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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神书(麦客)


所谓闻道有先后,亦是一种残忍。
狄飞白沉默片刻,想起一事,问道:“只是先帝剑的剑诀,便有如此伟力,那不是天下无敌了?”
江宜道:“这个,据我所知,知道这四句剑诀的凡人寥寥无几,此刻都在这间屋子里了。再者,亦有使用者的区别。譬如在我手中,只能发发光、驱驱邪,对旁人而言也仅有提灯照夜路的作用了。至于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领悟。其含义无穷,一百个人自有一百种理解,而不同的理解,所发挥的力量便全然不同。
倘若认为天地不仁生民倒悬,立志解民之苦,便能凭剑诀成圣,驱散阴霾邪祟。而若是认为天行有常生死由命,唯一的解脱是遁入玄门,视除此之外的世间生灵为无物,那么就会杀伐无情,杀生证道。”
“若是我对每一种理解都认为有道理呢?”狄飞白追问。
江宜笑道:“道理谁都懂,真正践行却不容易。所谓行道,唯有真正去践行的才是自己的道。”
“那若是我找不到自己的道理,会发挥不出剑诀的力量么?”
江宜挠头,赧然一笑,盘坐在围榻上揉脚。
狄飞白原本一肚子问题,心想江宜既然一定要做他老师,非得为难他一两下不成。不能对答如流辩才无碍,怎么配做他少侠的师父呢?
然而此时一看,总觉得江宜揉脚不是出于语塞的尴尬,是真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了?那个剑诀的消耗有这么大?”
“那倒没有……”江宜慢腾腾地除去鞋袜,挽起衬裤,暴露出来的脚面与小腿上,黑压压一片,竟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狄飞白只看了一眼,身上就爬满了鸡皮疙瘩。
这些字七歪八倒行迹癫狂,胜似醉酒的疯子在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手舞足蹈肆意抹黑,又似狂人放浪形骸随声尖啸。仔细一看,写的都是一些——“好痛!好痛苦!”“邪魔!”“神罚!”“我恨!我怨!”“为什么?为什么!”“死!都死了!都去死!”……
狄飞白下意识想后退,发现腿已经先一步软了。
这些鬼画符般的字迹扑面而来,犹如那林中鬼气重现,令他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狄飞白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这就是秽气。”江宜说。
世间万物都在表达。那些被天书所无视的文字,如丧家之犬日夜游荡,寻找能够栖身的场所。江宜这样的体质是它们最喜欢的寄宿体。秽气被剑诀驱散了,然而秽气所怒吼的、尖叫的,都留在了江宜身上。
“秽气由人心生发,这些都是人的声音。”江宜垂目看着自己脚上的文字,轻声说道。

第36章 第36章 剑神
“莫要担心,过阵子就会消退下去,”江宜见狄飞白脸色不佳,安慰他道,“以前在金山下也有过,很快就褪了。消退之后就可以正常行走。不碍事。”
难怪那时候狄飞白就快支持不住,江宜却不愿靠近分毫,他说的地上太脏了,原来是这种脏!
狄飞白一时为自己嫌弃过江宜而惭愧,一时又为江宜腿上的字迹感到心惊肉跳。
“这些秽气,似乎倒像是人的怨气,”狄飞白说,“只有临死的恐惧,怨恨,憎恶,痛苦,这些毁灭性的情绪才能得以留存么?”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是秽气产生的根源。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浊气聚而为人,秽气便是人心中的污浊。自然天地有其净化之道,混混汩汩,浊而徐清。而少有淤积在凡世的秽气便形成鬼雾、黑泽一类,就如你昨夜所见,不必去管它,也能逐渐净化殆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那时在突厥金山下,曾见突厥人立石为林,标榜他们杀人的伟业,那座石林便为秽气浸泡,几乎成一片黑色汪洋。那是人力的干扰使得秽气不断积聚的速度远快于天地净化。”
“你给突厥可汗送灵,与秽气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借用送灵的形式,驱散金山下的秽气。清天之上,有天轮,浊地之下,有地毂。天轮与地毂就是大车的轮毂,循环往复,日夜转动不休,将一切污秽碾为无物。人间则是这辆大车,若有一日天轮地毂停止了运作,大车便不再行走,人间会被无止尽的秽气淹没。天塌地陷,天地重新合二为一,再无生灵立足之地。”
因江宜腿上字迹尚未消去,走不得路,二人便在俭浪镇歇息了到次日再启程,前往下一个地方。
一路上他们就是如此漫无目的,狄飞白只负责跟着江宜走,而江宜只负责跟随心意走。有时他会对路中央的一粒石子、飘落头顶的一片绿叶产生兴趣,从而滞留十天半个月,有时他又兴味索然,似乎发着漫长的呆,一门心思地向前赶路。
问他是在做什么,江宜只说在寻找。
“一种灵感,”江宜说,“像天启。假如你想要知道什么,就在心中发问,沿着道路走下去,所见万物都会尝试与你交流,告诉你答案。天地不断表达,就像一卷书。”
“好吧,那我现在的问题是,”狄飞白想了想说,“中午我吃什么?”
