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所料,曹植在甩帘离开前,终是连一句呵骂都没能对他说出口。
“四公子那里……不要紧吗?”丁仪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方才曹植身上陡然迸现的戾气,竟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盛怒之时的曹操。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居然已经一片冰凉。
“无妨。”比起丁仪的心有余悸,杨修就显得极为淡然,“修就是故意让四公子听见的。他该长些心,知道点你死我亡的道理了。”
然杨修亦未料到,曹植这一走,竟是彻底不见了踪影。等他劳心费力找了几个时辰后,才终于在一偏帐里找到了曹植。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
“德祖,”曹植坐在帷帐垂下的阴影中,不许杨修点灯也不需杨修走近,只坐在黑暗里远远的和杨修说着话。许是帐中太过昏暗的缘故,就连曹植清软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寻常阴沉,“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子建,你先……”
“不要拿你糊弄正礼的那套说辞糊弄植!”曹植呵道。继而又下意识的后悔,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纵然自己气怒,也不想将自己的气撒给别人,哪怕是罪魁祸首,“德祖,你若真的把植当朋友,就清清楚楚告诉植,原因是什么?植了解你,你不会仅仅为了权势做出这种事。”
杨修一时语塞。若是曹植指责他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丧心病狂,他尚且有千百种方式可以故作而言它;可偏偏曹植却反其道而行,这话一说,反而让他除了如实相告,再无退路。
无奈之余,他不禁又一次感到欣慰。曹子建,不仅仅长于文采,驭下之术,曹植亦已初备,只是不愿用而已。这样一位知世故而非世故的君子坐上那个位置,才将无愧于天下百姓。
“既然如此,那修不妨与子建将话挑明。”打定了主意让曹植通过此事成长起来,杨修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将那些隐晦的考量避而不谈,“修先问你,倘若将来一日你得登大宝,是否当树礼教、崇教化,敦睦天下,仁义为先?”
曹植安静的思考了一会儿。他本无意去当嗣子,更遑论那连父亲都无心的九五至尊的位置。但想到他与杨修所谈之事重点并不在此,所以他并没有在此多纠结,沉默良久后,只道:“以仁义治世,崇圣人礼教,理当如此。”
“那么修再请问子建,到那时,子建将如何对待郭嘉?”
“郭祭酒辅佐父亲多年,不惜己命,栉风沐雨,皆与父亲患难与共。这样的社稷忠臣,自当封地千里,享禄千石。”
“既是如此,那到那时有人指责你一面推行仁义护佑苍生,一面又重用当年视百姓性命为草芥之人,你又该当如何回答?或者是要像当年景帝一般拿毋食马肝搪塞过去吗?”
“德祖说的又是徐州之事?植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可汤武伐商,汉兴天下,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建立不是以流血为代价?只要植那时勤心理政,让百姓都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谁又会因为多年前之事为殃于今。”
“那你可知,今日给郭嘉下毒之人,正是徐州人?当时他的老母、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前往彭城,随和就因战事滞留在那里,也死在那里。到最后,此人除了小女儿的头颅,连其他亲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
“曹丕因为曹昂一人之死数年间对张绣暗算不下百次,屡屡未成只因贾诩在其中斡旋阻拦。今日此人为报杀母杀妻杀子之恨求到修这里,子建认为,修理当坐视不管吗?如此,你我从小所学的圣人王道、仁义礼法又是什么?”
曹植一时哑然。他张着嘴,过了半响才说道:“德祖,若是旁人与植说这些,植相信。但若是你……卿深知我,我亦知卿,若那人要报仇的人不是郭祭酒,你不会帮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杨修不禁暗暗苦笑一声。果然啊,他这位决心辅佐的小公子,对许多事情心知肚明,只是往日里不愿去说罢了。然今日本就是为了将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点到为止:“子建所言……修不反驳。但修再问,子建可知修的父亲如何看待当年之事?”
却不等曹植回答,杨修就已继续道:
“子建或许会说修的父亲已经辞官多年,然可还记当年郭林宗不仕官府,亦为士林景仰,父亲对某事的看法,仍能影响天下众多士人的看法。徐州屠城之事、官渡坑俘之事,种种种种,修可以视若罔闻,却难免士林滔议。若将来你要登上那个位置,要依仗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士人,又怎能对舆风视若罔闻,令郭嘉身居险要?
