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令的嘴角不知不觉往下压了一下,实在是青年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就算是过了许久当时发生的种种依旧历历在目。
不过是一介书生,就敢对州府内的施政方案指手画脚,口出狂言。
真是不知所谓,不知好歹,厌恶至极。
府令的厌恶没有刻意隐藏,不过是个平庸迂腐的书生,不值得他动什么脑筋、花什么心思。
“得味楼掌勺的原来是府城书院的魁首吧。”
“算不得什么魁首,就是会死读书,治的《大学》,于上面有点小成就。年轻,沉不住气,稍微有点名声就飘了,人啊,要有自知之明,要谦虚自守,不然命数承受不住。”
“竟然入赘进了商贾之家。”
“还周转在灶台之间,有辱斯文哦。”
“这就是他的命。”
旁边有人小声说着话,府令听到了,眼角眉梢自然带上了愉悦。
“大人,心情不错呀。”守备打趣。
“看到歌舞升平之景,当然心情极好。”
场上的容瑾可不知道自己被上上下下点评了一番,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是老黄历老思想了,他可是长在春风里、生在国旗下的优秀青年,读书科考于他而言不是桎梏,识文断字是通达晓事的,不然传承下来的菜谱都看不懂。
切的豆腐丝是用来“牛肉羹”的,还是西湖牛肉羹。
容瑾将切号的豆腐丝放入清水碗里面,就开始调其它,碾碎的白胡椒已经在旁边备用,他看到假作牛肉的鸡胸肉丝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西湖牛肉羹,妥妥的南湖鸡肉羹,所以他给这道菜改名了,就叫做南湖肉羹。
这作为要求的三热两冷一汤一甜一主食中的汤,三热已经有两道在锅里面了,其一为得味楼现在的招牌菜八宝葫芦鸭,其二亦是一道蒸菜,且不能久煮要看好时间来做的菜——清蒸鲈鱼。
大齐有律法, 不能随意宰杀牛。
牛作为大型牲畜,担当着耕地的重任,谁家有头耕牛, 那是很气派的事情,在村中地位都要高上一等,纵使在地方经济富裕的东洲府,亦是如此。
但想吃牛肉还是有的, 谁家牲口老了、残了、死了,找里正, 获批之后就可以在田间地头直接宰杀分手。
容瑾想弄到牛肉,有办法。
可惜,想在比赛中拥有牛肉,这个不在主办方的提供范围内。
退而求其次,用鸡胸肉茸、猪肉米放上淀粉抓拌,代替牛肉未尝不可。
自此, 就是他容瑾的南湖肉羹了。
细如发丝的豆腐丝在水中荡开, 宛若洁白的芙蓉花在风中绽放, 甚美。
蒸笼里已经上汽, 八宝葫芦鸭酝酿着芬芳。
不知道是如何决定的,大概是遵照了养生的古训——吃饭先喝汤,所以按照要求第一道呈上的是汤菜。
“请。”
容瑾做了个手势,请侯在此处的小厮把汤端走。
“就让做这么一份汤, 不是说了会给一些现场围观的百姓吃, 怎么分啊”看着被端走的白瓷大汤碗,周元亮忽然问。
容瑾愣了一下。
“管他呢,那是官家需要考虑的事儿,我们只管做好菜就是了。”张师傅满不在意地说。
“不会是让别人吃他们官老爷吃剩下的吧”周元亮一脸嫌恶。
“剩下的也没事, 搁我们那儿,穷得叮当响,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只能够出去找活儿干,能够吃到官老爷吃剩下的东西也很好了。他们分盛到碗里面去的,又不会在拿着筷子在汤碗里面搅来搅去。”张师傅埋头切着海蜇丝,嘴上满不在乎地说着。
周元亮歪歪嘴,依旧不认可。
容瑾没对此说什么,“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别多想了。”
周元亮和张师傅纷纷应是。
多说无益,说了也是白说,在场上又不是在自家店里,说不定就有只言词组落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那可不美。再说了,自家店里又如何,尚且有一句“隔墙有耳”呢。
