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于马背上引弓,遥指那金甲骑手,急流的秽气附在箭矢前端。穹窿被浓黑秽雾与灿烈金光一分为二,夜与昼同时并存,阴阳分界处激发出滚滚雷鸣与疾电。天子剑与紫貂弓一时俱发,那简直不是人间的战斗,在各自信仰的率领下,双方阵营的将士如有神助,奋勇杀敌。
忽然光灿灿的金色世界出现一抹阴影,影中跃出一人,直与骏马齐高,飞身扑在那金甲骑士身上,弹指之间二人就仆于马下,淹没于数不尽的马蹄战靴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好似飞电过隙,闪耀半边苍穹的金色光幕倏然消失,一如它倏然出现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战士举刀的手还没有落下,悲惨或愤怒的吼叫还没有消散……阿舍已经推弓朝着金甲骑士消失的方向,一箭放出!
黑雾瞬时反扑,席卷向战场。
然而寒冷还未降临,人丛中好像有银光闪没,那位劫走金甲骑士的神秘人去而复返,一手覆于腰间拔剑一斩,剑气掀起漫天黄沙,银白的剑光犹如滔天巨浪冲刷而过,不遗一物。阿舍胯下战马被拦腰斩成两截,他摔在血泊中,瞳孔里出现一双不断放大的马蹄——“大王!”伊师鸷拼命杀到跟前,抓住阿舍的手将他顺势一拖,躲开剁下来的铁蹄。陈琵已经抓住时机,拖着他的鬼头刀砍出一条血路:“活捉阿史那舍!”
被天外一剑洗劫后的战场人仰马翻,金甲大帅失去踪迹,厄昆可汗身陷重围。狼骑用血肉撕开缺口,掩护被削掉半边胳膊的大王撤退,高车与韦纥部殿后,陈琵带兵穷追不舍,甘州军却已阵脚大乱,那支跟随金甲大帅一起出现在战场上的金色牙旗悄然歪倒,不知何处传来模糊的呼喊,声音迅速传播开,紧接着到处都喊成一片。
李裕被亲兵掩护,藏在军中左翼后方,司马刘令芝满面竦然催马上前:“保护吾王!”
李裕却一掌将挡住视线的亲兵推开,他牢牢望着甘州军阵,似乎在印证什么。攻城的突 厥残军被甘州步兵与昌松守军前后夹击,虽进退维谷,却趁着甘州军中骚乱,有数百人成功逃逸而去。昌松方向鸣金收兵,竟然就此放过不追了。那面赤金色的牙旗再也没有出现。
黄沙满地,断刃残盔。血流汩汩,从业已失去温度的躯体里渗出。几支骑队逡巡其间打扫战场。
妖氛黑雾散去,才发现天已经亮过了,一轮硕大彤红的圆日缀在西天,渐渐融化进沙海。暮色将至,一场仗从黑夜打到白天,又从白天打到黑夜,这已是第二个夜晚了。
岳州军收兵回营,刘令芝等人紧跟李裕左右。众人皆灰头土脸饥肠辘辘,却无人关心,都被不久前亲眼所见的神异景象所动摇。突 厥人引动黑风的妖术,与那突然降临在军阵中的烈日光辉,那究竟是什么?
“吾王,您看这……”刘令芝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发现李裕的神色,与他们脸上那种茫然惶惑的表情不同,明显是知道了什么。
“呵呵呵……”李裕一边笑一边往牙帐中去,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但那笑容中却似有种切齿的沉重,“战神甲,原来如此,胆子真大。梁王不过是个幌子,那支牙旗……”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
到得帐前,李裕一步打起门帘。
四周骤然沉默。密不透风的营帐内,几案后盘坐着一个年轻人,正低头擦拭手中长剑。
霎时间空中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刘令芝等人唰然拔剑,如临大敌。那年轻人却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收剑归鞘,看见他那柄平平无奇的剑与平平无奇的皮鞘,李裕眉心一跳。
“哟,回来了。”狄飞白抬头,稀松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司马等人惊掉下巴,手上兵器哐啷掉了一地。
李裕什么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都抛之脑后了,拂尘一丢就张开双臂:“飞白!飞白啊!”
狄飞白案后一矮身,躲了他爹一个踉跄:“我有事找你,单独聊。”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飞白!爹找你找得好辛苦!”李裕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听见他说了什么。狄飞白揪住他爹领子,脚尖从案下钩出一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爹:
“让他们先走!”
