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继续喝!”
“来来,都喝都喝!”
徒留五皇子府的下人被丢在原地,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掉在地上的请帖终究是没有捡回去,但下人转身回府,将此事禀报给了五皇子。
听到下人回禀的话后,只听咔嚓一声,却是五皇子折断了手中的笔。
下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过了多久,五皇子才微微一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下人匆匆离开,五皇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半晌,五皇子忽而笑了。
好一个风流才子,想借本殿下刷名声?那我到要看看你到底接不接得住。
越青君觉得,自己这位五哥这下大约是不会想要去参加他那什么文会了,作为弟弟,他十分贴心地帮对方做了选择,将请帖丢进废纸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到宁悬明时,他却问:“你想去吗?”
宁悬明摇头,“年关将近,宫宴年礼,祭天请福等等诸多事宜让礼部上下近来都十分紧张,便是没有殿下,我也要拒绝的。”
托年关的福,也因为这几个月宁悬明的表现,他如今在礼部的处境好上许多,早已逐渐融入其中,参与政务。
只是职能如此,便是部门上下事务繁忙,宁悬明也能抽出时间来见越青君,和对方一起用膳。
深秋的风自窗外吹来,惹得越青君喉中传来一阵痒意。
“咳咳……”
“近来气候渐寒,殿下的身体可还好?”宁悬明关心问。
越青君含笑道:“和从前一般,不好不坏。”
“倒是你,官舍中虽不缺用度,但终究不如府上周全,若有不顺心之处,不妨住进府上。”
宁悬明微微一笑,“幸好我官职低微,否则只怕别人要说殿下结党营私了。”
越青君一脸坦然:“是与不是,你我心中清楚不就好了。”
宁悬明听过难得陷入沉默。
越青君抬眸看去,好奇问:“在想什么?”
宁悬明未曾遮掩:“在想殿下。”
转动念珠的手一顿,分明知道对方没有特别的意思,但越青君还是心跳重了一瞬。
“我本人都在你面前,还需要想吗?”他轻轻笑道。
嘴上说着想他,目光却是盯着桌上的棋盘,这几日二人相处不长,一局棋下了几日还未分出胜负。
但他们大约也并不在意胜负,只将它当闲时消遣。
“如今一朝,官场倾轧,皇子纷争,天子荒唐,我观殿下几月,却未见有何举措,不知殿下有何想法?”
宁悬明当然不在意越青君是不是想要皇位,毕竟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相识相知的挚友,但他想要知道对方的想法。
越青君远眺窗外,只见辽阔无际的天空也被框成了个四四方方。
“五年前,五皇子为打压太子,制造了‘毒米案’,上万百姓饥馁而死。”
“后来,太子为了报复回去,又生‘青词案’,多名官员入狱,上百名文人冤死狱中。”
“若想要皇位,必须陷入那样的争斗中,岂非因果倒置?”
“非我所愿,想来也非悬明所愿。”
越青君坚持随时随地都维持着自己白莲花的形象,卫无瑕身上不能有一点瑕疵。
皇位不是他的目标,而是别人自作自受,他也没想要登基,都是别人非要他上,名臣良将不是他谋划来的,都是他们自己主动凑到他身边,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折服了,他什么也没做啊。
总之,他都是被迫的,什么野心勃勃,什么处心积虑,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越青君面带忧虑,心中却弯了弯唇角,不得不说,这种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戏码真有意思,他还可以演一百年。
“尽人事,听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来殿下修佛颇有心得,改日殿下去寺里听讲经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吧。”宁悬明笑着道。
越青君手里捏着的黑子一时忘了落下,眨了眨眼睛后摇摇头道:“不妥。”
宁悬明抬头,面带疑惑:“这是为何?”
“悬明本就因俗务耽误了终身大事,若是随我听经,听得久了,更无心婚姻,想要皈依,那该如何?”越青君一本正经道。
宁悬明愣住,看着越青君的目光都与往常有些不同,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恕我提醒殿下,您自己都在修佛,且为此不愿成亲。”无瑕到底为何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他说这种话?
