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风饮露吧,不用管他。”
狄飞白的声音冒出来。他终于衣冠齐整,整个人熠熠生辉,一开口却又打回原形,依旧是白烂的嘲讽。
吃过饭,郑亭说要带他们去见王爷。
名都来的大人就住在别苑,为了不惊动他,一切行动都要小心。郑亭甚至没有将狄飞白回来的事大张旗鼓出去,就怕来不及应对,要等狄飞白自己拿主意。
“我那老爹整天神神叨叨的,”狄飞白说,“又是出了什么事?”
“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郑亭说。
江宜听他二人交流,才知道王爷没有失踪,只是他的去向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郑亭带着他们,出了城,经过荒寒的河床与丘岭,龟裂的田地里扎着几簇求雨的幡子,鸟雀都不再停留,只有渡鸦粗哑的啼叫不知从何处传来。
鳌山,山门前。
一方朴拙的碑石写上“洞玄观”三字,石碑后是漫长的走道,隐没于枯树林后。若是往年,山野常青,想必是另一番风景。
狄飞白了然道:“死老头又躲进了山里?我一猜就是。他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丢人现眼?”
郑亭道:“这次不一样。总之,你去了就知道,道长嘱咐过,你没回来以前,谁都不能见王爷。我也是没办法才抓你回来。”
树林后孤烟袅袅,走过石径,洞玄观出现在眼前。观门紧闭,郑亭上前扣门,过得一时半刻,一莲冠道人前来应门。
“去告诉道长,就说世子来了。”
道人匆匆去,匆匆回:“请统军在外稍候。观主请世子一个人进去。”
郑亭不同意:“道长只说世子来了就能见到王爷,可没说只有一个人能进去。”
话未完,被身后一只手拨开,狄飞白早已等得不耐烦:“搞得神神秘秘,到底有什么幺蛾子?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瞧瞧!”
洞玄观重关上大门。
江宜与郑亭面面相觑,郑亭两手一摊。
鳌山里的这座洞玄观,雕漆都剥落了,不知年代几许,与城中光鲜亮丽的那一座又十分不同。江宜想起狄飞白曾说过,他老爹求仙问道,在他小时候甚至动念要出家不问世事,逼得家人哭天抢地,小狄飞白扛着一根横梁打上山,将他老爹带了回来。
难道就是这座鳌山?就是这间洞玄观?
若不是这场旱情,遍山树林阴翳,行云流水,登临绝顶未见古观先见孤烟,置身其中不知云深何处,耳畔是仙鹤清唳。当真是超凡脱俗,心无尘念。
只是如今土地确确,目之所及都是枯枝败叶,一派萧条。又显得森然可怜。
两人干等一阵。郑亭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雾,他搓着两手,心中有所牵挂有不愿表露,半天后开口道:“师父,你冷不冷?”
江宜身上是一件湖色氅衣,围一圈毛领,手脸却像冻僵似的没有血色。
“冷是不冷,我脸色一直如此,不必在意。”
郑亭点头,道:“原来如此。聊聊天吧师父,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世子的?”
江宜心想郑亭应该不是没话找话。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是他师父吧?”江宜笑说,“我们是路上相识,教过他一些奇门术法,得他一句师父相称。我也有个问题,郑统领,如果狄飞白不回来,你们就拿这座洞玄观没办法么?这座观有什么来头?”
郑亭哈一口气在手心,似是无奈:“那来头可不小。所以我很好奇,飞白怎么会认你做师父。因为,这座洞玄观的观主才是他真正的师父——授法门如师,生慧命如父。飞白早已过了山门、皈依三宝,那绝非玩玩,是认真的。其实,他也不学道法,对那些神神鬼鬼没兴趣。他跟着善见道长学剑!”
“跟一个道士学剑?”
“那我不知道,”郑亭说,“善见只教他,不教别人。那年王爷上山出家,丢下家人属下不顾,飞白气疯了,提着棍子上山要打他爹。他虽然年纪小,从小就是大闹天宫的性子。谁也不知道观里发生了什么,总之王爷没能出家,观主却瞧上了飞白的先天资质,要收他为徒,传授独门秘术。飞白岂是那么容易驯服的?可他偏偏就应下了,还正儿八经敬了拜师茶,打那天起就尝尝独自上山,随善见学剑。你知道他功夫还不错吗?”
