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容不得一点反抗。
上一次来司空府,于刘备而言是一年前的事,去的也仅是前院的议亭。如今由仆人引路,才发现这后院当真是别有洞天。沿途所用虽皆为常物凡品,但经过精心的布置,丝毫不逊色于旁处。半响,来到后园,仆人便退到一边,请刘备独自前行。刘备望望,前方青石子铺成的小径,直通向不远处的雅亭。淡淡的酒香夹杂着梅子的香气伴风而来,煮酒人舀起一瓢,突是感受到什么,蓦然转头,一瓢酒摇敬向刘备。
凤眸剑眉,一身玄袍,煮酒人不是曹操曹孟德,又能是谁?
刘备含笑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行过礼后在曹操对面坐下。酒瓢一倾,面前的酒盏已满。
两人隔着沸着的青梅酒,互为举杯,一同先干为敬。
遣宫女送来茗茶吃食,伏后抬手,皓腕碧环轻晃:“夫人第一次孤宫中,也不知夫人喜好,便粗略让宫人拿来些,夫人且尝尝合口与否。”
许都汉宫已经历经近五年了,但凡有宴,各方女眷便要盛装来赴。曹夫人入宫显然不会是第一次,但于卞氏而言,却的确如此,只因她这“曹夫人”,也不过才当了几月。
这话其他女眷就算心有计较,也迫于威势避而不言。但伏后却半隐半露的说了出来,这一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然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君臣有别,卞氏只能付之一笑,当之无心:“娘娘客气了,妾身出身低微,哪有什么喜不喜好。”说着,纤指便拿起一块酥饼,贝齿轻咬,“酥软清香,娘娘宫中的吃食,果真可口。”
伏后浅笑,不多言语,倒是她身侧的宫女适时插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菊花酥是娘娘亲自所做,用的皆是晨露和开而未绽的秋菊,自是清香都锁在酥中。”
“习秋!”伏后佯止了下,向卞氏谦道:“孤在宫中闲来无事,随意弄的,手艺粗陋,比不上司空府的。”
“娘娘说笑了,曹司空不喜甜食,妾身又手拙的很,何能和宫中相比呢。”卞氏眼波轻转,一抹柔光望向伏后,开口仿若无心之叹,“宫中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梅酒入喉,引出三分醉意。
“孤今日邀玄德前来府上,也无他事。不过今年这青梅熟的早,正巧孤又新得了张古法,上有煮酒良方。这不,孤就照着方子煮了这青梅酒,邀玄德来与孤一品了。来,玄德尝尝,看看孤这酒,如何啊?”
刘备诚惶诚恐的端起酒盏,任曹操又为他舀了一瓢青梅酒,低头一品,赞道:“清而不烈,曹司空府上的酒,果真是极品!这样的酒,除了司空府,怕是别处都尝不到了。”
“哈哈。”曹操闻言大笑,“玄德所言不虚,孤敢说,这天下,独独只有这司空府能煮出这样的酒,就是连宫里,都不及的。”
刘备眉头微皱,以袖掩唇又饮了盏酒。
曹操似乎是察觉出来刘备的轻微不快,凤眼微眯,又道:“玄德,可是觉得孤此话不对?”
“曹司空多心了。”待放下酒盏时,刘备已然面色如常,“正如论橘,北地及不得南地;论裘,南地及不得北地。各方自有各方不可及之物,单论这酒,自是天下都及不得曹司空府上的青梅酒,但若论什么瓜果青菜,没准备种的那些,到比曹司空此处的还新鲜甘甜呢。等过些月份成熟了,备就送些来曹司空府上。”
曹操“哦?”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刘备,当真是一身便服,袖口处还沾着些土色,和送来的情报中“日日在宅中种菜耕地”十分吻合。
“玄德亲手种的菜,那孤可真要好好尝尝。玄德,可说好了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曹司空且放心。”
起风,菊瓣飘飞,珠翠微摇。
理理鬓间碎发,卞氏望着满园菊色,赞道:“娘娘宫中的菊花开得真好。可见娘娘当真是爱花之人。”
“百花之中,孤独爱菊。”
“菊者,素洁高雅,不争春日,自守得素秋一片清净。见花习人性,娘娘这片心性,妾身敬佩。”
“素洁高雅不假,不争春日不假,但孤爱菊,却不全是因此。”伏后道,“依孤看来,菊守秋日,并非是有心谦让,更非有隐逸之心。纵使绽在秋季,照样能得赏花之人,故而春日再姹紫嫣红,菊亦不急,这是她的大度,也是她的气魄。
夫人,可明晓孤的意思?”
