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大殿豁然洞开,江宜看了商恪一眼,得到颔首,方起身过去。
康夫残破的身躯躺在壁画前,已经了无声息。那声音道:“康夫已经归于天地。”
江宜默然。康夫那缺筋短骨的遗体,看上去不像寿终正寝,倒像死于非命,只有脸上似是而非的微笑,是他走得心满意足的证据。
“你有什么愿望?”
江宜看着康夫的遗体,内心不知作何感想,回答道:“我没有愿望。”
“没有愿望的人,会走通天路?”
江宜听见那声音笑了一下,笑声再次令他感到熟悉。他抬头看着壁画,画中巨人腰畔果然悬挂剑鞘。江宜忽然意识到,他所熟悉的并非是巨人的脸孔,而是那张脸上的神情。
“你也是李初的臣子,江宜,我知道你更甚于知道康夫。李初曾在祭天的青词中提到过,你于朝廷有功。功懋懋赏,今次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
除却死去的康夫,便只有江宜一人面对壁画。这似乎诡异得很。江宜道:“我的确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帮康先生一个忙。他死了,我会将他的遗体带回去,交给他的弟子。”
壁画沉默片刻,道:“没有想要的,有想问的也可以。你不是很喜欢提问题?”
江宜:“……”
他再次从壁画的画中感到一种熟人之间的默契。他什么时候喜欢提问题了?难道他在人间的一言一行,都得到了这位白玉京之主的注目?
“我也没有问题想问。”江宜说。大殿中一时十分安静。壁画后似乎一双洞察的眼睛正在观察他。
“非要如此的话,”江宜无奈道,“那么,请您告诉我,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壁画好像笑了,回答两个字:“宿敌。”
江宜毫不意外,点点头,背起康夫的遗体就要走。商恪从大殿外踱步进来。江宜忽地站住,回头道:“您说要奖赏我?那么,我可以向您讨要一样东西么?”
壁画中人眉目慈和。
“我想要,阙剑的剑鞘。”江宜说。商恪蓦地站住脚。
剑鞘选在巨人的腰鞓上,画中衣袂似随风而舞,令剑鞘若隐若现。壁画好奇道:“你要剑鞘做什么?”
江宜答道:“毁之,或者,物归原主。”
他说的原主,应当是商恪,而非李桓岭。
“您说过,不论今天我提出什么要求,您都会满足。”江宜说。
壁画道:“不错,我可以给你。不过如果你想毁了它,恐怕要经过另一位的同意——商恪,你意下如何?”
商恪没有说话。
“我不同意。”良久后,商恪说。
江宜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飞速退去。
壁画遗憾的口吻说道:“缺剑剑鞘不可毁弃,今将此剑鞘赠予你,请君惠存。”
江宜转念一想,道:“不,既然如此,就不必了。我没有信心可以妥善保管。神曜陛下的东西,在下也不敢强求。事已了,我这就走了。”
他背着康夫,只低头看着脚下,并不看商恪一眼,往大殿门口走去。壁画在身后说:“你既已登上白玉京,在此地修行也好,何必又下到凡尘中去……”
声音越来越远。
江宜知道商恪就跟在身后,可他没有回头。他走过浮桥,商恪就不再跟随了,莲灯从云海中涌来,遮蔽了玄天大殿,光芒散去,大殿与紫极金阙都消弭于无形,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来时有九千九百三十七级天梯,去时只消站在云头上往下一跳……
商恪不敢追去,只能目送江宜与康夫消失在天际。大殿中声音玩味道:“他是为你好,你却不领这情。虽然你现在能够自由行走,归鞘之日,又会成为没有灵智的死物。毁了剑鞘,你就能得到自由。商恪,你不想要自由吗?”
“剑不存鞘,其锋必伤人。”商恪说。
“无拘无束未必是自由,但愿你真正懂得。江宜登天之时,你等在封天锁前,是想做什么?”
“……”
“如果他没有办法通关,你是不是想尝试摧毁封天锁?”
