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拂动,树后一人走出来。
童子道:“郑亭见到王爷了。”
“是吗?”那人说。
“世子也回来了。”童子想了想,又说。
“你见过世子?”那人语带好奇。
童子答:“世子和你长得很像……狄将军。”
日暮鳌山影远,天寒月淡,孤观的步道上踪迹俱灭。
狄飞白与江宜再次来到洞玄观,守门的老道讲:“住持说了,王爷最好不要离开这里。”
狄飞白道:“我不是来接他的。我带人来给他治病。”
“谁能治?”
“他能治。”狄飞白一指江宜。
老道满脸怀疑,放他们进来。观内不点灯,四处漆黑一片,老道幽幽地说:“殿下最好不要信那些歪门邪道,坏了清修。”
“放你的狗屁。”狄飞白骂了一句。
二人直奔客舍。李裕所在的房间窗内有昏黄灯光。
要恢复李裕的神志谈何容易,依江宜所见,李裕是心府蒙尘为邪念所侵,与他身上的秽气如出一辙,若有无根水在手,一切就好说了。
只是这时节又上哪里去找雨师?
“我爹是在祈雨时出事,你有没有想过,与雨师的失踪也有关?”狄飞白试图说服江宜,“也许我爹恢复意识,他就能说出线索。”
江宜占算时常能得到身边神灵的帮助,但来到岳州,便一丝消息都得不到。只怕非是天意不愿相助,而是雨师失踪一事大有蹊跷。连祂的霖宫雨师殿都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洞玄子鸠占鹊巢。
“那时你受秽气侵害,商恪是不是用一种方式暂时压制住了秽气?”狄飞白暗示。
江宜缓缓答道:“在镇魔定海枪下,聆听消魔智慧书,七七四十九日。颂咏此经,激百阳以生电,九魔消摧,则神智开朗,圣慧明发。不过我的道行与商恪有云泥之别,更没有镇魔定海枪压阵,只怕没有什么效果。若非如此,你那道长师父,也不会束手无策。”
“试试总比干等好。”狄飞白果断做了决定。
山房之内,李裕已经睡下,油灯在窗隙流动的晚风里明灭不定。
狄飞白看着江宜走到他父亲床前。
“抱歉,拿这事为难你。”
狄飞白从未有过服软的时候,江宜惊讶不已,微光里他那张充满少年气的俊秀面孔显示出一种柔软的寂寞。
回到家以后,狄飞白变得不一样了。江宜心想。
“如果你所料不错,钦差身边带着一个可以看破谎言的神人,那这死鬼爹就疯得太不是时候了,”狄飞白说,“我会很麻烦。”
第102章 第102章 狄静轩
江宜心中叹气,暗想狄飞白是关心则乱,商恪得到数百年,施展消魔智慧书的力量岂是他可以匹敌的。此时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床榻上的身影纹丝不动,待得江宜靠近,熟睡的李裕骤然睁开双眼。
他待要作弄一番江宜,忽地被一只手掌将脸孔盖住,耳边响起低回婉转的经声。
李裕本是听见屋外人声,故意装作熟睡,此刻却一阵猛烈的困意来袭。他睁着的两眼渐失去神采。
有了效果,江宜松了口气,正将被子给李裕掖回去,忽然感到哪里不对,抬头——屋顶瓦片为人掀开一叶,一只眼睛透过缝隙看着两人。
“哇啊!”江宜吓得一跳。
那人行迹败露,竟然不逃,正大光明破窗而入。
“找了好久,原来王爷在这里。”那人笑说。一身漆黑武服,宽肩窄腰,身姿颀秀,头上半遮半掩戴一顶斗笠,茅沿贴着鼻尖,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的目的是李裕,说着便伸手去捉。江宜上前阻拦,口中道:“这位仁兄,且住,深夜不请自来所为何——”
“就为此事,不要明知故问!”那人厉声打断,要抢李裕。江宜哪能让他得逞,一边招呼狄飞白,一边拉扯那人衣服。
此人却是个武林高手,身形一展甩脱江宜,大门砰地飞来,那人怀中抽出闪电般一剑,将木门破为两半。狄飞白借门掩护,欺到身前:
“哪里来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声冷哼,拔剑挡下一击。一瞬交手,容膝之地爆现数道剑光。
那人后退半步,道:“世子殿下技艺高超,某甘拜下风……不过今日不是为世子而来!”
