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笑道:“欲入深兮无永穴,欲高飞兮无翰羽。果真应景。”
相视一笑。狄飞白翻个白眼。
“既说此处是内观之境、老槐的内心,也许是要我们问问它的内心之意思,”狄静轩摩拳擦掌,上前一步道,“我先来——这位树仙人,敢问你是何方神圣,有何目的,将我们带到此处,所求为何?”
没有动静。
狄飞白无情嘲笑:“闪开我来!老东西,我就问你,洞玄子金身是不是藏在树芯之中!”
仍然没有动静。
一阵尴尬无语,江宜摸摸鼻子,道:“问心无愧,扪心自问,都是问自己的内心。也许不是向老树发问,而是向自己发问。”
狄静轩也感到好笑,呵呵两声道:“说的有理。那么,还是我先来,我就问问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何身份——我,洛州西城人氏,家住名都,皇城勋卫署中军府狄静轩是也。幼失怙恃,与妹妹静岘相依为命。中岁丧妹,如今独身一人……亲人之中,还剩一个外甥罢。”
狄飞白默然。
四周依旧波澜不兴,两个光字微微浮动。
“让你扪心自问,不是让你自报家门。问题不是这么提的,听着,”狄飞白朗声道,“我问你,你到岳州是干什么来了?”
“勘察旱情,赈济灾民。”
无事发生。
狄飞白道:“你没有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槐树没有回应。”
“槐树没有回应,是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根本与提问无关。”
“少废话,你先说出实话试试再说!”
“我说的就是实话,”狄静轩沉下脸来,再次强调,“云梦八百里大旱,我作为陛下的使者,任务就是与岳州地方合力控制灾情,负有监管与如实回报的责任。在此紧要关头,郢王忽然失踪,王府上下行事神秘,我出于职责,才会调查跟踪你的行迹。夜探洞玄观,莫非叫你误会了什么?”
“是不是误会,你心里自然有数,”狄飞白冷笑,“六年前你以检视护府军的名义来到岳州,李裕避而不见,遁入洞玄观,我娘上山来请他,回去没多久就病倒,之后病情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不治身亡。王妃逝世,你在岳州行事不便,此事便以裁撤护府军一半人众不了了之。六年后你再次来到岳州,李裕依旧选择避而不见。你千方百计,跟踪我们进入洞玄观,不就是为了把李裕揪出来,好旧事重提?!”
“我有何旧事可提?!你不要胡说八道!”
二人说着说着,争吵起来。江宜与商恪面面相觑,商恪神色之中隐有一丝好奇,江宜算是发现了,他也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特质。
狄静轩生起气来,与他外甥一般,寸步不让。二人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先松口。
狄飞白道:“你若不是为了找李裕对质,身边何必跟着一个可以看破谎言的盲童子?!”
狄静轩眉毛一动,露出些意外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宜早告诉我了,盲童子身上带着凤台的宝物谷璧,此物据说可以度量人心之真伪。你要问我爹什么问题?以至于认为他会拿假话来敷衍你!”
狄静轩沉默下来。
半空中“问心”二字闪烁幽微光泽,犹如冥冥中谁人发出无声的嘲笑。
“回答我真话试试,”狄飞白盯着他,“还是你也有说不出口的秘密。”
数息安静。
狄静轩道:“若要说我有什么私心……那就是你我舅甥已经六年不曾见上一面了。”
“……”
“李裕还未封王时,阿岘就嫁给他,夫妇二人在名都开牙建府。后来远赴岳州,一去就是十年。陛下派人检校岳州护府军,因体恤我与阿岘暌违日久,将此事交我来办,也是为让我兄妹二人团聚。哪知道我刚入岳州境,就传来阿岘病危的消息,倒像是我催了她的命。”
狄飞白面无表情,腮帮却突起一块咬牙的痕迹,听得他舅说道:“李裕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阿岘去世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来见她?你问我要找你爹问什么问题……就是这些问题,可以不可以?!”
