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海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虾米再不起眼,尚且能被人所看到,然大海之大,莫说一人,就是十人、百人……
任它是朝廷的官船还是富商的宝船,沉入其中照样了无痕迹。
一阵海风拂过,一阵浪头打过,什么都剩不下。
他因前世客死他乡,这辈子对大海生出更多探索的意头,一心想补回从前的缺憾,恨不得日日下水,流连忘返。
在海底时他只觉自在,仿若游鱼翩然来去,现在想来,还是少了警惕与敬畏。
思及苏乙的双亲都是死在出海途中,钟洺揣测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冒险”吓到了小哥儿,他开始思索该怎么把人哄回来。
在这件事上钟虎帮不上半点忙,待船队在狗牙岛靠岸,他们搬运鱼获送去料船,因着收工早,六叔公打发所有人都去帮着腌鱼。
虽说帮忙,仍是分开做事,料船上的几人已培养出默契,再加进人来反而要拖慢速度。
于是海滩上一群人四五成群,面前一堆带鱼,身边是大袋粗盐,水桶里是满满的盐水,两人负责腌鱼,一人负责接过后放入竹筐压紧,各个肚子直叫,都盼着早忙完早吃饭。
一筐到顶,钟虎自告奋勇地上前提起送去船上,留下来的钟洺抖了抖空盐袋,把袋子丢到一旁,拆一袋新的来用。
这种腌鱼的粗盐比吃的细盐便宜得多,不能直接入口,所以腌制的干活在吃之前也要清洗泡水去除盐味,不然影响口感。
钟守财看他半晌,略带狐疑道:“你不对劲。”
钟洺瞥他一眼,抬头看天,面色平淡道:“我瞧着天还没黑,你怎还说起梦话了。”
钟守财失笑,咂嘴道:“反正就是不对劲,平日里你和乙哥儿黏糊得很,前日从山上下来片刻工夫,都得举着野草去献宝,昨日也是,人家做饭,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今日怎么不去寻你夫郎,在这和我大眼瞪小眼。”
钟洺給带鱼翻面,鱼尾拍到下面垫的大片蕉叶,啪啪直响,“这会儿人太多,都还聚在一处,阿乙他脸皮薄。”
钟守财上下打量他,冷不丁道:“在这装相,当你能骗过我?我好歹也比你成亲早,眼看是都要当爹的人,你这幅垂头耷脑的模样,我猜猜……是不是和乙哥儿吵架了?”
见钟洺没肯定也没否定,钟守财惊讶道:“……还真是?”
天地可鉴,他原本只是随口乱猜,毕竟苏乙看着寡言少语,性子软和,哪里像是会和钟洺吵架的模样。
钟洺见瞒不过,想着若是想寻个人出主意,那个人多半也只能是钟守财了,犹豫半晌,他坦白前因后果。
“他定是怪我下海逞能。”
钟守财听过,方知自己想多了,这哪是吵架,人家哥儿半句重话都没说。
“我当是多大的事。”
他老神在在道:“既你都想通了缘由,这事就不难解决,嫁给咱们水上汉子的姐儿哥儿最怕什么,说句难听的,最怕的无非是咱们哪日出海死在海上,孩子没爹,自己守寡。你又是个胆子大的,别说乙哥儿,我们听了都要提心吊胆。”
钟守财抬起手指戳戳钟洺的肩膀,意有所指,“阿洺,你有水性,有血性,敢下深海,比我们都强,可是不能忘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钱再多,也是有命才能花,像今日这等事,别再来第二回了。”
他望着钟洺,正经道:“别找理由,你只问问自己,当时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太过冲动,水性和血性,说到底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有句话讲,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自己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守财的一番话如同拨云去雾的那双手,令钟洺陷入沉思。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想得太过浅显,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过蛮子,砍过人头,故而现在觉得杀鱼宰鱼不过尔尔,却忘了自己上辈子的结局是惨死战场。
