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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古(封灵三清)


鸡叫还在持续,伴随着一阵杂乱的扑腾声,到最后,一切戛然而止。
安静许久后,郁危猛地坐起身来。
外面有人影来来回回走动,他揉着脑袋辨认了一会儿,认出了村长和几个昨天见过的村民。身侧传来细微嘟哝声,他扭头一看,邵挽抱着他一只胳膊,在旁边睡得正香,边蹭边说梦话:“桂花糕你好香……”
郁危原本打算不动声色抽出来的手一顿,随即毫不客气地拍在了他脸上:“起来。”
冰冰凉凉的“桂花糕”被无情夺走,邵挽坠入噩梦,一激灵吓醒了。他懵懵地看着郁危反应了半天,才终于回魂:“……感觉自己睡了好久。”
可不是。睡一觉昏天暗地,连什么时候回到了村里都不知道。
郁危黑着脸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总感觉还有什么事没做,他觉得胸口好像闷着一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烧得他心情很不爽。
仿佛醉了一宿,思绪乱糟糟得理不清楚。郁危试图从中捋出一条线来,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他呆坐了半晌没动静,邵挽一骨碌爬起来,眼尖地问:“师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郁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抓着东西,攥在手心太久,已经有些皱皱巴巴了。
这貌似是他昨晚无意中扯下来的证据——
邵挽诧异道:“谢……的衣带?”
他瞅瞅那根被攥出印子的衣带,又瞅瞅郁危,斟酌着问:“那个,师哥,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实在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跟谢无相脱不了关系。郁危低着头,语气听不出情绪:“我也想知道。”
他沉住气站起身,冷着脸就往外走,准备去找谢无相讨一个说法。结果才一开门,又被人堵了回来。
村长手里捧着一盅鸡汤,喜气洋洋地跟他撞了满怀:“哎呀,高人,您醒了!昨晚真是辛苦,郁仙长说您累着了,让我煲了鸡汤来……”
腾腾的热气蒸上来,浓醇鲜香,但郁危现在并没有多少胃口。他打断对方的喋喋不休:“他在哪?”
村长一愣,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啊?哦,郁仙长啊?他、他说是丢了样东西要找。高人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啦。”
郁危心道谁担心他了,侧过身想绕开:“我找他有事。”
“哎呀,莫要去莫要去!”村长吓得拎着鸡汤就追了上来,被他一眼冷淡扫过,又定在了原地,欲盖弥彰般,“人……确实不在嘛。”
话音一落,屋里传来一阵很响亮的‘咕咕——’声。僵持的两道视线同时落到了邵挽身上,后者捂着肚子,很小声地替自己辩解道:“我饿了嘛。”
他说完,暗处有人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柴房的门响了一声,谢无相扶了下墙,眼底一抹倦意在门开时便云淡风轻地藏了回去。
“听说有人一醒了就很着急找我?”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了一套,较之原来那件仙气十足的要修身干练许多,衬得身形修长利落。谢无相目光扫过郁危,又转向村长,话音中带着些调笑和无奈的意味,“我说了,你拦不住他的嘛。”
他一说话,郁危就立刻望了过来。压抑着的轻咳牵动心绪,伴随着院子里淡淡的稻谷香,郁危看见了谢无相的炁。
很白,白到近乎透明,比这里每个人的炁都要纯粹。同时,又很微弱,比昨晚更加黯淡了。
郁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没从他身上看出其他什么异常,问:“你在柴房干什么?”
对方很自然地甩了甩手,郁危这才发现他指尖还在滴着水,应该是刚刚洗过。他瞥了郁危一眼,轻飘飘道:“更衣。”
村长讪讪笑着,赶紧补充道:“郁仙长说他的衣带被扯丢了,实在没有衣物可换,我这才找了些干净的衣物让他先换上。”
邵挽弱弱开口打断:“是这根吗?”
“我看看……对!应该就是!”村长一喜,紧接着,又疑惑莫名,“怎么在这里?”
