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这真是要关到老死了。
 “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你的,你别说漏嘴。”菲利亚用扇子敲了敲我的额头,叮嘱道。
 “哦……好。”我愣愣点头,见她往门口走,也跟着一起走。
 “我走了,希望……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面吧。”说完,她靠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满鼻香风中,我感到她的唇似乎贴了贴我的脸,但因为心里太乱了,我完全没有在意,只以为这是他们外国人的礼节。
 菲利亚走后,我独自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想不出头绪,又再次上楼回到那间小屋子。这次,我完整地翻译了那张计划书上最后的句子——I shall erode the earth, cleave through the mountains, and bring you to my side. In triumph, I shall reignite the brilliance of life; in failure, it is but a single death.
 “我将侵蚀大地……切穿山岭……直至把你……”
 我将侵蚀大地,切穿山岭,直至把你带来我的身边。如若胜利,我会重燃生命的光辉;失败,不过一死。
第55章 你不会信的
 沈鹜年预测得很准,到傍晚的时候,别墅真的又停电了。空调停止运行,空气慢慢变得闷热。我在还有热水的时候快速冲了个澡,出来把窗都开了,再将电子蜡烛摆满了卧室。
 地上、桌上、窗台上,甚至是床上……电子蜡烛开关打开,仿真火苗无风自动,我躺在蜡烛围成的圈里,双手交握置于腹部,感觉很安详。
 菲利亚说,沈鹜年爱我。
 可他明明说烦我,还把我关起来,这算哪门子的爱?
 望着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锁链,我陷入沉思,真的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爱着某个人吗?
 哦,有的,梁炜仁就不知道。他花了二十年都不知道,若非余晓山将铁证甩到他面前,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爱余洛的。
 想到梁炜仁,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又想到了他那被苍蝇叮满的尸体,大夏天的打了个寒颤。
 我赶忙将他从脑海里划走,继续去想沈鹜年。
 如果真如菲利亚所说,他们即将被引渡回国,那沈鹜年确实关不了我多久了,我应该能赶上开学。
 一百年……我活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个年头,一百年,是我目前人生的五倍,国外判得真重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卷着水汽的风吹过窗纱,带来习习晚风。夜幕降临的时候,如珠帘一般的斜雨再次从天而降。
 一些细小的水滴被风吹进屋里,重的落在窗旁,打湿地面,轻的则飘到床上,降落在我的脸庞。
 因为还挺凉快的,所以也没想去关窗。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楼下有汽车驶来的声音。
 不是说沈鹜年今晚回不来吗?
 我缓缓撑起胳膊,有些警觉地盯着卧室门。
 当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时,我心头一松,又躺了回去。是沈鹜年,这个脚步声我认得。
 没多会儿,沈鹜年果然推门进来了。
 “不是说今晚不回来的吗?”我扫他一眼,躺在那儿没动。
 他似乎是对我这造型有些出乎意料,握着门把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进屋。
 “不太放心,还是赶回来了。”
 屋内虽然点着电子蜡烛,但那点光亮实在有限,他走到近处,我才发现他竟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滴着水,脸上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肉上,显出胸前的纱布形状,以及顺着皮肉流淌下来,又被雨水冲淡的粉色血迹。
 这伤都一周了,怎么还会流血?
 “你怎么身上都湿了?”
 我又撑坐起来,视线不经意地一瞥,瞥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腕上,似乎系了根蓝色的腕带。这种腕带我只在住院病人的身上见过。
 “你……你从哪里回来的?”
