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原来是要摸重华头下枕的包袱。重华先前为了上船,答应了不少船资,被这行商当成了人傻钱多的肥羊。眼下孤身漂泊在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正是宰了肥羊吃肉的时候。
那包袱里装的是法言道人托付给她的小花,重华扑上前抢夺,可惜喝了一碗汤药周身酸软无力,被老板一脚踹开。伙计打开包袱一看,嚷道:“怎么是个腌菜坛子?”
“还给我!”重华拔出怀刃,刺中老板手臂。
老板啊的一声剧痛,顿时恶向胆边生,抓着她的发髻顺手一推,只听到咚的闷响,手下的身体顿时软了。
一行鲜血顺着货箱的尖角淌下。重华额头磕在货箱上裂开一道淋漓的伤口,伙计见了就道:“她死了!”
“死了就死了!凶年死了那么多人,谁知道她打哪儿来的!啐,怎么是朵花?!”老板打开瓷盅一看,骂骂咧咧。又去重华身上摸索,从她腰封里搜刮出一把碎银,一支残损的金钗,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户籍文牒。
那伙计拖着沉沉的尸体上到甲板。黑云压顶,雨势瓢泼。
先后两声噗通。
重华与她随身的瓷盅一道坠入河川怒浪。
运河幽黑不见底,好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世界。她失去光彩的眼睛微微睁着一条缝,执意要见证自己的死亡。也许她从没有想过生命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一根悬丝,一层薄冰,随时都可以仓促结束。
她逐渐冰冷的瞳仁里最后映出的,只有不断远去的船影。
而船上的伙计与老板,费了一番功夫所获也不多,不免有些郁闷。正折身回舱底,忽然伙计搭眉望向天边:“太阳?出太阳了!”
老板骂道:“夯货,你望哪儿看?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燃烧的巨剑从天边而来,毫不留情地斩断河渠。
剑锋刮起的焚风瞬间烧毁了商船。
船上众人一句遗言也不及交代,已成死尸焦骨。船骨碎成三截,斜斜没入河川中。断木浮槎带着燃烧不尽的天火,照亮幽冥似的河水,犹如一场水底的流光。它追逐着坠入黑暗尽头的少女,恒春在货箱里燃烧,于死亡世界中辟出一条碧绿青葱的尾迹……
在这柄巨剑面前所有人都如草芥般渺小。大地上的生灵仰望它,犹如仰望始神之手翻覆间将其创造的世界带向毁灭。
焚风烧毁了山林,烧尽田地。宫室化作金水,城池夷为焦土。
群鹿奔走,牛羊哀嚎,人们向东而逃,然而何能及那一剑之疾,纵然跃入海中,海水亦为之沸腾。
离河之畔,争战不休的兵与匪皆停下手中刀枪,仰望这灭世之景。或有战船调头逃走,无数人踩着甲板,或弃船跳水,争先恐后游向岸边。岸上的守军却无法将手中长矛对准他们。此时此刻,凡人之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提刀杀敌,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城池百姓,可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活命。
狄飞白站在岸边,奔逃的人流与他擦身而过。
半个月前渊水关告破后他就一直留在这里,见证阴雨不去河海漫浸,灾祸不断,世人流离,直到今天,似乎就要见证这天地的结束了。
他面朝着天边燃烧的剑影,从那火光里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机。
剑里有死亦有生,古今至高的剑意,乃是开天地、生万物的活人剑。曾经带给他了悟的活人剑似乎已不再是活人剑,它那开天辟地的力量还在,却已失去了束缚,正以狰狞的面目将生灵万物摧毁。
在这份恐怖的伟力面前,仿佛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狄飞白却一步未退,一手扶住腰际长铗。
血肉之躯何能与天相争?杂镔凡石何能媲美六英之精?