他不解地看邵挽,邵挽也不知道该看谁,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师哥,结果发现郁危也在盯着在场的最后一人看。
院里安静片刻,谢无相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说:“的确是这个。”
顿了顿,他笑吟吟地感慨道:“竟然在这里啊。”
郁危:“……”
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开口:“我有事问你。”
“是吗?”谢无相随口应了一声,又接过村长手里的汤盅,不急不忙地进了屋,“不急,先把鸡汤喝了。”
盅盖被打开,鸡汤浓郁的香气瞬间溢满房间。空荡荡的胃顿时绞紧,郁危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饿。
邵挽饿得眼冒绿光,但还算规矩,眼巴巴看着谢无相盛了两碗香气四溢的鸡汤,接过属于自己的那碗,开心道:“谢谢谢仙长!”
村长不在,谢无相懒懒道:“外人跟前还是要叫‘郁’仙长的。”
邵挽好奇问他:“为什么啊?你……你不会想打着这个名号干坏事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倒吸一口冷气:“你想让那谁替你背黑锅?!”
那谁:“……”手里的鸡汤瞬间不香了。
见谢无相不回答,邵挽小声道:“虽然我知道他也不是好人,但是这么做……这么做也是不道德的……”
听不下去了,郁危拿起竹筷。当一声响,邵挽碗里多了一只鸡腿。
小鬼头一愣,顿时忘了什么黑锅,十分感动道:“师哥……”
郁危把他的脑袋摁回碗里:“闭嘴吃饭。”
邵挽傻乐了一会,开心地抱着鸡腿开始啃。郁危心不在焉地搅了搅放凉一些的鸡汤,金灿灿的油花浮起来,连同香味一起涌上来。
谢无相看着邵挽的鸡腿,说:“那是盛给你的。”
“我不想吃。”郁危喝了口汤,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谢无相道:“这么挑食。”
“不挑食,”郁危淡淡道,“挑人。”
对方撑着下颌,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笑了一下。
“你们两只鬼,一直停留在人间,不打算回鬼界吗?”他很自然地移开了话题。
“回呀。”邵挽咬着骨头,含混不清地回答,“但是师哥丢了东西,还没找到,而且鬼界最近很乱,都没人管我们,也没人告诉我们要怎么才能去。”
“丢了什么?”谢无相问。
总不能说是丢了尸身。邵挽正在思考怎么回答,郁危已经放下碗,说:“没什么,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这么说了,谢无相似乎也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他目光停在郁危脸上,但没有聚焦,好像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实际却在想另外的事情。
半晌,他饶有兴致地低声吐出两个字来:“……‘师哥’?”
这一声故意喊得又酥又麻,郁危手抖了抖,竹筷差点都丢了。他抬起脸:“干嘛。”
邵挽也抬起头,有点呆,不知道自己的称呼怎么被人抢走了。谢无相道:“之前没来得及问……你们是师兄弟?”
邵挽挺起胸,一脸严肃,努力不拖郁危的后腿:“不像吗?”
“像。”谢无相看着他笑,停了稍许,又悠悠开口,“不知道师承何人?”
这问题好耳熟。邵挽猛地想起来村长之前也问过这件事,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他还在冥思苦想,却见郁危面无表情地一伸手:“五十两,给钱我就告诉你。”
谢无相的视线从他被手套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手指,慢慢移到他脸上,评价道:“涨价了?”
知道他现在没钱,郁危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喝完了鸡汤:“谁让你人傻钱多。”
“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毫不生气,不置可否。郁危喝了一碗汤,隐隐不舒服的胃终于缓和了一些。他平静道:“问了这么多,现在该我问你了。”
“昨晚你做了什么?”
昨夜他的记忆戛然而止,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除非有人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想到这里,郁危神情微冷。
谢无相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轻笑道:“如果你在担心邪炁,那它已经被封印住了,我不会食言。”
“我为什么没有这一段记忆?”