他闪身就去抓李裕,以图胁为人质,不料有人挡在床前。江宜早有准备,只消挡得一眨眼功夫,就够狄飞白施展。
岂知此人竟是一穷凶极恶之徒,不由分说那利剑就往江宜身上招呼,瞬间就砍下江宜一条臂膀。断臂飞天之际,江宜与那人同时愣住。
“住手!”狄飞白勃然大怒,飞身跃起抄住断臂。
那贼人气焰矮了下去,被狄飞白追砍几招。二人将屋中摆件尽数劈砍得七零八碎。
那人不料,他砍的又不是李裕的手,怎么惹得狄飞白动真格,渐渐落了下风。狄飞白怒气上头不管不顾,下手尽是杀招,剑索一绞格去那人兵器,牙飞剑寒光刺破斗笠,现出半张脸。
剑尖比在那人咽喉处。
一时呼吸相闻。
“钦差大人,深夜来访,有劳您大驾了。”狄飞白冷冷道。
这位裹着一身夜行衣,作刺客行迹的可疑人物,竟然就是别苑住着的那位大人。他一路悄悄跟踪两人,就为了找到李裕,连狄飞白都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人一笑,带了点戏谑意味。
“被你发现了。”
“你有这么见不得人吗?——中军府殿前将军,狄大人。”
那人摘下破损的斗笠,五官与狄飞白有种微妙的相似,有如照花前后镜。
“好外甥,我认输。你的剑术更精进了。”
“狄、静、轩!”狄飞白咬牙切齿。
江宜搂着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心想,原来是舅甥?
“你想打就打,想认输就认输!想断人一条臂膀就断人一条臂膀?!”狄飞白怒气未消。
狄静轩看向江宜:“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躲开。”
江宜:“……”
这人说话很是没道理,以为别人能躲开,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剑?那么他动手前,心中是想伤人呢?还是不想伤人呢?
“虽断了一条手,只要及时止血,还是能接回去,我在军中常见到……”狄静轩解释着,眼睛落到伤处,顿时住口——但见衣服干干净净,哪里有渗血的痕迹?
狄飞白满脸不爽,令江宜在床沿坐下,掏出一团光彩粼粼的经纶千丝。江宜拧亮油灯,狄飞白穿针引线,将断臂放回伤处,几下潦草的缝合,经纶千丝银光没入皮肤下,裂痕自然消泯,手又接回去了。
狄静轩:“………………”
“狄将军杀气可真重,”狄飞白讥嘲道,“出手就要见血。是不是在军中待久了,忘了人间规矩。今日若是卸的旁人手臂,可能这么简单了事?!”
狄静轩俨然如看见怪物一般。
“哎,不妨事,确是我忘了躲开,”江宜说,“伤好得太容易,是会忘了厉害。”
狄飞白气性稍平,反问狄静轩道:“你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找我爹?其实,不必这么个出场,我也会让你们见面的——李裕!起床了!”他蓦地一脚踹在床板上,一声巨响,李裕睡中惊醒,大叫着滚下床:“地动啦!地动啦!快跑啊!”
狄静轩:“……………………”
李裕满地打滚,惊恐不已,要往桌下钻,被狄飞白攥住领子,顿时像被捏了后颈的猫似的提着爪子呆住不动。
狄静轩:“王爷这是……?”