容瑾向前看,看着面南的那边彩棚,五家店的汤都送了过去,高居在上的官老爷也走了下来,对着汤“指指点点”。
色香味形意,要让一道菜成为五边形战士,自然要下苦工,这是针对做的人,吃的人更是要不吝啬自己的口耳眼鼻心。
容瑾收回视线时不经意间和一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他淡淡点了点头,那人同样。
容瑾敛眉,“何广生一直这个样子吗”
死气沉沉的,像是活人多口气。
“哦,他啊,一直这样,不是病歪歪的,是没个活人气。”周元亮说。
容瑾点头,“原来如此。”
“但他很肯下功夫的,钻研心很重,师父曾经感慨何广生天赋极佳、又肯勤下功夫,假以时日,肯定会超过他。”周元亮有些感慨,往昔的相处历历在目,没料到物是人非。
“他才不是个好东西。”
容瑾看向冬子。
冬子往灶膛里扔了一根干柴,这种柴干、大,烧起来火不仅旺,还能够烧很久。
“他那副死样子,在老爷走了后,竟然提出那等要求,真是癞|□□想吃天鹅肉。”
周元亮刚才还在感慨师兄弟情谊,现在听到这话,就觉得尴尴尬尬的,他咧咧嘴,“猪油蒙了心吧,以前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这些,而且,他和小东家年纪差那么多……”
周元亮猛地止住话题看向容瑾。
容瑾收紧了拳头,焙干的馒头片嗦嗦从拳心处落下碎屑,“我知道。”
周元亮看着那拳头,干笑了下,这不仅仅是知道啊,还知道挺多。
“场上不允许打人。”
容瑾奇怪地看了眼周元亮,“谁说我要光天化日之下打人的。”
所以你还真想过打人!
周元亮咋舌,不在白天打,晚上可以打的意思吗
容瑾笑了笑,“不过是是痴心妄想,他打的不是阿黎的主意,醉翁之意在得味楼。”
不管何广生真正的目的是啥,现在、未来,他只能也只是为了得味楼。
容瑾在笑,但笑不及眼底。
仿佛是听到了容瑾的话,隔着挺长距离的何广生突然扭头看了容瑾一眼。
那一眼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只是容瑾没有闲工夫去关注外人,何广生得不到什么响应。
天仙阁上的汤菜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汤,应该称之为滋补品,在天仙阁卖得极佳,燕窝炖鸽蛋,用的鸽子汤慢炖两个时辰才能够出锅,今儿个短短时间内就能够送上前,乃是因为提前疏通过关系,场上提供的就是发好的燕窝、炖好的鸽子汤,二者融为一体,放到汤盅里面煨煮便可,上菜时点缀上鲜艳的枸杞、软烂的莲子。
何广生并不好看这道菜,也劝说过店主,让换一道清雅的,或者直接燕窝莲子羹,不要辅之以鸽汤。
可惜,在得味楼说一不二的他,到了天仙阁不过是一个小厨子。
何广生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划过自嘲。
“何广生,去杀鱼。”天仙阁的主厨指使着。
何广生放下淘洗的米,去木盆里抓活鱼。
主厨哼了一声,“真是个活死人,闷声不吭的。”
“他就那样,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旁边有人附和。
“随便他。”主厨说。
蹲在木盆旁边捉鱼的何广生听到了这些,依旧不言不语。
“何广生在天仙阁不是掌勺的”
离得远不代表远得看不到, 何广生被指使去杀鱼的一幕刚好落在了容瑾的眼里,他脸上的惊讶掩盖不住。
“什么什么”周元亮嗷一下蹦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去看。
“别这么激动, 让外人看到了还以为咱得味楼沉不住气。”张师傅慢悠悠走到容瑾另一侧,跟着抻起脖子去看。
冬子不甘示弱,也挤在一旁。
容瑾,“……”
瞅瞅象话吗
像四只看热闹的吗喽。
“干活去, 都挤在这里干嘛!”
