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钟洺去了千顷沙,钟春霞过来帮着看顾,收了晾在外面的干净尿布,进屋挨个叠好,见苏乙抱着刚睡醒的孩子哄,想到一事,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小宝满月,你们也该给他起个像样的大名,现今成日里小宝小宝地叫着,总不是个事。”
依着习惯,该叫小仔的,可谁让家里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小仔,便暂且改口叫了小宝。
小孩子实在太软了,都生下来十来日,苏乙抱着他时还提心吊胆,总觉得稍微使点力气就能害他骨头折了。
听得钟春霞的话,他暂且先把孩子放回竹床,改做摇篮轻轻摇,过后方笑道:“阿洺识文断字,说要给小宝起个好名字,结果反倒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算来都琢磨快两个月了。”
钟春霞无奈摇摇头,“说来也不知这小子怎那般聪慧,在乡里胡混几年,竟还识得一肚子字,会读会写的,但你瞧,这肚子里墨水越多,事到临头却越不知该用哪一滴墨。”
随后建议道:“实在不成,就学我那大哥大嫂一样,使些钱去乡里找个算命的掐算掐算,当初阿洺和小仔的名字就是这么得的。”
苏乙有些意外道:“原是请人掐算的,我还以为是公爹和婆母自己想的。”
钟春霞莞尔,“你品品这两个字,哪里像是我们这些不识字的粗人能想出来的,虎子、石头这等名,才是老钟家的水平,我家阿莺阿雀,无非是因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合该文秀些,实际算来也不比虎子豹子强到哪里去。”
苏乙笑道:“但我看阿洺执着得紧,还是再给他些时日,说不准哪天就突然福至心灵,想出来了,可惜我只粗识几个大字,帮不上什么忙。”
钟春霞在这里做完午食,陪苏乙和钟涵吃过,等到钟洺回来才走。
最近她顾着伺候苏乙的月子,乡里的摊子也都撂给了唐大强和两个孩子管。
钟洺进门,手里提着新鲜羊奶。
“二姑别急着走,我分些羊奶给你,回去煮个圆子甜汤吃。”
听得他招呼,钟春霞摆手,“莫要给了,虽说这是个好东西,可咱们水上人吃惯了水里游的,这羊奶还真是消受不了。”
钟洺这两头母羊圈养在家,每天实在产奶不少,一般是早晨王柱子搭艇子往这送一回,下半晌钟洺归家时再捎带一回,满满两罐子,胳膊长的娃娃能吃多少,余下的还不是旁人喝。
但羊奶对于水上人来说属实有股难接受的腥膻,钟洺看出二姑的婉拒,也不强求。
“早知只买一头羊就够了。”
钟春霞叹口气,“你这孩子总是如此,花起钱来没个定数。”
她左思右想,同钟洺道:“近来村澳里也不单阿乙一个哥儿生了孩子,倒还有几家的尚在吃奶,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乐意从你这里买些羊奶的。”
这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二姑下楼,他转身回屋,忙不迭地去抱孩子。
“小宝,想爹爹了没?”