狄飞白将李裕扔回床上,一条被子裹了,对江宜道:“让他继续睡吧。”又对狄静轩道:“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狄静轩频频回顾,脸上充满了今晚是不是长错眼睛了的悚然。
床上,李裕在被子里虾米一样弓身扭动,江宜重新盖上他双眼,诵咒令他情绪平静下来,陷入昏睡。
狄飞白对待他老子的态度,随意得令江宜刮目相看。在江宜短暂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中,父子之间无不是以尊重恭敬为美德,从未这么大呼小叫过,尽管后来发现父亲也没那么值得敬重。
江宜有些同情李裕,有狄飞白这样的儿子不容易吧,他不会让你感到自己是一个有权威的父亲,你说的话就当放屁,从小到大定然也不乏有将父亲气得七窍生烟的场面。
一个提着横梁打上道观宣称要将老爹带回家的儿子,一个把老爹五花大绑坐在屁股下面又用寂寞的神情恳请别人出手相救的儿子。一个目无尊长气焰嚣张,却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的儿子。
李裕安静地睡去了。
江宜在床边稍坐了片刻,听见屋外狄飞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知狄静轩。只听见他一人的声音,狄静轩保持沉默。
末了,夜已经很深,外面无人再开口。
江宜推门出去。天街夜色凉如水,在无遮无拦的夜空中,比拟流萤细雪。
“王爷的情况,我可以尽力一试,至于有什么样的结果,不敢保证。”
狄静轩抱胸倚在阴翳处,打量江宜。
狄飞白坐在石阶上,抬头认真道:“好,拜托你了。师父。”
洞玄观中,有一个看门的老道,一个洒扫的老道,以及一间闭关谢客的洞府。
道观中住进来三位香客,住持善见道长毫不过问,更不见人影。
李裕因是在善见主持的仪轨中出了差池,江宜本想找他问详细情况,无奈遍寻不到其人,只好自行其是。
他找观中老道要来一盆清水,关起门来,一手浸泡在水盆中,直至手掌变成一片透明的海菜。方举手晾干,又用布巾浸水,擦拭李裕面孔,晨夕各有一次。期间则诵读消魔智慧书。李裕的情绪得到安抚,眼神里的浑浊渐渐沉淀,不再像最初那样随地打滚了。
李裕睡觉期间,江宜就在观里四处走走看看。他对洞玄观很有兴趣,这是一座没有来处的观宇,更别说它还取代了霖宫,成为岳州人心中的城隍。
宝殿中供奉的洞玄子,是道观祖师,如今的住持善见道长是洞玄子的第六世徒孙。这位洞玄子若是得道飞升,江宜不可能没听说过他的名号,可能被后世敬仰供奉、受享香火,又怎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处处都有说不出来的违和。
“这座观当真是奇怪得很,王爷怎么会住在这里?”狄静轩出现在身边。
“小师父,你的手还好吗?”
江宜抡起胳膊甩了两圈:“好得很,好得很。”
“真是对不住,不意把你胳膊砍了。”
他的神情很真诚,江宜忍不住问:“大人,那若是砍断的别人的胳膊,你待要怎么办呢?”
“我砍的,当然我给他接上去。”
江宜为他语气中理所应当的残忍所震慑。
狄静轩咧嘴一笑,轻拍江宜肩膀。他的手掌宽厚有劲,力道控制在毫厘,恰能给人一种收敛起爪牙的威风猛兽之感,非是常年习武之人不能做到。
“飞白说,你是修道之人,想不到还能断臂自续,当真神奇。这么说,即便被五马分尸,你也能凭借断续之术重生?”
江宜诚恳地道:“那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了。”
狄静轩呵呵一笑。
他身上有种气质与狄飞白相似。不同的是,狄飞白的嚣张里带着生气,狄静轩言语中却视生死如无物。白马啸春风,在刀枪剑阵里打磨出来,就成了马鸣风萧萧。
“如果飞白是长在名都,自小定然就跟着我在中军营里习武打拼,”狄静轩说,“可惜教他剑术的是个老道。”
“你瞧不上道士?”
“我是说,道士只要会画符念咒就好了,掺和什么剑术?他懂吗?”
“狄飞白的境界恐怕已经很高了。”
狄静轩一哂。
江宜心想,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姐姐病死在家里那天,姐夫还在同人讲玄论道不亦乐乎。飞白是心里记恨他老子,才这么多年不回家,”狄静轩说,“小师父,我没有瞧不上道士,只是难免带点情绪,你莫要见怪。我听盲童说过,你是位有真本事的大能,狄飞白能拜你为师,想必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他开了个玩笑,不过江宜没笑得出来。
“依你之见,王爷的疯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
“什么?”江宜吃惊。
狄静轩嘲弄道:“我早将洞玄观里外找过一遍,看门老道说住持在洞府闭关,我潜进去找过,里面没有人。”
江宜奇怪道:“不应该啊。至少前日人还是在的,狄飞白应当见过他。”
“那么就是后来趁机溜走了,”狄静轩一手搭着江宜肩膀,漫不经心道,“小师父,这座道观真是古怪啊,你不这么认为么?”