江宜暗想,不错是哪种不错?刚遇见狄飞白时,他就使得一手潇洒凌厉的剑法,如今更是出神入化,内蕴灵犀,等闲只怕没人是他对手。
郑亭已经六年没见过狄飞白了,要让他现在与狄飞白交手,会惊掉下巴也不一定。
“他的剑法就是在洞玄观学的?”江宜问。
“正是。他跟着你,又学什么?”
“也学剑。”
“也学剑?”
郑亭纳罕,因江宜看上去斯斯文文,不像舞刀弄枪的样子。又说:“那是了,他只对剑有兴趣,道长说他天生就是痴种。”
正说着,那厢观门开了,狄飞白走出来,一脸思索表情。
郑亭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忙问:“王爷如何?见到了吗?”
狄飞白只说见到了,却不回答情况如何,这又令人心中没底,忍不住浮想。
狄飞白看眼江宜,霎时间江宜有所领会。
“我已向师父提过了,江宜,你跟我进去看看。”
郑亭脸色凝重,目送二人背影,一连串寒鸦从天井的槐树隙间振翅飞走,在孤山绝顶盘旋回荡。
洞玄观里的槐树叶子掉光了,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干瘦老人。下砌一圈整齐的石砖花坛,用树枝串起十多张黄符纸围起来。走近了看,那上面鬼画符不知写的什么,一阵风过来,好像有人低声说话。
道观依山势而建,大殿在步梯顶端。沿途过去,居住的人很少,似乎只有一个应门的老道。广场上有一方金蜼彝,当中燃香不断,积攒的香灰足有一臂深厚。洞玄观的山门已经很古旧了,这尊彝器看上去更不似当代产物。
“我以前有没有讲过我老爹的事?”狄飞白问。
“讲过啊,只是不多。”江宜答。
“我爹是个很古怪的人。他不关心眼前的事却关心过去与未来,不在意身边的人,却在意一些虚无缥缈的苦难与大哉问,不听家人的劝说却写青辞告天,希望神灵降下预言。我从小就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江宜心想,自己在别人看来也许正是这样的形象。该说不说,倒与王爷是对知音。
只是区别在于,他真的能听到神言。
狄飞白以前常有大不敬之举,对神仙之事也从不相信,也许就是有这样一位父亲的缘故。
“你说他离开了这个家,这是什么意思?”江宜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走下步道,穿过参悟堂,到得客舍的一间房门前。
狄飞白表情沉重,隐隐有些哀痛,好似到了临终的一刻,即使是半生相处如仇家的父子也会和解。
房间里静悄悄,狄飞白伸手推开——
嗖的一物飞来,正中江宜前襟。
江宜反应迟缓,低头,看见衣服上一团不可名状的褐色分泌物……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打中啦打中啦!!!嘻嘻……”
屋中躲在暗处的人狂笑。
“李裕!!!”
狄飞白暴跳如雷:“你他娘的史都玩啊?!!!”
回头一看,江宜如风中残烛,两眼一翻,轻飘飘要昏过去了。
“来人!快来人!”狄飞白捏着鼻子。
李裕被五花大绑,捆成蛹状动弹不得,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来,口中不停叫骂:“小贼!放开我!放开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狄飞白被吐了一脸唾沫,忍无可忍,大骂一声骑到他爹身上,用江宜换下来的脏衣服蒙住李裕脑袋。
身后禅椅上,江宜半瘫痪状态,犹如灵魂出窍,两眼无神中。洞玄观里叫不来人,他只好脱下弄脏的外衣,一时半刻身上只剩件单薄的里衬。狄飞白一把揪住他领子摇晃:“振作一点!江宜!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当走路上踩到了狗屎……呕……”
他说着自己都要吐了。
江宜心中流泪,表情一时像只落水的麻雀,狄飞白也很不忍心,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爹!这老东西疯的太不是时候了!”
