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粮。”
送粮?徐晃有些疑『惑』。樊城被围多日,城中缺粮是不假,可并未到非去不可的地步,更没必要劳得郭嘉亲自跑此一趟。
“恕晃再直言,谷米沉重,运输不便,先生若要从宛送粮至樊……不知先生要带多少人去?”
“除了嘉带来的那百名骑兵,将军再调给嘉几名副将,八百步卒就够了。”
这么少的人?徐晃更加疑『惑』惊讶:“恕晃再次直言,先生……”
徐晃话还没说完,郭嘉先笑出了声:“别再直言直言的了。嘉知道你想说什么。樊城虽缺粮但尚能坚持,嘉没必要这么着急。况且樊城之外必然布满了蜀军,嘉倘若仅仅带那么一点人还带着沉重的粮草,简直是送上门去给刘备当靶子。”他转了转手中的笔,“可如果不下重饵,鱼都钓不到,更何况是潜龙。说来,这宛城副将中,将军有没有用的不顺手的人?”
郭嘉前面说的话,正是徐晃的担忧。可后面所说,徐晃除了听出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味外,并没有听懂。可不等他询问,下一秒,郭嘉就转开了话题,他只能揣测着郭嘉的想法,回答道:“先生放心,晃定会派身边最得力的副将协助先生。”
“将军误会了,嘉不是这个意思。”郭嘉连连摇头,“得力的人交给嘉就可惜了。嘉只是想知道,这几个月荆州动『荡』不安,叛国降贼者不在少数。那在这宛城里,可有让将军忧虑的人?”
徐晃一愣。他忽然,又有些懂了郭嘉的意思:“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传芳,被蜀军攻破城郡之后,逃来宛城,但家眷都为蜀军所获。曾有士兵禀报二人对城外私传消息,然皆无证据。”
“那就将他们二人调给嘉好了,荆州刺史、南乡太守,留居荆州多年,一定比其他人可靠。”说这话时,郭嘉眼底布满了狡黠。他向徐晃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此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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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樊城北十里。
“先生,通过这个峡谷,再走五里路,就到樊城了。”
樊城位于桐柏武当二山之间,原本与宛相通的道路被汉水所封,所以只能走另一条郭嘉并不熟悉的路。好在胡修与传芳都在荆州呆了多年,本地人知道的路,他们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也多亏了他们一路上尽心尽力,才让运粮军幸运的连一个蜀卒都没有遇到。
郭嘉看着前方两旁高山耸立,一条狭路幽幽望不到尽头,眼中不由浮现出忧『色』:“这路看着凶险……可还有其他的路?”
传芳毕恭毕敬道:“倒是还有一条路,如果现在绕行,会比原本的路程迟上两日。”
闻言,郭嘉低头思索起来。未想到还没等他做出决断,身后的胡修却先开口粗声粗气道:“都走到这里了绕什么绕!郭先生,你要是害怕,就骑马走后面。若真遇到敌军,修帮你砍了就是!”
听着这两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却是不着痕迹的堵死了改道的可能。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仍是满满的犹疑之『色』,以及些许对胡修的恼怒:“将军这话就错了。如果谷中真有埋伏,这么多车粮草都被蜀军夺去,将来魏王治将军一个资敌之罪,不知道将军那时还是否有如此骁勇。”
“哼!你不用用魏王压我!”哪知胡修是个暴脾气,直接就吵了起来,“这几天你一再说军情紧急,必须尽快把粮草送到樊城,我们刚在
驿站喝口水,就得被你催着赶路。现在樊城近在咫尺了,你又要绕道,先治你个怯懦畏战还差不多!”
传芳赶忙劝道:“少倅,你快住嘴!”
“怎得,他胆小还怕修说了?”
“够了!”郭嘉呵道,“就走这条路。”说完,不等胡修传芳回应,就重重一甩鞭,一马当先进了山谷,似乎真的生了大气。
身后,传方与胡修对视了一眼,悄声道:“你说,他这是真的,还是——?”
“当然是真的。”胡修嘴边勾起一抹冷笑,“谄媚取容的东西,被修这一激将,还不是乖乖上钩。走吧,看修一会儿怎么送他去黄泉路!”