江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风贴面袭来,狄静轩放开江宜双掌一合,夹住剑尖。狄飞白持剑,于身后淡定道:“我看是舅舅想多了。我那个师父胆小怕事,估计是逃跑了罢。”
他用的不是牙飞剑,乃是道观降妖除魔的桃木剑,虽是与狄静轩开玩笑,招式里却有丝丝缕缕的侵略性。狄静轩放开木剑,笑道:“胆小怕事你还认他做师父?姐夫教孩子太不靠谱!”
狄飞白收了剑不说话,上前挤进两人中间。狄静轩莫名其妙。
正这时看门老道前来,道是郑亭带着一个小孩儿等在外面。那小孩多半就是盲童,奉命跟随在狄静轩左右,拥有利用谷璧识破人心的本事。郑亭视他作一个大麻烦,态度十分警惕,盲童要来洞玄观找狄静轩,郑亭就跟着一路来了。
高处大殿,狄静轩一走,狄飞白眉头就皱起来。
“徒弟,你在紧张什么?我倒是不明白。郑统领不让我和盲童说话,你则似乎不愿我和狄将军说话?”江宜说。
狄飞白道:“你以为狄静轩到岳州,是干什么来的?”
“岳州是封疆节制之地,一切归我老子说了算,朝廷的手伸不到这里。统共只有两次,朝廷派人前来检视。一次是为了整编护府军,一次便是这回灾年大旱。可巧两次来的人都是狄静轩。五年多前他头一回来,我母亲没了,如今他再来,我老爹就疯了。你说,他来能有什么好事?”
“……”
江宜慢吞吞道:“也许是巧合。”
狄飞白神情漠然:“师父,你虽然聪明,有些事情却不懂。这里面没有巧合,只有盘根错节。”
江宜无言以对。他曾经想过,命运是否有偶然一说,然而最终只是发现,人总是希冀于为命运寻找前因后果,以此避免陷入偶然性的自怜。
“狄静轩是勘灾使者,你以为他为什么放着正事不忙,半夜穿得一身鬼鬼祟祟,跟踪我们到洞玄观来,找李裕?我敢说,从我们踏入王府,狄静轩就已经得到消息,郑亭根本瞒不过他……你能让我那死鬼爹清醒过来,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狄飞白说。
回到山房,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隐隐是盲童与李裕。
江宜想起狄飞白的话,站住脚步。
二人说了什么听不清楚,近旁忽然有人问:“他说的是真话假话?”正是狄静轩。
盲童道:“对他而言是无心之话,对你而言是无意义之话。”
“搞什么?”
失去神志的人就像失去心,他的内在是混乱无序的,里面有真有假有隐喻还有幻想。就像在满地落叶里寻找果子,最后发现果子就是落叶,落叶也是果子,都在脚下被踩烂。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问话,得到的就是这样一滩烂泥。
狄静轩想从李裕口中问出什么?
江宜有意放重脚步声,房中立即安静了。
他推门进去,盲童看见他,愣愣地道:“是你?”
“是我。”江宜说
狄静轩面不改色,不似被人撞破秘密,泰然道:“小师父,不打扰你了,希望你果真能治好王爷。”
盲童依旧是呆滞的表情,却立即说:“你能让人恢复神志?”
江宜:“……”
狄飞白与狄静轩只当疯病也是一种病,药石可医。盲童与他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盲童用略郑重的语气说:“一心安住,可以得道。安住他心,可以度世,紫名入玉简,功德圆满飞升仙班。”
狄静轩只不当回事,乐道:“此事若成,小师父你就是大功一件,便让王爷为你修座香火观供起来也不算什么。”
洞庭一带灾荒赤地千里,河泉枯竭饥民塞途,涉及两州十一县,以户计者二十余万。岳州之主李裕为此一夜疯癫,江宜为李裕“治病”期间,狄静轩将整座王府的僚属都召来洞玄观,处理赈灾事宜。
朝廷遣狄静轩勘灾,派给他一班户部官员,岳州班底经狄飞白点头也听从使唤。上下两处合力布置赋税蠲免、移粟就民,十一县联合豪绅大开义仓,养恤安民。道观一时人员往来频繁,上至均输官、州府通判、下至司户参军、王府主簿,忙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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