商恪沉默以对。
壁画叹息:“封天锁乃蚩尤投下桎梏所化,即使是你,摧毁这等神器亦会引发天地异变。你想帮江宜,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世外天握在手里的一把刀?”
商恪道:“我想帮他,只因他这个人,与世外天没有关系。”
“商恪,你对凡人的爱护,当真世所罕见。”
“我只是喜欢远远看着他们过日子,谈不上爱护。”商恪漠然。
“为了维护那种平凡的日子,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我什么都愿意做。”
壁画叹了口气,那情绪里似乎是一种遗憾,似乎是一种欣慰:“这就是爱呀。”
云霞万道如流光,滚滚红尘飞逝,周遭风景转瞬而没,一朵云头将江宜送下须弥山,出现在康夫居住的那间堂屋中。
此时仍是夜里,香樽仍放置在东窗下,线香已燃尽,香灰留下浅淡的痕迹。似乎距离江宜离开,仅仅才过一时半刻。
他将康夫的遗体安放在席茵上,又从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袍子聊以裹身。康夫从来不修边幅,衣袍一穿就是几十年,到处缝缝补补,竟显得江宜更落魄了。他回想这一段登天之路,传说中登上须弥山者,可以实现毕生的愿景,康夫的确如愿以偿了,可他却好似失去了什么。
时至今日,要紧的是通知康夫的几个弟子,将他的遗体下葬。
门外传来人语:
“这么多天了,还没找到人!”
“你嚷嚷什么?不是你师父带走了我师父么!”
“好啊,你现在是要找我算账?我会怕你吗?!”
江宜推门而出,院中争吵的两人立即看来——然后,好似怀疑自己眼前所见一般,一个面露犹疑,一个揉揉眼睛。盲童呆呆愣愣地,跟在他师兄身边。
“江宜!”狄飞白大叫,“你你你……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盲童似乎想到了什么,拔腿跑进堂屋,果然于席簟上看见师父的遗体。他发出一声怪叫似的哭腔,扑过去:“师父?……师父?”
少年祝史冷冷盯着江宜:“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江宜疲惫无比,只说:“你师父夙愿已了,是寿终正寝。那些伤,是无奈所致,前往白玉京必须付出的代价罢了。”
“谁能证明?”
祝史不肯轻易放过,正待逼问,狄飞白又要拔剑:“你这话什么意思?谁会为了谋害你师父多此一举!”
“我师父分明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说了你又不信,多说何益!”
祝史嗤道:“谁信?他说他带我师父去了白玉京!”
“爱信不信!休要咄咄逼人!我们走。”狄飞白来抓江宜手臂,摸到他衣服下的不对劲,眼神立即变了,看了看康夫残破不堪的身躯,又看了看江宜。
“走吧。”江宜说,拍拍他手背。
祝史要拦,看见狄飞白的剑,终是不敢,只得目送二人出门。
方回梅园,数人看见江宜跟见鬼似的,只道康先生驾鹤那日,江大人与康先生忽然凭空消失,众人遍寻不见,上禀皇帝陛下,由陛下圣断明裁,令众人不必担心,江康二位大人俱身负神通,也许是西游极乐宫去了,不日自会回返。因此康夫那间堂屋被原封不动保存起来,狄飞白三不五时就要去上一趟,看江宜回来没有……
一进屋中,关起门来,狄飞白不由分说,卷起江宜袖子一看,但见他手上坑坑洼洼,俱是伤口。那伤口黑乎乎的,好似蠹虫的蛀孔,较之康夫竟更为骇人。
“通天路上被不死鸟啄的。”江宜简单解释。
狄飞白看着他:“你真去了白玉京?”
江宜一笑,用他自己的话回答:“说了你又不信。”
狄飞白缓缓原地坐下,表情空白。
“你……你见到了……见到了……”
江宜知道他想说什么:“见到了。”
狄飞白露出敬佩神色,又有些做梦似的恍惚。他本就是宗室弟子,自幼听着神曜皇帝的传说长大,哪里会没有孺慕的情怀。江宜看在眼里,心绪难言。听得狄飞白怨念道:“你从前去哪里都带着我,这回怎么不了?”
