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彻底明白郭嘉前面的话的意思,但后面的话的意思很清楚,无非就是劝他没必要为要兵没兵要财无财的刘玄德卖命。如果他真的答应下,郭嘉的下一句话,恐怕就会是招揽自己到曹营了。各为其主,即便郭嘉这故弄玄虚的样子有些奇怪,但诸葛亮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压下心头本能的异样,他一展衣袖,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十年啊,挺长的了。世事无常,或许在那之前主公与亮的志向已经达成了也说不定呢?
不过,亮可真没打算为这乱世赔上一辈子。隆中家里还有些桑田,等天下太平了,亮就再回家躬耕陇亩去。到时候,奉孝若是愿意来,亮就提早为奉孝埋下坛好酒,与奉孝共饮,如何?”
夜风吹起白衣,亦零落他满眸星辰,明明出尘的似即将飞升的谪仙,偏偏又说着功成名就后卸甲归田的把酒话桑麻。那将韬略运筹于心,无惧于前路坎坷意气风发的模样,后来,让郭嘉记了很多很多年。
“……好啊。”郭嘉再一眨眼,眼眸又恢复了昔时的清澈,含着淡淡笑意,“那就约定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春意盎然时,嘉就去隆中问孔明讨酒喝。必要喝得你酩酊大醉,梦上三万场春秋,才堪堪作罢。”
“咳,可是,月英不允亮喝那么多酒。而且亮只答应了奉孝一坛酒,那余下的二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场春秋,奉孝恐怕得自己带酒来。”
“……诸葛孔明你能不能稍微有点风雅豪情在。你看嘉之前与主公做这种约定的时候,主公就从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
“毕竟亮留下的田产也不多,世道太平了,丝布的价格也不知回落多少,亮勤俭持家量入为出也是生活所迫,毕竟家中还有弟弟……”
“那就把桑田卖了换酒,千金万金哪里能比醉里的几度贪欢来得珍贵?别以为嘉不知道,今天嘉本来站得离崖边可远了,最后会摔下来还不是因为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着那些心知肚明的奢望,并肩走回到山洞。过了没一会儿,郭嘉先打了个哈气,也没见外,直接靠着诸葛亮的肩膀闭眼就睡了过去。
“奉孝?”诸葛亮轻唤了声,回答的仅有郭嘉清浅的呼吸声。
确认郭嘉真的已经睡着,诸葛亮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望着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开始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重头梳理一遍:
当看到己方大军被曹军反扣在阵中时,他便知道,今日一切的计划都已无法达成。即便他利用阵法让曹军过高的估计了布阵的士兵,即便他和赵云带来袭击后方的兵马并不算少数,在曹军占据主动,可以立即回军救援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了意义。
避免战斗,最大限度拖延曹军南下的速度争取时间,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而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到了长蛇一般横亘天际的黑云,比三天前,今日连绵的黑云更加突兀,如同一条凶恶的黑蛟。要将苍穹全部吞噬。
熟知天象的他,在三天前就已算到,今日会发生地震。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他选定了这里作为战场。而现在,上上之策已经被敌军破解,就算侥幸将郭嘉绑回营只会更刺激双方交战,他只得当机立断,执行最有风险,却不得不为之的计划。
然后,就是地动山摇,利用己方暂时的兵力优势,不留痕迹的将郭嘉的马往崖边赶,接着便是自己和他看似阴差阳错的一起摔下了山崖。他考虑过受伤的可能,但只有自己也跟着摔下去,才可以引导郭嘉向更深的茂林走去,延长曹军找到郭嘉的时间。
他只能赌,赌曹操真的会如主公所讲的徐州之事里面那样在意一介谋士的生死,赌他费尽心力争取出的这段时间内,蜀地的使者可以带回他们期待的消息。
刘备现在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他所能凭借的事物,实在太少了。
目前来看,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他和郭嘉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郭嘉也毫无怀疑的跟着他来到了这早就准备好的山洞。可郭嘉最后和他玩笑的那几句话,却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从一开始,郭嘉就清楚他们的计划,但还是欣而来之。
