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人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郭嘉下了马,刻意放缓速度,轻了马蹄声。直到来到人身后不远处,郭嘉都没有出声,只是在坡上静静地望着曹操的背影。
沐浴在初生的朝阳之下,人的身姿依旧英武挺拔。他目光所及之处,想必是一望无际的山野与广袤无垠的苍穹。明明仅仅是他独自一人,却丝毫没有在这江山风景图前显得渺小,反而仿佛像是一位君主,高高在上,睥睨着天下。
然而,天地之间,能一人独立,是曹操的气魄,亦是他的孤寂。
郭嘉了解曹操,他知道为何曹操选择在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独自一人策马来此。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不必要尽力掩饰对长子逝世的悲伤,才可以作为一名父亲而不是一位君主来处理压制自己的情感。
他在这里,不需要再去做出那些,所谓最好的选择。
所以,郭嘉选择站在曹操身后,而不是上前去打扰他,他相信曹操的心智,足以面对任何一个处境。他只是在等,等着曹操将所有的情感一个人处理好,等着一会儿和他一起回营时,那个杀伐决断果敢英明的曹孟德。
可是,在那之前,郭嘉先等来的,却是曹操的回首。
曹操看到郭嘉时,眼眸略微睁大,显然是有些惊讶。但那不过是一瞬,他招招手,让郭嘉到他身边。
曹操和郭嘉都不是讲究的人,最后索性两人也不管什么礼仪规矩,就席地而坐在这旷野之上。郭嘉并没有多话,他明白曹操既然叫他过来,自然是曹操有话要说。
“子修是孤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像孤的一个儿子。他四岁,孤就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八岁就文而善赋武而过人,那时候,就由月旦品评他,说他前途不可估量。”
“后来啊,他娘去了,孤就把他托给丁夫人抚养。丁氏可是个疼孩子的,回回孤说一句子修,她就要护着,好在子修也争气,这么着也没被丁氏给宠坏了。”
“典韦是初平年前就跟着孤的。算算也有七八年了,这些年随着孤东奔西跑……说也奇怪,有他在,孤就从未对自己安全有过怀疑。古之恶来,怕都不及典韦之勇猛了吧。”
……
曹操断断续续的和郭嘉说着。这一刻,他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平淡的讲着些甚至都能说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但越是平淡,越是让人能听出,那背后的凄凉。
其实,就和郭嘉想的一样,曹操处理他个人的情感,让他重新保持身为主公的果决,他并不需要在这里和郭嘉说这些,他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挨过去。
从刺董的那一天开始,曹操就早有了觉悟,无论在这条路上,他会失去多少人,他都不会停下脚步,只会走的更快,让这天下更早恢复太平。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要目的可达,他就绝不会后悔。
可是,当他有了孤身一人也必定会前行的觉悟之后,却仍然在奢望着,这条路,会不会有人,能一直一直和他走下去,直到路的终点。
所以,当他眺望山河了无一人时,回首却望见郭嘉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一瞬的屏息。
他觉得很庆幸。
庆幸明明是一人出来不愿被他人寻到,而郭嘉却能找到他。
庆幸明明被人探查心思是他的大忌讳,可当郭嘉每每轻而易举知晓他所想时,自己没有丝毫的怀疑与反感。
庆幸天地苍茫,前路坎坷,一回首,却仍有人在他身后,从不会离开。
是的,他总感觉郭嘉如同山间之清风,墨夜之月色,无处不在,却难以把握。但此刻,清风也罢,月色也好,他再不愿郭嘉会离开。
这条路,他希望,要求,郭嘉能够陪着他走完。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也很难开口讲给人听的情绪,但曹操知道,即使他不说,郭嘉也明白。所以他的选择,便是在和郭嘉断断续续讲了些话渐渐淡去内心那些不该有的彷徨与悲伤后,将郭嘉的手紧紧覆于掌心,而后沉声开口:
“奉孝,这天下,孤愿与你共览。”
而这一次,郭嘉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抽回手而后表示自己永远其实只是逍遥事外的准则。而是用另一只手,同样覆在曹操带着些许老茧的手背上。他望着曹操的凤眸,微挑唇角,字字要落在曹操的心口上:
“好。嘉等着看,明公的天下。”
宛城一战,大胜而归,亦是缟素而归。
在大军回到许都之前,宛城的军报连同曹操的奏折都已经先送到了尚书台,又转呈到皇帝手里。最后,贾诩还是赌赢了曹操的气量。面对这个杀了自己孩子与大将,背叛了自己一次的人,曹操不仅没有多加怪罪,隔了几天便亲自去牢中迎了张绣和贾诩出来,更是给皇上去了奏折,为张绣和贾诩讨职讨赏。
这一举,换来了张绣的彻底归顺,换来了一个永远安定的宛城,更让荆州刘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再威胁许都的安全。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份心思,或者是哪怕明白也只觉得这样做的曹操冷血无比。夏侯??且晃唬圆懿俚牟蝗贤?永床换嵊跋焖?圆懿俚闹页希??懿俚姆蛉硕∈希?床豢锨筒懿佟?br>
“走之前子修还好好的!还说要给我这个母亲争口气!怎么可能就这么去了!怎么可能!”