苏乙在灶房把羊奶安置好,回来见钟洺把孩子架在手臂上,从背后看,就是肩膀上面冒出个小脑袋。
他看得心下软和,又提醒钟洺注意尿布,“别和昨日似的,高兴得连被尿了一身都没发觉。”
自从得了孩子,家里成日里浣洗,只洗尿布还是还是,时常还要连带洗衣裳洗被单。
钟洺不让苏乙沾手,大抵都是攒一盆晚上他来洗,那些小小的布料还不够他一把抓的,三两下就能搓干净,凑成一团拧干到一滴水都没有,至于面对上面的脏污,他更是眼睛不眨一下,亲生的孩子有什么可嫌的。
钟洺小宝长小宝短,令苏乙想起二姑说的话,将前因说罢,钟洺不由显出怀念神色。
“我也记得,原先听爹娘说过,我和小仔的名字是同一回取的,当初觉得怎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涵’字不挑人,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都用得上。只是没想到,我都十岁往上了,小仔才来。”
不过他还是想尽力给孩子起一个漂亮的名字,起好了再去给算命的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冲撞的地方。
这事本就是钟洺近几月里的心事,今日一提,又挂上心头,刚吃完晚食就去翻书,所谓的书便是当初为了教苏乙和钟涵识字,买回的一本千字文。
翻了这么些日,书角都要翻卷了,又说这里面见不得多少好寓意,或许该去买一本《诗经》。
“但我只是识字罢了,让我读诗,也属实读不明白。”
钟涵这个称职的姑伯在屋里逗小侄,奶也喂了,尿布也是新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闹觉,苏乙得以暂时脱开身,见钟洺坐在桌前一脸头疼相,抬起手来替他揉按额角,含笑道:“照你这么说,不考个童生回来,这事都办不成。”
钟洺也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明明应当有许多朗朗上口的好听名字,为何就没有一个如意。
他安心靠在夫郎怀里,任由柔软的指间在额前点压,两人说起咸水田的进度。
“五十亩地已尽数犁好,等你出了月子,就开始准备育苗,因是头一年种,我和王柱子都觉得应当把秧苗育得结实些再插秧,估计能赶在四月底种下。”
苏乙手上动作不停,见钟洺眉心微蹙,伸手抚平那处的倦色。
他放轻声音,徐徐道:“四月底……那你今年可还跟着族里的船队出海捕黄鱼?”
钟洺动了动阖上的眼皮,“今年便不去了,咸水稻是最要紧的事,等有了经验,明年再去也不迟。”
他有预感,若是秋季能得个好收成,官府定有新的成命下放,上回去县衙领稻种,那位分管粮司的县丞就差明示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意思,说千顷沙是如今九越县内最成气候、面积最广的一片咸水田,无论是县公还是上面府城的大员们,可都盯得紧,若是千顷沙有成效,不单是县公大人的功绩,也是他们这群水上人的功劳,而有功,自然就有赏。
苏乙忖了忖道:“咱家水田地广,依你说的,到插秧时少不得要雇人,你只一个人,劈不得两半,怕是要两头跑,要受多少累?不如等出了月子,我也带着孩子搬过去住吧。”
“我也起过这个念头,但那边尚且只有咱们一家的宅院,除此以外,入了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山风海风混作一处,太过冷清,王柱子乃至我,两个汉子夜里住一住无所谓,孩子小,魂也轻,带过去不妥当。”
他睁开眼,拽下苏乙的手亲了亲,小哥儿柔若无骨的小指本能蜷缩,擦得钟洺唇瓣发痒。
“两头跑又如何,离得不远,我不怕累,农忙农忙,和咱们的渔汛一样,忙过那一阵就好了。”
苏乙抿起唇,坐去钟洺身侧。
“就算不搬过去住,也把那边的房子布置起来吧,至少收拾出个像样的卧房来,你若累了,白日也能进去歇个晌,等出个月子,我也可以抱着孩子跟你去,你下地时我来做饭。”
他盘算着道:“而且不是说,下个月要去乡里买些鸡雏回来养,等插秧过后,水田里还要试着养海鸭,总不能事事都丢给王柱子,到时这些交给我还有小仔,我们试着养养看。”
一旦置办了田地,苏乙心知他们家日后的要务便渐渐往岸上挪了,汉子们收帆上岸,开始学着躬耕陇亩,他们这些妇人和夫郎们,也不能再只会剖鱼晒虾。
种稻养鸭若都能做起来,不必出海卖命就能维持生计,水田的闸口设网收捕上来的鱼获,也都是不要钱的制酱原料。
钟洺见夫郎心有成算,便说依着他的想法来,苏乙弯了弯眸子。
“小鸡小鸭都是毛茸茸的,小仔一定也喜欢。”
直到屋内乍起的哭声打破两人的低语,钟涵求助道:“大哥,大嫂,你们快进来看看小宝。”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夜已深,他们三个也梳洗一番各自安歇。
翌日拂晓,天才刚刚破出一点亮光。
苏乙隐约在梦里听到孩子的哼唧声,猝然惊醒,本能地坐起来去看小竹床,遂发现钟洺已经抢先一步醒了,朝他竖起手指,示意嘘声。
苏乙连忙定住不动,几息后钟洺缩回手,转过身道:“又睡着了,可能是做了个梦。”
一场虚惊,苏乙扯了扯钟洺袖口,小声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意外的是,钟洺看起来并无什么睡意,他随苏乙躺下后翻过身,两眼灼灼地扬起唇角。
“我昨晚想了许久,想到一对极好的名字。”
听这措辞,怕是昨晚根本没睡多久?
