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史册》
一朝君王一朝臣,这龙椅上坐的,还是樊酴,但是底下站着的臣子,也不知换了多少个新面孔。
“陛下,如今天下刚平,正值百废待兴之际,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能够同意。”新晋的宰相出列,毕恭毕敬的躬身进谏,为人臣子的位置,摆得再规矩不过。
“说。”正当壮年的帝王脸上面无表情,双眸沉沉,像是饱经沧桑的老翁,但浑身的气势却让人不可小觑。
谁也不想因一言之差,变成那刀下的亡魂。
“七月五日是陛下的寿辰,而七月七日便是晟王的寿辰,臣认为,生辰之日再如何节俭,都必定会有大笔开销,不如将晟王的寿辰提前,与陛下同过?”
此言一出,大臣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底下的大臣们都知道,陛下当初不知为何震怒,将晟王软禁,这雷霆的手段,真叫人恐惧又寒心。
他们自问,绝比不上晟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绝没有晟王那样的赤诚之心,怎么能不担心哪天陛下生气了,就拿他们随意开刀?
不过,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晟王那样的惊世之才,没有在转瞬间制定出完美计谋的能力,否则,恐怕等待他们的,就不仅仅像是软禁一生这么简单了。
这新宰相也是个胆大的,这么一说,简直就是自己把脖子伸长,一个劲的往那吹毛立断的刀刃上凑,真是让人倒替他捏把冷汗!
朝堂上瞬间就更加安静了,随后便是长时间的静谧,那种只能听到四周长短不一的呼吸声的感觉,让人心中的躁意更甚,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扩大了。
新宰相虽然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但是他还是维持着躬身作揖上谏的动作,就是胳膊背部酸痛得不行,身体已经在微微的颤抖,也没有变换一点姿势。
他在赌,用命赌。
在这场由别人全权掌控的赌局里,容不得半点闪失。
“好,就按你说的办。”上位者终于肯施恩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一个好字,不知差点令多少大臣热泪盈眶。
陛下如果生气了,他们都会受到牵连,有可能,下一个被清洗的人就是自己。
气氛压抑的朝堂上,樊酴的神情被比先前更加密集的珠帘遮挡,上好的玉石折射着微弱的光芒,映到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带上了几分诡异。
许久没有没打开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昂贵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一个个手里拿着托盘的宫女鱼贯而入,为这死气沉沉的宫殿添了些许人气。
“晟王。”为首的宫女穿着与之后的那些不同,更加的精细些,身上的首饰也更多,显然是个有等级较高的宫女。
苏晟语身着黑色的长袍,披散着柔顺的乌发,就这样转眸瞥来,脸上明明是没有表情的淡然模样,却透露出妖媚之感。
那名为首的宫女显然被惊艳到了,白皙的脸颊上染了红晕,微微垂首,娇羞的笑着,恰似那鲜花初绽的一刹芳华。
“何事。”慵懒的口吻,半点不关心她们的来意。
这是原本的苏晟语,而不是伪装成樊晟语的他。
“还有四个月余五日便是您的寿辰,奴婢们奉命来替晟王打理一切准备事宜。”真正的苏晟语总是无意识的散发着致命的魅力,这不,这名见过风浪的宫女,已经不敢直眼看他了,就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做了不合规矩的事。
“哦。”这个字被他说得调子婉转,极其勾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樊晟语的生辰是七月七日,而樊酴才是七月五日。
“这样啊……看来还有点意思……”这句话说得极轻,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听见。
抬眸望去,那些托盘上的东西,光看就知道是十分名贵的,好心情的挑了下眉,随后又带上了绘制完美的面具。
轻轻晗首表示明白,冰冷的眼眸里是一片空洞。
为首的宫女疑惑于他的转变,却也没说什么,指挥手下人做起事来。
到底是从宫中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明白自己的本分。
生辰啊……该送二哥什么礼物呢?
然后思绪不能自己的飘远。
恩……母妃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死了,她临死前说了什么呢?
记忆被拉回到梨妃逝世的那一天,黑色和红色成了主色调。
那天是个阴天,乌云沉沉的压下,阳光被云层阻挡,天色昏暗。
梨妃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长裙,憔悴的躺在'床'上,她的脸上再也没了脂粉涂抹出的红润,显得格外苍白。
苏晟语待着她的床边,双手被梨妃紧紧的握住。
“母妃……”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任苦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包含哀伤。
“晟儿……”梨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无力挣扎。
随后,在梨妃缓缓闭上双眼的同时,苏晟语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盯着梨妃的目光波动一瞬,然后,只剩满目凄然,是子女对父母离世的哀悼。
等一切都结束,人已随棺椁葬入了黄土,他独自一人打开那张纸条,上面血红的字触目惊心。
[小心樊酴]
将纸条放在手心攥紧,眼神愈加冰冷。
二哥……
俏皮的眨了眨眼,拉回了自己的思绪,却是改不了空洞的眼神,和眼底的薄凉。
我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做了个局,到底却是输得彻底。
年轻的我们何其天真,竟因为一点温暖而固执的不肯相信。
苏晟语垂眸,掩去自己眼中的嘲弄,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他,更加的冰冷了,却是副很乖巧的样子。
早就埋下的棋子也该动用了,这一步迈出,可就是将军了。
二哥,最后的一场较量,不管输赢,我都不再陪你。
你是帝王,也该享受帝王的孤独。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喜庆的大红色所覆盖,除了少了“喜”字,这布置简直就与成婚时的一样。
樊酴站在镜前,通过那个不清晰的昏黄世界,审视着自己的穿着。
大红色的华服上依旧绣着明黄色的龙腾,穿在他的身上,庄严不变,却莫名的为他添了份平和之意。
樊酴就这样沉眸看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却又面色难看的抿成一条直线。
樊晟语,你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的攻陷我本坚不可破的城墙的?