而且,他此前从未想过,会从越青君口中听到婚姻、终身大事这些话,仿佛天上的谪仙落入了凡间,沾染尘埃。
越青君笑了笑,“悬明有所不知,我虽修佛,却也未曾超脱世俗。”
“红尘情爱,世俗欲望,我也不缺。”
是的,虽然他杀生,淫邪,妄语,饮酒,穿锦衣华服,尝山珍海味,但他是个一心向佛的好人。
宁悬明:“……”
越青君心下笑而不语,虽然演戏很爽没错,但他忽然也很想,很想用本来面貌见一见悬明呢。
那时,他的悬明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强制什么的,似乎也很有意思嘛。
脑中逐渐有了想法,越青君单手支着脑袋,在宁悬明看不见的地方,笑意愈深。
年关将近,前朝后宫都陷入了忙碌中。
年底日子好,京城的喜事也格外多,今儿是郡王府嫁女,明儿是尚书府娶妇,还有那出生在年关的婴孩,在众人眼中都是有福气。
各家的宴会始终不停歇,越青君也难得参加了几回,多是宗室举办的宴会,他去也就是亲戚间走动,其他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世子堂兄,那边那么热闹,是在聊什么?”一场王孙满月宴上,越青君故作不知地对来向他敬酒的福王世子询问。
福王世子看了一眼,见是女眷那边一堆人凑在一起,说话声议论声都比往日热闹许多。
“六殿下既然想听,何不过去攀谈?都是亲戚,也不必太过避嫌。”福王世子从前都没和越青君说上几句话,也想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这才多说几句。
越青君举杯饮尽,因他身体问题,主人家特意准备了茶,而不是酒,“我与众位姐妹姑嫂本就不熟,非要凑上去不过是让她们不自在,何必为了一点好奇打扰她们此时正好的氛围。”
福王世子想了半天,也很难说明白越青君是个怎样的人,但就这几句话,非要他给个评价的话,那就是无害。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对方都不会伤害别人,是个可信任的人。
可不要小看这个词,在许多时候,知道最多,看得最明白的,往往都是没什么存在感,平时看着温和无害的人。
也是这样的人,当他想要背刺谁时,最容易不被防备,一击致命。
福王世子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听不见,但我大约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越青君好奇看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让人很难按捺住倾诉欲。
“你可知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位惊才绝艳之人?近来京城因他的诗掀起了不少风浪,宴上女眷们大约又是在争论他与孟家那位谁高谁低。”
越青君笑了笑,“孟家那位先生年少成名,我也读过他不少作品,却不知竟有人能与他一较高下吗?”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福王世子压低声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坊间争得面红耳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私下有什么关窍,就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
“我承认那人是有几分才华,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想要香味飘远,也要先把巷子打通才行。”
任凭那姓李的有多少才华,但孟九思出身苍原孟家,这便是对方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听听便知道了,众人都夸那人才华横溢,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人姓名?谈及他出身?顶多知道个“不凡”的雅称,但这个“不凡”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其他所有人。
如此这般,那再看如今“不凡”与孟九思之争,就值得深思了。
寻常福王世子也不应与越青君说这些,交浅言深,但此时世子刚喝了不少酒,又想和越青君多说两句,便一时没管住嘴。
夜里,福王世子酒醒后,有些懊恼自己酒后失了戒心,但又暗暗安慰自己,六皇子向来低调,哪怕在天子那里得了脸面,也不曾有半分得意忘形,对方应当不会将他那些话传扬出去。
即便传出去了也无妨,他都能看出来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顶多是从背地里放到明面上。
之后他让人观察了几日,见并未有消息从六皇子那里传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心中对越青君的好感也高了不少,对方守得住秘密。
年节送礼时,给六皇子的礼比原先准备的重了三成。
一来一往间,关系就这么拉近了。
因此,当福王世子匆匆求上门时,越青君也并不惊讶。
“世子堂兄,今日怎得有空上门做客?”越青君一边让人去奉茶,一边又和对方寒暄。
福王世子满脸堆笑,“上次犬子满月宴上,宾客众多,未能好好招待殿下,今日特意送上一份礼,好弥补当时的疏忽。”
他让人将礼物抬上,是一株精美贵重的极品红珊瑚。
这尺寸和品相,哪怕是在国都京城,非富即贵之地,也难得一见。
因天子喜爱珊瑚,京城的珊瑚价格节节攀升,居高不下,其中又以红珊瑚为最,一小株便价值千金。
“世子堂兄这是何意?”越青君眉心微蹙,即便他久居深宫,也知道这样送礼绝非真心,其中必有深意。
福王世子看了看周围的下人,越青君抬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待到周围无人时,福王世子才表情一转,带上几分苦恼与羞惭,“六殿下,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事相求。”
不等越青君问,他便尽数道来:“起因便是这珊瑚。”
“殿下也知道,天子喜爱珊瑚,本次年节,福王府上特地让人寻来了一株极品珊瑚,比您眼前这株更完美,谁知那珊瑚在库房放了几日,却叫人发现那珊瑚竟是假的,那珊瑚商人早就走了,我现在就是想找人算账都不行。”
福王世子一副将眼泪往肚子里咽的委屈模样,“六殿下,先前我爹酒后早已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找人算账事小,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向陛下回禀,您也知道,我们福王府向来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此事一出,只怕陛下就要问罪了。”
问罪或许不至于,但被天子厌弃却是一定的,宗室向来因为身份被优待,同样也因为身份被忌惮,即便参政,也不可能身居高位,手握权柄。
如此,要想寻求突破,争做宗室中的领头鸡,除了依靠血缘亲疏,就只有学佞臣谄媚天子。
讨好章和帝难也不难。
不难是因为对方就是喜欢听谄媚之言的昏君,说难则是因为天下间绝大部分谄媚讨好的功夫,章和帝都领教过了,阈值极高,想要准确拍到龙屁上,还需要技巧和机遇。
眼前这株珊瑚虽好,但若是要献给天子,那是远远不够格。
“不知世子堂兄可有相熟之人收藏极品珊瑚?”越青君沉思片刻后问。
福王世子苦笑:“若能找到,今日臣也不必来求殿下了。”
越青君面露无奈,“可是世子堂兄,我手中也没有极品珊瑚啊。”
福王世子当然知道,他来找越青君根本就不是为了极品珊瑚,而是想要对方帮自己在章和帝面前说说好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也可以找其他人,但张忠海之流,属于天子近侍,最亲近之人,若他一个不受重视的福王世子竟能说服天子近侍帮自己说话,难保章和帝不会多想。
至于找其他皇子,又免不了牵扯进皇子争斗。
想到越青君也是因为对方上次给他的印象不错,六皇子向来不理朝政,无心帝位,又听说对方时常陪章和帝用膳,让对方帮忙,就是亲戚间的拉拉架和稀泥。
若是越青君这边走不通,他就只有走后妃的路子了。
“世子堂兄相求,无瑕不便推辞,只是效果如何,却是我也不知了。”
见他答应,福王世子连忙喜笑颜开:“自然,自然,这本就是臣的事,殿下能答应,臣便已经感激涕零。”
半个时辰后,福王世子离开,留下了那株红珊瑚。
翌日,越青君就带着红珊瑚回了宫。
章和帝将那株红珊瑚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手将之丢在桌上,“福王世子让你帮他说好话,你转头就把他出卖给朕?”
