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想,怪不得村澳里的人常说钟洺素在乡里横行,逞凶斗狠,砍人手脚,不然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可面相和善,说话语调也和煦,又怎么看都不像。
且自己一个丑巴巴的灾星哥儿,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图谋。
这么想想,便不怕了。
钟洺见小哥儿不说话,索性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看上了这只小雀猫,既然刘兰草不许苏乙把猫带回船,不如教他聘到家里去,小弟一定欢喜极了。
前世小弟也常念着想要只小猫,那时候钟洺许下大话,说要去乡里给他淘换一只漂亮的金丝虎。
后来这事很快被他抛诸脑后,而小弟也没等到自己的小猫,早早没了命。
“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把它带回我家船上治伤,保管一天三顿吃鱼肉喝鱼汤,不会亏待它。”
“你想养猫?”
苏乙很是意外,他以为钟洺这样的汉子,最不喜这些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
“我的确也喜欢,主要还是我那小弟,念叨了好些时日,之前我也给他抓过野猫,可是都养不熟,没两日就跳上岸跑走了。”
明明水上人养的住船猫,白天再怎么出去野,晚上也知道回船睡觉的,到他们家这里,就行不通。
钟洺想着,眼下这只猫断了腿,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行动,只要趁着这段时间养熟了,不就顺理成章变成家猫?
“你觉得怎么样?”
苏乙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有些不舍地摸了摸小猫的毛,在它舔自己掌心的时候,露出一抹温和笑容。
他其实模样不差,绝对称不上丑,只是面黄肌瘦,八分颜色也要减去五分。
而今笑起来时,眼尾微微朝下弯,勾出一点柔软的弧度,像是小猫爪子,在钟洺心头勾了一下。
“它本就是野猫,我说喂它,也不过是捡几条小鱼,撬几块蛎黄,这些没有我它也吃得到。你能带走,是它的福气。”
他小心地抱起小猫,送到钟洺面前。
汉子高大,他平视时只能看见对方的肩膀,假如不抬头,眼前仿佛竖了一堵墙。
钟洺接过的一瞬,不舍的感情冲到了苏乙的心口,搅得他喉头发涩。
“它……离我远些也好,今天若不是我上山,它也不会跟来,不跟来就遇不上那铁夹,说到底都是我害了它。”
钟洺本已把瘦弱一团的小猫接过,端在臂弯间,轻飘飘的,简直毫无重量,他正想说一句这猫瘦得都只剩骨头了,莫非光吃不长肉,还没开腔,闻言先皱起眉。
“你都讲它是只野猫,跟你上山或许就是一时兴起,猫不都这样,爱乱窜的。平时你不来,也不见得它就不上了,又不是你抓它过来,何来你害了它一说?”
苏乙像是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摸了摸缠了布条的左手,那里没有伤口,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里面是他打胎里出来带的,多一根的手指头。
“我不知道,我的命数就是这样,谁离我近,谁就倒霉。”
以前爹爹和小爹疼爱他,会给他去乡里买甜滋滋的糖球吃。
后来他们死了,自己没了家。
他被舅舅接走,过了一段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结果舅舅也没了。
爹爹们死的时候,阿奶看他如看一个恶鬼,直言应该在他刚出生时就架在火上烧成灰。
舅舅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舅母大哭着上来扇他巴掌,扯他头发,斥他果然是个丧门星。
现在轮到小猫。
它是舅舅死后,村澳里唯一主动接近自己的活物,哪怕不会说话,苏乙依旧会对着它说很多心事。
说自己其实想过死,可是到头还是退缩了,他没那份勇气。
说自己其实羡慕海里的鱼,无拘无束,可以游到很远的地方。
“我确实有六根指头……不吉利的。”
钟洺有些想笑,不是觉得苏乙可笑,而是被气笑的。
“你信这些?”
苏乙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什么?”
钟洺重复一遍,“我是说,你信这些?就是什么六指是灾星,会克死身边人的话。”
他之前听说了关于苏乙的事,还觉得这哥儿多少有几分惹人同情,好端端一个人,白白顶了一脑袋的风言风语。
现在才知,原来苏乙本身也相信这套。
这算什么?别人骂你的话,你还当真了,是不是傻。
大概由于他骨子里的脾气就是有点急的,想得多了,情绪就映在了脸上。
苏乙意识到钟洺好像生气了,却想不通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
就因为自己说自己命数不好,会克亲么?
“……我不该信么?”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答案。
自己从记事起就被人揪着耳朵喊灾星,这两个字几乎刻进骨子里。
爹爹们没了,苏家人不管他,舅舅没了,舅母苛待他,他都不曾怨过。
他认定这都是自己应得的,若不这样想,日子该如何过。
经年累月的苦早把他锻出一身厚茧,厚茧长在手上,裹在心上。
也就只有独自在外干活的时候能喘口气,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海浪石头,乃至一只小猫说几句心里话。
钟洺深吸一口气。
“不该信,也不用信,什么克不克亲,照你这么说,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同一年,前后脚,我爹在海里喂了鱼,我娘生了病,在船上,就在我眼前咽了气。”
他看着苏乙的眼睛,其中渐渐蓄起迷茫。
“照你这么说,我爹娘是不是我克死的,又或者是我小弟克死的?”
