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前往草庐未能见到人的不快在人唤出自己名字的一刻,顷刻化为乌有。清风习习,桃瓣飘在沁人的茶水之上,他听着人温声为自己一点点拨散前路迷雾,笑谈间道尽天下大势;看着人望向自己的双眸中微微闪着的光芒,突然觉得,他毕生所求的仁德之世,其实并不遥远。
至少这隆中一隅,已是灼灼桃源之乡。
自此之后,诸葛孔明来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他最为器重的谋士,成为每每念及就不禁让他唇边含笑的孔明。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理解到,为何狡诈多疑曹操,却会对郭嘉有绝对的信任,即便再凶险的计谋,也肯毫不犹豫的采用。
不是因为那个人永远不会犯错,而是因为有那个人在身侧,即便犯了错,也不至于心灰意冷。纵使是穷途末路,有人相陪,也总是少了几分悲痛,多了几分豪情。
“主公?”
被诸葛亮轻声一唤,刘备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到诸葛亮双眸中狡黠之光,瞬间知晓自己出神时所思所想的内容定已被人猜出了几分,不禁微露赧色。人已在自己几年了,自己竟还会似劫后余生一般,庆幸人来到了自己身边。诚惶诚恐的惧怕下一刻就是黄粱梦醒,他依旧是那庸碌半生一事无成之人。
“备离开这几日,城中可有不寻常之事?”
“主公放心,城中一切安好。”诸葛亮上马,跟着刘备身侧,“关将军、张将军分别在益阳、安乡与江东兵有过几次交战,互有胜负,损伤不大。看来,江东与我们一样,清楚现在在荆州,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刘备点点头。他当然清楚,诸葛亮所说的当务之急,正是卷土重来的曹军:“那孔明接下来有何打算?”
“亮想前往岳阳,亲自拜访周都督。”
“好。”刘备又问道,“何日动身?”
“本是打算在后日动身,不过现在既然主公已经回城,此事宜早不宜迟,亮打算明日就动身前往岳阳。”诸葛亮温声道,又见到刘备未加思索便应下,不禁浅笑问道,“主公就不问问亮,前往岳阳拜访周都督所为何事?”
“孔明已有打算,备又何必多问。”刘备理所应当的回答道。顿了顿,又不放心的叮咛道,“虽然现在我们与江东利益一致,但孔明一人前去,备终究不能放心。这样,备让子龙与孔明共同前往岳阳,有子龙保护孔明,备才能放心。”
身骑白马一身银甲的赵云听到刘备此话,连忙向刘备和诸葛亮抱拳道:“主公放心,云一定会保护好先生,不让先生有一丝损伤!”
刘备点点头。赵云的武艺众所周知,即便是身陷万军,他依旧能杀出一条血路。
“主公这般关心亮的安危,亮真是受宠若惊。”诸葛亮笑着说道,然却没有一分如他所说的惊色,只是眸光更亮,摄人心魄,望得反倒让刘备先是心下一愣,随即渐渐又被暖意填满。
“咳。”
赵云一声轻咳,才让刘备回过神,听到诸葛亮继续说道:
“以周都督的胸襟气度,智谋才略,断不会在此时对亮动手,这一点,主公大可放心。不过,有子龙在,的确会多一重保障。
倒是主公这边,亮不在的这几日,还请主公叮嘱两位关、张两位将军,处事万要谨慎,即便曹军来攻,也最好闭不应战。”
一切,都等他见过周瑜,再做谋算。
十几天前,江东还有五万大军在长沙郡内与刘备的军队交战,现在却大部分调往了江夏与南阳郡交界之处,防备卷土重来的曹军。而在长沙郡内,则由周瑜亲自领兵一万,驻守于岳阳,以确保北敌之患解除后,不至于被刘备先一步占领长沙。
军帐内,周瑜身披戎甲,在沙盘上荆州险隘处,插下一面小旗。
他原本如玉的面庞,经过这近十年的风霜早已染满了杀伐之气。自孙策死后,扶持孙权定人心,平叛乱,诛逆臣,周公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能静下心抚琴雅言的世家公子,而是心思深沉的权臣,是杀伐决断的主将,是承载着江东命运战无不胜的大都督。两个人纵马天下,平定江山的约定,如今只剩他一人,担负着一切,不知疲倦,不知苦悲的走下去。
“报!”士兵入帐抱拳行礼,“禀报大都督,辕门有人自称‘诸葛孔明’,求见大都督。”
“诸葛孔明?”周瑜目色微动,轻喃重复了遍来者的名字。他眸中陡然射出的寒光让士兵心中一凛,不禁头低的更低,却也因此心中生出一分豪情。仅是垂眸抬眼间就有如此气魄,不愧是受江东所有人敬仰的大都督。
接着,士兵听到周瑜道,“请他进来。”
“诺。”
士兵领命离去。不一会儿,帐帘又被掀开。来人白衣飘飘,手持羽扇,年轻俊秀的面庞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微透着狡黠与灵动,正是让周瑜半是亲近,半是头痛的诸葛孔明。