 “车不小心在半路爆胎,我下车换了备用胎,所以被淋湿了。”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将那只手往后背了背,只回答了上一个问题。
 “不是,你是从医院跑……”
 说到一半,沈鹜年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指腹抹过我脸侧靠近鬓角的地方,捻了捻,莫名其妙来了句:“被弄脏了。”随后,他单手捧住我的脸,用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搓揉那块地方,“为什么把你关起来还能被弄脏……”
 被雨淋了,体温该降低才对,他的手却烫得惊人,以至于我愣了一下才想到要打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别搓了,很痛。”
 我蹙眉捂住被他搓疼的脸,往边上挪了挪,满眼警惕。
 沈鹜年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我忘了,你怕我。”他语气带着点自嘲,往后退到安全距离。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住了,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出声,耳边唯余滴滴答答的雨声。
 这样的静默大约持续了一两分钟,他身形微动:“我去换身衣服。”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一走,他半个小时都没回来。
 倒不是想他回来,只是……感觉他状态有些不太对劲,犹豫着,我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
 拿着一支电子蜡烛,我小心翼翼跨出房门,往隔壁走去。
 房门半开着,和走廊一样,沈鹜年的卧室黑洞洞的,完全被黑暗吞噬。
 “……沈鹜年?”我轻轻推开门,朝里唤了一声,等了半天无人应答。
 举着蜡烛走进去,没几步,就透过昏暗的光线瞧见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沈鹜年脸色苍白,侧着脑袋,双眼紧闭,一只手垂在床沿,远远瞧着胸膛一丝起伏都没有。
 “沈、沈鹜年?”我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快步走上前,颤抖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尽管呼吸又烫又急,但活着。
 我一下子跪坐到地上,被吓得不轻。
 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比先前更烫手了,起码得38℃往上。
 “好烫……”
 我将电子蜡烛放到床头柜上,替他一粒粒解开衬衫扣子。胸前的纱布暴露出来,已被雨水彻底浸湿,透出隐隐的血色。轻缓地揭开纱布,其下狰狞的伤口呈现在眼前,令我呼吸都为之一窒。
 原本该缝合收口的刀伤如今红肿敞开着,内里填入浸满药液的纱布,看起来……就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肉。
 感觉当时刀尖也没进去多少,怎么……怎么伤得这么重?这是感染了吗?
 我替他脱掉湿衣服,想要脱裤子时,忽然摸到他口袋里有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枚钥匙。
 将钥匙举到眼前,又往脚上比划了一下……试着插进锁孔里,“咔嚓”一声,脚踝上的铁环开了。
 竟然……就这么开了?
 久违的自由近在眼前,我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忙不迭往门口跑去。
 走廊黑成一片,我打了个哆嗦,又跑回去拿蜡烛。
 沈鹜年全程无知无觉,连眼睛都不带睁一下的。
 虽说这会儿他晕着,该是不会追上来,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将锁链戴到他的脚上。我先戴的是右脚,发现那里已经有一块电子脚镣,只能又换到左脚。戴完了,我拿着钥匙下楼,把它随手丢在了地上。
 外头的雨势小了许多,从门口的伞架里拿了把长柄的雨伞,我迫不及待地冲进雨里。
 沿着车库前的小路一直往前,光线虽昏暗,所幸每隔一段路都会有一盏路灯,叫我不至于完全置身黑暗中。
 拖鞋没走几步就湿透了,之后的每一脚,都像踩在泥泞的草地上。走了约莫几百米,终于见到一扇铁门,平时应该是有遥控可以打开的,但我没找到,只能从上面翻。还好铁门并不高,靠着伞柄的辅助,我很顺利就翻了过去。
 之后的路程,我紧紧抱着怀里的电子蜡烛,盘山路上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山脚下宽敞的大马路。
 望着不远处更明亮的大马路,我缓缓停下脚步,往后看了眼来时路。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朦胧树影,早已见不到别墅的踪影。眼前猝然浮现沈鹜年皮开肉绽的伤口,我甩了甩脑袋,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可能是地处偏僻,大马路上车流十分稀疏,我站在路边招手拦车,拦了大半小时也没一辆停下。
 他身体平时挺强壮的,应该不会死吧?
 嗖地一下,一辆小轿车头也不回地开走。
 但雨水那么脏,而且伤口离心肺好近,万一败血症怎么办?
 嗖地一下,又是一辆大货车开走,并溅了我一脚的水。
 败血症休克的话好像很容易死的……他不会已经休克了吧?