巨剑行至眼前,劫火洞然而烧。滚滚业火照亮狄飞白的双眼——
‘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
冥冥中一只素白的手握住剑铗,与狄飞白的手重叠在一起。江宜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存想剑神的铭文,也会赋予佩剑退邪的力量……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随着长剑出鞘,铭文逐一点亮,犹如自腰间抽出一把闪电。隐隐间自然生出感应,却被剧变的风云所掩盖,而无人留意到这一剑的风姿。
“你想要终结这个天地么?”狄飞白低声自语,“那就由我来终结你吧……”
剑气与焚风相撞。
剑锋与劫火相接。
雪白的剑光转瞬间淹没于通天红光,火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狄飞白感到自己正在燃烧,他唯一能做只有紧紧握着这把陪伴他太久的铁剑,将它残损的剑刃送入那焰光之中。
手掌被高温灼伤,牙飞剑究竟触碰到了什么,他已无法察觉了。神力是伟岸而没有形质的,不似他曾面对的任何一名对手。这名对手没有弱点,充斥整个天地,它是天地本身,是所有人本身,也是他自己。
短暂的失明令他不能视物。
巨剑消失了吗?
他活下来了吗?
狄飞白欲以剑杵地,剑却消失了,只剩下他手中一把光秃秃的铁铗。荒原四周空空荡荡,唯余他自己的脚步声。
以及一个从天而降的声音。
肩上落下一只手掌,那个声音贴在他的耳边:“为什么不用我教给你的剑式呢,飞白。”
“……”
狄飞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那只手顺着摸上来,又拍拍他的脸:“你长大了,学的东西也变杂了。”
“师父……”狄飞白呢喃,“是你吗,师父?”他想捉住那只手,却摸了个空。
这简直像临终前的幻觉。
“到我这里来,”那声音道,“你是我教出来的,理应与我一起。”
狄飞白茫然四顾。他依然处于目眩之中,四周景物轮廓模糊,似乎有黑色的雾气流淌。黑雾自焦黑的原野中生发,从那些倒地的躯体中流出,从他自己的掌心冒出,淌落地面。
他知道这些黑雾是江宜所说的秽气。
秽气从死人的身体中逃逸出来,汇聚成黑色的海洋,没过他的双足、胸口、头顶,将他再度带回了那条地底的冥河中……
巨剑消失了。
鸣泉山顶,江宜与漭滉目视那把燃烧的巨剑忽然溃散,化作天火坠落四方。
江宜闭上眼睛,霎时间漆黑的虫蚁爬满脸颊。
漭滉道:“别激动。阙剑不是嗜杀的剑,死的人够多,它自然就停下来了。看。”
人间已成一片秽海。
无数生灵与死灵汇入那片海,黑色雾气逐渐没过山脉。
漭滉道:“我很好奇,你是天书台的幻身,理应无所不知。你知道地毂就在妖川之下,那天轮又在哪儿?”
江宜沉默。
“看来你也不知道,”漭滉说,“天轮与地毂自祖神开天辟地以来就参商不相见。我们猜测,它们原本是一体的,在世界尚为混沌的时候。大道自混沌中诞生,若要领悟道的真义,自当回到混沌中去。”
江宜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你们想做的事,让天地重回混沌之初。”
漭滉笑道:“地气与天气,清与浊,本是一体不分你我。”
秽气冲天而起,江宜抬头看见,天上是一轮黑色的太阳。
地气冲日,天地相连。
飓风中卷起灰色的死魂灵,江宜能听见它们哀嚎的声音。这声音并非通过双耳,而是在他心底响起,仿佛那也是他的心声似的,在此刻他与那些魂灵都成为了一体:啊……好难过……还不想死……好可怕……好害怕……
蓦地一阵悲痛酸楚侵袭而来,好像连那些魂灵的感情也一并分享了似的。
这一幕与梦境中何其相似,仿佛蛇瘿的巨口吞吃了所有人,将他们在肚中都消融为一体。天与地,你与我,本来不分彼此……那时候在梦中,江合就是想告诉他这些么?
“消解小我,融入大我,方能得到永恒,这就是归根。”
这个声音不是在回忆里,而是在他耳边响起。
江宜循声回头,看见了站在廊上的“哥哥”——这个在梦中被他称作兄长的人,此时终于以真面目相见——那张被绘在玄天大殿壁画之上,亘古不褪的面容,带着神性的宁静,微微垂眸注视着他。
这怎么可能呢?他心想。
李桓岭八百年前就失去了肉身,只能在人梦中行走。难道他现在是在做梦么?做一个关于天地毁灭的梦?