狄飞白没办法反驳。
阿岘是狄静轩的妹妹,他的母亲,生前虽与亲人分居两地,逝世的那天,兄长与儿子却都在身边陪伴。她的死为两位至亲之人留下的阴影足足在心头盘旋了六年。狄飞白年幼丧母,哀雁离群,从此在外游荡不肯回家,心中未必没有怨念与不满。
只是那些怨恨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江宜唏嘘不已,他从前只当狄飞白是个向往自由的游侠,想不到原来也有些苦衷。
“如果你是要问这些问题,不错,我倒可以陪你一起去问!”狄飞白似乎下定决心,抬头对他舅舅说话。
然而面前哪里还有人在?
幽闭空间里,只剩下江宜、商恪,与他三人而已。
就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狄静轩不见了。
上一刻狄飞白还在同他说话,下一刻就已经无人回应,简直匪夷所思。只有浮在半空中的“问心”二字,光亮似乎淡去几分。
“看来问心的确就是这个问法没错。只要提问者,能够提出直面内心的问题,回答者,能够诚实以对。换句话说,满足此间内境主人的好奇心,就能获得允许离开。”商恪饶有兴致地说。
狄飞白颇有些咬牙切齿,戳中他的,不知是狄静轩的回答,还是商恪那句“诚实”。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想要离开,也只好遵守这位神秘主人的规矩,”江宜说,“徒弟,我来问你一些问题吧。”
才将狄静轩审问完毕,马上就轮到自己,狄飞白一怔,很快又冷静下来:“你问。”
这个问题不能太浅显,浅显过不得关,也不能太深入,深入伤人心,分寸实难把握。最好是问在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上。
江宜道:“我记得以前也问过你,你与我一路扶持同行,仅仅是因为屏翳大人的要求么?”
狄飞白:“……”
狄飞白脸色古怪,江宜心里一咯噔,暗道糟糕,难不成这个问题还问错了?
不久前二人初入岳州,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在城中空巷游荡,正一筹莫展之际,狄飞白触景生情,忽然说起此事。只因他曾经自己提出过,江宜还以为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
“我不是为了跟着你,捡到机会学习天书剑诀么!”狄飞白道。
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过去,他仍在原地没有消失。
江宜汗颜:“哎,要不我换个问题吧。”
狄飞白烦躁起来,搔得后脑勺头发一团乱麻:“这怎么就不是原因?我确实是对剑诀有兴趣,只不过不是唯一的理由。”
商恪友好地道:“没有主要理由与次要理由,只有此间主人认可的理由与不认可的理由。正如你对令舅所说,先说出实话来试试看。”
狄飞白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江宜忽然感到一阵胆寒。问心问心,有时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遑论将它剖白出来呈现在外人眼前。此间主人究竟想做什么?想看到什么?
“我想请江宜帮我一个忙,”狄飞白道,“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回到岳州家中,还是与江宜一起。若说我们一路走来,都是因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那未免太可笑了。”
时间回到那个空寂的夜晚——‘其实,那时在金山下,我原本想求你一件事……’少年未说出口的话被一张通缉布告打断。
“我想请你帮我弄清楚,当年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出这句话,好似揭开了序幕,时间一时强烈地流动起来。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死……死……幽暗里闪烁的眼光,迸射而出情绪搅弄着一个个涡流,稍不注意便将人吸扯进去,成为那份陈年悲恸的牺牲品。
江宜恍然大悟,那时在金山下突厥草原,他受阿舍所托,暗中调查其兄乎尔赤死亡的真相。
乎尔赤死于某一夜无人知晓的角落,几乎没有见证者,如果没有江宜巧施计策装神弄鬼,阿舍将永远拿不住他母亲与舅舅的把柄。而这一切早已被默默潜入狼骑营帐的狄飞白收入眼中。
他的母亲阿岘,六年前亦是死得莫名其妙,被一场突发恶疾夺去性命。狄飞白在外游历不肯回家,除了对父亲的不满,难道还在默默怀疑着母亲的死因?
