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又是大怔。赤兔一马,乃是西凉神驹,日行千里不知疲倦。曹营在此不过五百骑兵,无有一匹马能赶得上赤兔的速度。曹操将赤兔马赠与他,显然是真的要放他离开,而非阳放阴诛之计。
想到此,关羽终于不禁开口问道:“自古无功不受禄,曹公待羽如此之厚,羽实是愧矣。羽想问曹公一句,曹公究竟为何,待羽这般好?”好到他纵不会追随曹操,也难以对曹操有真正的敌意。
“云长果然会问孤这个。”曹操闻言大笑,爽朗而坦荡。笑罢,他看向关羽双眼,神色郑重,“云长认为操待你以厚恩,却不知在操看来,亦是同理。顺逆留离,云长皆坦言相告。既然云长以英雄之礼待操,操又怎能不以英雄之礼相回?
乱世人心浮动,道义沦丧,但操仍希望,天下存‘仁义’二字。”
曹操话音刚落,营外就有士卒禀报,赤兔马已喂足马料,在帐外等候。
“再见面时,孤与云长便是敌人。”不知觉中,曹操的自称又变回了孤。于是,他又成为了三军之主帅,大汉之司空,责任在肩头,他除利弊权衡别无选择,“到时,战场相逢,不必手下留情。”
关羽抱拳推手,郑重一礼:“关某得曹公相待至此,此生大幸!虽今日不得为曹公效力,来日沙场相见,在不违背仁道忠义之时,关某定不与曹公为敌。”
曹操轻笑笑,似乎没有将关羽的话放在心上:“将来之事,将来再言。此地至远营路不算远,也不算近,一路望云长珍重。”
关羽再拜,转身告辞。
窗外早莺几声鸣,衬春日枝头暖意愈浓。
将碗中散发着浓浓苦涩气味的药汁眉头不皱一下的一饮而尽,喻怀展开写着北边情报的竹简,看到上面的内容,双眼微眯:
袁军被戏耍于股掌之间,这并不值得意外。历来,小看荀攸的人,必会被这把看似钝锈的暗匕刺的血本无归,袁军不是第一例,也不是最后一例。
至于那关云长……
缣帛上所写,是“任之用之,利尽则诛”八字。‘关羽留不住’这一点他一直很清楚,所以与其奢求笼络,不如尽早榨干其价值,然后诛杀,以绝后患。
但显然,曹操并没有采用缣帛之策,一番挣扎后,仍放关羽归回刘备处。
蠢的可以。
喻怀心底暗暗评价着,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气恼之意。
若是主公一味只讲利弊权衡,权术谋略,冷静到无懈可击,那还需要他们这些谋士做什么?
再说了,理智的面对现世残酷之余,这根植在心底最深处的激怀壮烈,才是曹操身上真正使天下人趋之若鹜之处。
平天下者,不可不知狡诈兵术,不然战乱不歇,万世不成;治天下者,不可不知仁义道德,不然人心不定,寡廉鲜耻,纵有一时之安稳,也不过假象虚幻。
能独具这两点品质者,放眼九州,独曹孟德一人。
定天下者,非子何人?
至于在这之外的哪些人,虽亦可被称为“英雄”,但或逞一时之勇得一时之名,或写入史书任后人唏嘘嗟叹,终是止步于“英雄”二字。
“兄长,孙策前来拜访,可是要见?”
第86章 第86章
初夏四月,绿意正浓,花香宜人,正是好时节。
上次道路的萍水相逢,让孙策对喻怀此人上了心,所以立即遣人去察喻怀此人的底细。然而,根据各方所报,喻怀实仅是一走北贩南的伤人,而那孙策认为是突破口的车夫,也的确是徐州人,他在徐州做了十多年车马生意,不可能造的了假。但是,因为周瑜领兵去镇守巴丘之前的千叮万嘱,孙策才按捺下心思,继续等其他的情报,直等到现在,终是待不住了。
虽然他直觉告诉他,喻怀绝不仅是一个商人;但他的理智同样告诉他,如果喻怀真的是哪一方派来的细作,应该早借着那次“偶遇”来与自己加深交情,绝不会如现下这般,近两个月来,连宅门都鲜少出。这实在不似细作所为,到反向来南方养病修身的。
跟着仆人,孙策边走边打量着这座宅子。这宅子并不算大,布置却十分讲究,门石草木,不过点缀在几处,却看起来十分舒心。只是,孙策一入府,就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如今越往里走,药的苦涩之气就越浓。孙策不禁问领路的仆人道:“喻先生身体不好吗?”