大家嘻嘻哈哈去干活了,当然也如愿看到了何广生在杀鱼。
周元亮重新蹲下来, 看着盆里面的鳜鱼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杀鱼的,他不觉得自己杀鱼有什么问题,自己在厨房干的一直是偏向于刀工的事儿,但那是何广生啊,在得味楼后厨仅此于师父的存在, 做的各种菜肴更是经过了老饕们的考验。
怎么就……
怎么就跑去天仙阁只能够杀鱼了
明明是做主厨的料。
周元亮觉得后背被顶了一下, 他忙收敛情绪开始处理鳜鱼。
容瑾看似和气, 其实一点也不好糊弄, 周元亮可不敢耽误正事儿,一旦惹到容瑾生气……周元亮缩了缩脖子,他见过一次,那脸黑得, 整个后厨不敢有丝毫声音。
“好了。”
周元亮爽利地站起来把清理干净的鳜鱼放到容瑾面前的案板上。
这鱼处理得可有讲究, 是从鱼背那边打开,剖开后要去掉鱼肚子里面的黑膜,但又不能够把鱼肉细得发白。黑膜留下会有土腥味,洗得发白鱼肉则不鲜, 周元亮在容瑾的调|教下已经熟练掌握了鳜鱼的处理。
拿到了鳜鱼,容瑾没有立刻放到盘子里去蒸。
而是捏了一点细盐细致地抹在鱼身上。
多少算一点呢
是他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的那么一点。
不用太多,多了鱼肉会咸;不能太少,少了达不到紧实鱼肉的效果。
这么一点点,是他从业多年掌握的经验。
抹好盐的鱼没有立刻放到蒸笼。
蒸笼里的八宝葫芦鸭刚好出锅,打开蒸笼,一股子温而不燥、香儿不腻、浓而不烈的味道随着蒸汽一同喧腾了出来。
吃过八宝葫芦鸭的人,嘴角弯起微妙的弧度。
“就是这个味道,吃着特别香。”
身边的人这时候会发出“啊”的声音,亦或者追问,让吃过的多说点。
这时候,那抹微妙的弧度会更加好看。
容瑾如之前送上南湖肉羹一样,对小厮说:“有劳了。”
小厮忍不住喉咙动了动,好闻的味道谁不喜欢啊。可再好闻、看起来再好吃又能如何,小厮看了眼容瑾,做得再好又如何,得罪了上官,只有落败的命。
小厮那一眼实在是太明显了,明显到容瑾假装看不见都做不到,他有意要拉着小厮套套近乎,但小厮明显不想给这个机会,脑袋一垂避开了目光。
八宝葫芦鸭放进食盒里,垂着头的小厮扭身就往坐北朝南的彩棚那边走去,一路路过其它几家店,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时间呈上第一道热菜、被点评的第二道菜,不知不觉同样提着食盒的小厮就汇聚到了一块儿,大家齐齐往一个方向去。负责天仙阁的那个小厮明显要快上许多,负责得味楼的小厮暗地里歪歪嘴,肯定是私下里收了天仙阁的好处,才会表现得那么积极,真是现眼包。
得味楼不是没有暗暗递来过,但小厮心里面门清,得味楼是得罪了上官的命,他不太想和得味楼有太多牵扯,就拒了那个荷包。心里面是隐隐肉疼啊,那荷包看着挺厚实的。
瞎想八想间,小厮已经走到了台边。
两张八仙桌拼凑在一块儿,上面摆放了不少瓜果,前头还有彩色的绢布扎了一朵大花挂着,瞧着就很喜庆。
各家的提盒放到桌子上,小厮打眼看到之前上的汤菜还留在其上,瞧着少了一些,应当是取用过了。他不敢朝前看,怕被哪个大人看见了说他不知礼数,就埋着头退到一边去,准备和其他小厮一起回到灶台那边去,那边既能够闻到香味,时不时还能够偷摸吃点东西,别说,得味楼的手艺是真的不错,可惜就可惜在让姓容的掌勺了。
小厮耳朵动了动,不是他想偷听的,听到不该听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实在是上头动静大,声音顺着风就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大人能够前来,蓬荜生辉,哪里会有不满,下官只有满心高兴的。”
小厮认识这个声音,是他们城的府令大人。
“商会是朝廷大事,我理应过来的,真是碰巧了,赶上东洲府办美食大赛,可能让我做个参谋。”
小厮不认识这个声音,但听前后,他想这个人肯定是个大官。
小厮年纪尚青,实在是做不到不好奇,就偷偷向上看了一眼,看到是个穿着绛紫圆领袍的男人,男人瞧着四十多岁,书卷气息很浓,是小厮这辈子见过最文雅的人,那通身的气派他形容不出来,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男人官比府令大人大。