两人走在通往丽水索桥的山路上。
一侧密林里忽然群鸟惊飞,黑云一般腾空而起,翅膀呼扇的啸声中,混杂着一个微弱的呐喊:救命……救……救命……
狄飞白目不转睛地往前走。
江宜犹豫道:“徒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也许你耳朵不太行……”
“我听见了,”狄飞白说,“但你怎么保证这不是秽气的引诱?前天夜里我就是因为听见莫名其妙的人声,失足误入鬼雾的。”
他现在变得很敏感,世界在他眼里换了一副面孔,一切都需要重新认识,学习新的规则。如同诞生之初的婴儿,只能用爬行向前试探。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江宜说。
“……救命……救命啊!”那声音忽然变大,似乎到了回光返照的边缘,飙出一个宛转的高音之后急剧滑落,犹如中箭的飞鸟,一头扎向地面再听不见了。
“这不是那个……”狄飞白双眉紧皱,陷入思索,最后终于想起来,“是将军庙夜里的书生。”
“我以为不需要回忆这么久……”
林中失去了喊叫,却没有安静下来,隐隐传来犹如蛇腹摩擦地面的动静。狄飞白谨慎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不,你还是跟着我,不要离开太远!”
红杉与青柏遮天蔽日,盛夏葱郁的树冠吸收了所有光线,林深处暗无天日,只有两个人形黑影,倒拖着地上的一具躯体,分开灌丛与草茎,摩擦声正是从此而来。
江宜踩在碎叶上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那两人立即丢下躯体不管,冲将过来。只是狄飞白比他们更快。
江宜很少能看清楚狄飞白出招,每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时狄飞白的剑已经离鞘,而当他被剑光刺得闭上眼睛时那剑已经甩净血滴归鞘了。
他确实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剑客,善于寻找时机,出手迅疾如电。当他雪亮的剑光穿过那两人中间,两道血箭就从那对肩胛处飙射。那二人脱力跪倒在地。狄飞白抖落牙飞剑上的血水,收剑。地上的躯体跳起来:
“救命啊!救命!——咦少侠?原来是你们!”
狄飞白:“……”
江宜:“……”
只听声音就能确定,正是半君不错。此时终于不用装死了,撒开两腿就向江宜跑来。狄飞白喝道:“慢着!”
半君见到江宜二人如见亲娘,慢着是不可能的,简直乳燕投林一般奔向江宜。
狄飞白二话不说牙飞剑再次出鞘,一道剑弧就朝着半君削去。江宜大惊,正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剑弧擦过半君耳际,将他身后追来的亮光击飞。两柄铁器在黑暗中摩擦出一闪即没的光火。
半君惊吓之余,被脚下横枝绊倒,好巧扑进江宜怀里,两手便如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江宜。
“这个,半君兄,你不要害怕。抱我也没用,应该抱少侠的大腿呀。”江宜把差点滑到地上的半君拉起来。
半君牙齿打战地道:“没没没没法不害怕啊,江江江江……你看!”