他总觉得万事尽在掌握,与之相对的,是忽略了一旦事情脱出掌控,自己会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
钟洺长久无言,钟守财知晓这是对方听进去的表现,等钟虎回来,他们三人合力处理了面前小山一样的带鱼,一人一筐,跑了两趟,连鱼带框送回船上放好。
临下船前,钟守财拍钟虎一把,“虎子,今晚你到我船上睡。”
钟虎憨归憨,有些事上也不傻,他张了张嘴,问出为什么之前就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听守财哥的。”
晚食有鳗鱼,钟洺捞起来的那条巨鳗,其中大部分丢到钟三叔的船上让他带回,另又斩了一段下来,有个几十斤的份量,想着今晚就做了吃掉,新鲜鳗鱼的口感是鳗鲞比不了的。
“阿洺,这鱼算是你一个人捉的,一斤可不便宜,给我们吃多浪费,不如还是抹盐腌了,带回去换银子。”
听说钟洺把狗头鳗分出来,要做成晚食请大家伙吃,当即有人劝他道。
鳗鱼价值几何众人心里有数,对于钟洺水下的本事,他们也都没话说,白日里要不是钟洺宰了巨鳗,说不准还要有别的人倒霉被咬。
鳗鱼肉一斤能卖二钱银,真说分给他们吃,他们也吃得不踏实。
“我捉鱼宰鱼不过是巧合而已,一口新鲜鱼肉难得,吃了两天带鱼,咱们也换换口味。”
钟洺执意要分,是真不在意这笔银钱,且还能借此卖个人情给族里众人,长远来看没坏处。
大家便也不扭捏,纷纷谢过,直言吃了两天带鱼,还真有点吃腻了。
“鳗鱼赛肥肉,要是今天有酒就好了。”
“出海时你还惦记喝酒,一会儿让六叔公听见,当心他来抽你。”
钟洺没参与嘈嘈切切的议论,先前在岛上找到的石板尚在,他以石板为砧板,和其余几人一起抄刀将鳗鱼剁块,收拾好后装进大桶,提去料船附近。
“堂婶、堂嫂。”
钟洺喊了一圈人,没看见苏乙,收了视线后客气道:“石板烤起来太慢,也不好撒料,我想着这鳗鱼肉还是直接用酱烧,只是估计要多占几个陶罐。”
出海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要是铁锅带出来,这些就能一锅出了。
“好,酱烧鳗鱼最下饭,我们沾你光,都跟着长长口福。”
六堂嫂嘴皮子最利落,率先接话,她笑着说完,见钟洺的眼珠子总往船上瞟,焉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遂提醒道:“乙哥儿和滨哥儿在后面淘米准备煮粥。”
钟洺心思被看穿,咳了一嗓道:“我晓得了,谢婶子。”
最终他还是没去后面寻苏乙,担心小哥儿还在生气,不想见自己。
若只他两人就罢了,还有旁人在,有些话怎么说都不自在。
为此耐着性子等到晚食出锅,他抢先去提了粥罐,盛了一大碗鳗鱼,还有一屉米糕回来。
苏乙去水边洗完几只陶罐,送回来时想取饭,被堂婶告知已被钟洺取走了。
“快些回船上去吃吧,这个时辰都饿极了。”
苏乙没想到会这般,他愣了愣,轻声应下,快步离开。
上到自家船,见船舱里果然已摆出桌,布好饭。
钟洺本盘腿靠在舱壁,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后一下子坐起。
打了半天的腹稿,嘴边塞满字句,这会儿终于看到人,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原来太在意一个人时,心里是这样的感觉,无论话重话轻,都会怕对方伤心。
苏乙察觉到钟洺的踌躇,他上前两步,在桌边缓缓坐下,最终选择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
“白日里我不该不理你就走,对不起。”
他开头一句话就打了钟洺一个措手不及,后者抬头看来,见小哥儿望着自己,嘴唇抿成一线。
“你救了人,杀了狗头鳗绝了后患,大家都夸你,我也觉得你很厉害。”
小哥儿的神态瞧着有些焦灼,他转而盯着面前的桌子,不看钟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整整大半日,他强装冷静,他听着旁人称赞钟洺的话,打心底赞同,面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搞得料船上的几人都以为他在同钟洺置气,还来劝他。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生气,而是逃避。
