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的功夫,到得一处巍峨宫殿前。
大门洞开,漭滉大剌剌走进去,其内空空如也,只在坐西朝东的方位设了一座兵阑,架着一把剑。
长剑朴实无华,锋芒内蕴。
漭滉笑道:“剑是好剑,只是还差了一口气。”
江宜心想,众人入梦,皆是梦见自己的因缘,不知道雨师大人做的这个梦,又有什么意味。人有七情六欲心结难解,难道神仙也有吗?江宜不由得认真起来。
大殿之内空无一人,却有个声音回答道:“这口气一直都在,只是当年以凡人之身铸剑,宝剑难免藏锋。飞升之后,此剑一直伴我左右,日夜淬炼,今日机缘已至,或许能见证它开智化形。”
“俗铁凡器,也能成果,”漭滉慨然道,“此等奇事,我愿为它做个见证。何时证道?”
“日升之时!”
江宜睁大眼睛。
日出东方,霞光漫天,大殿东门豁然开启,红云火海涌入其中,将那兵阑宝剑吞没。炽焰熊熊燃烧,宝剑黯淡的躯壳在烈火中炼化,高温烫得江宜全身呼啦啦作响。只见那金红火海中一星寒光闪过,虚空中铮然一声。
漭滉哈哈大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饮了一口酒,猝然喷向火海。
酒液洒在通红的剑身,顿时玉竿银索倾瓶盆,水火相遇激发一片蓬勃的雾气。
水雾中那长剑剧烈抖动,终于挣脱束缚,流星一般投向天边。
日光消退,雨停雾散。已不见宝剑踪迹。
“它怎么跑了?”漭滉出奇道。
“它已有灵智,又不是那等死物,如何肯乖乖待在鞘中?”
漭滉没了趣味,打道回府,临走前又问:“对了,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声音回答:“铸剑以百器之精,成剑以半剑残魂。天生不全,刻舟求剑——其名为,缺。”
江宜追出殿外,漭滉早已走远,商恪亦不见踪影。
此处梦境并不随着梦主思绪的变化而随时改变,反倒像个缩影的小天地,梦中之人各有去处。一旦跟丢了漭滉,再要找到祂殊为不易。
江宜心中一动,想到方才消失在天边的剑光,脚下方向一转,追向那剑坠落的地方去了。
乱云飞渡,群山苍茫。大地尽头,青年拖着两腿行走。
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好像刚长出四肢,还不知如何控制躯体。他走在花丛草地间,花草为之零落。他伸手扶向树干,树干应声折断。他不经意间挥手,山峰亦被他削平。
江宜乘一朵云,在天上看着他。他爱莫能助,只能在这个茫然的青年伏在溪边饮水时,用浮云的荫蔽为他遮住毒日头。
江宜跟着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一走三十年,行云流水,直到在一个路边遇到老人。
“喂,小子,你往哪里去?”老人问。
青年回答:“我……不知道。”
“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老人奇怪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青年答道,“学做人。”
“你不是人吗?”
青年想了想:“我是一把剑。”
老人捧腹大笑:“妙哉。老夫桃李满天下,还不曾收过一把剑做学生。你跟着我罢,老夫教你怎么做人。”
师生二人继续行路。
那夫子姓庄名羽,世人尊称一声庄公,满腹学问,穷经皓首。他有一个习惯,能站就不肯坐,能走就不肯留,因此总在路上。学生聚了又散,来了又走,能跟上他的始终只有青年一人。
第114章 第114章 漭滉
“做人呢,做重要的是做自己。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能明白这一点,就比大多数人都更像人了。”夫子说。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青年默默想了一会儿:“那我要如何才能明白?”
“留在一个地方是永远不会明白的。走吧,尽力地走下去,走在路上,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
青年与夫子不停地走,走过这村,翻过那山,越过河流,渡过江川。青年学写字,写在地上、墙上、手上、衣服上,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夫子老了,连路也走不动,在一条清河旁结庐落脚。
“你已经学会了很多字,但还有一个字老夫没有教给你。”夫子说。
青年比过去生动了许多,闻言笑道:“学生不会的字还有很多,不敢班门弄斧。”
夫子杵着拐杖,说:“这个字包含了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一切大道的终极。学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灵台贯通;修道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窥见宇宙尽头。如果你明白这个字,就能成为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剑客。”
“我是剑客?”青年的心跳动起来,“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是剑客!”