狄飞白坐下来,道:“我师父不让外人来见他,就是因为如今这个情形。我方才先去见了师父,听说我爹为岳州旱情发愁,请在洞玄观设坛祈雨,他为表诚意亲身上阵祭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仪轨之后不久就失心疯了。时间不巧就在名都派人前来检视前后,师父为稳住大局,把他关在洞玄观,方告诉郑亭只我回来才能见到我爹。”
“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江宜问。
狄飞白冷笑:“他都治不好我爹,我自然更没有办法。那老神棍只是害怕,我爹是在他眼皮底下出的事,没我回来担着,他会被王府扒了皮!”
地上一团蛄蛹着蹭掉衣服,又开始满口喷粪。李裕不知是因什么原因疯掉的,情绪相当不稳定,桀桀怪笑,瞧着他儿子和一个陌生青年,眼中闪动诡异莫名的光。
江宜上前,在他身边蹲下,李裕口中蓄力,一团唾沫喷射而出。
江宜早有准备,偏头躲过,面无表情将衣物布料团塞进李裕嘴里。
“嘻嘻嘻嘻呜呜呜呜……”
李裕眉毛耷拉下来,一副可怜相。
“怎么样,你有办法吗?我爹是在祭坛上失了神智,你深谙正法偏门,奇技八卦无一不通,我只能靠你了。”
江宜不言语,思忖中,一根手指轻轻搭在李裕眉心灵台。
他不说话时眼睛好似两道深渊,黑不见底,一切亲切可爱都被黑渊吞噬,李裕癫狂的神色中陡然流露出恐惧。
第101章 第101章 狄静轩
不知不觉间,狄飞白已十分信任江宜。他那道长师父虽则自小教导指引他,竟然也不及与江宜同行的一段旅程。狄飞白暗暗相信江宜有办法治好他老爹。
但见那二人,一个躺着,一个蹲着,江宜像逗小猫小狗似的,一根手指在李裕跟前晃来晃去,李裕两只眼珠聚拢又分散,被布料填塞的口角流下涎水。
“怎么样?!”狄飞白迫不及待问。
江宜手指在李裕衣服上擦了擦,说:“智者日中之星,慧者心之彗也。日星隐曜,心府蒙尘,遂为众邪所乘,鬼魔所试。人失其智慧,状若癫狂。既然因在祈雨,恐是仪轨中有什么不妥,令你父亲蒙蔽了神志。”
“你说这死鬼中邪了?”狄飞白总结道。
“是也不是。此邪非彼邪。”
“先不管这么多了,你就说能不能治好吧!”
“他既没有病,治个什么?”
狄飞白惊奇道:“疯病不是病?”
“手脚俱全,血气充裕,行动健朗,哪里有病?”
“你同我打什么机锋?既然说他中邪了,那就为他驱邪,这总行吧?”
江宜摇摇头:“只怕是邪念而非妖邪,妖邪可以驱散,念头如何断绝?”
狄飞白越来越迷惑。
“譬如我身上的秽气,”江宜说,“若是放在外面,只当一股妖风邪气,凭商恪的手段,有一百种方式可以使它消弭于无形。可进了我的身体中,就成了一种邪念,与我相伴相生,它既是外部引起,也是我内心的映照,祓除邪念就是祓除我自身的一部分。是以会大费周折来取无根水。你父亲的情形亦若此,人莫鉴于流水,水性欲清,沙尘积之,人心欲清,嗜欲则生,岂能善之?”
狄飞白漠然无语。
江宜道:“人心生秽种,何人不犯身业贪嗔之罪?”
二人自客舍苑出来,狄飞白没有再多纠结。洞玄观已在山巅,站步道上,纵目远眺漫山都是苍黄颜色。
“回吧。”狄飞白说。
“可惜没见到你那位师父。”江宜有些遗憾。
步道尽头宝殿,金蜼彝丛丛云雾似的香火后,露出一双云头方履。那双脚步停留在宝殿阶前,直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三门外。
江宜忽然成了闲人一个。
往日与他形影不离的狄飞白,开始有正事要忙。郑亭没能从他口中打听到李裕的现状,却不会放过他,从李裕失踪到现在所有耽搁的事务都要狄飞白拿主意,最重要的是如何应付那位别苑里的大人物。
没人理睬江宜,他闲得给自己起了一卦。岳州之行会否顺利?该往何处寻访雨师?