伏后凤眸微眯,身为一国之母的威压瞬间袭来。卞氏却似浑然不觉一般,安之若素的温柔道:“娘娘高见,妾身受教了,若依妾身粗鄙之见,断断想不到如此。”
“嗯?夫人有何他见?”
“妾身只是在想,这秋菊绽于秋日,自是她的傲骨,然亦是她的幸运。春日虽暖,但风云难测,若乍遇冷寒,百花凋敝,倒不如秋菊,绽于风霜之外。”
“风云难测,时时皆是如此,何来秋春之分?”
“这分别,只看菊愿意与否。”卞氏美眸含笑,话中带着深意。
伏后亦回以一笑,眉眼间三分傲色,三分威严:“若风霜注定难免,倒不如展瓣相迎。花梗虽柔,亦非寒风可折。”
“的确,倘若寒风自他处而来,菊之傲骨足挡。然若寒风,不在他,而在友”
伏后秀眉微蹙:“夫人这是何意?”
“妾身随口而已,娘娘莫要多心。”卞氏笑容微敛,又恢复了最初恭敬有加的样子,“只是今日赏菊,妾身偶记起昔日曾看过本杂书,言孝元后亦极爱菊,所居长寿宫外亦栽满菊花,是为当时一景。”
“那想来许是夫人记错了。”伏后道,“那长寿宫原为先祖太庙,后因莽贼之祸才被改为宫殿,孝元后极厌莽贼行径,后未曾踏足长寿宫一步,又谈何因喜菊而栽满园之景呢?”
“原是如此,妾身实在是孤陋,到让娘娘见笑了。”言罢,卞氏又轻叹了句,“不过那孝元后也当真令人唏嘘,虽无篡汉忤逆之心,却难防家族的野心。”
伏后神情微动,未作言语。
卞氏又继续道:“想来那篡汉的莽贼,何尝又非家贼。朝中奸贼之心显而易见,然一旦宫中得有幼子,外戚之祸,想来更是难免啊。”叹息过后,卞氏立即整了神色,温声歉道,“娘娘莫怪,妾身近日读这些旧事有些入魔,到烦得娘娘听妾身这点毫无见识的妄语了。”
“无妨。”伏后道。
欲说之言已经出口,卞氏望着显然已心不在焉若有思的伏后,心中轻笑,以袖掩唇,轻抿一口茶。
正小酌对饮,忽疾风而来,天外云端呈龙挂之象。
曹操突发兴致,抬手一指那天间异象,道:“玄德可见那天际之云?凭风而动,似游龙翔于天际,堪比这天下英雄。这些年,玄德也游历了天下不少地方,对这天下英雄定有高见,不如试言一二?”
刘备持酒盏的手微僵,随即歉意笑道:“备这几年四处奔波,最后能有幸得蒙圣恩,居于都城,对于天下英雄,实是不知。”
“玄德莫要推脱,这天下英雄就算你未见过,也当有所听闻。不过与孤闲谈一二而已,莫要紧张。”
曹操说的坦然,但刘备哪敢真把他的话当真。犹豫许久,他才试探道:
“淮南袁术,兵精粮足,可为英雄?”
“冢中枯骨,孤早晚必擒之!”
“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生,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
“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
“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
“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
“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
“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
“如张鲁、韩遂、马腾等辈皆何如?”
“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一连猜了这么多,却仍未猜中曹操心中所想。刘备叹口气,放下酒盏无奈道:“备实是不知当今之世,除此些人外,还有何人当得‘英雄’二字?”
“玄德当真不知?”曹操又给刘备舀了瓢酒。
“实是不知。”刘备摇头。
“夫英雄者,当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哦?那依司空之见,何人可当之?”
曹操突然抬目,凤眸直直盯向刘备的双眼,其中威势镇的刘备一怔,竟觉心头那一二心思,全都被人这一眼看透。就见曹操放下快着,指指刘备,又直直自己,突是朗声大笑道: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在宫中用过午食,伏后似是有了倦意,众女眷见如此,自是不便多留,分分善解人意的托事告辞。
卞氏是最后离开的。原因无他,只因伏后虽面带倦容,但仍在卞氏言要告辞时笑言与卞氏一见如故,要多亲近闲聊几句。这般之下,卞氏自是不好再提离去之言,与伏后又互相言语试探了会儿,直到天边阴了下来,似是将有雨,这才寻到机会,起身请辞。
“既然如此,孤也不好强留夫人了。”
卞氏闻言起身,欠身一礼,这才碎步退了出去。宫外有引路的宫女,引至宫门外司空府的马车。
待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卞氏才抬手,拭去鬓间的一滴香汗。
果然,这种事,自己还是比不得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