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就和你说过,没必要为刘玄德耗费精力,你从不听。”
突然,一个声音冷不丁在帐门处响起。来人一身文士打扮,头绑的布巾将大部分头发绑在脑后,却在额前留有一大缕头发,恰好将右眼及周围部分全部遮盖住。仅露出的一只眼睛幽幽似冥烛,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寒。
周瑜离开前吩咐士卒去请军医为诸葛亮诊治,来人手提药箱,应当就是江东军中的军医无疑。然赵云总觉得来人看上去十分面善,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瞬间自己曾在护送先生时与来人有过一面之缘:
“您是……庞先生?”
“士元?”即便诸葛亮在听到帐门口声响时已循声看去,但由于他的视线其实早已模糊,所以他在听到赵云的呼声后,才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莫非,你就是公瑾所说的军医?公瑾着实体贴。”
“随意寻一个安身立命的方法罢了。当然,在这营中我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与庞士元毫无关系的名字。”庞统提着药箱走到诸葛亮对面坐下,手探上人的脉,阖目感受几秒,沉声道,“气血浮虚,操劳过度,又服了安神的东西,就会像孔明你现在这样,浑身无力,几欲入眠。。”他一抬眼,恰好看到了不大的案上那盒打开的鸡舍香。他拿起一片嗅了嗅,又闻了闻案上剩的半盏茶,肯定道,“没错,应当是鸡舍香与这茶配合的缘故。鸡舌香珍贵,所以少有人会用这个法子来安神,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鸡舌香的这个价值”
“……嗯。”诸葛亮下意识轻应了一声。他双目半睁半阖,显然已是乏到了极致。
看到诸葛亮这副几乎要倒到案上还要硬撑的模样,庞统眉头紧蹙,劝道:“你不必硬撑,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无事了。至于这期间的事,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其实,虽然诸葛亮能听到庞统在讲话,但等庞统说到最后时,他也只能听到的内容也已经模糊了。他集中仅剩的一点精力,根据隐约听到的鸡舌香的作用,继续推测曹操真正的目的。
倘若他是曹操,定不会做出在鸡舍香中下毒这等为天下所不齿之事自毁名声。而以鸡舌香的珍贵,自己初接到的时候一定会把此当作曹操挑拨离间的手段,但同时也会心中存疑。孙刘联盟在危急关头,不可有一丝闪失,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离开主公身边来到岳阳似乎是必然的选择……
既然是必然选择,那便是有理可推,有谋可算。
脑海中火花一闪,一个念头突然迸发而出。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诸葛亮彻底清楚了一切。他立刻意识到,如果不尽快通知刘备,荆州局势必然危矣。满怀焦急,他连忙向庞统探去,想将一切托付给庞统
却终究差了一秒,思绪乍断,被黑暗笼罩。
庞统望着诸葛亮趴在小案上沉睡的模样,轻叹口气,伸手将人仍蹙着的眉心抚平。
“庞先生,这……”站在诸葛亮身后的赵云,面对眼下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知道庞统与诸葛亮极为交好,但相比起温和亲切的诸葛亮,庞统就显得过于不近人情,冷峻的面容随时将人拒于千里之外,以至于赵云的确不知该说什么,来缓和帐中微妙尴尬的气氛,
“没想到,庞先生还会岐黄之术,学识渊博,令云敬佩。”
把诸葛亮的胳膊蜷起让他枕着睡得舒服些,庞统听到赵云僵硬的恭维,抬眸轻瞟了赵云一眼:“孔明是不是与你说过,以后再见到统,你定要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统投奔刘玄德?”他道,“然而,你并非善于言辞之人,这么僵硬的说辞,哪怕今日在这里的不是统,换了任何一人,也是不会奏效。
孔明托付于你,若是眉目严肃,语气郑重,声音坚定……只能说明,这正是他当时的一时兴起。打趣于你罢了,你不必当真。”
被庞统一语道破心思,赵云内心更窘,尤其是庞统对于诸葛亮神态的描述,正是和先生将此事托付于他时的神态一模一样。然而,回忆起当日先生郑重的语气与闪着信任光亮的双眸,他立即又下了决心,纵然是先生一时兴起与他开的玩笑,他也定要不遗余力去达成。他顿了顿,真诚的向庞统问道:“庞先生,恕云直言,既然先生与军师是故交好友,军师几番邀请先生出山,为何先生宁可在这里埋没才华,也不愿投于我主?”
庞统轻嗤一声,不知是被赵云冥顽不灵仍旧真挚认真的模样逗笑,还是被赵云这冷不丁的问题逗笑:
“凤兮凰兮,非梧桐不栖。刘玄德是何人,可比梧桐乎?”