李裕被狄飞白揪着,目光无可控制地落在几案后那物上,瞳孔骤缩——那是一角玄色的甲片。
那叶甲片,色玄而质薄,非金又非革,隐隐勾绘着脉络走向,放在阴暗处,甚至透着一丝血气,似乎是一种活物。
李裕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奇异的甲胄,但当他看见的第一眼,立即就认了出来。牙帐内剩下父子俩,狄飞白将案桌踹开一角,露出藏身其下的甲胄骑士,头盔遮去了他半张脸,但那与李裕父子都略有形似之处的下颌与唇角,毫无疑问彰显了某种血缘关系。
李裕后跌两步,摔在地上,颤声道:“儿……儿啊,你把、你把……”
战场上的一幕幕重现眼前,李裕现在明白了,那个劫走金甲骑士、以惊天一剑击退狼骑又从容遁走的神秘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狄飞白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却在今天骤然现身于千军万马前,一举带走了那个身着金光铠甲、于妖风黑云里为全军振作希望的神秘骑士——当然这个人对李裕而言一点也不神秘,当他看见那柄昂扬的高牙大纛时就已知晓了——这名骑士正躺在他的军帐里,长着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虽已多年不见,但这份血脉里带出来的熟悉,是不会被遗忘的。
正是李初。
李初本该高坐朝堂,他派长子李翻前来监军,实则却是个幌子,真正来到战场上坐镇指挥的其实是皇帝本人。初到昌松城时使臣队伍的避而不见、甘州军府的态度、乃至于李翻身边那支“来路不明”的亲随,这些疑惑都有了解释。
李初竟然亲自来了?
李裕说不明白此时的心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狄飞白当着全军的面劫走了皇帝,致使三军大乱,他却全身而退,带着皇帝堂而皇之出现在了郢王的军帐中?
“你是要害死你老子啊?!”李裕欲骂又止,强自压着声音说话。他腿软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李初身边,一根手指去探鼻息,狄飞白冷酷道:“没死。你怕什么,没人看见我的脸。除了你的亲信,也没人知道我来了。”
“你……”
“我来找你做一件事。”狄飞白说。他扶起昏迷不醒的李初,背靠着营帐顶柱,试图去解他身上的甲胄,折腾好一会儿也没摸到关窍,甚至连头盔都摘不下来,把李初的脑袋当萝卜拔。
李裕吓得个半死:“小祖宗,你到底要干嘛?轻点,轻一点,仔细把陛下脖子扭着了。”
狄飞白放弃了拔头盔,回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爹:“……我帮你杀了他你不是会更高兴?”
李裕在儿子的注视里面不改色,呵呵笑道:“谬也。他死了我会很高兴,杀了他却不是什么好事,由你动手杀他就更不好了。”
狄飞白不说话,似乎在判断李裕此言的真伪,终于道:“你帮我个忙,把他的铠甲脱下来。”
“你想做甚?”
狄飞白道:“我和江宜四处寻找,凑齐了神曜皇帝留在人间的四样法器之三。鲛公甲是最后一件,也是最难取得的一件。数月前我们设计潜入名都盗宝,却无功而返,几番筹划,也只有等皇帝自己将鲛公甲穿出慈氏阁。平时翊卫看守得太紧,我没法下手,今日在战场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惜只能连人带甲一起劫走,未免太多余了。”
李裕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
数月前名都有妖道作乱,引动了兵围国都大道,此事颇涉及些隐秘,朝廷捂得很严,李裕安插在名都的眼线为他传回消息,道那妖人乃是前不久刚在太常寺挂职的一名方外散修。后来不久,岳州就接到海捕文书,要求各州府协同抓捕罪人江宜,一旦发现此人行踪须得即刻上报官衙。
一年以前,江宜还是郢王府的座上宾,身负异能奇才,不仅解决了两州大旱之灾,还治好了李裕的疯病。一年后,怎么就成了大闹名都的妖道,到手没捂热的官飞了不说,还获罪入狱,引得大理寺满天下拿他。
要命的是,李裕心里很清楚,狄飞白拜了江宜做师父,一向跟着鞍前马后。江宜若是犯了什么事,狄飞白能没份吗?
虽然现在还没上海捕文书,但这一天估计也离不远了。
李裕好奇道:“你和你那个师父,整天到底在做些什么?”
狄飞白道:“想知道?帮我把鲛公甲脱下来,我就告诉你。江宜说领香火受供奉的法器皆有灵,会择主,我用了许多办法都脱不下来,你是陛下的堂兄,也许可以试试。”
他留意着李裕的神色,说不出有什么异样,本以为李裕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悄悄掐死这个夺走一切的弟弟,可目下看来又不是这么回事。
李裕半跪在陛下跟前,目不稍瞬,盯着他身上的甲胄,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伸手去解。狄飞白看见他爹的手,隐隐发颤,落在头盔上——轻轻一抬,将那头盔摘了下来。
“……”
“……”
父子二人茫然对视。帐内阒寂无声,李裕又去解胸甲、披膊、敝膝……这副传说中由鲛人皮炼制而成的甲胄,具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威能,且十分轻盈,几乎毫无重量,被李裕从皇帝身上剥下来,那层淡淡的血色立即隐去。李初仅剩一件贴身里衣,靠着立柱昏迷不醒。
狄飞白无话可说,心想难道是李裕与李初的血脉更为接近的缘故,否则何以这么轻易就脱下了鲛公甲?