苏乙见钟洺兴致盎然,也抑不住心里的好奇,凑近些悄声问:“是什么?”
钟洺在被子里握起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描画,边写边道:“咱家老大是个爱笑的娃娃,取名‘长乐’如何?过年的对联上,不是常有‘长乐未央’这四字吉语,我便想着,若之后再得个小哥儿,便可以唤作‘未央’,单拎出哪一半来,都是好意头。”
要么说是废寝忘食想出来的名字,一想就是好事成双。
苏乙明白过来是哪几个字,几乎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他在唇间呢喃几遍,眸中笑意盈盈。
“那往后就不是小宝了,而是咱们家的阿乐。”
竹床中的娃娃不知自己刚刚得了伴随一生的大名,来日写大字,很是要为那繁复的笔画苦恼,他只是动动小小的拳头,在睡梦中吐出一个新的口水泡泡。
第138章 春播
长乐的满月酒凑了族中六艘船,首尾相接,设流水席,来客无论何时登船,都可入座吃酒,离去后再换下一桌,灶船炊烟滚滚,莫说鱼虾,鸡鸭肉蛋也是接二连三地下锅。
詹九母子俩晌午时一道携礼登了门,就连城中的裘大头,和相识日久的闵、辛两位掌柜,也托他带了一份随礼。
各个都是仰仗钟洺的本事做生意的,未因他是水上人就低看一节,况且衙门近来不也变了风声,为了令九越一县仓廪丰实,欲扶他们上岸了。
昔日的水上人名下已有五十亩田地,这要换做乡下庄户,言语间奉承时都可客客气气唤声“员外老爷”了,怎还不能借着家中喜事,走动一二。
钟家与詹家亲厚,也算半个亲戚了,不讲那些外人虚礼,船上酒宴尚在准备,钟洺先带了他们去自家船上见苏乙与孩子。
詹九娘见了长乐,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当即让詹九掏出怀里的红布包,揭开来,里面是只银打的长命锁,说着就要给孩子挂上。
钟洺和苏乙忙推辞,后者道:“这么重的礼,我们哪好意思收。”
詹九娘道:“怎是重礼,阿洺和我家小九情如手足,怎么也算乐小子半个叔叔,乐小子日后长大,总也要称我一声‘阿奶’,依着我们陆上人的规矩,阿奶给孙儿一只银锁头,那是应当的。”
又趁机点詹九道:“我生养的这孽障不争气,一把年岁了,莫说是孙子,我连儿媳儿夫郎都没见半个影,偏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子,他但凡有个兄弟手足,我早就不指望他。”
詹九一番抓耳挠腮,难道他不想早日结亲,开枝散叶,谁让心里已住了人,却如镜中月水中花,连碰一下都不敢伸手,生怕一遭破碎,彻底没了念想。
辞让不过,到最后长命锁还是挂去孩子的胸前,后面再有村澳里的人来看孩子,见了银锁都赞叹,虽说水上人过去没有小儿佩银的规矩,但谁让钟家本事大,有那陆上亲朋。
村澳里热闹事不多,这等酒席,凡是平日里说得上话,不曾结怨的都会来,白日里到此的多是些上了年纪,守在家中的长辈,到晚间,出海捕黄鱼的青壮汉子们归岸,有家室的拖家带口,没家室的几人搭伙,见了钟洺抬起酒盏就相邀,比午间那顿更加热闹。
岸边堆放的酒坛都快成一座小山,风灯在海风中摇荡,光亮倒映于海面,如一汪汪新生的月。
而苏乙白日里带着孩子见了几拨人,夜幕降临后把孩子喂饱哄睡,钟春霞和梁氏主动说帮他照看,让他也跟着去吃些酒菜,松快松快,因而他们夫夫二人一道招待宾客,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成亲那日,但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平头百姓的一辈子,无外乎成家立业,生儿生女,婚后得知心伴侣,是一层圆满,诞下亲生骨肉,是二层圆满,来日赚得家业,有儿子的给儿子娶亲,没儿子的为女儿哥儿送嫁也好招婿也罢,那就是彻底大功告成了。
这厢声势颇大,衬得白水澳外围一艘泊于湾内,人影寥落的木船更是冷清。
船头上,已作夫郎打扮,束发挽髻的卢雨正沉着脸遥望远处的通明灯火,黑黝黝的发间空无一物,耳畔两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银珠子,掉在地上都瞧不见。
过了半晌,在舱内等不来他的刘兰草推开半扇舱门,拱出脑袋来皱眉道:“半夜里不睡觉,你回娘家来就是为了蹲船头吃风现眼?还不快进来!”