然而浮空的“问心”二字不为所动,狄飞白仍然留在原地。
商恪两手一摊,表情无奈。
狄飞白道:“这就是实话,再问也没有了。”
江宜道:“实话也许还分,此间主人想听的与不想听的。别忘了我们都在梦里真仙的掌控中,须得听凭他的意愿。”
“欺人太甚!他想听什么话,我说给他听好了!”
江宜冷静地说:“阿舍让我查出其兄的死因,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让我为他印证而已。你呢,徒弟?你心里也有一个猜测吗?即使你没有说出来,我姑且也知道了。令舅所说,为了你母亲的死去质问你父亲,这个理由被你认可了。你心里怀疑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吗?”
“……”
把狄静轩追问得丢盔弃甲时,狄飞白绝不会想到下一个就是自己,更不会想到将他扒得精光暴露出浑身伤痕的人,会是江宜。
狄飞白犹如嗓子眼里堵了石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然而只要他不开口,内境之中就一片永恒的虚无,维持着纹丝不动。此间主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他耗下去。
狄飞白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掀开记忆里的红罗帷,消瘦苍白的女人就躺在那张榻上。她已经成了存活在狄飞白记忆深处的一只幽灵,靠着儿子的思念与想象,日复一日,重复着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门……门……’
狄飞白艰涩道:“我母亲临去前曾留下一句话……关上那扇门。”
江宜:“……”
“她病倒前的那天,正是上山去见李裕。我一直觉得,她是不是在洞玄观看见了什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想关上的究竟是哪一扇门?那扇门背后的人又是谁?”
狄飞白闭上眼睛,有一瞬间眼睑下泛起晶莹的光泽。江宜怀疑自己看错了,回过神来,狄飞白却已经从跟前消失。
“问心”二字光亮愈发暗淡,犹如水面飘渺的倒影。
只剩下江宜与商恪。
此空间的氛围变得分外古怪,商恪道:“现在应该我来问你了吗?”
“问心”像一句奏效的咒语,揭开沦为猎物之人心中难以直面的隐秘,掉入陷阱的人怀着审慎的态度,都将在这两个字面前落荒而逃。先是掀起狄静轩内心无法压抑的怒火,再又牵动狄飞白刻意忽略的伤恸,想要离开必须付出代价。轮到江宜,他又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江宜面不改色,忽然说:“原先是我在做梦,你破除了我的梦魇。醒来后,却又在另一个梦里。那么,你说,这又是谁的梦?”
商恪眉梢扬起。
“洞玄子为梦里真仙,再有能耐,也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他只能依附于谁人的梦境,暗中施展手段,引诱其人内心的欲望。此间梦境必有一个主人,只是不晓得是谁好奇心这样厉害,”江宜叹了口气,“你问吧。”
商恪认真思索他的话,心道江宜这莫不是暗示此人就是自己?好奇心他有,玄说怪谈他亦知道不少,做出这种古怪的梦竟然也合理。最重要的是,以他的本领,在这地方也束手束脚,怪不得别人不信没有蹊跷。
“不然,还是你来问我?”商恪谦让一番。
他这是心存好意,因担心江宜也与那俩舅甥一般,平时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却藏着外人不能触及的领域。
“我来问你?”江宜笑起来,“问什么都可以吗?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呢。”
他那脸上虽带着微笑,笑容下却有嶙峋的骨意。修炼修心八百年,商恪分明自诩坦荡,忽然也感到在那笑容下袒露胸怀是件需要慎重的事。
商恪:“……”
江宜道:“若我把你问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该如何自处?棘手的局面还是留给你吧。”
“……好,那我问你,那个让你沉醉不醒的梦,梦里都有什么?”