可是视线里那双登云履如此清晰,是壁画中不曾有过的真实。
来人缓步廊阶,一拂深衣,在二人身旁并排席地而坐。他的肩头轻轻挨着江宜,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弟弟,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否?”李桓岭微微笑着问。
江宜终于注视着这张脸——或许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仍对这个人抱持着世俗的崇拜与敬畏,但现在已全然不同了。
江宜说:“所以,这是你们设下的又一个梦?可是洞玄子分明已经魂飞魄散了。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桓岭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庭前小园光池,好似在欣赏镜中破碎的山河。
漭滉则答道:“天底下岂只他洞玄子一个高人?要说做梦,谁有吾等酒友深谙其道?哈哈哈哈,江宜,你失去五识太可惜了,否则也能尝尝这场大雨的滋味。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酿造的醉梦千秋!普天同醉,共入一梦,但愿长醉不愿醒!”
李桓岭笑道:“可是满足你这个酒痴的愿景了?”
漭滉起身,敞怀步入雨幕中,陶醉于美酒芬芳。其身俶尔散作一捧水雾,乘势而起,化为黑风黑雨,天地间充斥祂豪爽的朗笑:
“大道本来人难解,岂教离乐易求寻!不如共醉杯中酒,且赴逍遥觅玄机!”
黑色洪流席卷大陆,吞噬无数生命。死去的魂灵被吸入风柱,飞向天幕,飞入那漆黑的巨日之中。江宜看着这一切,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假的终究是假的,梦会醒来的。
李桓岭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在等梦醒的时候么?一个人做梦是梦,所有人共同做的梦,就成真了。这场梦是不会醒来的,因它就是真实。”
江宜感到内心撕裂般的痛苦,好像体内的秽气受到同道感召,快要爆炸了。李桓岭来时两袖翩然,腰际空无一物,并没有带着传说中的那把剑。这让江宜感到些许庆幸,他害怕看见血淋淋的阙剑。正如他害怕两手鲜血地去面对商恪。
“你让商恪杀了那么多人,”他断断续续说话,“他原本……八百年来没有沾过一滴血……”
“商恪不过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器。你太把它当个人了。器的本职是被人利用,如果你懂得如何更好利用它,本来可以更快达成目的。就像这样,你看。”
飓风卷飞了雷公祠的屋檐瓦舍,鸣泉山在他们脚下瓦解冰消。
天地阒然同归于寂,上下一片混沌,唯有妖川流淌脚下,一轮黑日于头顶燃烧。
诸神的声音弥散其间。
青女:“天轮地毂重归一处,清浊二气和合,从中诞生的万物都将毁灭……”
天弓:“死了好多生灵,连吾等亦开始消散了。”
屏翳:“漭滉!为何要为虎作伥!”
漭滉大笑:“生命从无中而来,回到无中去,方才能得到永恒!六畜得道而为人,人得道而为仙,神仙得道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你们之中何者见证过?天地之初,混沌之始,大道唯存!”
黑日当中,裂开一道幽深罅隙,似乎是天幕的漏洞一般。
它没有任何颜色,无声亦无息,也没有任何实相。它在飞鸟不能抵达的远天,连接着星光无法逃逸的深渊。它的存在是一种纯粹,令江宜想起雨师梦里的蛇瘿蛋,蛇蛋打碎后的颜色,纯净得像是从世界中剜去一块。
“看,这就是……”李桓岭仰望那道裂隙,轻叹,“玄门。谷神遗骸,万物之根。天书中有过记载么?”