繁杂的思绪令苏乙觉得喉头发堵,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而到了此刻,回到熟悉的船中,面对最亲近的枕边人,裹在外面的壳子层层溃散……
他忽然想通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在失去爹爹们后,会再一次失去钟洺。
这句话终于带出一丝压抑的哽咽,苏乙面上无泪,可看起来却仿佛整个人被悲伤浸透。
钟洺眼皮狠狠一跳,同时再也无法忽视苏乙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它们相握的力道看起来并不寻常。
他扑上去强行把那双手扯到跟前查看,霎时间心神俱震。
原来那多出来的,软软的,小小的手指,被钟洺视作珍宝,噙在唇边吻过无数次的手指……
不知自何时起,已被小哥儿掐得血迹斑斑。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夫郎被泪意打湿的睫毛,钟洺亲亲苏乙的额头,认真承诺。
“二姑父、三叔,甚至守财哥都教训过我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太容易冲动,今天这么顺利,其实不仅是石头命大,也是我命大。”
在大鱼看来,渔船四周全是食物,能吸引来一条狗头鳗,自然也有可能吸引来第二条,要真是如此,且下水后才发现,只怕后悔也晚了。
而今眼看夫郎为自己担忧至此,钟洺愈发自责起来。
苏乙伏在钟洺怀中,小小一团,被臂膀环绕,好半晌才平复心绪。
他揉揉眼睛,因自己先前的失态而心生窘促,最重要的是相公没有责怪他。
“饭都冷了。”
苏乙看一眼饭桌上的鳗鱼和米粥,当即起身道:“船上还有干柴,我烧火热一热再吃。”
钟洺有些舍不得地松开怀抱,想拦下苏乙换成自己去,也没成功,小哥儿步子飞快,一眨眼就已蹲去了陶灶前。
他无奈叹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舱内已无半点光线,在他俩为心事纠结时,黄昏早就为夜色吞没。
点起两盏灯挂在船头,灶前蹲着的苏乙刚刚打亮火石,以干草引火,丢进塞了干柴的陶灶灶膛,火焰腾地燃起。
这时海上起了风,正对着海岸的方向吹来,他正觉得有点冷,那股风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了个严实。
“手伸过来,我也给你抹点药。”
钟洺刻意把“也”字说得重,苏乙知晓他为何如此,默默低下头,伸出手。
药膏是紫草膏,先前在黎氏医馆买的,可生肌止痛,平日里干活总会有点磕碰,这个药性温和,用起来讲究不多,抹一抹总比放在那不管好得更快。
第一日他手掌被渔网长绳磨破了几处,还是苏乙给他上的药,后两日他掌握了技巧,没再伤到手,结果需要上药的却换了个人。
苏乙手指上这些伤口,显然都是他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远看甚至看不真切,只有近看才能发觉有多严重。
十指连心,在料船上还要碰盐水,不敢想又多痛。
钟洺一边抹药,一边感同身受似的暗暗吸凉气。
“下次你只管掐我打我,别伤了自己。”
“下次不会了。”
苏乙顶着有些发红的鼻头,小声说道:“我也向你保证。”
钟洺的动作一顿,随即浅浅扬起唇角,片刻后他收起药膏,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递到苏乙面前,“咱们来拉钩,保证今天说的话都不会反悔。”
苏乙愣了愣,拉钩这种事,也就小仔那个年岁的孩子会做,要是被别人看到,定要说他们小两口胡闹。
可是那又如何。
苏乙被钟洺所感染,精神一振,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指,和钟洺的勾在一起,后者寻着乐趣一般左右晃了晃。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动作,做完后却真的使人心平气和。
热饭比煮饭快,两人把二次上锅的饭菜端出,重新坐回桌边吃起来,鳗鱼少刺,肉厚而嫩,滋味丰腴,肥而不腻。
上面酱汁红亮,钟洺觉得配粥可惜了,该蒸一锅香喷喷的干饭来配,能香人一个跟头。
