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晟语停了下脚步,没回头,朗声道:“无心人。”
拂尘子盯着苏晟语的背影看了许久,久到暮色西沉才回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云灵宫。
人本就是健忘的,这场莫名而起的争斗被添油加醋的编成话本,随着茶楼先生的惊木板,人们只是应和般的感慨两句,再没更多的了。甚至莫凡这曾经名动天下的名字也被历史掩埋,成了个无足轻重的符号。云灵宫也再次沉入秘密的迷雾中,是否依旧存在,皆是未知。
时间稳步向前,百年后,一道雷霆劈下,人们抬头看去,只见那墨色的天空像是被利刃划开了个口子,正想细看,眨眼间却再看不出什么特别,宛若一场幻觉。
此时,无尽深山中,白衣人收回目光,放在案上的书却没再被翻动一页。
绝壁险崖上,一棵树硬生生的在石缝里扎了根,向外生长出强壮的枝干和茂密的绿叶,身着袈裟的僧人盘坐的稳固的树干上。
他眉目清俊,嘴角含着抹悲天悯人的笑。
忽的,他睁开双眼,墨色的眼里暗含可惜。
他叹了口气,说:“终是,回来了。”
他缓缓的挪动目光,一寸寸的审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苏晟语的目光停留在一处,那里是一片覆盖了短短青草的土地,他忽的笑了,说:“小数,怎么,不认得我了?”
清风吹过,只有自然摩擦的沙沙声,平静无波。
苏晟语极有耐心的等了几分钟,他依旧注视着那片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土地,眼里带着轻浅的笑意。
又过了会儿,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那块地下传来,越来越响,最后随着泥土不断从内而外的抛出,一个黑不溜秋的毛绒脑袋小心翼翼的探出刚刚成型的洞口。
它抖动了几下胡须,几乎完全无法被人看到的小眼睛欣喜又带有几分畏惧的望向苏晟语,张开嘴,竟能口吐人语:“是尊主大人吗?您身上的气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苏晟语向那只被他叫做小数的动物走去,毫不在意的说:“或许是与异界人呆久了。”
他蹲下身,戳了戳小数的黑脑袋,说:“是覃戈叫你来的?”
小数伸出出小爪子捂住头,委屈巴巴的样子瞧得人直乐。它说:“数月前魔君归来,血洗了当初魔族的反叛者,重登尊位。妖族现任妖尊红汜畏惧,对外宣称闭关实则躲进了妖族圣地。”它顿了下,鼓了鼓腮帮子,还是忍不住怒骂道:“不过是只杂毛鸡,偏幻想自己生是凤凰的命。当初尊主大人对他那般好,竟吃里扒外帮着秃驴来害您!”
苏晟语扬唇轻笑,说:“我都不生气,你这只小鼹鼠这么大火气做什么?莫要因他而气着了自己,得不偿失。”
小数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说:“尊主大人教导得是。”转而继续道:“红汜走后,蓉莺姐姐领人控制住了反叛者,只待尊主大人归来。小数本在妖月殿里等您,但三天前蓉莺姐姐跟我说魔君感知到了您的动向,令我到此处等着为您引路。”
“引路?”苏晟语挑眉,略微有些无奈,“我虽多年未曾回来看过,但也不至于连自家的地盘也找不到。”
小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蓉莺姐姐问我想不想早些见到尊主大人,想就听她的话,我思念您,就依言来了。”
苏晟语目光闪烁了下,像是从这只言片语中窥视到了什么,他伸手把它拢入掌心,就这么带着它朝妖族走,“这些年,可有何大事发生?”
小数挠挠头,认真的思索片刻道:“除了千年前的‘一日血河’,这些年一直都风平浪静的,那秃驴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苏晟语半眯了下眼,讽刺道:“去了哪儿?一个妖僧,情欲未断,六根不净,学人入世去干起了行当。也可怜那些人,竟倒霉的被这妖僧看上了。”
小数听得满脑袋的问号,却还是顺着苏晟语的话义愤填膺的骂了那秃驴几句。
苏晟语嘴角带笑,那双眼却冷得渗人。
行路许久,小数突然在苏晟语的肩膀上立起身耸'动几下鼻子,转头对他说:“尊主大人,蓉莺姐姐在妖月殿,红汜在妖族圣地,我们是要去找那只杂毛鸡吗?”