江宜答道:“梦里与现实几乎没有区别,我梦见——”
我梦见田里的焚烟升上高空,官府公差疲于奔命,河道干涸数十里,犹如老人虬起的筋脉。
我梦见城中黑气缭绕不散,霖宫为洞玄观所取代,宝殿正座上陌生的造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犹如一段破弦的邪音。
我梦见郢王疯疯癫癫,世子一筹莫展,钦差大臣步步紧逼,所有人都像一张巨大棋盘上的落子,被无形之手所驱使。
“我梦见我与盲童共解洞玄真经,帮助李裕恢复了神志,我们铲除了洞玄观,重建霖宫。那一天雨师大人复位,岳州大雨。”
江宜说完,没有消失。
商恪道:“你说的……”他说不出来江宜没讲实话,便说:“你说的可是全部?”
江宜笑道:“大雨中,雨师、风伯、雷将与霜女都来到霖宫宝殿,恭贺我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仙班了。”
商恪说不出话。
他其实没有走进江宜的梦,只是来到道观山房,见到昏睡中的江宜。法言道人提醒过他,岳州有一个可以在梦中行走的真仙,道行精深,常能令人无知无觉坠入罗网。他猜测江宜也许是中招了,但要解梦境,只能靠自己,如没有那一丝自发念头,便是商恪强行以外力唤醒,江宜也只会落得与李裕一般的下场。
江宜清醒得很快,虽则有过失控,但那也是他体内秽气爆发所导致的,事后更是安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商恪想不到江宜做的是这样一个梦。
“想来我也是个俗人罢,”江宜慨叹道,“原先我也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实则,人还不一定能够真正了解自己。陷在这样一个梦里,认输也服气了。这世上最为了解人心的,说不定正是这位梦里真仙。”
商恪蹙眉看着他:“你是怎么发现那只是梦的?”
“那不是因为你以剑气入我灵台,助我清醒?”
“我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的那个契机是什么?”
“我自己,”江宜重复一遍,想起梦中那一刻,不由自主笑道,“嗯,我自己没有发现那些都是假的,只是发现有一个重要的人没有出现。雨师风伯雷将霜女都到了,他却没到。我从小到大,经历的很多时刻他都在场,我甚至想也许他就在我生活的阴影中,转身就能看到。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却觉得他很熟悉,就像挚友亲人那样。有时候我想也许……”
“也许什么?”
“盲童为我解卦,”江宜说,“道是虽为困局,若心中有所系挂,或可以破局。莫非就是印在此处?”
他说着陷入思考,没发现商恪一手紧紧攥着。
在那座狼藉的房间,在那片污糟的地面,江宜像只困兽缩在他怀里,躲在他手心里流泪。他却没能察觉到自己已经负担起了另一个人生的重量。
直到现在江宜仍好好站在面前,浮空的光字毫无变化。
商恪道:“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江宜摇摇头,他能说的已经都说了,在商恪面前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难道是,此间主人不认可这个回答?”商恪说。
江宜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虽然讨论着此间主人,却没法真的知道此人的态度。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是对方的态度而已。”
光字闪动。江宜说:“狄飞白对狄静轩提出问题,他认可了狄静轩的回答,因此狄静轩消失了。而我对狄飞白提出了问题,直到我认可了他的回答,他也消失了。现在我还没有消失,究竟是此间主人不认可我的回答……还是你,商恪,你不认可我的回答?”
商恪沉默片刻,也笑,说:“虽然是我对你提问,怎么被逼迫的却成了我?”
微笑只出现短暂的一瞬就泯于无形,因这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他抬起一只手好像想摸摸江宜的脸。
“我认可。”商恪说。
江宜从他面前消失。
没有回应。
空中光字最后一丝亮色淡去,湮没无痕。江宜尝试着走出两步,发现伫立在四面的无形障壁消失了,面前出现一条幽邃通道。
“问迹”——新的两个光字浮现在通道深处。
看来是过了第一关,来到第二关了,江宜思忖着,走进深不见底的通道。
犹如步行在阴暗的洞穴中,扪壁前行,黑暗深处好似出现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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