如果感情一开始就是个骗局,那么布局人深陷其中是不是很可笑?
我日复一日的诉说着同一个谎言,日复一日的用行动让对方相信,却又日复一日的沦陷。
我身为猎人,用准备好的陷阱捕获了一头野兽,却在想把他从陷阱中拉出,然后宰杀的过程中,情不自禁的心软了,却忘了那终究是头野兽。
它一直用自己冰冷的双眼,锁定着猎物。
“陛下,寿宴要开始了,是否现在移步前往?”樊酴的贴身太监,看见樊野黑沉沉的脸色,本来是一点也不想凑上前的,免得惹上一身的腥味。但是若是因此误了寿宴的时辰,恐怕自己会死得更惨!也只能战战兢兢的上前询问了。
“走吧。”樊酴回了声,刚走到门口,却停住了脚步,转身问贴身太监。“晟王在哪?”
“回陛下,前不久刚有奴才前来禀报,说晟王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前往寿宴了。”贴身太监垂首合袖,细致的回答着,视线老老实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直视天颜。
樊酴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也没再相问,大步走上御驾,坐稳,抬手一挥,底下人便会意的向寿宴所在的宫殿走去。
御驾到宫殿前便停了下来,樊酴踩着奴才的背下到地面上,却正好与刚到的苏晟语撞了个正着。
“微臣参见陛下。”同样身着红衣的苏晟语毕恭毕敬的行礼,毫不犹豫的跪拜在地。
樊酴没有叫起,他便这样维持着大礼的姿势。
樊酴用晦涩不明的目光看着许久未见的苏晟语。
红衣在苏晟语的身上衬得他的皮肤愈加苍白,却因为四周的灯火,意外的为他映上了淡淡颜色,总算不是那副毫无血色的模样。淡然的出尘气质被削弱几分,像是从仙界被打下凡间,莫名的让人感觉心酸。
几月不见,他的身形更加消瘦了,就好像真的只剩下了皮包着骨头,让那身华服显得有些宽大,并不贴身。
樊酴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却也只是在刹那间,立马就恢复了清明,理智的清明。
“平身吧。”似乎带上了些许叹息。
苏晟语依言起身,刚刚站到一半,就踉跄了下,眼见着便要重重的跌倒在地,却被一只坚实的臂膀拦腰抱起,摔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没事吧。”樊酴感受着臂下更加纤细的腰身,眉头不禁皱起,语气也带上了不由自主的担忧。
苏晟语轻轻摇头,态度强硬的退出了樊酴划下的范围,樊酴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眼前的笑容震惊了。
只见苏晟语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若冰雪初融,一如当初。
樊酴恍恍惚惚的想起一句话。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二哥,好久不见。”苏晟语的笑总是和那昙花一般,只是刹那芳华,却动人心魄,注定此生再也无法忘却。
樊酴看着苏晟语淡然的表情,冰冷的眼眸里一片清澈,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无悲无喜。
心里不由得生出不悦来,更多的,却是道不明的无奈。
将苏晟语的手握于掌中,就像之前已经做'习惯的动作一样,那般熟练。
“今日是你我的寿辰,理应开心些。”说完,便牵着苏晟语步入宫殿。
苏晟语顺从的任由樊酴牵着走,却不着痕迹的落后樊酴一点。
这是规矩。
与君共行,不和礼法。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晟王!”在宫殿里等待许久的大臣们一听到太监尖声的通报,便纷纷跪拜行礼。
苏晟语看着满堂的红色,心中讽刺的笑了,这般装饰,这般举动,如是自己身为女子,怕就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了吧。
执子之手,与君同袍。
呵,多么美丽的幻想。
“平身。”满腔威压。
最后,樊酴坐上了早就在最高处摆放好的龙椅,而苏晟语的座位则比之稍低一些,符合两人目前的地位。
紧紧握住的手最终还是毫不留意的松开,残留的暖意,在空气里显得微凉。
主角已经到齐,寿宴便宣布开始,一个个节目按照早已演练数遍的顺序上台,盛大的宴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底下的大臣们觥筹交错,上坐的帝王态度随意,唯独苏晟语始终冷眼旁观,像是永远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自辟一隅之地。
待所有的表演结束,这次寿宴的重头戏也到了——送寿礼。
群臣为此可真是费了好一番心思,送给晟王的不能比陛下的好,却也不能差太多,而给陛下的礼物也不能过于珍奇,怕陛下心生疑窦,可也不能没有半点珍贵之处,怕是会触怒龙颜,为了把这两份寿礼备好,头发都不知白了几根!