“先生此言差矣。”提到刘备,赵云语气瞬间更加严肃,神情也不再像方才那般谦逊。他剑眉星目间,隐隐透着的是沙场磨练出的坚毅,“主公乃皇室宗亲,忧国忧民,仁德宽厚,一心匡扶社稷,为……”
“够了够了。”庞统连忙叫停。他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诸葛亮,明知道人听不到,还是不禁向人感叹,“统算是明白为何你会将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托付给他了。是打算让统看看,刘玄德欺世盗名的能力多么强,以大道窃国为诸侯的例子,让统知道刘玄德能成就大事吗?”
“庞先生!”赵云脸上划过一丝怒容,“先生未见过我主,又怎知我主是欺世盗名而非却有赤子之心?请慎言!”
“刘玄德是欺世大道还是仁德之主,是城府骇人还是赤子之心,与我无关,这些你不必与我争论。”庞统道,无心和赵云在此事纠缠,“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刘玄德值不值得诸葛孔明赌上一生追随。”
“若是此事,先生大可放心。主公待军师极为亲厚敬重,全心托付……”
“亲厚敬重,全心托付,是因为刘玄德只有孔明一人可用,怎能不施恩惠笼络人心?”庞统毫不客气地打断赵云的话。他的目光停留在诸葛亮身上,带上些许感慨,往昔之景一一回放于脑海:
“赵云,你可知为出仕之前的诸葛孔明,是怎样的人?”
赵云一愣。他是在主公将先生带回营中后才认识先生的,自然不知先生出仕之前的事。
庞统本也不打算听到赵云回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赵云,或者说在建安十二年之后才认识诸葛亮的人,对诸葛亮原本的性格,一无所知。他开口,缓缓诉说起旧事:
“建安十年,孔明的弟弟诸葛均及冠之日,孔明一个人打着灯笼上了山去。到了傍晚时分,还不见他回来,我便与诸葛均一同上山去寻他。那次,我们找了他整整一夜,最后竟是在山顶寻到了他。他在那里拥着大氅呆了一晚上,说是要夜观天象,为阿均取个上顺天时,下合地利的表字。
那时正是晚秋十月,夜风冰凉,整整一夜,后果可想而知。”
赵云眸间盈起担忧之色,急切问道:“先生是不是因此染了病?是不是留下了病根?可有方法调养?”
庞统暗愣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赵云口中的“先生”并非指的他,而是特指向诸葛亮。许是赵云太过担心,才会不禁将心中对诸葛亮的称呼宣之于口。
或许是因为确定了赵云对诸葛亮是真的关心,或许是因为旧事过于温馨,庞统面上冰霜化去了些,仅露出的一只眼中也染上了淡淡笑意。他摇摇头,继续道:“不,虽然他就随便披了件大氅,虽然那晚夜风寒凉,虽然他通宵未眠,他却一点病都没有染上,第二天还神采奕奕的笑我们大惊小怪。倒是阿均,好好的及冠礼,因为寻他兄长寻了一夜染了风寒,喝药喝了一个月才全好奇了。
你方才不是好奇我会懂黄歧之术吗?就是因为请大夫出城过于麻烦,孔明又是不让人省心的性子,我才不得不去学些皮毛应急”说着,他从昔日温馨的回忆中走出,神色不禁又沉了下去,“今日还是我第一次为他把脉。”
从刚才起,赵云就陷入了惊诧。庞统口中的那个会随意披件大氅就独自跑上山的少年,实在是与他认识的端持稳重运筹帷幄的先生大相径庭。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对他的先生产生生疏感,而是瞬间就想象出了昔日那个身体康健,灵动飘逸少年的模样,于是愈发感到心疼。
与先生朝夕相处,他很清楚,先生深受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我不希望他继续留在刘备身边。”回到当下,庞统又彻底恢复了冷峻的模样,“这样下去,他这一辈子都会刘玄德连累。无论刘玄德是好是坏,是中兴之主是乱臣贼子,他都不配让孔明搭上一生。”
这一次,赵云沉默着,竟没有为刘备分辩。
因为庞统说得都是事实,是所有人一眼可见的事实,遑论是智冠超绝的卧龙。
“可惜,明明是泥泞深潭,卧龙却趋之若鹜。”庞统似讽似哀嗤笑一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从认识第一天起,我从来说不过他,也劝不住他。”
“如果庞先生肯一同来辅佐主公,或许……”赵云沉默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可行的两全之策。倘若庞统一同来辅佐主公,那既使主公如虎添翼,又可以减轻先生一人挑起的重担,实是一举两得。但话说出口时,他又觉得这一想法太过自私,以至于说到最后,未等庞统说什么,自己先无法再说下去。
庞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赵云,越来越觉得这位杀名在外的将军,在战场上与平时的反差着实有趣:“投奔刘玄德,也不是不行。但乱世之中,谋士择主,一为功名利禄,位极人臣;二因情意相交,意气相投。前者,莫说高官厚爵,就是一县之地,刘备都给不起;至于后者……赵云,你跟随刘备这么多年,对他忠心耿耿,为他出生入死,他不是照样没有将你当作兄弟。或许,长坂坡时你被曹操捉住,对你倒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