夫子以拐杖在地上画了一笔,负手离开。留下青年独坐黄昏,终日面对地上的字,他日也参,夜也参,参得金乌西沉,参得群光破晓,参得曙气渐分人渐远,参得凌霄万汇天机悬。他在庐舍外的草地上遍写此字,在庐舍漏风的土墙上遍写此字,他闷头钻进屋中,在一切桌椅板凳、橱柜书页上遍写此字。
江宜降下云头,走进庐舍中,看见那屋里到处都写满了字——写满了“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夫子说:“一”里有上下四方,“一”里有古往今来,“一”里有大道终极,“一”里有绝顶智慧,“一”里有宇宙奥秘,“一”里有至高剑诀。
青年如痴如狂,他写下的无数个“一”,好像在大地上割开的无数道伤口。
青年离开了夫子,去走他自己的路。等他再度回到那条清河旁时,夫子已经老得快死了。
“你明白那个字了吗?”夫子询问,呼吸十分衰弱。
“我还是不明白。”青年回答。
夫子咳嗽着笑了两声,拍拍学生的手,说出那句即将伴随学生八百年的箴言:“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随后他咽下一口漫长的气息,了绝生机。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青年将夫子的遗言凿刻剑身上,他行走人间修炼修心的同时,也在参悟四句剑诀。
冬去春来,人间几度沧海桑田。他经历过战乱与变迁,即使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人心生出秽气却越来越多,积重难返。有一日秽气冲霄而起,一举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众神君为此事云集于圆光池旁,讨论一个解决人间秽气的办法——
“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你我选中之人,必也要心甘情愿,身怀殉道之志,方可两全。今日恰是缘分,在此圆光池边聚会,不如便借圆光术一窥人间,寻找机缘如何?”
青年心中仍有异议:生而为人的宿命,究竟是由他自己,还是有上天代为决定的?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没想清楚,便按下不表。
只见说话那位将袖一展,圆光池中光华流转,呈现出俗世百态。一幕幕情景闪过,圆光池聆听着景中凡人的心声,为世外天擢选那位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一忽儿过去,池中景象定格在一座山顶祠堂前。
始终跟随在青年身边的江宜睁大眼睛,走到池边,向水中看去。纵使时光飞逝,他也认得——那山是鸣泉山,那祠是雷公祠,那两个跪在香樽前祷告的垂髫小孩,正是五岁的江宜与哥哥江合。
江宜如入寒窑,明白过来,他正经历的,是自己命运被决定的那天!
他心旌动摇,下意识探手进圆光池中,触摸那个跪香的小孩儿。忽然却被人推了一把,跌入池水中。
“啊!!”江宜大叫着,从天而坠,正落在那小孩儿身上!
小江宜猛地一个激灵,脑中嗡嗡作响,犹如遭到重锤。
“宜弟?你怎么了?”江合看见弟弟左右摇晃脑袋,脸色苍白,不禁小声询问。
江宜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缩小的手脚、手中线香,与面前虎目威严的雷公像:“我……我……哥?”
“你跟着我做,”江合提示他,“把线香在樽前点燃,拜三拜,心中许下愿望,再将香柱插入香樽中。”
江宜懵懵懂懂,跟着江合跪在雷公像前。
江合闭上眼睛,稚气的脸颊上透出团团红晕,似乎正在许愿。
江宜也闭上眼睛,可是他的愿望是什么?
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若是能成为神曜皇帝那样人,真不知是如何的英雄豪杰呢。便是不能,做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仿佛也能沾些光彩。’
当年早已被遗忘的心声,此时清楚地出现在他耳边。
十六年后的江宜已经明白,正是这个简单的愿望,成了他生命中难以逾越的高墙。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愿望是……
——夫子问:‘那你想做什么?’
——青年回答:‘我想学做人。’
江宜朝着雷公像揖首而拜,心中默默祈祷。我的愿望是:
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圆光池中浮现出孩童的面庞。漭滉笑道:“有缘人出现了,该由谁去赐下天恩呢?丰隆,我看就是你罢,人家是对着你的神像祈愿。”
赤背纹身的丰隆,跻身在众神君之中,默默点头。
鸣泉山,雷公祠。
江宜插上香柱,回过头,看见江合的头发忽然间树立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刘夫人大惊。
顷刻间乌云聚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正落在江合身上。鸣泉山地动山摇,笼罩在一片强光之中。所有人皆惶然退避三舍。
终于待得雷霆散去,云开见日。只见那雷公祠的香樽前伏倒一具焦黑的躯体,正是幼童状貌。
刘夫人怪叫一声,昏将过去。
江宜:“…………………………”
江县丞的大儿子,在雷公祠前被雷给劈了。
清河县的大夫,治病的治伤的,救人的医兽的,游方的接生的,尽数被请到江家。江忱满头大汗,江合的亲娘——刘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江家一片愁云惨淡。
大夫撩起内屋的隔帘,焦肉味扑鼻而来,但见那倒霉孩子躺在拔步床上,浑身皮肉溃烂,不住发出微弱凄惨的呻吟,实在是令人不忍。
几个大夫俱都是摇头,说道:“事到如今,我看,不如准备后事吧。”
“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怕只有大罗金仙才救得回来。”
江大人吩咐:“去请!去请大夫!同州城的大夫,还有河中府的,全都去请!快去啊!”
刘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子啊……”
姚夫人搂着江宜站在堂下,不敢进去添乱,她心中余悸未消,自言自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不管怎么说……”她搂得江宜更严实了。江宜知道她话里的后半句:不管怎么说,幸好江宜还好好的。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江宜也想问。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下人急急跑来。
江宜机灵地探头看去,后头跟着三个人。领头的乃是他师父法言道人,依旧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另外两个则没有见过,乃是一个道人,一个童子。
三人进得厅堂,法言道人看也没看江宜一眼,对江忱说道:“江大人,令郎情况危急,贫道便长话短说。这位道友号虚无上人,尤善杏林之术,不如让他看看令郎的伤势,是否有转圜之机。”
“太好了!快里面请!”