越青君笑笑道:“儿臣只是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是世子堂兄买了假珊瑚,还是儿臣答应他帮忙说好话,都只是一心为了父皇而已,为臣为子,只要对君父的忠心不变,又何惧父皇怪罪?”
他虽未继续说,但脸上的信任却是那样真,让人不忍怀疑。
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丝对傻儿子的怜爱,“你是心无杂念,一心为君,别人可不一定。”
福王府又不得脸,不算自己人范畴,章和帝自然没有滤镜。
越青君摇头不信,“怎会,世子堂兄近几日一直在找那珊瑚商人,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眼光差被骗了,只说是那珊瑚商人做了手脚,偷梁换柱,他还想把那商人找到,将父皇的珊瑚找回来,只因先前答应了父皇,不想食言。”
章和帝心中不悦,只觉得那福王世子蠢钝如猪,被骗也就算了,还自欺欺人。
越青君看向章和帝笑道:“儿臣向世子堂兄说,父皇手握天下,胸怀宽广,必不会因这点小错降罪于他,让他不必这般担心。”
章和帝暗暗点头,觉得老六说的没错,朕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即便真的是,但你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越青君喝了口茶继续道:“世子堂兄却说,他找珊瑚并非是怕父皇怪罪,而是先前早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若是找不到,那就是对父皇食言。”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章和帝再怎么不高兴,福王府都是宗室,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给人把爵位撸了。
再任性的老作精,作起来也是要理由的。
“瞧他这斤斤计较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岁小儿。”章和帝先是嫌弃了一句,但也仅仅是嫌弃。
“把他给朕叫来。”
福王世子从府中被传进宫时,心中尚有几分忐忑,尽管有所掩饰,这样的心情也难免在面上带出来几分。
到了章和帝面前,见越青君也在,心下安了些许。
“臣参见陛下。”
章和帝看了他片刻,“听说,你被人给骗了,买的珊瑚是假货?”
福王世子故作不服气,“陛下有所不知,我看的时候那珊瑚明明就是真的,被发现是假的那是被人掉包了,给臣一点时间,臣一定能找到那株珊瑚,当初就是亲眼见过才敢告诉陛下,臣不是那等胡说八道,言而无信之人。”
章和帝一脸嫌弃,“行了行了,被骗就被骗了,还死不承认,朕瞧着幼童都没你幼稚。”
“听说你儿子前些日子也满月了,从朕的库房里取一块玉佩给他,但愿孩子长大可别像他爹一样不像样。”
这便算是将珊瑚一事轻轻揭过了。
福王世子一愣,这回是真的,随即连忙俯拜谢恩。
“臣代犬子谢陛下赏赐。”
章和帝见他拜得实诚,心道傻虽傻了点,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等翻了年,就去御史台寻个闲职,总好过待在家里正事不做,把孩子也带坏了。”
福王世子瞬间明悟,御史台多是风闻言事,这是让他没事就去和人吵架,这“耿直傻子”形象算是要装到底了,朝廷的御史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不差他一个,老作精果然没那么好心。
此事一出,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后宫前朝,也带来了未曾料到的后果。
大家忽然发现,似乎,好像,这不起眼的六皇子在章和帝面前说话还挺管用?
甭管章和帝是不是拿人当宠物,话说回来,前朝后宫所有人,又有谁在章和帝那里不是随意逗趣的宠物?
只要这只宠物有用,其他又算什么?
而在这方面,这位六皇子就做得格外好。
福王世子在章和帝面前走上一遭,不仅没被怪罪,还得了赏赐,都是六皇子的功劳。
虽然六皇子无母族无权势无支持的臣子还一心修佛不争皇位,但他是真的能在章和帝面前说上话,能影响对方的决断。
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众多欲求天子而不得之人看在眼中。
六皇子卫无瑕之名,也第一次真正被所有人看到。
权势不揽而自成。
虽然是依附他人,虽然并不稳固,但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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