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真的与他预想的太不一样了。
“其实,嘉刚才犹豫的原因还有一个,”郭嘉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万一,嘉刚把匕首刺下去,赵将军就下山找了来,那嘉可就性命不保了。
不过现在看来是嘉杞人忧天了。我们闲聊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寻,看来今天天黑之前,他们是找不到我们了。所以,不如孔明把匕首再给嘉让嘉后悔一次?”
诸葛亮直接无视了郭嘉最后一句话:“既是如此,那不如亮与奉孝先寻个地方栖身渡夜?”
郭嘉耸耸肩,表示默认。
见此,诸葛亮亦站起身,把白衣上的土拍了拍,然后往右边的路走去。
“孔明认识这里的路?”
“亮要是连这荒僻山野的路都认识,那就真成神人了。不过,亮可以夜观天象,星辰会为你我指引道路。”
诸葛亮说此话时,语气无比认真,信誓旦旦,倘若郭嘉双目失明看不到当空的骄阳,定会相信他的话。
“夜晚寒凉,又有野兽出没,这个时候孔明就不要开玩笑了。”郭嘉亦是严肃起来,“还是走左边这条路吧。”
“莫非,奉孝认识这里的路?”
“非也。不过,嘉在孔明醒来前,曾用野草占过一卦,卦象指引你我当走左边的路。”
“天象地势之争,这可就不好办了啊。”诸葛亮煞有其事捏着下巴思考了起来,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亮想到了一好办法。”
附耳说完那“天才”的办法,诸葛亮蹲下身,将匕首放到地上,握住一转,几秒过后,匕首停止旋转,匕鞘上张牙舞爪的蟠龙龙首所向,正是左方。
“看来还是嘉更擅此道。走吧,诸葛妖道。”
“那就有劳了,郭半仙。”
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郭嘉当真精通易术,最后两人真的在左边这条路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山洞,洞中还有柴火燃烧的痕迹,想来不久前应该有人曾在此栖身。等到二人拾完柴火,火光亮起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熊熊的火光将山洞照的亮如白昼,驱散了夜间山中的寒气。无聊之余,围着柴火坐在山洞中的二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闲聊。
“说起来,荆州有许多都是避乱的北方人士,孔明是否与他们一样,并非荆土人士?”
“嗯。”诸葛亮点点头,“三岁那年,亮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又在亮八岁那年过世。当时家乡动乱不安,所以亮就带着弟弟随叔父辗转来到了荆州。”
“是这样啊。”郭嘉目光游离,似乎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那其实,嘉还挺羡慕孔明的。”至少,同样的处境,他还有弟弟,还有叔父,还有亲人在。
顿了顿,郭嘉回过神,又问道,“那孔明家乡是哪里?”
这次却换到诸葛亮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一个,奉孝一定记得的地方。”
“嗯?那会是哪里?嘉且猜一猜……”
“徐州。”
瞬间,山洞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闻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诸葛亮向若明若暗的火中丢进去一块柴,渐渐恢复了唇边的笑容:“奉孝别紧张,亮说了,离开家乡是因为父亲去世。那年亮才八岁,在徐州作乱,让徐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是黄巾军。
山河凋敝,百姓流离,亮离开徐州前,便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凭自己毕生所学,结束这个乱世。”
郭嘉暗暗失笑。当初在徐州大开杀戒的时候他都没紧张过,时隔这么多年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刚才,无非是陡然听到“徐州”二字有些诧异,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一时出了神而已。也往火中扔了块柴,他继续随口与诸葛亮聊着天:“那么,刘玄德就是孔明觉得能够结束乱世的人?还是只因为刘玄德对孔明言听计从全盘信任?恕嘉直言,若是后者,那只是因为刘玄德别无选择罢了。孔明为此赔上一生,何必呢。”
诸葛亮却没有正面回应郭嘉的话,火光照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光影斑驳。他似乎也陷到了昔日的回忆中:“奉孝可知,亮第一次与主公相见是何时?”
“三顾草庐,君臣相知。”郭嘉应答如流,“这点的情报,嘉还是查得到的。”
却未想到,诸葛亮竟摇了头:“事实上,或许连主公都不知道,在他来草庐前,亮主动去见过他。”说起往事,他的眼眸愈发的柔和下来,“那时,主公刚刚屯兵樊城,亮听了水镜先生的介绍,便去见了他一面。当然,亮用得并非本名,也带了斗笠。结果,不欢而散。”
“哦?”本来以为这是个君臣相知一拍即合的故事,听如此发展,郭嘉顿时一改刚才昏昏欲睡的样子来了兴趣,“孔明带了斗笠便不欢而散,后来草庐相见就相谈甚欢,莫非关键当真是孔明过人的容貌?”