丁氏跟着曹操多年,从来都是温顺贤良的性子,但此刻一见到曹操就直接抓着他的领子吼了起来,可见其心恨之切,怒之切,痛之切。
“丁氏,你听孤说。”
曹操不想弄伤了丁氏,更何况也是满心自责愧疚,被丁氏这样对待也丝毫不恼。但这样闹下去也绝不是办法,他只能努力温着声音,劝着丁氏。
“你想说什么!”曹操的温言细语丝毫没有换回丁氏的平静,而是怒火更甚,“你好色!纳妾!我作为嫡妻何曾管过你!这家里大大小小我哪时哪刻不给你管的好好的!可你呢!我只有子修这一个儿子啊!你却让他因为你的好色死了!”
丁氏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字字割在曹操心上。说到底,这次宛城闹得这么大,就是他一时贪色看上邹氏的结果,否则张绣根本就无心反叛。所以他一句都回不了,只能继续硬压着脾气,让丁氏冷静。
“丁氏,子修的事情孤……”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曹阿瞒你还我儿子!你说说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刘氏!我明明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子修的!”
“你听着,孤也……”
“我知道!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意子修对不对!你有的是儿子女儿!更有卞氏给你生的孩子!否则你怎么会连杀了子修的人都不杀!曹阿瞒你好狠的心!”
“够了!”
曹操被丁氏逼的终于没了耐心,怒呵了一声。本就是高位者,身上平时就给人一身威压,此刻带上了火气,吓得一旁的一干仆人侍女都退到一旁噤了声。
丁氏也被曹操的怒呵呵的一愣,停下了动作。曹操刚才是怒火攻心,如今见到丁氏平静下来,也是长舒口气,正要再上去好言劝劝丁氏,哪知刚往前走一步丁氏就又开了口,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冻结如冰:
“阿瞒,休了我吧。”
“丁氏,你别说胡话!”
“我很认真。”面对怒气又要上来的曹操,丁氏毫无惧色,直愣愣的盯着曹操的双目,“我要我的子修,我要我的孩子,而你却封了杀我儿的凶手为将军,还纳了邹氏为妾。既然你不顾念父子之情,不顾念你我夫妻之情,又何必假兮兮的留我在这府里,惹得你眼烦。”
“你……”深呼吸,再深呼吸,曹操努力绷着自己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孤怎会不顾念父子之情,怎会不顾念你我夫妻之情……”
“那你现在就下令啊!下令杀了那张绣!”
“国家大事,你不懂。孤不能杀他。”
“呵呵,多好笑。”丁氏气极反笑,嘲讽的看向曹操,“位高权重的曹司空,连自己杀自己儿子的凶手都不能杀。”
这句话又是一把刀扎到曹操心里。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曹操一边狠狠揉着眉心,一边上前要揽过丁氏安抚于她。哪知丁氏一把就拍开他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
“我回娘家去了,一纸休书,记得给我。”
“你站住!”头痛越来越厉害,丁氏的固执也激的曹操再没了耐心,“你今日踏出这司空府一步,就别再给我回来!”
丁氏回眸一笑,却冰冷无比。而后不见丝毫犹豫的走出了屋门。
头痛的就如同千万根针同时在扎一般,曹操疼的跌坐到座上,只觉得气血都在往上涌。仆人们见曹操如此,也顾不上害怕了,连忙一些人去找府里常备的大夫,一些人上前看曹操的情况。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位仪态万方的妇人款款踏了进来。
见了曹操的样子,妇人姣好的面容满是担忧。但她还是冷静的上前,一只冰凉的手轻柔的抚到曹操额上,另一只手轻轻给曹操揉着头部的穴位。过了许久,久到妇人的手都开始发痛时,她抚在曹操额上的手,被一只带着老茧的手握住。
这时,大夫也来了,帮曹操看了脉。曹操这头痛是有病根的,最后也只能开些止痛的药来缓解,开了药,煎了药喝下,又有妇人轻轻帮曹操揉着穴位,总算是把这阵头痛压了下去。
“老爷,邹氏已经安顿好了,请放心。”见曹操头不再痛了,妇人这才开始提起她来此的目的。
“好。”曹操拍拍妇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