水山蹇,坎为水艮为山,往蹇,裹足不前,山重水复疑无路。然而岳州大旱无水,天上无云,山愈高则天愈远,暗藏遁避之象,进则为凶,退亦未能得中道。
此卦象进一步情形凶险,退一步却也不能解决问题,令人感到不妙,且又一头雾水。
江宜正自琢磨不定,在王府花苑中散步,花草已凋尽了,另有一番孤寂荒败的意境。
前头树根下蹲着一个矮人,抬起头来。
江宜经过,觉得奇怪,又退回来。
那童子生得圆润可爱,却双眼无神,没有焦点,似乎有些痴状。江宜以为他在看远处,却听童子说了一声:“是你。”
他环顾四周,确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又见面了。”童子说。
“啊!是你,”江宜想起来了,眼前浮现东郡总制署里的一幕,“当真是又见面了。我上次就想问,你一个人在树下面做什么?”
江宜在童子身边蹲下,见他在摆弄一只蚂蚁。大旱年鸟雀都不从岳州经过,枯树地下却还有个蚂蚁窝。
童子不断以手指阻挡,改变蚂蚁的行进路线,从中自得其乐。
江宜见他实在无聊得很,问:“小师父,怎么不见你的那两个师兄?”
童子答:“师兄已经回去了。师父让我来这里,帮大人的忙。”
“岳州有妖邪吗?”
童子摇头。
“那是为什么?”
童子道:“这个不能说。”
呆得一板一眼,十分可爱。此子在凤台侍奉,天生有一股灵性,上次匆匆一叙,给江宜留下很深的印象。二人都闲来无事,便坐在树根上小聊起来。江宜方算了一卦,预示不好,不过,因他是自己给自己算,当局者迷,也许有遗漏之处,便请童子为他解卦。
先前童子身负谷璧,借宝物灵气,测算天机不在话下,不知眼下又如何。
童子解道:“心有所系,君子见吉。”
“怎么说?”
“水山为蹇,暗藏困局。天山为遁,若心中有所思念,牵挂之人或可以破局。”
远远地狄飞白与郑亭出现在园子里。
这二人状似闲逛,目光却频频瞥向江宜与童子,不知不觉就到近前来。江宜装作才见,招呼二人一声。
郑亭道:“小师父,你家大人呢?”
童子起身,表情呆滞。
狄飞白对江宜说:“找你半天了,这园子冬天里没什么好看的,回吧。”
正要走,忽然童子问:“郑统领,世子回来了吗?”
狄飞白不动声色,郑亭回答道:“还没有。”
“那王爷见到了吗?”童子又问。
郑亭答:“也没有。”
童子呆呆地点头。
狄飞白甩过披风,当先就走,郑亭忙跟上去。快到假山后头时,江宜回头看,那童子还在原地站着。
走到背风处,郑亭说:“那盲童是跟着钦差一道来的。师父,少跟他说话,以免走漏风声,王爷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叫他盲童?”
郑亭道:“都是这么叫的。那孩子瞧着有点傻,眼睛好像看不见。”
“他可不傻,”江宜叹了口气,“他是凤台三宝物的侍奉之一,持有谷璧。谷璧可以洞见人心,在它周边的人,心力会渐渐被摄走,因此显得有些呆滞。但是,绝对不傻。你说的话他都听得懂,不仅如此你还骗不了他。他可以分辨话语的真假,更明白你撒谎的意图。”
狄飞白与郑亭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郑亭骇然。
“这是谷璧的作用,”江宜说,“谷璧是人心的映照。楚州逸客将谷璧从山林中发掘出来,见到人心的那一刻,宝物光华大放。只要有谷璧在手,就可以照见人心的虚假与真诚。”
郑亭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方才只跟盲童说了三句话,其中两句都是假话。他还叮嘱江宜莫要走漏风声,若不是江宜知道得多,他都被人看得透透了自己还不知道。
肩上倏然一沉。狄飞白牢牢握住他肩膀:“别慌。他不一定随身带着谷璧。那玩意儿是国宝,没那么轻易离开凤台的。”
郑亭黑着脸,勉强点点头。
园林中。
直到三人消失,童子才眨了下眼睛。他的两眼没有聚焦,根本不知道看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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