江宜忽然意识到那两人是何身份,便对母亲谎称自己害怕,要先回槿院,避过众人偷偷溜到南窗下,窥视里屋的情形。
道人与童子在江合床边。
道人问:“是他么?”
童子语气似乎悲悯:“是他。”
道人张开五指,凝聚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球:“此乃无根水,至清至净,可以洗筋换髓,肉骨生肌,除秽祛邪。”
听得“无根水”三字,江宜瞳孔骤缩。那团水球包裹着江合的身躯,洗去他身上焦黑的皮肉,生机逐渐回转。
眼看人活了,那道人又说:“接下来才是关键。七宝玄台既毁,天书无处容身,此子身为天命之人,将来要担当重任,这便将天书赐予他保管,助他开启灵智。”
江宜屏住呼吸,这是他记忆里丢失的一段,过了这一天,他就不再是个人,而仅仅是存放天书的书橱了。
说话间那道人剖开江合的腹腔,掏出五脏六腑,一手于虚空中一招:“黄金书,白玉简,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
顿时江宜身体剧痛无比,犹如被人活剖心肝的不是江合而是他。他已经十六年不曾感到过真正的疼痛了,这痛楚令他恍然觉得自己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无数光线从他身体里流溢出来,感应道人的召唤,进入里屋,在半空中交织成连篇累牍的文字。
道人:“去罢!”
这头天书经文离开江宜身体,那头又钻入江合的身体。
文字不断流逝,犹如从江宜心中带走了什么,过往一幕幕画面一段段经历倒卷反溯,重归于无。江宜眼中神采消失,渐渐空洞。
三千道藏,万字真言,悉数涌入江合体内。屋中光华收敛。
万事已毕,虚无上人提了药箱,正待要走,见侍童一动不动,奇怪道:“商恪?”
商恪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虚无上人问。
“方才你施法时,有人在外面偷看。”商恪说。
虚无上人吃了一惊:“什么人!”
商恪上前一步,推开南窗——窗外有一个小孩儿。
“原来是个孩子,”虚无上人笑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小孩儿抬起头来,表情怔忪。
“罢了,不要节外生枝,抹了他的记忆吧。”虚无上人说。
小孩儿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人——一个老道,一个童子。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正玩耍?不,不对。他想起来,雷公祠前一道惊天的霹雳,他哥哥被雷劈了!
恐惧涌上小孩儿心头。
商恪与那小孩儿对视,眼看着他嘴角一撇,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我要娘!”
第115章 第115章 江合
江宜嚎啕这一嗓子,堪堪将姚夫人与江忱一干人等引来。虚无上人本意抹了他的记忆了事,此时只能作罢,一副无辜表情对江忱道:“这是谁家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姚夫人忙将江宜拉到身边,江忱责怪道:“宜弟,你在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懂事!”
江宜又惊又怕,瑟瑟发抖,他只记得眼前煌煌的白光,一道天雷劈死了哥哥。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出现在这里。窗内,那道人身后,哥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真人!我大儿子还有救吗?!”江忱恳切地问。
虚无上人道:“啊?有救!当然有救!……”他本该想出一套说辞应付江家大人,被江宜一打断,险些忘了,当下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瓶子:“贫道已用无上秘法保住了令郎的性命,今后只需以此药膏为令郎擦拭身体,十日之后定可痊愈。”
至于是什么秘法,什么回春神药,俱都无可奉告,乃虚无上人师门独传之秘笈。
江忱与刘夫人险些给他跪下磕头。
虚无上人高风亮节,举手之劳救了江合一命,连诊金都不收,挥挥袖子就要走。江忱追着送出去:“真人留步!就是不收俗钱,留下来吃顿便饭也好啊!”
一行人拥拥簇簇地走到门边。
不知为何,虚无上人与那冷冰冰的法言道人,身上有种莫名气质,令江宜心生惧意而不愿靠近,仍与母亲站在堂下远远看着。
忽然,虚无上人身边那童子回过头来看了江宜一眼。
“……”
江宜下意识缩在母亲怀里,紧紧抓着姚夫人的手。
“宜哥儿乖。”姚夫人摸摸他的头发安抚,只当他是在山上受了惊。
江宜再探出脑袋偷看,那童子已走不见了。
接下来几天,江忱与刘夫人日夜守候在江合床前,只盼他能早些睁开眼睛。江宜也不去学堂了,没事就往他哥哥的屋子里看看。哥俩打小睡一个被窝,亲密无间,江宜最后的记忆还是哥哥在雷公祠里偷偷塞给他一块饴糖,甜得掉牙。
希望合哥能快点好起来,江宜忧愁地想。
这天,他又悄悄溜到偏厢,正探头探脑,忽然听见里面刘夫人的声音哭喊:“醒了!我儿子醒了!”
江宜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醒了!醒了!哥哥醒了!”
犹如一串炮仗,点得整个江家都炸了锅。姚夫人亲自下厨,用高汤熬了米粥,端到偏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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