等大臣们一个个忐忑的送完寿礼,樊酴沉默了会儿,对着苏晟语笑道:“晟王,不知你可否为朕准备了寿礼?”一派兄弟情深的模样。
真是令人做恶。
苏晟语心里不耐,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臣自然为陛下准备了寿礼。”泰然自若,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哦?不知晟王准备了怎样的寿礼?”樊酴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与好奇。
他本以为,自从那天之后,两人便成了陌路。
随口一问,也是未抱希望。
是他想得太多,还是樊晟语太过天真?
“在这里。”苏晟语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木匣,起身走到樊酴面前,然后把木匣放到他身前的桌子上。
樊酴垂眸看去,正是之前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的木匣,只不过木匣上多放置了一把小巧的钥匙。
不待樊酴发问,苏晟语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这份礼物是臣弟送给陛下的,也是陛下送给臣弟的,希望二哥在七月七日的晚上打开,望陛下恩准。”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
樊酴看了苏晟语良久,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好。”
一个“好”字,伴随着长久的叹息。
夜,深了。
樊酴看着案桌上放着的木匣,目光有些涣散,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右手的大拇指不停的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钥匙上来回移动。
半晌,轻轻的舒了口气,认命般的打开了木匣上的锁。
双手放到匣盖上,十分郑重的样子,像是里面放着极其重要的军事机密。
开到一半,顿了下,将其合上,却在下一秒里猛的一用力,木匣便被完全打开了。
里面放着许多东西,大多是纸类的。
樊酴从上到下,一一翻看着。
最上面的,是几件小玩意,不名贵,有些甚至就是用普通的木头雕刻的,但它们都被主人很好的保存下来。
这些都是樊酴小时候送给苏晟语的。
樊酴有些愣住了,动作机械的继续看下去。
有几张边角微微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带着股天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和敢于挑战苍天的豪气。
这些是樊酴少年时写下的宏图大志。
现在看了却太过稚嫩,甚至有些可笑。
“吾日后必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君,尊称等事宜,必要异于前人,伟于后世……”樊酴不自觉的念了出来,却觉得万分苦涩。
是什么时候遗忘了自己当初的愿望?又为什么被别人郑重其事的放在心上而不自知?
将宣纸放到一边,一张被折成小块的纸被放在一个黄色的信封上,那么微小,却让人无法忽视。
小心翼翼的将明显被蹂'躏过的纸张开,上面血红的字迹如此刺目。
[小心樊酴]
樊酴的双手不能自抑的颤抖,他仿佛嗅到了上面的淡淡铁锈味。
但他是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理智。
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拿起信封,封面上写着‘二哥亲启’,打开,将里面的信纸抽出,细细的阅读。
[我至今依旧记得,第一眼见的那名手持竹条的少年,他是那样的潇洒肆意,做着我今生都无法做到的事,似乎从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便有了敬意,单纯,而赤诚。
最令人高兴的,就是自己崇敬的人与自己有斩不断的血缘,就他日日可以把你放在眼前,那段岁月,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你,有母妃。
你当年的愿望,我都默默的替你实现,想最后给你一个惊喜,但是,好像是多此一举。
如果能够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宁愿上天不要给我一个聪明的脑子,清清楚楚的明了你的欺骗,却固执的不肯相信,到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二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形同陌路。
如此,便当做最后的悼念吧。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樊晟语]
眼前慢慢的模糊了,就像是那墨迹被浸湿,晕染成了一团团的墨色,再看不清。
“语儿……是二哥的错……是我错了……”
泛红的眼眶诉说着他的悲伤,却费尽力气的维持着身为帝王的尊严。
雾气散去,再低头看那木匣,几本装钉好的书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帝王策,土地制,用兵之道……”
一本本的书籍,都有着不小的厚度,里面的字端秀清新,却收尾有锋,透出股厉气,是苏晟语的亲笔无疑。
最后,那个木匣内的底部刻着一行字。
[陛下,臣已谨守诺言。]
脑海里就这样出现一副画面。
晌午的太阳带着灼人的温度,三两声蝉鸣和着鸟儿尖锐的叫声,寂静的书院了两名少年相拥在一起。
“日后我当国主,你便做我的谋臣。”
“我为你谋略天下,助你江山一统。”
略显慌乱的起身,急步走下高高的台阶,宽大的衣袍碰倒了案桌上的竹简,樊酴却没有打理,一心向前走去。
语儿,等二哥,二哥向你认错。
苏晟语身着红衣,不像寿宴时的华丽,却更为贴身,更显飘逸,像是古惑世人的妖,淡然间带着些媚态。
他静静的坐在床上,如同多年前一般看着窗外,只是眼里再也没了期望,冷冰冰的,只有荒芜的空洞。
“时间终于到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眼中微弱的神采渐渐消失,身体也愈加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