传方却还是有些不安。按理说,郭嘉绝不会是因胡修几句话就能被激将的人。可他又转念一想,无论是郭嘉真的失了理智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进了山谷,郭嘉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和胡修两个人。这么一想,他顿时安心了不少,一甩鞭子也跟了上去。
山谷间比外面要狭窄许多,兵士不得不改变阵型,鱼贯前行。这样,并排的胡修与传方二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郭嘉与其余士兵隔开。看着郭嘉毫不知情的模样,胡修与传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有几分狰狞。
杀了郭嘉,不仅他们的家人能得救,封侯拜爵,想必更是指日可待。
待走过山谷大半,他们突然看见道路前方有一队人马,似乎早已恭候多时。
“没准是征南将军派人相迎。”胡修努力压下语气中的嘲讽。
“胡刺史是不是还觉得,没准那人手中的羽扇,还是征南将军的信物?”郭嘉轻瞟了他一眼,后者噎了一下,动作也不由顿了一下。而这时,郭嘉却已勒马上前。对着前方的敌军领头之人,他的语气比对多年未见的挚友还要熟络。
“孔明兄,别来无恙。”
胡修悻悻的放下刚才已握住剑柄的手,就差一秒。郭嘉晚上前一秒,此刻定已人头落地。
传方则警惕的瞟了眼身后,见没人注意到胡修的举动,暗舒一口气:“还有机会,先静观其变。”
前方,诸葛亮见到郭嘉,亦是『露』出亲切的笑容:“十年未见,奉孝风华依旧。”
“孔明这话,嘉可是会当真的。”话音落下,郭嘉表请渐渐严肃起来,“说实话,嘉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荆州。”
“奉孝说笑了。如果真没想到,又何必在此以身涉险?”
“三七之别。”郭嘉道,“三分觉得你会来,是因为嘉想不通,如果你未随军,荆州怎会是今日这般局势;七分觉得你不会来,是因为嘉更想不通,若你随军,益州又该怎么办。”
诸葛亮拨了拨于扇子上的羽『毛』:“益州自有长史掾吏督理事务,奉孝不必为亮忧心。”
“本地豪族、南中蛮夷,还有刘璋之子刘阐……等玄德公折在荆州,孔明真觉得,等你赶回益州一切还来得及?”
“看来,奉孝不仅关心亮,还十分关心主公。奉孝放心,主公身体康健,无疾无病,必能收复荆州,大胜而归。”
“若是真的康健,玄德公现在又身在何处,怎不同孔明一起前来,与嘉叙叙旧情?孔明别是在诓嘉。”
“或是克偃,或是驻襄,或者在这不远处的樊城城外,又或者亮就是在诓奉孝。奉孝与主公相识比亮早许多年,相信不必问亮,奉孝也猜得到主公在哪。”
一番来回,诸葛亮慢慢摇着羽扇,眉眼含笑间未见有丝毫的波动,这淡定自若的模样真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俨然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滴水不漏的让人束手无策。按理说话既已说到此,寻常人都该知难而退。可郭嘉偏就能视他们二人身后剑拔弩张的将士为浮云,继续悠哉游哉的与诸葛亮讨价还价:
“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孔明给嘉个提示如何?”
“那这样,看在往日的情份,奉孝现在来亮阵中,亮这就带奉孝去见主公。”
“……”
话未说完,郭嘉忽然见诸葛亮脸『色』一变。下一瞬,疾风掠过,锋刃在距郭嘉不过三寸之处,被扇子将将挡住。
看到扇柄上被剑砍去的一块漆,郭嘉陡然没了面对诸葛亮时的和颜悦『色』。那眼中突然涌起的杀意,竟骇的胡修不由自主的退了好几步。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顿觉羞愤异常。他连忙给传方使了个眼『色』,想着二人合力斩杀郭嘉。却未曾想那厢传方还未拔出剑,竟先从马上摔了下去。胡修大惊,忽觉自己胸中亦是疼痛难忍,口中血腥味越来越浓。未几,只见剑“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人也跟着栽下了马。
变故发生的突然,平息的更加突然。等士兵赶上来时,胡修与传方二人已七窍流血,没了生息。众人惊诧之中,唯独郭嘉一人,神『色』自若地拭去扇柄上不小心溅到的一滴血,而后小心翼翼地把扇子收回了袖中。显然,除了伤到了扇子,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似乎,并不在诸葛亮的预料之中。
想到诸葛亮刚才那一瞬的失『色』,郭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他望着诸葛亮复杂的表请,好心的为他解释道:
“离开上个驿站时,嘉请他们二人喝了杯茶。”也就是说在二人做出背叛的举动之前,就已先被宣告了死期。
“……如果是你算错了呢?”
“那嘉会很遗憾。”
诸葛亮目光更暗了。他眉眼间仍旧含着笑意,只是已然失了温度。眼前之人,聪明狡黠,顾盼飞扬,十年的岁月没磨去人丝毫的神采。可同样未变的,还有自己与人之间的分歧。是是非非,王道霸道,这都不是几句状似亲切的寒暄就可掩盖的。相反,当寒暄与残忍之语都由同样温柔的,带着笑意的语调说出来时,强烈的对比犹如一柄斧子,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堑,容不得踏过一步。
出于莫名的默契,郭嘉与诸葛亮对望了许久,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半响过去,他们各自退回到己方的军阵中。本就是泾渭分明,各为其主,此时两军对峙,多说无益,必只能兵戈相交,造场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