苏乙使劲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洺收回视线,把小猫往怀里拢了拢。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听那些嚼舌头的人乱讲。咱们水上人在海上生,就意味着早晚在海上死,除非离了这片海。”
自己荒唐一世,都能重活再来。
命数这东西太玄乎了,苏乙年纪还小,不该就这么被流言压一辈子,这么下去,人早晚要垮。
他现在比谁都看重“命”的金贵。
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姑说得太对。
或许是钟洺说话的语气太斩钉截铁,苏乙莫名地就听了进去,缓慢怔忡地点了点头。
钟洺知晓有些事不是一日之功,外人的偏见和苏乙对自己的偏见,都是根深蒂固,哪里那么容易就松动。
他缓了缓语气。
"该往回走了,我好把小猫送回家里船上。"
苏乙如梦方醒,跟在钟洺身后下山坡。
回到原地,他们的两捆柴火还各在原地。
钟洺挑起自己那捆柴,这趟怀里揣了猫,再多挑一担不方便,遂不忙活了。
临走前想到什么,他顿住步子问苏乙。
“这猫你也喂了一阵了吧?有名字么?”
苏乙颔首,尖尖的下巴颏点了两下。
太瘦了,钟洺都担心他低头的时候戳到自己。
以前小弟也瘦,吃的药比还饭还多,后来好生养着,脸颊也照样圆起来,可见刘兰草对苏乙,至多就是保证他不饿死,有衣穿罢了。
“算是有,我叫它小余。”
钟洺有些茫然。
“小鱼?猫吃鱼,你给猫起名叫小鱼?”
苏乙眼睛弯了弯。
“不是海里的鱼,是多余的余。”
钟洺明白了,他“啧”一声。
“这名字,意头不太好啊……我能给它改一个么?”
苏乙当然答应。
因他从不认为小余是自己的猫,他们只是短暂相遇,短暂结伴,现在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钟洺沉吟片刻,卖了个关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头来我家船上看猫的时候,我告诉你。”
林间有风,吹得树叶沙沙。
钟洺走了好半天,苏乙还愣在原地。
对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初时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后转为惊喜。
他暗暗攥紧手,眼底盈起久违的光彩。
可惜没人看得到。
飓风快来了,钟洺却往船上带了只猫,说是上山砍柴时看见的。
一个小东西,惹得好几人凑脑袋过来看,风头不亚于那个卖了五两的大江珧。
“可怜见的,表哥,它这腿能养好?”
问话的是唐莺,她贡献出一条自己的旧帕子,之前刚洗过的,给小猫裹伤口。
“能,我有办法。”
钟洺刚和挑水归来的唐大强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会儿还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给几个小的安排活。
“你们烧些开水,烫一把剪子,几块布,找两个小木片,和它伤的那节腿差不多长就行。”
他比划一通,又问忙里忙外的钟春霞。
“二姑,船上还有没有大蓟?”
“有,你要给那猫用?”
“对,撒点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习惯赤着脚走路,经常被礁石、贝壳之类划破脚底板。
大蓟是山上采的野草药,治外伤的,不用花钱,捣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户户都备了些。
钟春霞应下,“一会儿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让阿莺给你送去。”
钟洺很快又拎着纤担,拿着柴刀走了,钟春霞探头往外看一眼,回来继续和男人嘀咕。
“现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头胡混,也不只有坏处,我看他现在懂得怪多,还知道怎么治断腿。”
唐大强一如既往乐呵呵。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夸他,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钟洺下山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时发现苏乙已经不在了。
唯有自己刚刚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条扎好的柴火。
钟洺上前拎起来看了看,断定是苏乙留下的。
这小哥儿……
他摇摇头,心里多了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钟洺连续两次上山,凑够了两家用的柴火,却因猫的事打了个岔,下来才想起忘了寻竹子,只好回头再说。
他先和唐大强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里垒好,省的明日忙不过来,随即马不停蹄地上船,给小猫治伤。
用烫过的剪刀把周围的毛剪掉,倒了点酒清理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大蓟,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猫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钟涵,猫一叫他就跟着淌眼泪,看得钟洺都有点不确定,把小猫拎回来是对是错。
但想来还是对的,不带回来,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他可干不来那事。
“这一天,可把我累够呛。把它抱进窝里睡吧,今天它疼得厉害,估计没力气吃饭。”
结束之后,钟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条丢进水盆,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船舱一角,钟涵和唐莺、唐雀他们,用一个凹下去的大贝壳给小猫当床,里面铺了一层旧衣裳。
钟洺把剪刀洗干净收起来,血水倒掉,回来时钟涵还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看猫。
他走过去,盘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脑瓜。
钟涵爬起来,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以后小猫的伤养好了,咱们就养着它么?”