苏晟语答道:“没错,我虽然回来了,不问因果,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小数似懂非懂,但它知道苏晟语不喜聒噪,便又安安静静的伏在肩上,充作个不漂亮的装饰物件。
苏晟语停住脚步,对着那红衣人的背影打量了会儿,目光漠然。
红衣人有所感应的转过头,然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浑身颤抖,面颊涨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得。
苏晟语由着他反应。
过了半晌,红衣人像是终于接受了现实,他站起身,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苏晟语看。他开口,声音干涩:“苏晟语,你回来了。”
苏晟语温和的笑着,问道:“好久不见,这个妖尊,你当得好吗?”
红汜攥紧手,咬牙切齿的说:“不如你。”
不待苏晟语回应,他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妖就是死心塌地认你做妖尊。明明跟我一样……你明明跟我一样!”
苏晟语微笑以对,他不说话,自有人替他辩驳。
小数说:“一样?尊主大人怎么可能跟你一样!实力、长相、品性、血统,你哪一样比得上尊主大人?”
“呵。”红汜冷笑,包含怨毒之意,“撇开其它不谈,血统,他苏晟语也不过是个黑毛的杂'种狐狸,我虽是个赤鸟与云雀的杂'种,但比他,有什么不够格的。”
“你!”
苏晟语按下怒火中烧的小鼹鼠,笑容不改,“对,也不对。你红汜的确血统不纯世人皆知。”他轻飘飘的瞥了眼敢怒不敢言的人,继续道:“可我,的的确确是为血统纯正的雪狐所生,是纯'种的妖。”
“不过,天意弄人。”他一挥袖,转眼便出现在红汜身后,一手挖出了他的心脏,脉络清晰可见,仍极富规律的跳动着。“老天爷却给了身黑乎乎的皮囊。”
红衣人轰然倒地,满脸的难以置信。
苏晟语随手割下红汜的头颅,扯了块红布兜着。他说:“走吧小数,我们去见见故人。”
妖月殿前聚满了妖,他们个个面色素然目露凶光。一名身着鹅黄色裙袍的女子站在最前方,手持九节长鞭,紧抿着嘴唇,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站着的,那仿佛携着一身风华的僧人,杀意绵绵不绝的迸发而出,恨不得能生啖其肉。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黑色的佛珠在其中显得很是刺目。他道:“施主,贫僧只是来寻一位故人,你何必因此再生杀心,欲造杀孽。”
蓉莺皱眉斥道:“妖僧!千年前你用计谋害尊主大人,屠我族上千生灵,卑鄙无耻至极!如今,你再次踏足我族领地,还盼着我以礼相待不成?!”
僧人向前几步,见蓉莺把九节长鞭握得更紧了些,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含笑道:“施主不必紧张,贫僧今日来真的只为寻人。”他拨动了颗佛珠,继续道:“至于你口中的尊主大人,说得应该是苏晟语吧。贫僧虽许久不问事,但也还知道,现今的妖尊是红汜,施主此时的所作所为又当如何评说?”