卢雨咬下薄唇,拧了身子回舱,还不等坐下,就迫不及待同他娘道:“林家就是个穷窝窝,林成当着他小爹的面,就是个面人一般,他小爹吼一嗓,他和他爹尿都能现憋回去!成日里就知在我个新夫郎跟前立规矩抖威风,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
说到这门亲事,那真是门冤债,从迎亲那日可怜巴巴的两艘花船,就能瞧出里面有鬼,过门后虽是住了水栏屋,却是和大小公爹同一屋檐下。
那小公公浑似个霸王派头,对他颐指气使,天不亮就摔摔打打喊他做饭洗衣,一顿饭多吃点就怨他一小哥儿贪嘴,把那像样的荤腥全都往他们家里人碗里扒拉。
他们吃得满嘴抹油,自己倒是连饿了几顿肚,以前在家时何曾受过这委屈,更别提才刚过门不足一年,他肚里还没动静,又开始挑茬说娶了个不下蛋的鸡。
他越说越气,咬牙切齿道:“我昨日和那老不要脸大吵一架,林成不单不帮我说话,还斥我没点教养,我呸!都是海生海养大字不识的粗人,他们一族人合伙把我骗娶过门,还有脸谈教养?”
“我裹了包袱要回娘家,那老哥儿还要扯我包袱,疑心我卷了他家财物要走,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家吃点盐巴都抠搜搜,米缸子恨不得挂上锁,我倒是想卷,又能卷什么!临到了,还撒泼似的扯我头发,生生将银簪给夺了,生怕我不回去,若不是我跑得快,连耳朵都要教他扯豁!”
刘兰草早就为他这事头疼了大半年,现下一听,又觉得脑浆子咚咚乱晃,扯得眼睛发胀。
“当初满心以为林小子是个不错的汉子,也有手艺傍身,虾蟆澳做修水栏生意,眼瞅着越来越富,谁能料到如今这副情形!”
料不到林成压根就是个跟在匠人后头打杂的,正经活计根本插不上手,尤其是去年里风向骤变,水上人也能买田上岸盖房,手里捏着钱预备修水栏的人一下子变少许多。
林阿南那一队匠人虽依旧能接到活计,不愁吃穿,可已极少从族里支应汉子去帮工了。
林成没了这份进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打鱼汉子罢了,早知如此,何必嫁那么远,就算白水澳不成,近些的村澳总还有得挑。
现今想回娘家,连头面都给恶公公扯了去,防儿夫郎像防贼。
刘兰草气闷不已,耳畔隐约还能听见来自钟家宴客船上的咸水歌调,她愤而拍了两下船板,真不知为何那苏乙步步都如意!
在乡里胡混的汉子收了心捧他当宝,家里修屋买田,雇了奴仆不说,儿子也有了。
那日偶然间瞥见一眼,出月子的小哥儿不说面黄肌瘦,也该憔悴臃肿些,哪知人家仍是面皮嫩身段细,眼中有光,神采奕奕,倒好似比生怀之前更像样了。
如今走在街上瞧见这么个人,谁又会去数他长了几根指头?
这人过得不好,六指是不祥,这人过好了,六指倒成了福运的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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