧吧,你不是好奇他的爱魄去了哪里吗?这就告诉你。”
恶魄不等范闲反应,一把扣住范闲前额,在他印堂轻轻一击,范闲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前景象竟全是自己同李承泽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前凉亭初遇,死后京都重逢;前世饮毒诀别,现今三拜结亲……
零碎破败的景象构成眼花缭乱的走马灯,范闲将所有画面一一静观默察,还来不及他将这些牢记于心,那些画面便静止消散了。
一道大门敞开,此刻场景是何等熟悉,偌大的门庭,排列的拱门,范闲知道自己闭着眼都可走到任何一个房间,因为,这里正是自己生活了许久的范府。
看来自己是被恶魄强行拉到了李承泽淡忘的那段记忆中,范闲不急不躁,却想不明白为何事情的发生地会是这范府。
这夜白月皎洁,天朗气清,范闲无暇观赏夜景,正想四下找找李承泽,恰巧身后小道走来两个正在私语的小厮。院中站了范闲这么大一个人,两位小厮却视而不见,直接向范闲走来,而后从范闲的身体中一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