的确大。
来人是江南道刺史柳源,要是容瑾垫着脚向远处眺望,肯定能够认出来,就是云亭寺那位为了母亲拜托他做菜的柳居士啊。
柳居士可以说是因公而来,又可以说因私而来。
因公,为了商会;因私……
那暂且不好说喽。
柳源过来引起了小小的风波,只限于南向的彩棚那儿,大多数围观的百姓就议论纷纷了。
“不是说好了我们也会有吃的,在哪里呢”
“这些当官的不干人事儿。”
“嘘,年轻后生说话注意点,也不看看场面。”
“难道我们吃不到了那我们来干嘛,就看看啊,吃吃太阳吃吃风”
“我看悬,是没有我们的份了。”
议论的声音不断变大,已经引起了上官的注意。
不久后,走到一半的小厮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等等,慢点走。”
小厮们左右看看,应该是叫他们的,停住了脚步。
“与各家说了,每道菜都要按照五倍的量来做,所缺的食材会补上的。”
小厮懵懵懂懂地点头,把话记在心里面回到了得味楼旁边,说给容瑾听,“上官吩咐,每道菜要按照五倍的量来准备,所缺食材会马上补齐。”
容瑾没有半点迟疑和马虎,当即点头,豆腐的量够,鸡肉茸和猪肉糜也够,他二话不说开始做南湖肉羹。
“大量用大锅, 大锅锅气足。”
坐在小马扎上的冬子边烧火边念叨着顺口溜,他抽了抽鼻头,闻到了从头顶上飘下来的香香的味道, 蒸笼里面不断续上了八宝葫芦鸭,味道香香的,溢满了鼻头。
按照要求,要做二十只鸭, 周元亮不断在剔骨,砧板与刀仿佛摩擦出了火星子。
冬子抬头看了眼郎君, 心中美美地想,还是他家郎君厉害,遇到什么事儿都面不改色。
世间上怎么有这么厉害的郎君呢
又能读书,又能做菜。
擅长经营,亦长袖善舞。
冬子觉得自家郎君没一样不好、没一处不优,父母让他好好伺候郎君, 如若不是郎君, 他得不到识文断字的机会。如果是以前, 他一个烧火小子就识得那么一筐斗大的字儿, 现在他已经能够通读一本书了,家里面的小子没有不羡慕的他的,连带他父母也面上有光。
烧火不是个无脑的活儿。
冬子跟着容瑾待在厨房的时候就使劲儿在这上头下功夫,他深知自家郎君喜欢灶台边的活计, 他就愿意给郎君烧一辈子的火。冬子跟着得味楼后厨的老把式学, 回家后也琢磨,不同材质的木头、不同形状的柴火、不同材料的引火工具等等,他没办法拍着胸口说一定能够比老把式烧的火好,但肯定比后厨绝大多数人强, 能够跟着郎君进入比赛,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冬子,火小点。”容瑾说。
冬子哦地应了一声就撤掉了一些柴火,腾腾的火焰立刻就小了不少。
另一边按班上忙着剔骨的周元亮顾不上脑门上的汗,他专心致志地用刀尖挑开鸭子的皮肉、用刀刃斩断鸭子的关节……每一个细节他都在心里面默念,绝对不能够有错,因为鸭子数量是固定的,但凡剔骨剔破了一只都没有备用的鸭子可以用。
他不能有错。
周元亮忽然向身后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亦在忙碌,没有如天仙阁、五味居的主厨那样巡视领地一般走来走去。
“呼。”
周元亮收了收心神继续干活。
张师傅理解周元亮,他也神经紧绷,不敢有任何差错。看着手上切成细丝的西葫芦,打死他也想不到如此重要的比赛郎君竟然会用这么朴实无华的一道凉菜,取的名字很霸气——青龙过江,其实就是码放整齐的西葫芦丝放在调制好的酱油里。
这道菜,说实话真的很不上台面。
但不知为何郎君和小东家一致推崇。
主家都这么想了,他一个给雇主做工的完全不用反驳……行吧,这是张师傅自暴自弃的想法,当容瑾提出要做简单易得刺身西葫芦丝的时候,张师傅差点气得和容瑾吵起来。
只是一边被黎未安抚,一边听着容瑾晓以大义的话,他捏着鼻子就认了。
认是认了,但他已经做好了被同行笑话一整年:看看哪,就是那个得味楼姓张的,在端午宴的比赛上做凉拌西葫芦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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