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四个月十八天未见了。自打郭嘉来到曹营,莫说这么久,就是隔一日未见,曹操都会将那隔着的一日记得清清楚楚。
“华佗不愧是神医,让奉孝如此短的时间就恢复身体,操欠他个大人情。”
郭嘉听到曹操的感慨,心下不由也想起什么。其实,这么短的时间就去了五石散和之前中的毒,甚至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都去了七八成,这让当时把脉的华佗都难以置信。推到风水,推到休养,都不足以解释,这就仿佛有一冥冥之力,在用近乎难以反抗的力量,将一切推上既定的规则。
当然,华佗的惊异郭嘉不会和曹操说,又想到那若有若无的感觉,和着曹操的话笑道:“许是天意如此吧。上天待嘉素来不薄,所以明公的每一场大捷,嘉注定都不会错过。”
此时已是深夜,曹操不由分说的直接命令郭嘉去睡觉。可是郭嘉此时实是半分睡意都没有,在自家明公淫威下霸占了帐中唯一一张塌屈服着躺了半个时辰,仍是双目清明,毫无困意。曹操也是无法,叹了口气,点点头,郭嘉立刻笑着坐起身。长夜漫漫,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还是回到了眼前这场袁曹之战。
听到那白马之役的具体细节,郭嘉笑的眉眼弯弯:“郭文则这可真是轻敌了,明知道公达在军中还不知道劝袁本初谋定而后动,这颜良文丑的命,真可谓是白送的大礼。”又翻了翻这些天的战报,更是打趣大笑,“明明早就打算以官渡为据守之所,明公却以攻代守,步步紧逼,分毫不让,不愧是发小的交情。”之所以只是打趣,是因为他清楚,曹操的行为可不是因为和发小反目成仇,相爱相杀。论兵力,论粮草,论治下百姓,己方处于劣势,能倚仗的东西本就不多,更不可因此而畏战后退。赢的契机,多半还在锱铢必较夺彼士气之上。
“操与本初本也是自小相识,意气相投,雒阳城的好风光尽是看了个遍。最后却走到今日,他视操为眼中钉,操当他为肉中刺,生死相搏,兵戎相见,当真是世事难料。”曹操嗟叹道,“亦或者,此便是世人口中之天命吧。”
“明公信天命一说?”
“不愿信,有时却不敢不信。”曹操道,“莫非奉孝不信?”
“哈哈,这得分情况。”郭嘉笑道,眉眼间透着狡黠,“若天命在曹孟德,嘉必是深信不疑。若不是,那嘉只能嗤老天没眼光,折点寿逆天而为了。”
曹操听着不禁也笑了。他素是阿谀奉承的话,更不喜阿谀奉承的人,偏偏只有郭嘉能把这话说的这般清新脱俗,听的他又顺耳,又隐隐得意,听了这么多遍还觉得心中熨帖。
但曹操还是不忘道:“若天命不在孤,这天意就由孤来逆。以后莫老说这种胡话。”
郭嘉笑笑,未置可否。
“奉孝此去江东,见那?儿如何?”曹操转了话题问道。
许是说了会儿话,郭嘉终于开始有些困意,打了个哈欠,侧靠着曹操,坐的愈发没了样子:“孙策的死讯明公早就收到了吧。棋盘外的废子,管他作何。”
“孤初时收到消息时,以为奉孝会留些情面。”
“哈哈,嘉的确留了。”郭嘉轻笑两声,却没能因此击退声中倦意,“嘉在江东的一举一动明公应该都知道。嘉多留一份情,孙伯符那笨蛋就偏偏要多进一步探个究竟。他是真不知道陈登在和许贡的旧部联系?还是真不知道那马的蹊跷?亦或者是真的想打广陵而不是以此为偷袭许都作掩饰?虚虚实实,自古功业皆建于必死之局,有的人赌赢了封侯拜相,有的人赌输了身死名裂,他运气不好而已。虽然这运气不好,恐怕也是注定的。”
因为,他的举动又未尝不是吃准了孙伯符的性格。看似心怀不忍,实际上呢?