江宜意识到他是在询问自己。
李桓岭却并不期待他的回答。纵然江宜腹中经藏汗牛充栋,现在看来李桓岭仍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天地和合,则玄门开启,这是通往世界之外的门。这个世界已经封闭太久了,万物因循其道,向死而生,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永恒。永恒要往世界之外去寻求。”
“那这些死去的人呢?!”江宜问。
“肉身既灭,则精神解脱,就像当年的我,”李桓岭道,“我会带你们一起离开。”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苍生在这巨大的火宅里被重新炼为一体,而李桓岭将带着这个由无数生命组成的集体前往天外。
江宜终于明白李桓岭的意图了。
难怪千年以来,只有李桓岭一人得道成仙。就连江宜,他能想到最逆天而行的事,也不过是复活一个死人。
青女:“悖天逆序,反受其咎。你之所作所为,绝不会有好下场……”
天弓:“这太荒谬了,难道你真的相信,这样就能得到永生?”
漭滉:“大道不向天外求,难道复入尘网去?”
浊气通天,阴阳之气相互激荡,造成玄门外青虹紫电、飞雪冰雹,诸神仍施法勉力维持秩序,却已经是狂澜将倒,渐渐力竭。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像那时在蛇瘿肚中,牺牲者们同时倾吐着心声。江宜感到脑袋快要炸开,许多人在他心底说话:我还不想死……好可怕……救救我……
亦有人说:得道没什么不好……做人没做好,让我也做做神仙……
有人道: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做皇帝!……帝位是我的……本该是我的!……
有人说:我已经当过皇帝了……我也想做神仙……可是我想做被万世景仰的神仙……不想去什么天外!……
恐惧、贪念、怨恨、不甘,种种情绪同时浮现,江宜有一瞬间好像失去了自我,他同时作为所有人而存在着,自己的心声却被无数声音淹没:
门……门……关上那扇门……
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飞白……”江宜伸手却抓了个空,狄飞白的呼唤在他心底回荡。
连狄飞白也死了么,他的魂魄也进入了这业火熔炉中?
“所有人都有一死,死后众亲团聚,共赴永生,这有什么不好?”李桓岭微微笑着,“你们这些短视目,无论人也好,神也罢,只配在樊笼里爬行。不如乖乖追随我,还有得道的机会。江宜,你也一起来吧?我知道你的身体被世外天改造过,魂魄不易离体,我帮你。”
他自虚空里抽出一道光,将之贯入江宜身体。
只是一刹那,并没有痛觉,江宜看见那道光芒充盈心田,感到一切污秽与阴暗都被驱散了。
“江宜!”天弓大喊,甩出一道飞虹击向李桓岭,却被漭滉的雨幕阻拦。
他的心里出现轻脆的裂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继而是剧烈的撕扯,犹如一只无形巨手要将三魂七魄从他的身体里拉出来。
……师父!……是狄飞白的声音。
……江宜……是徐沛的声音。
……孽子……是江忱的声音。
娘呢?娘在哪里?
“你也去和他们团聚吧,江宜。”李桓岭欲搅动长剑,却被江宜的两只手握住。
淡淡光晕笼罩着剑身,江宜手指抚摸阙剑,想象它冰冷的温度、光滑的镜面,在靠近剑铗处有凹凸不平的铭文。
阙剑被锻造出来时,只是作为一把杀人利器。那段铭文是八百年修行岁月里,冯仲赠予商恪的。
丰隆于乌云后现身,一指雷霆击向阙剑,以图拯救江宜。然而阙剑真不知是用什么造的,竟然纹丝不动。
“我来!”天弓一声呼喝,弯虹为弓,巨弓飞架天幕。丰隆身化雷箭,搭弓引弦,朝阙剑射出惊天一箭。
霎时间雷音轰鸣风起云涌,电光散去,阙剑依然完好无损。
天弓大惊:“这把剑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你我合击也不能奈何?!”
阙剑与水心剑本出同源,当年在东海鬼牙礁,连水心都碎于天雷之下,怎么阙剑却无动于衷?!
江宜一手拽着插在胸口的剑刃。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他本来也感受不到痛楚。他的目光温柔,垂视长剑,对李桓岭说:“阙剑是一把有心的剑,他与水心不一样……水心追随主人的意愿,阙剑却有他自己的选择。”
李桓岭挑起长眉。
江宜失去了力气,手臂垂落。他的手指离开长剑,指间却绕着一缕银丝。李桓岭看见那根丝线,有些疑惑,继而脸色微变——手中的宝剑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感受到了,却不知道那变化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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