他打算回家后便这么做一顿,狠狠吃它个痛快。
因鳗鱼肉足够多,钟洺又是逮鳗鱼的功臣,给他们家的这一碗份量十足,若非是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导致两人肚里更饿,说不准都吃不完。
“那条狗头鳗你没见到,估计连着内脏和骨头,至少有二百斤,今天留下的这一块约是五十斤,还剩一百五十斤,到时都晒干制成鲞,咱们几家一家分一些年节里好做了吃,剩下的都卖掉。”
钟洺问苏乙还喝不喝粥,见夫郎摇摇头,他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碗里。
饭菜的香味中夹杂着一丁点紫草膏的药香,苏乙把剩下的米糕也推给钟洺。
“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钟洺笑了笑道:“好,你要是吃不了就放在那,我还吃得下,浪费不了。”
苏乙又去倒两碗水,搁在一旁晾凉,吃完饭就能喝。
“鳗鱼鲞是要卖去乡里,还是等着行商上门来收?”
每年冬日都是行商南下的时候,夏日里炎热,哪怕是干货,在路上耽误了时日,保存不当也会变质影响销路,若是冬日就没这个困扰。
虽说经常为此耽误回家过年,可出门在外的商贾对此早就习惯,三五年里能有一两年回家过年就属实不错,谁让吃的就是这碗饭。
“看看价格,我偏向卖给走商,咱们海边人都清楚,鳗鱼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味道罢了,冬日里正是鳗鱼季,想吃新鲜的哪里没有,食肆也好,黄府那等富户人家也好,都犯不着囤鱼鲞,若是能有个走商来一齐收了,价钱合适,不如就卖了。”
几口喝完碗底粥,钟洺吃掉最后三块米糕,钟守财路过,喊他和苏乙出去干活,长绳和钓钩每日都要检查一遍,免得次日出什么差错。
方滨和自家相公钟存富站在一处,远看苏乙和钟洺一并下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方知不管是不是真吵架,两人定然也是和好了,他不再替苏乙揪心,扯着钟存富加入人群中忙碌。
出海第五日一早,一众渔船载着沉甸甸的鱼获顺利返航。
岸边不少人翘首以盼,终于在苍茫海色中瞧见成片船帆时,多少人心中大石落地。
“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钟春霞带着唐莺唐雀,手里牵着钟涵,同在人群中,跟身边人感叹。
“还是在近海撒撒网,当天来去不让人挂心,这等一出去好几日的,真是觉都睡不踏实。”
她联想到两日前送回村澳的钟石头,心脏突突直跳,一条腿被狗头鳗咬得不成样子,幸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石头那小子才多大岁数,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阿莺,你带着他们在这迎一迎,我先去你舅家船上做饭去。”
钟石头没有性命之忧,犯不着一家人都愁云惨淡,钟三叔和钟四叔早就商量好,要在钟洺他们返程这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
钟春霞赶到钟老三船上,不止梁氏在,郭氏也在,钟石头受伤,站着出海,躺着回来,钟老四和郭氏这对鸡飞狗跳,闹了几个月不消停的夫夫总算暂时忘记争吵。
为了照顾儿子,郭氏抱着钟平安回了家里船上住,且他再拎不清,也清楚钟洺在救人一事上出了力。
钟石头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为这个缘故,他愿意在钟洺面前低头,给这个侄子道个谢,也道个歉。
钟三叔此前得知郭氏和老四有此意,最是欣慰不过,在他看来一家人闹成这等模样实在难看,徒惹别人看笑话。
今晚这顿饭,实则也是给老四夫夫俩一个机会,既能坐在一起,就没什么开不了口的。
那厢,随船靠岸的钟洺得知晚上要去三叔船上吃饭,而四叔夫夫俩也都在,当下就有所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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