所谓亲近,是因为他虽然大孔明十岁,却与孔明意气相投,有知己之情;所谓头痛,则是因为若不是孔明在刘备军中,长沙郡当早已被江东占下,哪还会有今日之烦忧。
在诸葛亮身后跟着走入帐的,是位英俊的银甲将军。他神情严肃,寸步不离跟在诸葛亮身后,毫不掩饰满脸的戒备之色,仿佛一旦发现不妥,就要拉着诸葛亮杀出大帐一般。
可即便是在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想靠一身蛮力在他的军中来去自如,未免也太过自大了。
“孔明与赵将军一同来见瑜,是信不过瑜吗?”周瑜看着赵云,似笑非笑。
“自然不是。只是从武陵到岳阳,一路多有山贼,刘将军放心不下亮一人前行,方才让子龙陪亮走这一程。”说着,诸葛亮看向赵云,仿佛才发现赵云戒备的模样,轻声安抚道,“子龙,亮与大都督是伯牙子期之交,知己之间,只有情谊。你不必如此紧张,反倒让亮与公瑾之间显得生疏了。”
“其实,瑜以为,孔明还是不要如此信任瑜的好。”深知诸葛亮“知己”二字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周瑜冷了些眸子,全然不为所动,“瑜一直欣赏孔明的才情,希望孔明留在江东与瑜共事。只可惜上次孔明离开的急,瑜未有机会好好劝说孔明。今日既然孔明主动前来,瑜怎能不多留孔明十天半月?”最好一直留到,他攻下长沙全郡的一刻。
“公瑾何必这么吓唬亮呢?”诸葛亮将周瑜的心思看在眼里,却仍旧言笑晏晏,“不过,就算公瑾真的想多留亮些时日,总得先给亮上杯茶,否则亮想留下为江东效力,也是口干舌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孔明当真不担心?”
“亮眼中的周公瑾,是世间难得的君子。故亮相信若亮以拳拳之心待公瑾,公瑾必将以君子之行回以亮。”
轻摇着羽扇,诸葛亮双目满含真诚。但周瑜分明已看到这貌似正气儒雅的人身后,摇着的那根狐狸尾巴。
分明是吃准了大敌当前,自己不能让刘备轻易被曹军击败。他却偏偏要左顾而言他,将一切推给那虚无飘渺的交情。须知,乱世之中,阵营敌对的二人,就算再互相欣赏,也当不成朋友。
然诸葛亮这么说,即便是佯装亲近,也的确说的让周瑜觉得悦耳。二人对案落座,赵云则站在诸葛亮身后,沉默而忠诚的继续履行着保护他的先生的职责。
“说起来,上次相见时向公瑾讨求的琴谱,亮已习得了大半。”轻抿一口士兵端上的茶,诸葛亮四下望了望,没见到周瑜那把举世无双的绿绮琴,不禁有些遗憾,“可惜公瑾领兵在外,未随身带有绿绮,否则亮就可以再向公瑾讨教一二了。纵然仍是不得要领,曲有误,周郎顾,能得公瑾回眸蹙眉一二,也是雅趣。”
周瑜目光暗暗低垂。在多年前,即便是在外征伐,他也会不嫌麻烦带着那把绿绮。因为那时,总有人分明听不懂他的弦中之意,偏偏还要缠着他让他抚琴。
早已习惯被裹挟入回忆的漩涡,周瑜回过神,并无心思再与诸葛亮这样左顾而言他下去,“孔明,你此来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公瑾何时也变成了急性子。”诸葛亮轻笑一声,转身向赵云伸出手。赵云突然被诸葛亮望住双眸,面色一红,半响才反应过来,从贴身小囊中拿出一个精巧的木盒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将木盒放到案上,打开,丁香花馥郁之气氤氲于帐中,“前几日,亮收到了一封来自南阳的信与五斤鸡舍香。除了留下的这一盒,其余的鸡舍香亮已卖给了走南闯北的香料商贩换成了粮草和兵器。至于这封信……信的落款,公瑾猜是何人?”
“曹孟德。”不必思索,周瑜已确定了答案,甚至瞬间已想到了曹操如此做的目的,“但这种挑拨离间的方式,未免太过幼稚了。”
诸葛亮颔首,他与周瑜一样未将这幼稚的挑拨离间的手法放在心上。
只要,这鸡舍香的确只是为了挑拨离间。
“公瑾说得没错,仅仅是以五斤鸡舍香来挑拨刘将军与江东的关系,的确太过天真。以曹孟德的智谋,不会不知道有曹军威胁在北,即便刘将军与江东过去有再多恩怨,也会先联手抗曹,再图谋荆州。所以,亮以为,除此之外,曹孟德应当会有其他的打算,故亮才会亲自来到岳阳,与公瑾商议。”
“曹孟德当有其他图谋,你我心知肚明。但若只是因为此事,孔明本可以仅着人给瑜送信一封提醒瑜警惕曹操挑拨离间就是,无需亲跑这一趟。”周瑜缓缓道,将诸葛亮的话信一半,留一半,“孔明若将瑜视为朋友,便不要说仅是想来此会见故人。瑜不相信,卧龙之才,会在大敌当前时,做此无用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