侧转头,他望向靠在肩头的郭嘉。面容祥和,双目阖起,眉头舒展,显然睡得正香,对诸葛亮一丝防备都没有,看上去分明毫无危险性。可也就是这样的人,连出奇谋辅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设下毒计害死关将军,离间孙刘联盟,将主公逼到了不得不舍弃荆州的地步。
没见到郭嘉之前,他听到刘备所说的郭嘉昔日之事,脑补了郭嘉很多可能的样子,却大多和今日所见到的南辕北辙。
他甚至觉得,待到河清海晏日,若郭嘉还未赴黄泉,他和郭嘉或许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夜渐渐深了,困意渐渐浓起,诸葛亮又扔了一块木柴到火里。闭起双眸,打算小寐一会儿。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一力支撑,他不敢不逼着自己休息:
浅眠的梦中,飘起了风雪,他似乎回到了隆中草庐。
草庐之外,柴扉之前,三人驻足而立。后面二人早已因为长久的等候面露耐烦,只有为首之人作揖的毕恭毕敬,即便风雪已落满发冠青丝。
他抬起头,果不其然在窗边看到了那时捧书而阅的自己。然而,说是读书,自己的目光却早已不在眼前的竹简上,而是粘在了庐外来客的身上。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正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刘玄德这么又傻又执着的人,连往前走几步到屋檐下躲雪也不会。叹了人半天,还是让阿均佯似后知后觉的将庐外三人请进屋,只说自己外出远游年后开春才归,又为三人烹了热茶暖了身体,留到风雪停后才请他们离开。
他记得,建安十二年的这个冬天太短了,短到他废寝忘食,都未来得及将所有的书籍温习一遍;可又太长了,长到他第一次不是因为无法上山观星而日日夜夜盼望着春日早点来,盼着“远游的自己”也早点归来。
终于,在白雪初融,桃花新绽之时,他抬手抚去琴弦上的落瓣,听到了熟悉的叩门声。他将刘备迎进屋,落座,烹茶,茶中还带着桃花的香气,是月英搜集来的花瓣上的露水。
“诸葛先生,备平生所愿,便是匡扶汉室,平定天下,还苍生黎民一个太平盛世。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平定天下并非难事,玄德公若志仅在此,只需先寻一州安身立命,整顿州治,重农集税,秣马厉兵,结好江东,待天下有变即兴兵北上。最多不出十年,天下可定矣。然玄德公所求的匡扶汉室,却是实是难事。”
“先生何出此言?”
“礼崩乐坏,乱臣贼子出;神宝沦丧,天下争雄起。汉室已摇摇欲坠,小皇帝与老臣又被曹操紧紧控制在许都,扶持他们,困难重重。以王道王天下,难矣。”
“先生,恕备冒犯,冒昧请问先生,在先生心中,何为汉室?”
他看着那时的自己愣住了,因为刘备的这个问题听上去太好回答了,实际上却又太难回答了。何为汉室?那在许都的小皇帝和满朝老臣,可以被称为汉室吗?似乎可以又似乎不可以,因为支撑起昔日雄雄汉风的,并非今日一代人,还有大漠孤烟袭破匈奴的战马,华美柔婉的绸缎,秉笔直书的史风,太学云集好学的学子,党锢中振臂高呼的义之所向虽死不辞,以及一个个像刘备这样还傻傻的认为汉室可以匡复的人。
可那么究竟什么是汉室?
他与昔日的自己一同凝望着刘备的双眸。经历了半身流离漂泊,那本该是双充满沧桑与谋算的双眸,可时至今日,刘备双目仍旧是黑白分明,温和的表象下是九死其犹未悔的执拗,是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慷慨,是纷杂乱世人心诡谲中显得似乎天真可笑的赤子之心。
答案,呼之欲出。
“仁义所在,即为汉室。”
第132章 第132章
更深露重,营中灯火未熄,心腹谋士将军与二位公子齐聚大帐,毫无倦色。已经派出了四次总共足有两千人到山崖下寻找郭嘉与诸葛亮的下落,带回的结果却总是一无所获。大帐中,幽明的烛火勾勒出曹操棱角分明的面庞,每听回到士兵禀报一次,面色便沉一分,骇人心胆。
跪坐在曹操身边的,是军中随行的军医。当曹操头痛欲裂频频按压太阳穴时,他总会低声劝曹操去休息,每一次都被曹操冷冷地拒绝。几次之后,惧于曹操身上愈浓的戾气,又无奈于曹操不听医嘱的固执,军医不再无用的劝说,而是提笔写下药方,让士兵下去为曹操煮药,多少能缓解一二。
距上次士兵将一无所得的消息传回营中已是一刻钟前的事了,自那时起,不大的帐中就被沉默填满。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人拢袖垂头暗暗假寐,也有人每时每刻细心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想从中探查出曹操真正的心思,以此权衡出对自家公子最有利的选择。
然曹丕作为长子,再沉默下去,终究太不象个样子。他关切的望向曹操,开口劝道,“父亲,那处崖并不算高,郭祭酒即便摔下去应该也不会危及性命。只要扩大搜索范围,丕相信不久必会到郭祭酒。还请父亲以身体为重,先行休息,等士兵搜索有了结果再去禀告父亲也不迟。”
曹操狠狠摁了着额角,留下红色的印记,可想而知此时痛楚当有多深。听到曹丕的话,他睁开阖起的凤眸,沉沉的盯了曹丕有几秒,而后将目光转向坐在曹丕对面的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