“回孙将军,是的。先生小时生了场大病,所以自那之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仆人恭敬地回答道。
这倒是应了自己的一个猜想。孙策暗暗想到,对喻怀是细作的怀疑又少了一分。天下诸侯,无论睿智如孟德还是愚笨如公路,都不会找个身体孱弱汤药不离口的人来到其他州郡探查情报。
如此看来,喻怀虽然身份成谜,但尚是可为己所用之人。
想到这一点,孙策神情不禁高涨起来。凡欲立不世之功者必尤好才,巴不得收天下之才于怀为好,孙策自然不例外。
他所想要的,可绝非仅是江东这偏安一隅之地……
再过一转角,行到药香最浓之处,孙策看到喻怀的妹妹喻?w正扶着她兄长慢慢走出屋。两个月前的相遇并未让见惯身边“美周郎”的孙策对喻怀的相貌留下过深的印象,如今再见,只隐隐约约觉得喻怀比他上次所见还要瘦弱许多。暖意正浓的时节,喻怀一身青衫外还披着件披风,可见他的身体的确十分不好。
“孙将军,好久不见。怀未能门口远迎,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喻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不掩其原本的清朗,闻之不禁让人想到清泉落山涧之景,心情也不由随之轻快许多。孙策随着喻怀的‘请’的手势坐到院内小亭中,这才朗声笑道:“策是来见朋友的,管那些虚礼作何,你要是在门口迎,倒是见外了。”
喻怀亲自为孙策提壶倒了杯茶,唇边含笑:“总是要先见外几句的。这样,若怀接下来有何不合礼数的地方,错就不在己,而在孙将军的这句‘莫管虚礼’了。”
孙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原先看先生那么客气,还真差点被骗了,原来先生亦是性情中人啊。”说着,他看向眼前杯中的清茶,眼中滑过一丝嫌色,“策惯不爱喝这无味的东西,先生家中可有酒来代茶?”
孙策说的十分自然,单听他话中的熟络,谁都想不到这说不起来不过是他第二次与喻怀见面,更想不到他是作为客人在喻怀的宅子里。然而,就喻怀而言,他倒觉得孙策这份恰到好处的“不见外”,十分的有趣:“酒倒是有,还是藏了近十年的老酒。但是,孙将军是知道的,怀是商贾,对赔本买卖可没兴趣,对乐善好施更没兴趣。”
“先生没兴趣策有兴趣啊。”孙策笑道,“先生是做生意的,自然知道行商最重人脉,而如今皖城在策治下。先生拿几坛酒就能和城守打好关系,这天下的好处,先生不会不答应吧。”
“喝怀的酒还强词夺理,将军可太霸道了。”喻怀嗔了孙策一眼,而后佯作哀叹道,“罢了罢了,自古商人最卑,怀无权无势,无兵无将,又能反驳什么呢。”
“权势兵将,若是先生有心,未尝遥不可及。”听到喻怀的话,孙策有意无意淡淡道。
正巧此时仆人将酒拿了来,在得到喻怀示意之后为孙策换了青铜爵称酒。孙策一闻酒香就知这是名副其实的好酒,当即一饮而尽,完全不在意这做客在外的酒或许会被人动了手脚。
亦或者,他想到了这其中的危险,但却状作不知,以示亲近与信任。
孙策,倒是个难得的有趣之人。
喻怀举杯抿了口茶,衣袖暗掩住眼底的一分笑意。那厢,孙策大赞好酒,又见酒未给喻怀倒,不禁惑道:“先生宅里藏有这般好酒,又不饮酒,莫非这酒本就是给客人备下的?”
“怀这么小气的人,好酒哪会留给客人啊。”喻怀轻叹了一声,望着孙策面前爵中又倒满的清液,再品品口中当真是寡淡的茶,喉头微动,却还是终是忍住,“这酒,是家妻酿的,名为九春酿,本来是要多藏几年给怀喝的。可惜,将军也看到,怀近来身体不好,大夫叮嘱不让饮酒,为了不让家妻知道怀偷偷饮酒生气,只能便宜将军了。”
“哈哈,那策倒是要感谢先生的夫人了。”孙策大笑,又是杯酒下肚,但望向喻怀的双目仍旧清明如镜。喻怀的话亦真亦假,难以判别,唯独提到他的夫人时,那浅淡却清晰的认真,让他难以怀疑。但想到公瑾驻守巴丘离开前的叮嘱,孙策有意顺着这个话题引导道:“策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先生就说是为了夫人而取小径。不知先生夫人是何等国色天香,才能让先生惦念至此。”
“国色天香嘛……”喻怀撑着头,似乎真的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倒是差可比拟,却还是差了点,”说着,他将目光移向孙策,打量了孙策英俊的面容片刻,突然笑道,“反正比将军更国色天香就是了。”
“噗!”孙策差点没把一口酒喷出来,“拿‘国色天香’比拟男人,先生是认真的?”
喻怀眉眼间笑意依旧:“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世事总是如此。”
孙策嘴角抽动许久,最后将口中残酒硬吞入喉,没有说话。
虽然他实在想把“色令智昏”四字送给喻怀。
不过,这一来一往的对话间,孙策也没忘记观察。喻怀虽然与他开着玩笑,但每每提及自己夫人时,眼底都会不由自主的泛起柔色,宛如春日拍岸的江水带着的暖意,令人为之触动,乃至为之向往。。这样不禁意间真实至此的神情,孙策笃定,任是谁都伪装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