“因为你太累,睡过去了。不记得,也很正常。”
“我不觉得是因为这个。”
逆向的光影将神情遮得阴翳晦暗,郁危坐在桌边,冷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说:“邵挽,你先出去。”
邵挽正云里雾里着,闻言听话地应了一声,抱着碗走出去。谢无相偏过头,看了眼邵挽离去的方向,刚想说什么,一阵疾风将门哐地关上,几乎是视线隔断的一瞬间,郁危动作飞快、出手如电,毫不客气地一把将谢无相掼到了地上。
地面垫着厚厚的一层茅草,谢无相被压倒的时候闷哼一声,声音不稳中又带了点新奇:“这是做什么?”
郁危一手卡着他咽喉,漠然道:“你在说谎。”
呼吸困难,谢无相喉咙似乎有些难受,闷闷咳了两声。没有要挣扎的意思,他放任郁危的手卡在颈间,力道越来越紧,眉眼依旧安静,声音有些低哑:“即便我没有想害你?”
喉结在手心轻轻滚动,隔着手套一层轻薄的布料纹理,反而更加有存在感。郁危手指一松,卸了几分力道防止将人掐死,语气还是很冷:“不想死,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看他太过强硬,又或许是察觉到他浑身的紧绷,谢无相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随即从指尖变出一张符纸来。
“这是困困符。”他垂着眸,如同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很耐心地解释道,“昨夜是它的作用,可以让被施咒的人睡一个好觉。”
这么“没用”的符咒,郁危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他还被这样一张符纸给放倒了,简直令人难以接受。
郁危脸色更冷了:“谢、无、相。”
谢无相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指尖一抖,无精打采地掸了掸符纸。
“困困符啊,你被人讨厌了。”他说。
黄色的符纸蔫巴巴地耷拉下来,不知为何,郁危竟诡异地从那一张符纸上感受到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就算你不想要害我。”郁危眯起眼睛,依旧没有丝毫放松,自上而下地逼视他,“那为什么封印邪炁要特意避开我?”
“不是谁都知道封印邪炁的办法。”谢无相对他的质问十分配合,“我总要有所保留。”
他克制地咳了一声,轻笑道:“我都是江湖骗子了,总要有几样傍身之技。”
郁危手指微微蜷起,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谢无相说的其实没错。
这世上的确不会有人对另一个人知无不言,哪怕是夫妻、挚友、师徒,只要有私心,就会留有后路。
他见过太多因为私心而走到恩断义绝的人,那些他漠然旁观过却从不留在眼底的人影纷纷扰扰,如今好像纠缠在一起,组成了两道相隔甚远的影子。
——一个是他,一个是明如晦。
一种剧烈的反胃感忽然涌了上来,莫名的恐惧侵袭全身,如一记重锤砸在脑后,郁危浑身猛然颤抖了一下,捂住唇,头脑空白地弓起身,急促地喘息起来。
手指因为猛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栗不止,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应激一般,发冷、头晕、耳鸣,恍惚听到消失很久的心跳声,在胸腔撞出躁动不安的巨响。
下一秒,这些声音潮水般褪去。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温暖。谢无相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钳制,蹙着眉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病了?”
郁危闭着眼,心想,他是鬼,能有什么病。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很差。郁危拨开谢无相的手,转而攥住他的衣领,垂着头,低声道:“下一次如果再敢随便对我用什么符咒,你就死定了。”
“歪歪,”谢无相加重了一点语气,“你不舒服吗?”
白天清醒时再听他用认真一些的语调喊起这个名字,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郁危手指紧了紧,又松开,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好得很。”
他想要收回撑在一侧的手臂时,却感受到了一股向下的拉扯力。这股力道不算大也不算小,郁危愣了愣,往下一看,却见方才还老实呆在谢无相手里的困困符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边,两角揪住他的袖子不松开了。
谢无相看了它一眼,了然道:“它喜欢你。”
郁危:“……闭嘴。”
正要起身,门外一阵脚步声疾转而至。急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夹杂着村长慌张的声音:
“仙长,不好了,村里又有一人得了疫病!”