蓉莺甩了一鞭,地面上立即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印记,她冷冷道:“红汜?那是个什么东西。”
僧人正欲答,却被人抢了白。
一道清越的男声道:“死东西。”
伴着声音,一个红色重物被抛到蓉莺和僧人中间,定睛细看,不就是那红汜。
“尊主大人!”蓉莺的视线落到僧人身后,欣悦又激动的扬起笑。
僧人愣了下,转身看向来人。黑衣墨发,琥珀双瞳。他道:“苏晟语。”
苏晟语走近,两人相对而立。
苏晟语笑得越发柔和,目光却愈加冰冷,“青桑。”
偌大的妖族领地内有一座山终年积雪,也没人正儿八经的为它取过名字,大家都雪山雪山的叫,时间久了,它就名雪山了。那上面常刮着凌冽的风雪,长着嗜血的植株,活着厉害的妖兽,修为低的人贸然进入,只能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日,祖祖辈辈都在雪山上生存的苏心叼着一头体格健硕的岩羊,迈着优美又愉悦的步子朝巢穴走。
她是妖,原型是只漂漂亮亮的雪狐,血统纯正,实力不俗,能在这处处危机的雪山上活得舒舒服服的。
苏心不像其它的妖,一门心思的往人群里混想学做人,她一直都保持着兽类的习惯,填饱了肚子便把剩下的食物埋到冰雪里,做储备粮。她趴在铺满软毛的“床”上,一下下的舔着自己的爪子,顺带着打理了一遍毛发。
她有孕在身,肚子圆鼓鼓的。
苏心一直想着自个儿的崽子必须要和她一样,血统纯正有一身美丽的雪色毛发,所以慎重的找了个纯'种的雪狐男妖,以保证自己能达成所愿。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苏心盯着那只黑毛狐狸看,也不去为他舔去毛发上的秽'物,就这么打量着。她看看那个黑球,又看看自己身边的几只白白的小崽子,万万不敢相信这只幼崽也是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
苏心看了半天,强行忍下了杀子的欲'望,撇开头不再去看那只天杀的黑球。她侧过身,让那些白团团吃'奶,至于黑球?凑近一次踢一次,就是不想喂他。
最后,那只黑球像是被踢怕了,不再靠近苏心,只是虚弱的叫唤,稚嫩的声音叫得凄凄切切。
苏心有些不忍,安顿好白团团后去把那头岩羊叼了过来。她说:“吃吧。”
黑球爬过去,一口咬在肉上,咬不动,便吮血,不顾一切的想要填饱肚子活下去。
从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血,是他触碰到的最令他欢喜的东西。
甜的,锈的,冷冰冰的,能让他活命的。
别的地方都是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可这雪山上只有一年又年的雪,冻得一颗心冷了又冷。
一处小谷地里,几只白白胖胖的雪狐像咬“老鼠玩具”一样的逗弄着一个瘦弱的黑狐。他们一个个的嬉笑道:“黑球黑球,跑快点!抓到了——就把你的毛扒光!”
“哈哈,这可不行,扒光毛说不定还帮了他,娘亲最看不惯的不就是他的那身黑毛。”
“就是就是,我们应该咬他,反正他毛黑受伤了也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怎样?这么丑,娘亲可不愿意瞧他!”
黑狐一声不吭,尽力奔跑着,但他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怎么比得过那群有娘养的家伙。不一会儿,他就被捉到了,四张小嘴一点也不可爱的在他身上撕咬,狠得,就像是在对待一只被捕的猎物。
要死了吧。他恍恍惚惚的想,金色的兽瞳里满是荒芜。
“野性难训,凶残嗜血,为妖,当诛。”
伴随着一道淡漠的男声,那四只雪狐被掀翻出去,重重的摔倒地上动弹不得。
黑狐被一双手动作轻柔的抱起,他扒着白色的衣服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里。
墨发白衣,君子如竹。
黑狐还不知道什么什么叫好看,但他觉得,这个人类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男子扭头,对那几只小雪狐继续说:“但念你们年岁尚小,今日且饶你们一命,若日后依旧如此,不思悔改,我必将尔等斩于剑下。”
方钦入妖族进雪山只为一朵冰莲,采摘后正要离去却看见这欺凌一幕,瞧黑狐可怜便一时不忿出手相救,现在赶跑了那几只妖狐,倒不知如何安顿黑狐妖。
方钦运灵气于掌中,一边顺毛一边为他治伤。他说:“要不你跟我回青灵山,做我的契约战兽如何?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凌虐妖兽的人,若你做我的战兽,我必会好生教导你,你就当是做了我的徒弟可好”