他向上伸手一指,江宜抬头——树林中宛如升起弯月,密集而狭窄的月亮挂在古木的树干上,明晃晃的光指向他们脆弱的喉间——江宜倒吸一口冷气。那当然不是弯月,那是十数柄弯刀!
狄飞白横剑于胸,缓缓后退,后背抵在江宜与半君二人前面,低声道:“没得打了,还是逃吧!”
这情形显然不是普通的拦路打劫。那些熟练地攀附在巨木上,能够将身形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埋伏者显然也不是普通的山匪。
狄飞白脑筋飞快转动。杀一个人容易,保护一个人却很难。若他是只身一人,不要说犹豫害怕,只管往前冲就是了,将自己化作剑锋,只有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才能杀出血路。
然而现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一推就倒的弱质书生。
倘若对面弯月齐发,即使是他也很难保证不会漏过一柄,把身后的两人拦腰斩成两截。
半君死死搂着江宜,令他动弹不得,江宜吐气艰难地说:“半君兄……你这个姿势,到时候刀剑都落在你背上了。”
半君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杀人啦!!!”
这一声堪称气贯长虹,气冲斗牛,扶摇直上九万里,震落林间飞叶如雪,十数柄弦月弯刀听令齐发,犹如随风而至的美妙雪花片片纷飞,只是那夹杂在风声中刀锋割破空气的尖啸撕裂了这如画的场景。
牙飞剑平持。狄飞白闭目,站桩,启齿:“天地有终……”
江宜大叫:“等等徒弟!这招不能随便放——”
“……与我偕终!”
飞剑的弧光犹如刷然展开的扇面,将其抖开之际,深山无风起浪,森然似箭的波浪自剑锋下生出,无声地度过林间千木。千木齐倒。
在此一往无前的气势下,弦月弯刀为之绝倒,犹如被一墨笔掩去的纸上白点,不堪一击。
这一剑刺破空气,剑珥发出震雷般的暴鸣。
齐腰截断的树木轰然坍塌,密不透风的林冠破开一线,天光金水似的洒落。
狄飞白的手几乎握不住剑,半露的日头在他脸上开了一扇亮色窗口,他的双眼依旧禁闭,犹如失去意识。
日照之下,潜藏的弯月腰刀都消失了。四面阒寂,更不闻猿啸鸟啼风萧萧,仿佛狄飞白那一剑连同面前所有生灵一应皆击退了。
半君与江宜瞠目结舌。
“……好、好厉害!这是神技!是神技啊!少侠?你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呀!”
江宜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说不要轻易使用这招啊。有道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狄飞白原本好似鏖战后脱力,只能以剑拄地维持英躯不倒的壮士。此时在江宜源源不绝的唠叨下,猛地睁开眼睛。
双手颤抖,不是因为力竭,乃是因为激动难以自持。
“我……”狄飞白如同一夜暴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兴奋,“你们都看见了吗?刚才是我斩出的一剑击退了敌人!”
“是我!是我的剑!”
狄飞白浑然忘我,一连串“是我!”“是我!”“就是我!”脱口而出,全然不记得此时的处境。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今天无法全身而退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使出江宜昨天才告诉他的杀招。一百个人对那四句剑诀就有一百种理解,没有自己坚持的剑客是无法发挥出剑诀威力的。人心中的信仰好比灯油,唯有在这灯油的浸润下,方可点燃那笔直尽抵天路的棉芯,燃起熊熊火焰。
而狄飞白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都在想什么。或者说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一门心思的挥剑。
一门心思是他的优点,曾经教导他剑术的道人也如是评价过。世人大多想的多,说的也多,剑客却凭手中一支剑,斩断三千芜杂。
要做剑客,要做绝世的剑客,他的大脑应当如剑身般光滑,他的思想应当如剑光般疾速。大多数时候他的头脑沉睡如同宝剑收入鞘中,只有那千钧一发之际,动念就要见血!
也许无念无想就是我的信仰!狄飞白食髓知味,迫不及待要将那惊世绝艳的剑技收归己用:“天地有终!……”
“还来?!”江宜哀叫。

江宜问半君道:“你不是去且兰府探亲吗?怎么惹上了杀手?”