今日天下尚未安定,人人皆知乱世重典之理,故不忠不孝但有所长之人可以为主公所用。但一旦天下恢复太平,纲常法度,礼教德行就必须全部回到正轨。若让郭嘉活到那一天,你必要面临两难的抉择:是让功臣寒心,还是让士林百姓寒心。
子建,与其让你到那时为难,不如让修现在就帮你做出决定。”
彻底将心中所想一次性的全部说出口,杨修长舒一口气,渐渐平缓回语气:“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子建倘若仍不赞同修所做的事,那就来责罚我杨德祖,别折腾你自己的身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杀人屠城、投毒坑俘,正如曹植所说,以杨修来看,并不觉得这样的手段有什么问题。他之所以要郭嘉的命,有几分郭嘉支持曹丕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借此事告诉曹植一个但凡为帝者都该懂得道理:臣子乃是帝王的棋子,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涂害生民更可以不择手段。但棋子之所以为棋子,便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的存在。罪罚归于大臣,功荣归于君王,此才为真正的帝王道。否则,一个不得民心又不得士人支持的皇帝,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而他同时清楚,对于刚刚及冠的曹植,头一次听到这个道理,只会觉得残酷。所以见曹植久久没有回答他,他也早有预料,轻叹了口气,正欲离开——
“事情没有结束。”
曹植的声音突然在杨修耳边炸开,听的他心惊肉跳:
“之前植从德祖帐子里离开后,找到了那个给郭祭酒下毒的人。以德祖的名义,植问他要了些东西。”
这时,杨修已经执着火烛冲到曹植面前。摇曳的火光下,曹植眼中尽是血丝,面色惨白的吓人。
“植与司马懿非亲非故,他知道植中毒了也不会因此失了方寸,军中又以那位苍术大夫医术最精湛……这样,蟏蛸就可以去取药材,送到大夫手上了。”
曹植抬起头,泛红的眸子深深的望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杨修,又冷静的缓缓道:
“不过,植饮毒酒的时间,应当比郭祭酒晚了一两个时辰。且植又无力绕过德祖控制军中兵卒。如果德祖一定想要郭祭酒的命,那就将植囚禁在此,然后赌上一赌,等郭祭酒死了再去让植喝解药,来不来得及救植。或者植的命能救回来,但一个身有痼疾的人,德祖认为父亲还会选他当嗣子吗?”
曹植从小就读过韩非的帝王心术,读过无数讲述君臣间互相利用的典籍文章。可同时他也读过民贵君轻的孟子大义,见过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之风。他无法让自己知道,郭祭酒到底应不应该为了那些死去的百姓以死谢罪,他更不知道杨修所说的士林谈风将来会多大程度影响到父亲和二哥,会不会真的导致仁义难施,礼教不成……
可他清楚,如果今日让郭嘉丧命,将来父亲回到营中一定会难过。
而他绝不想让父亲难过。
“那么德祖来告诉植。是救郭祭酒,还是让植与郭祭酒一起陪葬?”
第145章 第145章
西陵、江夏,相隔不足百里,若一人一骑,不需一二时辰,就可到达另一城。江夏兵精粮足,西陵则负责存放大部分器械兵甲,一旦有敌军攻击江夏,西陵随时都可以派出军队从后包抄。在两面夹击之下,敌军鲜有不亡者。
那若反过来,敌军进攻的是西陵呢?
显然,这是更加不明智的一种选择。西陵城中虽然兵士不多,但器械兵甲充足,想要攻下西陵甚至比江夏更为艰难。这江边二城互为犄角之势,西陵可以救江夏,江夏自然也可以救西陵。而西陵的对岸不比江夏,几乎都是荒郊野壤。换言之,西陵不仅不比江夏好攻,且战略地位亦与江夏相差甚远,一般而言,没有人会用费尽千辛万苦暗中调出的军队,做这种无用之功。
当然,是一般而言。
西陵通往江夏的山路,坑坑洼洼的棕黄色土地已成了一个个盈满血的小血泊,风中藏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两旁葱郁的草木间,隐约还能看见几具被一刀毙命的尸体。汩汩的鲜血从他们脖颈上未凝固的伤口流入草丛,空气中血腥味似乎更浓了。
这时,一只白鸽扇着翅膀掠过草丛,却突然猛地下坠。隐在暗处的杀手一眼就发现了它,抓住了它,从它脚上的小信筒中得到了命令。
手松开的一刻,受惊的白鸽难得如箭一般逃了出去。而等白鸽确认自己已经逃脱险境再盘旋回望时,那隐在黑暗中的杀手竟比它先一步不见了踪影。
西陵城下。
“蟏蛸已尽数归位,等候主公命令!”
曹操点点头。
天色已晚,攻破西陵城仍旧遥遥无期。但西陵与江夏每三日即会相互通信,明日便是第三日,倘若在那之前西陵城还没有攻破,没有收到消息的江夏必然会出兵,到那时,前后夹击,情况必会比当下危险百倍。同时,攻破的西陵的价值,也会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