【作者有话说】
休息两天!下周暂时定为隔日更哦(づ ̄3 ̄)づ╭❤~!

第9章 最在意的
两人赶去的时候,村民已经在那户人家门口远远站成一圈,没人敢上前一步,仿佛院子里关着什么洪水猛兽。
“村长,不是说搬到这里就没有事了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开了口,“怎么疫病还会传过来?”
沉默被打破,不安有了一个突破口,村民登时围了上来,慌乱地问:“我们拜过神像了,怎么还是没用?”
“是不是跟那个乞丐有关?不、不行,我们赶紧搬吧,搬得越远越好!”
“要不还是去求当地的仙府吧!请孟家救救我们,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村长被挤得满头大汗,极力安抚道:“大家别担心!先静一静,疫病会解决的!”
没有心思参与其中,郁危绕开人群,走到了开阔一点的地方。
闹腾的声音从耳边远去,他闭上眼,浩渺如海的神识飞快地蔓延、扩散,如同数根绷直交错的线,顷刻将整个村子包裹覆盖。
每每触到障碍,那缕神识便会断掉。如此往返数次,将村子的地形了然于胸后,郁危眼睫动了动,缓慢睁开。
神识如潮水退去,视野里只剩下黑白的色彩,人成了脱去皮肉而林立的骨骼,唯有胸腔内藏着幽幽一团火。
那是炁。
睁开眼就会看见这些东西,郁危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走了识炁这一条道,才不至于在眼盲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他蜻蜓点水般扫过那些或明或暗的炁,那些大同小异、却又变化诡谲的颜色,在脑中一一对应上他们的身份。看到那团熟悉的银白色的炁时,郁危微微一顿。
谢无相在他身侧停下,自然地问:“你在想什么?”
郁危冷冷道:“想你不帮村长解围,跟我过来干什么。”
谢无相笑了一声:“那想到是为什么了吗。”
不知道这家伙脸皮怎么能这么厚。郁危没理他,转而道:“昨夜我就有一个问题,那个邪炁化形后的老乞丐,为什么要拜那座庙里的神像?”
谢无相道:“也许是诚心礼神也说不定。”
郁危扭过头看他:“邪炁缠身的人,也会诚心礼神吗?”
他的声音冷静,不带丝毫立场与感情,直白又一针见血得近乎冷漠。谢无相垂下眸与他对视,眼底的笑意似乎变淡了些,缓缓道:“邪炁缠身的人,不一定是恶。”
“他身体里的炁,有可能比任何人都要干净。”
察觉到他语气中极淡的变化,郁危挑了下眉:“你生气了?”
安静了片刻,谢无相说:“没有。”
即便如此,能让他产生如此程度的情绪变化,这也算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发现了。郁危移开眼,声音头一次放缓了些:“知道了,看来有些事情还要当面见到人之后才能确认。”
邪炁被封印之后,第二日疫病却卷土重来,起码说明邪炁与这里的病劫没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郁危说:“帮你的忙已经帮了,我本来打算今天就离开。”
谢无相微微偏过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淡笑着问:“那为什么又不走了?”
之前不想插手,只是因为不想和对方产生利益冲突,也不愿动静闹得太大,和十二仙府扯上任何关系。
现在则是因为,他要搞清楚这个村子和明如晦究竟有什么关系。
郁危只要闭上眼,便会控制不住地想起跪在庙里的那道佝偻黑影。而他僵硬地站在黑影身前,目光穿过它,看到一片无尽的浓黑,窒息如潮。
动不了。身体的每个关节仿佛被人控制,钉在原地,木偶一般,受限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跪伏在地的人。
风从头顶无休无止地灌进来。陌生的气息拂过耳畔,温热的指腹按上他的颈侧,缓慢地磋磨过两粒小痣,仿佛那是什么格外吸引人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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