江宜从床榻枕下摸出经纶千丝——他的房间一应物什都无人擅动——解开前襟,慢腾腾缝合身上的伤口。
“若是我能……得见一面……哎,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有这份机缘,我一定想请教一下先帝陛下的独门武学……也许,替我老爹求一句话……哎!”
狄飞白喋喋不休。
江宜一边缝合,一边道:“飞白,我要回沧州了。”
“机缘这事,当真说不准……你说什么?”狄飞白反应过来。
江宜道:“旅途已经结束,我是时候回沧州师门了。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狄飞白不说话。
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江宜道:“当初你我二人成行,只因屏翳阁下请你路途中保护于我。到今日也算有始有终。再说我回到师门,实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狄飞白沉默片刻,一扯嘴角:“你是说,不需要我了?”
“那倒不是,欢迎你来沧州,我的师门不也是你的师门。”江宜半开玩笑似的。
“你回去了还出来么?”
“不好说,”江宜诚恳道,“其实我想安静一下,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也许短时间里不会再出来了吧。”
短时间是多短?有多长?江宜是修仙之人,隐居避世几十年不出山也是有可能的,若能得道,更兼寿命无限漫长。可几十年对狄飞白而言就是一生。他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静坐片刻,屋外更漏刚过三更。
“明天再说罢。”江宜不忍这别离,终究避过话题。狄飞白默然站了许久,离开厢房。灯花剪灭,归于寂静的黑夜。
江宜回来的消息,翌日就传到李初耳中。梅园是皇宫别苑,两处相距不远,皇帝驾临时江宜方晨起发呆,在檐廊下端详一方棋盘。李初从转角处过来,江宜忙要起身见礼,李初一手按住他,一面看向盘上残局:“江先生雅兴,这是做珍珑局来了……咦?这局,是怎么个意思?”
这本就是江宜与商恪闲来无事胡乱所为,没什么水平,李初越看越困惑。江宜道:“陛下今日来,是为了康老先生的事?”
李初在雨檐下席地而坐,他这次来没有带旁人,江宜知道这是因为皇帝有些私下的话要说。
“那天夜里,朕去见了康夫最后一面……”
那天江宜在著作局后巷外见到的乘辇,果然是皇帝车驾。
“……康夫的一生,为朕所约束,终生在太常寺中不见天日,到老也只得守着一方小院,不能离开名都,归老林泉。他要走了,朕于情于理要送他一程。”
江宜信口道:“陛下重情重义。”
李初看着他,似乎很感慨:“江宜,你倒是不怕,将来落得和他一个下场。”
“……”江宜一愣。
“朕去见他,要他若是升了天界,记得替朕向老祖宗带句话。呵呵,”李初笑着摇头,“其实,也只是随口说的。康夫不是修仙之人,哪里去得了天上,死后一样是下九幽黄泉……可是,朕回宫之后,就听说江先生你,带着康夫的遗体消失了。”
李初眼中流露出狂热的神情。他或许猜到了,不然,祝史也会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禀报于他。
“江先生,你是有大神通的人,朕心知肚明。鲛仙护心铠也是你替朕寻回的,那天慈氏阁突现虹彩,事后宫里的方士告诉朕,有人曾在谒室外使用过风角之术。康夫生前最后几日,听说你常常去与他作伴,那日更是带着他消失!朕心想,凭你的本事,若说是寻个洞府替康夫续命也不无可能……”
江宜苦笑。
“……不过,不过嘛,最有可能的还是,你们是去了那个地方?”