黑狐一直都歪着头盯着方钦看,闻言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不点头也没摇头,只伸舌舔了方钦的手指一下,湿湿糯糯的叫人的心都跟着软了几分。
方钦笑道:“小狐狸,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于是,黑狐被修士方钦抱回青灵山养,这年他十岁终于有了个名字——苏晟语。
青灵山和雪山不一样,这里的树常青一年到头都长得茂盛,入目是满眼的绿色,比起刺目的白这里的颜色更得苏晟语喜欢。
方钦是个很温柔正派的人,他践行诺言把苏晟语当做自己的亲传弟子教导,琴棋书画符文剑法,只要是他会的全部倾囊相授,待苏晟语如师更如父。
在青灵山上藏着苏晟语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只有百年。
方钦死了。
死在了雪山上。
尸骨是方钦的师尊收回来的,用上好的棺木装着,却无法改变躺在里面的只有一具骷髅的事实。
他的血肉不知道被哪头妖兽吞吃入腹了。
这一次,他依旧是去取一朵冰莲,不再为自己,而是为了那只宠了多年也爱了多年的小狐狸。
方钦的师尊尘勿真人看着伏在棺边伤心欲绝失魂落魄的妖狐,摇头道:“小钦是想为你摘得冰莲剔去妖骨,给你一个成仙的机会,可惜……”
“你若有心,便遵从他的教导好好修炼,今后也不要为乱人间。”
苏晟语垂着头,一语不发的盯着方钦看,目光越发柔和,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具枯骨而是一个俊俏的儿郎。良久,他问:“是谁”
尘勿说:“知道了你待如何”
苏晟语:“总要给自己留个念想。”
尘勿叹息道:“我知你想做什么,只此一事,我不阻你。是那恶名赫赫的妖僧青桑一时兴起,为夺冰莲杀了小钦,离去后□□被妖兽啃食……不知数。”
苏晟语挥手将棺盖合上,随后收入小空间里。他冷声道:“妖僧青桑,雪山妖兽,他们的命我要了,你别插手。”
尘勿拦下苏晟语,问道:“你要带小钦的尸骨去哪”
苏晟语侧身而过,金色的兽瞳流转,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我们说好的。”
尘勿站在原地,任凭苏晟语携着一身戾气越走越远,也不知是对,还是错。
时间一晃又过百年,雪山还是老样子,仍落满了终年不化的积雪,白得刺目。
苏晟语身着一身黑色衣袍站在山脚仰望,脸上挂着清浅的笑,这温润的模样就像是来寻个久别的能一同饮酒的好友。他说:“雪山,我回来了。”
而后,自他入山起,便是杀戮不止。数不清的妖兽被斩杀,温热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多年未变的古板单调。
苏心护着自己前来求救的孩子们一路奔逃,但身后那人却像是在逗弄可笑的猎物,悠悠闲闲却一直紧追不舍。她心中不由得腾升出一股怒气,停下转身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晟语笑着反问,“我以为你从看见我的那一刻起便明白了。难道说当兽当久了,忘了怎么用脑?”
苏心气得不行,却碍于实力悬殊不敢轻举妄动,“阁下今日血洗雪山,斩杀那么多妖族,就不怕妖尊找你麻烦吗?”
“威胁我?”苏晟语笑容不改,从容不迫,“我此时有能力于雪山之上斩灭妖兽而不处于不败之地,彼时那什么妖尊找我算账胜负还未可知,你拿他当挡箭牌真是可笑。”
“还有,你说错了。我今日不是要血洗雪山,而是要灭了它。”
苏心惊怒道:“这山上这么多无辜生灵,你全灭之就不怕上苍降罚吗?!”
苏晟语笑道:“这雪山上的妖兽可不比妖族里其它的那些阿猫阿狗,实力不俗,哪一只没有沾染血腥,何谈无辜。”
“况且,上苍罚我?它分得清是非黑白,管得了凡尘俗事吗?不若你到地府去告我一状,看看我是否会遭报应。”
语毕,一柄碧色长剑破空袭来,整整齐齐的将那五颗脑袋削了下来。他们死不瞑目,永远也无法知道雪山上怎么会迎来一位杀神,而这人曾是他们的血亲,是他们厌之恨之欺之的小黑球。
苏晟语从雪山走下,步履稳健,手上动作轻柔的擦拭着“碧水”。他温声道:“师父,我用你的佩剑把那些畜生都清理了,你泉下有知可会感到欣慰?我再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黑狐妖了。”
他微微红了眼眶,却又皱眉,收起碧水剑利落的侧身避过一道聚灵成刃。他看向林中某处,说:“阁下既已出手,又何必藏形匿影。”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袈裟的僧人显出身形。他看上去很年轻,长相俊朗,嘴边嗜着点悲天悯人的笑意。他合拢双掌,其间有串显眼的黑色佛珠,“阿弥陀佛,施主为何在这雪山上大造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