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船突然向前撞了一下。接着,先前送酒的士兵走入船篷,抱拳道:
“启禀先生,船已到岸。”
“时间刚刚好。”郭嘉站起身,指指被他扔到一边的棉袍狐裘和毡帽,“这些东西有劳帮嘉看着些,如果嘉回去的时候没穿这些,估计又要被人唠叨了。”离开船篷的最后一步,他突然又回头对鲁肃道:“嘉最后所言,望子敬细细思量。不仅为孙家,也为江东同族。”
说完,他抬腿走出船篷,对在外面等候的士兵轻声道:“子敬兄醉了,你们快先找人扶他去醒酒吧。至于讨虏将军那里,还烦请你为嘉带路了。”
第147章 第147章
跟着士兵来到江东军中的大帐,郭嘉却被守着帐边的士兵告知。孙权临时有紧急军务要处理,只能请他在帐中稍等片刻。
“嘉迟来了这么久,还能正巧赶上孙将军有事。呵,总不会是因为这帐里藏着刀斧手,孙将军想等嘉死了再来收拾残局吧。”
“……”
“好了,嘉说句玩笑话而已,没必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嘉,否则嘉可真要怀疑你们藏着刀斧手了。”郭嘉掀帘走到帐中,随便找了个最近的席位坐下,“等便等吧,但总得先给嘉上杯茶吧。”
“是。”
见士兵沉着一张脸,仅应了一字就退了出去,郭嘉不由腹诽道:“这么死板无趣,一看这兵就是孙权新带出来的,哪像孙策手底下那些老兵痞,啧啧……”
不过也正因此,这看似上下同心的江东,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嘛。
说是稍等片刻,然而直到郭嘉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孙权才姗姗而来。一见到郭嘉,这位统摄几万大军,占有江南两州几十郡的一方之主竟半点架子都没有,立刻走上前歉声道:“实是突然有些急事,孤不得不赶去处理,让先生久等了。”
“不敢不敢。”郭嘉连忙起身相迎,语气同样温和客气,“嘉今晨让子敬等了那么久,将军反过来让嘉再等这么久是应该的。礼尚往来而已,嘉理解。”
帐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孙权言辞恳切又满是歉意,常人本定会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可郭嘉不仅很好意思的表达了等了太久的不满,且同样言辞恳切。若是郭嘉勃然大怒、严词厉色,孙权还有办法解释,但当郭嘉这么说时,反而是让孙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默认也不对,辩解也不能。也亏得孙权城府极深,才没有将这份尴尬表面在面上。
“噗。”却是郭嘉先憋不住笑了出来,“你和你兄长的性格还真不一样,若是他就算迟来了估计也会大笑几声遮掩过去,被嘉言语间暗坑了也不会觉得尴尬。罢了罢了,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嘉和将军还是直来直去的好。将军请坐。”
孙权顺着郭嘉的手走到案后坐下之后,才猛然发现三言两语间,主导权似乎已悄悄异位,好像这并非是郭嘉身在江东营中,反而是孙权身在曹营一般。
在谈判博弈时,这可是直接影响成败的大事。
孙权连忙提醒自己稳住心神,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却又被郭嘉抢先一步:
“方才将军是去见醉酒的子敬了吧,不如嘉与将军先从此事谈起?朝廷对江东的第一点要求,便是请将军带兵退出荆州境域,上自罪表于陛下,表明从此之后归顺于朝廷,并接受朝廷所派官员与将军共管江南之地。”
“孙氏本就是汉家臣子,家父当年还曾参与诸侯讨董卓之事,归顺于汉室,是孤秉承父志的责任。”迟来这么久,郭嘉能猜到他去见了鲁肃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郭嘉为何会将此事先告诉鲁肃。如果是想借此挑拨他与子敬之间的关系,那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他与鲁肃等人的关系,已远不仅仅是世族与庇护者的互相利用关系那么简单,“至于后一事,若是陛下指派,江东自不会违抗圣命。只是……并非是孤贪权,这扬州残有吴越旧气,民风悍杂,交州又多夷人居住,朝廷从中央选派官员,恐短期内难以因地而治,若是引起民乱……”
“将军想说的无非是,若是引起民乱,杀了朝廷派来的长官,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将军对吧。”孙权推脱的方式,早已在郭嘉的意料之中。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将军如此忧心国事,真不愧是汉室忠臣啊……放心,扬、交二州的赋税征收、典狱徭役乃至日常治理,朝廷派来的官员皆不会插手。他只管三件事:
江南风水宜人,想来定会有不少俊杰名士散落民间,亟待启用,可惜近些年兵乱实多,察举推贤已荒废多年,朝廷派遣官员来,也是希望他能协助将军重开察举之路,这样既可以让他选拔自己的府吏,也可以为朝廷输送人才。这,便是第一事。
第二事将军更可放心。江南土地肥沃,可惜水患尤多,每年总有不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以后江南每遭天灾,朝廷都会运粮来赈灾,但赈灾所用的钱财粮食如何发放,都由这位官员负责,包括将军为赈灾要拿出的粮食布匹。救灾如救火,如此安排,主要也是为了避免人多事杂,相信将军可以理解。
至于第三件事,无非就是些春祭、岁礼的小事。据嘉所知,同样因为兵乱,江东各个郡县已多年没能进行这些事情了。祭天修礼乃教化民生之本,这件事将军无力为之朝廷很理解,所以希望新派来的官员能替将军分忧此事。
这三件事,嘉相信尽管新来的官员再不了解民风,也不至于引起民乱丧命。如此,将军可是放心了?”