莫非所有李氏的子弟,提到“那个地方”时,都会如此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李初紧紧抓住江宜的手,几乎让江宜觉得,如果他此时点头,就真会落得康夫的下场,被李初关进太常寺,除了他的皇宫哪里都不许去。
“江先生!你连那个地方都去得,你就是真仙在世!朕意欲奉你为国师,只求百年之后,你也能带朕去到那个地方。”
江宜反握住李初的手,诚恳道:“陛下,修行在己不在人,若我真有度人成仙的本事,康老先生又怎么会变成那副惨样回到人间?他徒弟还险要问罪于我。我连自己都度不了,遑论度别人。陛下可听说过梦游蓬莱的故事?我所做的,差不多就是如此,仅仅是搭建了一座桥梁,让康老先生可以与上天沟通。一切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既成不了仙,也改变不了个人的命运。若是执着于虚无,反连现在都毁了。”
李初的手松开了。
江宜倒不怕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而发怒,反正,走了一次通天路后,他已感到没有什么伤害能使自己害怕了。
李初激情渐歇,眼神又重新清明起来。他良久不语,只看着院里庭树枯枝、满地落红。好一会儿,李初道:“唉,你说的我都懂……无论如何,朕要感谢你,若非你助康夫一臂之力,朕的心愿也不会上达天听。江宜,你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江宜啼笑皆非。这些做皇帝的,倒是都很大方。可是他着实没什么想要的了。
“朕听闻,你所过之处与人结缘,往往都得对方赠笔一支。正好朕也有一支笔……”
“不不不,”江宜连忙推拒,“陛下!无功不受禄,况且臣的笔实在太多了……
李初严词道:“天下所有的笔,都比不过朕要给你的这一支。”
他一招手,远在池塘对面等候的寺人前来,躬身捧上一支锦匣。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李初抽出匣子,介绍说:“这是狌狌毛做的笔……”
“不不不,”江宜还是说,“使不得,陛下!”
“十分珍贵……”
“那更使不得了!”
“你听我说,”李初好笑道,“江先生,朕心里都有数,你寻回鲛仙铠本就是一功。再说康先生的事,朕也有意感谢你。这支笔是用狌狌的面毛制成,你别看它外表平平无奇,实则它有一个别称——千面神笔。”
江宜端详那笔,不如谢书玉的紫旃檀笔光华内蕴,也不如徐牟的漆笔光彩照人。然而李初道:“用它为人描眉画眼,可以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容颜。昔年洪兴帝为政时期,网罗得来此笔,常用作易容换装,潜出宫外逍遥,无一人能识破帝真身,很得他喜爱。不过到了朕手里,只当个耍玩意儿,没什么用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必有负担。”
神笔笔锋洁白无瑕,如玉琢成,十分可爱。
遥想且兰府垫江族人亦有千面百变的好手艺,潜伏卧底无往不利,只是尚有破绽。若能以此神器一笔挥就张假脸,且无人能识破,岂非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当真潇洒得很。
不过,不要脸的人毕竟少,尤其是对达官贵人而言,脸就是身份,此笔却显得无用了。
第145章 第145章 康夫
李初随笔还附赠了一张封官文书,正式任命江宜为太常寺阴阳寮博士。他有一个爱好乃是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为他所用,江宜曾猜测,康夫之所以一入寺门深似海,除却李初不放心一个窥探欲过剩的才子流落在野,也有要利用他的才华,为自己做事的心思。
康夫一去,江宜正好送上门来,李初乐意把他收归己用。
江宜道:“原来如此,陛下是早就知道我想辞官不受,回老家去?”
李初:“?”
“前番陛下赐官,实则我还没有想清楚,”江宜赧然道,“我一心问道,将来也是寻个洞天福地隐居避世,若要我这样的人在朝为官,只怕力有不逮呀。”
李初道:“不,等等江先生,此前已经说好的事……”
江宜道:“咦?陛下送我千面神笔,难道不是任我来去的意思?”
李初:“…………”
李初嘴角抽搐,看他那手似乎想把千面笔收回去,到底忍住了。
“君子一言九鼎,君命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江先生,你可别拂了朕的面子。这事也好说,你老家是哪里,另设一处阴阳寮,依旧由你出任长官,回去上任就是了。”
当皇帝的让步到这份上,江宜还真是不得不领受了这份差事。他一个没正经做过官的人,忽然成为了一寮之长,李初更是将寮内人事任免的权利完全交给了他,江宜一时间毫无头绪。一想到太和岛上,一座高门大院的官衙取雷音阁而代之,那场景简直无法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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