诸葛亮笑瞪了郭嘉一眼,继续温声讲着往事:
“亮第一次见主公时,为主公讲强国之术,御兵之道。建议主公务农练兵,严刑峻法,赏善不避庶卒,刑罚不避公卿,以此成就大业。”
“可以嘉对刘备的了解,他可不是秦孝公,断然是听不进去这个的。”
诸葛亮点点头,又道:“因此,亮第二次见主公,讲的便改成了君主南面之术,休养生息,垂拱而天下大治。”
“尧舜之道。”郭嘉点头。
“结果,主公未等亮说完,竟已经睡着了。”想起刘备当时那极力表现专注又实在听不进去的样子,诸葛亮就不禁又气又觉得好笑,“当今之事,非君择臣,臣亦择君也。然主公那时霸道不用,帝道不听,亮一气之下,直接就回了隆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主公主动来到隆中,可那时亮的气还没消,就一直拖着不愿见他。几次之后,亮实在是编不出不在的理由了,所以只能把主公迎进来了。”
“……所以,玄德公其实不止去了三次?”
在得到诸葛亮颔首肯定后,郭嘉顿时觉得刘备可怜了起来,又想到他现在恐怕都不知道诸葛亮次次将他推拒在草庐之外的真正原因,更加替他感到悲伤,悲伤的都快笑出眼泪了。
“咳,咳咳,”连咳几声,郭嘉终于勉强忍住笑,唇角却还是时不时不自觉地往上扬,“其实,以刘玄德性格,孔明直接与他讲王道不就好了?”
“亮只是未曾想到,乱世之中,竟还会有主公这样的人。”火光照耀的他俊秀的面容愈发柔和,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大争之世,欲有所作为的诸侯必从霸道富国强兵,欲守境安民者必从帝道顺势无为,最难成功者,便是王道。寻常诸侯,一般本该最听不进去这个才对。”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问郭嘉道,“奉孝以为,汉室究竟是何物?”
陡然被问到,郭嘉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道:“这个问题问嘉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真要嘉回答的话,所谓汉室,于嘉而言,仅在于曹孟德一念之间。”将来的那一日,若孟德欲成帝业,他便会拼尽全力为孟德扫清障碍;若是……他亦会成全一片赤子之心。
想起心中人,郭嘉的眸光也不禁柔和了下来,然柔和之中,竟渐渐带上了几分悲色。
“不过,嘉知道,孔明心中的答案一定不是这个。所以,嘉与孔明既是朋友,便再劝孔明一句,天道无情,在违逆天意之前,孔明还是先思量思量,这代价孔明付不付的起。”
“且不说亮付不付得起,奉孝又怎知亮要做的事会违逆天意?”诸葛亮反问道。他墨眉轻扬,声音中透出几分独属年少人的自信,
“天象无常,天道难测,亮到更愿意相信,天遂人意,人定胜天。”
话音刚落,诸葛亮一抬眼就撞上了郭嘉的双眸,竟被骇了一下。郭嘉此时眼中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而奇怪了,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愉悦,似乎是期待,又似乎是绝望,各种各样甚至相互对立的情感竟都容纳在了他的双眸中。这个角度,他的披散的发丝刚好垂下一片阴影,于是连温暖的火光都离开了郭嘉的眸子。
突然,郭嘉拉着诸葛亮走出了山洞,诸葛亮敏感的感觉到郭嘉指尖的冰凉。
山洞之外,清风无月,独繁星闪烁夜空,这样的夜晚,诸葛亮很清楚,正是观星占卜最合适的夜晚。
而郭嘉似乎也真的是把他拉出来观星的。只见郭嘉抬起手臂,向北遥指:“孔明精通天象,应当当知,那是何星?”
“星在紫微,众星拱之,亘古不移,是为北辰帝星。”
“那么,北辰旁边那颗星,又是什么?”
郭嘉又指向的是离北辰星最近的那颗一明一暗的星星。它离北辰极近,本当是有帝星之能,却又明暗不定。
将北不北,将明不明,将帝不帝?
郭嘉似乎本也没打算听到诸葛亮的回答,万千星河洒在他的双眸中,凝聚起的感情,诸葛亮隐约,似乎读懂了一些。
似乎,郭嘉已经看破星辰运转,天命所向。然而,或许正因为他知晓的太多,所以连寻常的悲欢伤乐都渺小了起来。
浩瀚的星辰夜空下,亘古不变的,只有孑然独立的沧桑。
诸葛亮又听到郭嘉启唇道:“十年之后,那颗星便会彻底黯淡下去。那时,孔明就会明白嘉的意思。”
他垂下头,望向诸葛亮的双眸中似乎还残留着星空的残光:“孔明才智过人,谋略冠绝常人,治国练兵,无一不通。何必,要为刘玄德赔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