后面一句,郭嘉没说,曹操却听的清楚。只是,曹操也清楚,这种难得遇到一欣赏之人,却必须要你死我活的心情。就像孙坚,他当年敬之为汉家忠臣,为当世英雄,可如果孙坚活到如今,将江东稳稳控制在手中,面对袁曹对峙的局面,也未尝不会同样想坐收渔翁之利,由当年的拳拳汉臣,变为今日割据乱臣。每每想到这,曹操突然就觉得,有些人,死在建功立业的盛年,留下弥天的遗憾,或许也并非是件坏事。
“既然你回来了,?蛸孤交还予你。奉孝来管这?蛸,孤才能放心。”回过神,曹操转了话题,从袖中拿出?蛸的令牌递给郭嘉,一转头才发现,郭嘉已经睡了过去。
“你啊……”曹操只得笑叹了口气,把令牌又放回袖中,轻手轻脚的把郭嘉扶起来,抱到榻上给他,再给他盖好被子。又想了想,将令牌重新拿出来,放到郭嘉枕边。
他仍旧担心郭嘉的身体。但现下局面,?蛸,必须握在他在军中百分之百相信的人手里。
最合适的人,只有郭嘉。
郭嘉孤骑入营,却非孤身而归。荆州刘表的频频蠢蠢欲动、青徐大族待价而沽随时准备倒戈一击、北面袁绍大军频频试探虎视眈眈……这些让曹军愈发不利的情报,初见时没第一时间煞风景的谈起,然而等到第二日晨起天亮,还是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皱着眉商量应对之策。
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轻而易举的发现,虽然危机四伏,但此时的曹操明显没了前些日子的焦虑,反倒开始显得胸有成竹起来。正当众人疑惑曹操的信心从何而来时,关中先来了消息:
司隶校尉钟繇遣士卒送来两千战马,以充军资。
建安四年十一月钟繇离开许都前往弘农,谒者仆射亦与之随行。自此,开始由朝廷管控关中盐铁贩卖,又以农具耕牛吸引流民安家落户于破乱已久的关中。如今,虽还不满一年,但这颗在最初毫不起眼的落子,已然开始初显成效。
许是这千里送来的战马给大军带来了好运,不出半月,前线又有捷报传来:乐进率军至获嘉,纵骑与于禁军夹击破袁绍别军,又沿延津河西南,焚袁绍军堡聚三十余屯,斩首获生数千,收降绍将二十余人。
逮至七月,汝南黄巾叛,袁绍无将可用之下不得以遣刘备南下相助,又伪拜阳安都尉李通为征南大将军,诱其叛曹,以期扰乱曹军后方达成前后夹击的目的。得到消息曹操立刻派曹仁率轻骑前往汝南,击破刘备,收复叛乱诸县。归营途中,又于鸡鸣山击破袁绍派来相助汝南的骑将韩荀,胜利而归。
九月初一,有阴所乘,日有食之。
“日食者,阴胜阳之兆,兵家大不利之象。公则与谌在这里磨嘴皮,不如劝主公早做防备,以防曹操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又如何?我军百倍胜于曹军,来也是以卵击石。”郭图轻嗤一声,继续疾言厉色对案后不疾不徐老神在在饮茶的荀谌冷声道,“但就怕有些人打错了主意,明知道那是火坑,还执迷不悟。”
“随曹操来官渡的将士,多半是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将,想要说服他们叛降,的确不容易。”荀谌道,“不过能者多劳,为主分忧,公则当不会觉得辛苦。”
在军中,荀谌一贯是这温和内敛的性子,可此时这一如往常没有起伏的话,偏偏让郭图听的讽刺无比:“荀友若,明人不说暗话,为何那些弃暗投明之人一夜之间都没了消息,你当比图清楚!”若非袁绍占有绝对优势,他根本不可能劝降那些曹操的老将。可即便如此,他也是费了极大的心血才成功。结果这一夜之间,这些人都悄无声息的消失,探取曹营的信息渠道全部被切断,若非有内鬼,这怎么可能做到?!
“啪”的一声,荀谌猛地把杯子往案上一放,温和的面上终于多了丝怒容:“郭公则,谌无心与你计较,你莫要欺人太甚。”
郭图也没想到平日里连个眉都没皱过的荀谌竟这么几句就生了气,但他只当荀谌这是被点破恼羞成怒,不惧更怒:“荀文若、荀仲豫、荀公达,皆是曹操重臣,尤其是荀公达现在正在曹操军中。你前些日子前往许都,难道就没有与你好弟弟、好侄子谋划谋划?!”
“怎了怎了?毗刚离开片刻你们就这么剑拔弩张的。”恰好此时辛毗掀帘走入帐中,见连荀谌都生了怒色,不由惊讶。不过他更记着正事,对郭图道:“公则,曹操率兵袭营,主公叫你赶快过去。”
郭图一愣,看了荀谌一眼,权衡片刻,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些天能收到的曹营的情报越来越少,就连今日曹操偷袭我们也是此刻才知道,也难怪公则心急了。”辛毗轻叹口气,走到荀谌侧案坐下,“兄长那里他也去吵过,友若千万别放在心上,两军阵前,大事为重。”
荀谌的怒色早就在郭图离开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笑容温和而无奈:“谌哪会生这番气。不过,这话是你想出来的,还是你兄长让你来说的?这不似你的性子。”
“哈,还是友若懂毗。毗看这郭公则不爽许多日了,偏偏主公偏袒他……”辛毗又小声道,“若说关系,他族弟还在曹操军中呢,谁知道是不是他贼喊捉贼。”
“公则和奉孝的关系你也知道,水火不容,相比之下,的确谌的嫌疑更大些。”
“也就友若你好脾气。”辛毗长叹口气,“大家族同进同退,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私人恩怨过不去。”
荀谌笑笑,未再说以郭嘉的性子,眼里哪会有什么家族利益。毕竟这回的事,郭嘉的确一点都不无辜。当然,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