 心里仿佛多了杆秤,一边是自由,一边是人命。
 他骗我,关我,还拿钱羞辱我……每想到一样,自由的砝码就会加重。
 可他也救了我,照顾我,为我找来了这些蜡烛……天秤慢慢趋于平衡,一切回到原点。
 好嘛,纠结半天白搭。
 紧了紧伞柄,我告诉自己,将一切交给天意,再三辆车,再三辆车不停,我就回去看一眼。
 第一辆车爽快地开过了,第二辆车停下来,问我做什么,知道我是要搭顺风车,一脚油门也走了。
 第三辆车与上一辆车之间隔得格外久,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才姗姗来迟。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停车后降下车窗打量了我一番,问我要干嘛。
 “我想去江市。”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去江市。”
 这可能就是天意……
 我内心叹息一声,正要告别司机往回走,对方忽地话锋一转,接着说:“但我可以送你到前面服务站,你到那儿问问有没有人去江市的。”
 “啊……”
 这确实是个主意。
 “怎么样,走不走?”中年男人见我不动,催促道。
 “哦哦,好,谢谢。”我收起雨伞,去拉后排车门。
 拉开了,盯着黑色的真皮座椅看了片刻,我闭了闭眼,又给用力关上了。
 “不好意思啊大叔,我改主意了,您走吧。”我弯腰冲司机大叔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山上跑去。
 雨基本停了,只有偶尔的两三滴会顺着风砸到脸上,我将长柄伞充做拐杖,借力往上攀爬,怕回去晚了,沈鹜年真的一命呜呼。
 我还是恨他。
 恨他总是动摇我,也恨自己总能被他动摇。
 菲利亚的话有几分真假?调查墙是不是故意让我发现的?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他需要的吗?
 我算是有些明白梁炜仁的心态了,被骗怕了,真情与假意,早就分不清了。
 但我不是梁炜仁,我也不要成为梁炜仁。
 下山花了一小时,上山哪怕加快速度,仍旧只多不少,回到别墅铁门前,天都已经微亮。
 照样从上面翻过去,落地的瞬间,脚指从拖鞋前端穿过,我索性甩掉那双拖鞋,赤脚走在路上。
 还好走的时候没关门,不然怕是要爬窗了。
 别墅里同我离开时一样,静悄悄的,我试着开了开灯,还是没电。不过外面已经渐渐亮了,有没有灯都没差别。
 随手将伞和电子蜡烛放到一边,我放轻脚步上了二楼。
 卧室门口没有锁链延伸的痕迹,让我有些意外。
 沈鹜年醒了?还跑到我那间卧室去了?该不是在研究怎么拆天花板里的伸缩装置吧。
 他要是生龙活虎的,我立马转身就逃。
 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可推开门看到的景象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满室摇曳的电子蜡烛中,窗纱随风飘动,锁链蜿蜒曲折,沈鹜年裸着上身,坐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正在拼我留下的那一角拼图。
 一丝血线从他的伤口处流下,猛一看,就像胸口纹了一朵含苞的玫瑰。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怒。
 “你是我的幻觉吗?”他平静地问。
 我骤然毛骨悚然起来,这到底是烧傻了还是更疯了?
 “你……你这有没有消炎药退烧药什么的?”我走到他跟前,想要拉他从地上起来,触手的肌肤烫到我都怀疑他体内的血会不会下一秒就开了。
 “你不该回来,就像我不该救你。”他病归病,力气却还是很大,我没把他拉起来,他反倒将我拽到了地上。
 我一手撑地,向前踉跄跪倒:“你……”
 “我应该把你留在集装箱里,这是最好的选择……”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摩挲我的脸颊,“可我做不到。”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做不到。”高热烧红了他的眼尾,将他的唇烧得干裂。
 “我讨厌你的眼泪,讨厌你对别人笑,讨厌你被老头子知道,更讨厌你身上有别人的痕迹……明明已经治好了,为什么还要陪你玩那些可笑的约会游戏?”他的手往下来到我的脖颈,松松的掐住,又放开。
 “你只是我随手喂养的流浪猫,我不该给你起名字……我甚至为了你和梁在翻脸,还从医院冒雨赶回来……”
 “我的痛苦全因你而起,你无知无觉的五年,我活在炼狱里……”
 “我应该恨你,我一开始就恨你。”
 “我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有些我能听懂,有些则听不懂。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嗓音干涩地问:“所以,你为什么做不到?”