这问题本也是狄飞白关心的,他一直对半君此人抱有些许出于私心的怀疑。只不过眼下他满心都只扑在了一件事上——“天地有终……天地有终!……”
“好了好了,徒弟你歇歇吧!”江宜不得不制止狄飞白无休止地对着空气挥砍的行为。
不久前牙飞剑在狄飞白手中还宛如神兵利器,此时则比不了一根烧火棍,恢复了它朴实无华的面貌。
三人距离索桥对岸的保塞所已不远,军所中驻扎官兵上千,料想那些神秘凶手应不至于在官兵眼皮底下杀人。
“为什么现在使不出剑招来了!”狄飞白很不甘心。
“自然是因为你还没能学会如何使用。”
“可我刚才明明用出来了!你们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半君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简直有如神助!太不可思议了!”
江宜道:“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用不出来,自然是因为还没有学会。你已没有当时的心境。”
“什么心境?是绝境吧!”
“好了这个不重要——半君兄,你还未有说明,怎么遭遇杀手袭击?”
“哦哦,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此事,半君仍心有余悸,便将他前后的原委细细道来。
且说那日在将军庙分别,半君想与江宜二人同行却被甩,只好独自前往俭浪镇,他脚程既慢,抵达镇上时已近日暮,路无遗人,情形萧条非常。半君前往投宿,却无一人应门。他又饥又累,困顿交迫,在镇中摸黑游荡。
正当他准备野地里露宿一晚,忽见前方尽头有一星灯火,似乎是人打着风灯在行路。半君兴高采烈,急忙追过去,希望能得到收留。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那点亮光始终在前方,好像磷火,怎么也追不上。
不出二里地,那光忽地闪入路旁不见。半君吓了一跳,找到那光消失的地方一看——
“是坟地?!”狄飞白插嘴说。
“不是的,”半君说,“是一处庄园。”
庄园的门楣在夜幕下轮廓隐约,阶前两尊威严石兽,乃是大户人家。半君为了投宿,一时没有多想,去扣那门环,却无人应答。他想着方才那打灯之人的确是进了此处,家里应当是有人在的,于是沿着门墙根走动,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方角门。
风灯就放在角门内侧,门扉半启,里面显现出一条芜草丛生的石径小道。
‘有人吗?’半君一边出声询问,一边推门而入……
“等等!”狄飞白忍不住又打断,“你怎么就推门而入了?此时不必等主人前来响应么?”
“若是别人的私宅,贸然进入确实不妥。”江宜也点头附和。
狄飞白道:“倘若你误入的是主人家的后宅院,难怪别人要追杀你。”
“我那时实在太饿了,夜里还下雨,实在顾不得许多嘛……我推门进去后,就看到那条石径一直延伸到一扇半藏的拱门之后,门后院落里许多人声聚集、光影浮动,又有酒气菜香飘来,似乎在举行飨宴。我当即十分激动,进到那院子,只见桌席十条,席上果然有珍馐美味,数十名客人正举杯说……”
“说什么?”
“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
“……”
半君一看,两个听众都沉默了,不知所措,也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半晌无言,终于狄飞白问:“然、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就看见我,忽然拍案而起,从桌席下抽出几十条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分说就向我杀来。我只好赶紧逃命,于是就在林子里遇到了你们……”
狄飞白道:“这还用分说?我看你是惹上大麻烦了。谁叫你进屋前不先敲门,看见不该看见的了吧。”
“是是是,”半君叫苦不迭,“下次一定先敲门。”
半君的奇遇暂且按下不表。此刻三人已走在了丽水索桥之上。
这座索桥非同凡响,迄今已年逾五百岁,五百年风吹雨打,不曾消磨了它的筋骨。索桥下乃是千丈深渊,丢块石头下去半盏茶功夫都听不到回响,深渊下悬泉瀑布吼声如雷,激发的水汽氤氲上浮,犹如雾中桃源。站在桥中央回望,西北方向一团紫云凝聚,云中仿佛孕育千发银光匕首,吞吐时千刃齐发,霹雳闪电一应降临——那里就是将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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