“对。”
钟涵扬起小脸开心道:“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
钟洺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个,叫多多怎么样?”
多余的“余”意头不好,“多”却不差。
福多多,钱多多,怎么讲都吉利。
在这件事上,钟涵当然听大哥的。
“多多好听呢,不过为什么叫多多?”
早些时候当着二姑的面,钟洺不乐意讲,怕她二姑又拿这事调侃自己的婚事,现下只有小弟,才将小猫与苏乙的渊源和盘托出。
“总之你记得,苏家哥哥是小猫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来寻咱们看小猫,不能不让人家看。”
钟涵歪着脑袋听罢,用力点头。
“苏家哥哥也是好人。”
钟洺莞尔,拍拍他头顶的小发揪。
“还是咱们小仔会看人。”
稚子童心,一张白纸,全看家里大人怎么教。
跟前的钟涵不顾头发都被大哥搞乱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摸小猫。
“你以后就叫多多啦,是我们家的猫!”
小猫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猫。
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时,小猫已经能伸舌头舔点煮碎的鱼肉和鱼汤吃。
钟春霞来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东西就说明能养活,这猫和你家有缘,之前捉了好几只都没养住,其实就是在等它。”
钟涵喜欢小猫喜欢得和什么似的,还专门找出自己去乡里赶集时才会用的宝贝背篓,在里面垫上旧衣服,背着小猫到处走,生怕船上没人的时候它扑腾到水里去,单腿没劲上不来。
天光大亮时,白水澳为着近在眼前的飓风,全数动员起来。
里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壮都要出力,互帮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湾里一艘不留。
“族老们发话,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别磨蹭,早点把船安顿好就能早点歇息,晚一步被雨浇了,别怪我没提醒。”
有些话年年说,次次说,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村澳里照旧什么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懒散,有的麻利,有的拖沓。
一个飓风季,一个收春税,是里正最犯愁的时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头子说完抹把汗,背着手去看汉子们拖船,今天刚开始,后面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这事,钟洺跑不了,他是精壮里的精壮。
为此早早和钟家的汉子们汇合,先把族里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还有余力和时间,再去别家帮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为此拖船有技巧。
前面拉纤绳,后面用力推,齐心协力,跟着号子用劲,最忌大家各干各的,东倒西歪。
只拖上岸也不够,还要往高处挪,不然大风大雨之下,一个浪头二层楼都高,卷上几回木船照旧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桩捕蛰还累。
一上午过去了,搞上来十条船,后面还有十多条。
甭管老少,全都暂时没了力气,死狗一样坐在海滩上,等人来送饭。
中午这顿因为是帮族里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里的大锅饭。
粝米混着海货煮成一大锅海鲜粥,唏哩呼噜地灌上一碗,先混个水饱,此外还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鱼饭。
小子们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条鱼,用的是五层笼屉,不够吃还能添。
新鲜的鱼肉蒸熟后不散,肉紧扎实,筷子挟一大块送进嘴里嚼了咽下去,对于水上人来说这就和干粮一样顶饱。
讲究点的时候,会配自家做的豆酱,这会儿顾不上了,连筷子都没用,直接上手抱起来啃。
有那娶了亲的,家里媳妇或是夫郎细心,会专门送来吃食,给自己男人开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饼。
钟洺、钟虎这样的光棍小子没这个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
钟虎望向远处,钟守财正和媳妇坐在一起吃饭,小堂嫂不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还拿出帕子给男人擦汗。
钟守财任她擦了几下,用筷子夹一块糕让媳妇先吃,可谓浓情蜜意,把他羡慕到烧心。
“阿洺哥,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好,你看守财哥,成亲一年了,看到嫂子照旧一张黑脸都笑皱了,和海葵花一样。我爹说了,你是咱们这辈年纪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轮得到我。”
钟洺无言。
他险些怀疑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们一起商量的套路,当长辈的催自己成亲就算了,怎的钟虎也三番两次地提这档事?
“你和那个吴家……”钟洺忘了上次钟虎提起的姐儿叫什么,含混一嘴问道:“你们经常见面?”
钟虎摇头。
“没啊,她一个未嫁的姐儿,哪可能和我经常见面,不过赶海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钟虎想到这个就傻乐,“上次我替她收虾网,她还冲我笑呢。”
单听这个描述,钟洺判断不出吴家女到底和钟虎熟不熟,可别是他这个傻兄弟一头热吧?
不过看钟虎的模样,在意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他不由问钟虎,“你为什么稀罕吴家姐儿,相中人家什么了?”
钟虎一本正经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说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见她,遇上她就高兴,平常干活,想到她就有劲!”
“觉得她好看?”
钟虎摆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只因为她好看,我娘说了,娶媳妇不能只挑好看的。”
“那是觉得她能干?”
钟虎答得快,“香姐儿当然能干,她是赶海的一把好手,还会编莞草,织蕉布!但能干归能干,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让她少干,我自己多干,我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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