 他长久地注视着我,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开一抹生动的微笑,疯狂、病态、绝望。
 “我想……我爱你。”他一边说着,抓住我的衣襟,将我拉过去,轻柔地贴上我的唇,眷恋地蹭了两下,又很快退开。
 “但我知道,你不会信的。”
 我张了张嘴,心头思绪万千,一时全都堵在喉咙口,不知先说哪个。
 哪个都似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而目前的情况,属实不适合促膝长谈。
 “你先告诉我药在哪里,其它的我们晚点再聊。”别开眼,最终我还是决定哪个都不说,处理眼下的事为先。
 我能感觉沈鹜年定定地看着我,好像并不满意我转移话题的行为,然而以他现在的状态来说,又实在拿我没有办法,也只得不甘不愿地妥协。
 松开我的衣襟,他往后退了些:“在我房间浴室的柜子里。”
 “哦。”我刚想起身,发现他另一只手还抓着我的手腕不放。
 我看了看那只手,视线往上,对上他的目光,无声示意他松开。
 他先是下意识收紧五指,一副不想听话的架势,但很快反应过来,一点一点缓慢地卸去力道,指尖拖曳着划过我的手背,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手背像是被一列蚂蚁爬过,痒得厉害,我飞快缩回手,从地上起来:“你先到床上躺着,我……我去找药。”说完转身跑出了房间。
 出了门,我没有立即去到隔壁的房间,而是背脊靠住一旁的走廊墙壁,揉着手,做了一个平复情绪的深呼吸。
 昨天太暗了,我靠着一盏小小的电子蜡烛并不能将沈鹜年的卧室看得很分明,如今晨光引入,一切家具摆设都清晰起来。
 杂乱,是我甫进门的第一感想。所有家具摆放的十分随意,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像个小型家具仓库。可再仔细一瞧,棕色的皮沙发、透明的餐桌椅、铁艺的大床……各个都很眼熟,分明是之前青云公寓里的家具。
 它们杂乱地横陈在现代风的卧室里,古怪、失调、突兀。
 指尖抚过那张透明的亚克力餐桌,脑海里自动浮现出往日与沈鹜年两人对座用餐的情形,这可能是父母去世后,我经历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了。
 握了握拳头,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洗手间柜子里拿了医药箱,快速离开卧室,回到隔壁。
 沈鹜年还算听话,尽管没躺下,但也乖乖坐在床沿等着我。
 “你这个伤口要不要重新处理?”将医药箱放到床上打开,我找出退烧药,连同床头昨天喝剩的半杯水一道递给他。
 他跟烧傻了一样,半天才接过:“要,不然感染会加重。”
 就着水服完药,他将水杯随手放到一边。
 “你真的感染啦?”我一下紧张起来,“那……要不要叫救护车送你回医院啊?”
 “我可以自己处理。”他在医药箱里翻找一阵,颤抖地拿出一瓶碘酒,却连拧开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不过去,从他手里抢过拧开瓶盖,拧眉道:“你都这样了还怎么自己处理,不要命了?”
 “嗯,不要了。”他与我对视,没有半分犹豫地说道,简直就像是某种挑衅。
 “你……”
 他将手伸给我,问我要回碘酒,我盯着他不断颤动的手掌,拍开了,坐到床沿,没好气地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来替你处理。”
 他看了眼被拍开的手,忽然笑起来:“我们小艾胆子变大了。”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小艾”这个久违的称呼,我怔了怔,慌忙垂下眼不去看他:“你要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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