“孤……”
“哦对了,嘉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将军。”一杯茶水恰好此时饮尽,郭嘉放下杯子,看着孙权眉眼又笑弯了些,“嘉与子敬兄说的那些话,前些日子已派人送往江东的几座宅院,不知将军可知道?不过,如果将军现在还未收到消息的话……”
那便是说,江东的那些世族,真的因为曹军的这个提议动了心。而倘若这已经变成了一个家族乃至好几个家族的共识,那么鲁肃也好、陆逊也好,无论是否忠于孙氏,他们的个人意见在盘根错节的家族利益面前,已无关紧要。
“先生一开始就没有给孤拒绝的机会吧。”孙权苦笑着说道,“好,请先生回去禀告曹丞相,汉室旨意孤自当从命。只等春潮一过,将西陵城江上的那几处铁索除去,孤便会带着江东将士顺江回乡,退出荆州境域。”
此战,交战最激烈的是在夏口,但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曹操率军攻下的西陵城。西陵城沿江而建,于战略上并非军事要地,一般打仗都不会被波及,因此孙权才会让人在此铸造横断长江的铁链。那些铁链条条粗如壮臂,重达上百斤,将它们横亘在长江之上,等于直接封死了长江这条水路。想来,多半是因为孙权其实很清楚,就算夏口一战江东能够取胜,只要曹操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定要争夺荆州,由于两方力量并非同一个档次,长久的耗下去,最终耗不起的仍只会是江东。所以在孙策与周瑜争胜于疆场时,孙权则着手于如何应对最坏的结果,倘若真让孙权的计划得成,那么就算曹操取得了荆州,在想出如何断除锁链前,短期内也无法顺江而下,江东至少可以借此再获得喘息的机会,不会因一战全军覆没。
但孙权没想到的是,此事做的那般隐秘,连周瑜与孙策都不知晓,却还是让曹军得知。更没想到的是,原本为了阻截曹军船舰的横江铁索,如今反而也成了阻截江东船舰的“天堑”。江东余下的上千条舰船,都被封在了西陵以西。没有水路,舰船根本无法回到江东。
“将军可能误会了。”郭嘉道,“嘉说了,方才那仅是朝廷对将军的第一点要求,而第二点要求……请将军将江东在夏口所有的船只全部烧掉,一条不留。”
郭嘉话音刚落,就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孙权拍案而起,似乎气怒到了极点:“江东可以归顺朝廷,但请先生也不要欺人太甚!”
若说方才孙权是暗藏锋芒,那么现在则直接将多年来割据一方的枭雄的霸气显露无疑。然对于曹操郭嘉尚且不会觉得可怕,孙权此时的样子落到他眼中,到更像个强撑气势的小孩子,只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可爱:“战场上打赢了仗不就是为了在此时欺人太甚的吗?这个道理,周大都督没有教给将军吗?”
挑拨完兄长与他的关系,又开始挑拨公瑾与他的关系了吗?
实际上,孙权满脸怒容不过是佯怒,想试一试以此是否能在明显己方劣势的博弈中取回几分胜率,而他的理智根本未有一刻被愤怒冲垮。所以他心里很清楚,郭嘉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似随意,实则都别有用意。但郭嘉根本不必介意孙权会将他的意图看出来,因为孙权与孙策关系的尴尬,周家与孙家之间的微妙,无论郭嘉提不提,矛盾都始终存在。一个不在意,一个在意,处于劣势的,一定是更在意的那一个。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烧。”
孙权犹豫之际,郭嘉却突然主动松了口,但这反常的话语丝毫没有让孙权放下心。果不其然,郭嘉又道:
“只要将军能十天内率水军离开,曹军想拦也拦不住的。一艘楼船用几百人抬……唔或许是能抬得动的,将军大可以试试。”
“……”
“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