李裕手抖得更厉害了,呵呵笑道:“飞白,哈哈哈,你当真是我的福星!”
狄飞白冷冷道:“得到鲛公甲的承认,也不一定就能当皇帝。”
他抽剑割断几案上铺陈的一截织锦,将甲胄一裹,拔腿就要走。李裕忙追上去:“你去哪儿?”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江宜在做什么吗?”
李裕立即反应过来,跟着狄飞白走出军帐,帘外一班臣僚眼巴巴等着。
“我劝你最好赶紧把皇帝送回去,”狄飞白又在他耳边轻声说,“名都来的一行人里,有个少年带着一只鸡,少年是太常寺的修士,晓畅神异术数,鸡是太常寺的玉鸡,与谷璧玄黄齐名。那少年可以使用玉鸡勘定天子五彩龙气所在,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有大队人马朝你的军营赶来了。”
李裕听了一愣,心中不由大骂这个活祖宗,赶紧招来刘令芝嘱咐,又道:“守好牙帐,不许任何人擅入,待本王回来。”
刘令芝命人牵两匹马来。
“用不着,”狄飞白说,“就在这营地外不足五百步的地方。”
他以剑鞘挑起包袱,一马当先,经过辕门,身影立即被风沙模糊。李裕千丝万缕的心思,都按耐不住好奇,跟着狄飞白钻进千里黄沙地。夕日余晖肆意涂抹,使得苍穹犹如一面燃烧的赤旗,砂金似的黄沙在脚下松散流动,李裕抬手遮在眉骨上——营地背靠一片绿洲以供汲水,往西却是无垠的荒漠,视线里有几座称不上丘的小小高地,被经年累月的狂风塑成半月形状,狄飞白径自爬上那高处。
“王爷?”高处已有一人在,见到李裕不无惊讶,笑道,“好久不见了。”
李裕喘着粗气,回道:“江先生,见到飞白,我就知你也来了,没想到是在离本王军营如此近的地方。飞白跟着你,真是学了不少本事,今日于万军之中直取龙头,天下还有谁是他对手?”
狄飞白却并不当回事,自见过商恪与灵晔的剑,更觉得自己差之弥远。他将包袱撂在沙地上,绳结展开,露出其中黑得发亮的皮甲:“最后一件,拿到了。这东西果然有灵性,我脱不下来,只能找人帮忙,因此把他也带过来了,没问题吧。”
江宜觉得狄飞白对他父亲的态度很有意思,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无妨,”狄飞白道,“我只是想让他看看。”
“看什么?”李裕敏锐地问。
漫漫平沙,沟壑起伏,千里长风卷起层层黄雾,遥看昌松县好似黄玉上的一块墨斑,战后滚滚的浓烟散布,天空中盘旋着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鹰鹫,日色慢慢黯淡了,李裕眯起眼睛,渐看不清楚,也不知道狄飞白想让他看的是什么。
忽然江宜二指在他眼前一抹,李裕下意识仰头闭眼,只听得江宜声音道:“眼神精,英玄灵。心中存想目之神英玄的名讳,可以堪破虚妄,洞见真实。”
风声呼呼刮过,李裕再次睁眼,冷不丁倒抽一口气,只见眼前丝丝缕缕的黑气连接着天与地,犹如九天之上倒悬的缚索,令人不寒而栗。李裕低头,见那黑气的一端深深扎根在脚下大地之中,而下方战场的尸骸更是浑似浸泡在黑气海洋里。
那是什么东西,李裕并不知道,但是只要望上一眼,就令他心中有把火在烧似的,一时间愤怒、不甘、嫉恨、幽怨,诸般情绪俱翻涌上心头。
“这是什么!什么妖术?!”李裕骇然,忍不住闭上眼睛,接着他蓦然想起来,突 厥那位白日可汗一箭所引动的妖氛浓雾,似乎就是如此这般。
“这不是妖术,王爷,”李裕看不见江宜的人,却觉得他语气里似有悲悯,“这是每个人心里的东西。人死遗其身,魂死遗其秽,死的人越多,秽气也越多,天不能消,地不能散,数百年累积下来的秽气,早已成为一片污浊海洋。时至今日,每个人都在这片海洋里,受孽力侵蚀,不得解脱。”
第183章 梁王李翻
黑风里魑魅叫啸,声声凄凄,李裕惶然环顾,如置身在森罗地狱。那些滚滚而起的狼烟,焚烧尸体的气味令人作呕,灰色的眼睛在他身边逡巡徘徊,口中发出尖叫或咆哮,或絮絮低语着咒骂。
李裕挥舞衣袖,却不能将那些灰影打散。他心中惊惧,好像被无数的人包围着,忍不住喊道:“飞白!飞白!”
狄飞白就在他身边,却很镇定:“怕什么,你死后也是个这样子。”
“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人的魂。死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你们打一场仗要死多少人,杀的人越多,身边这些影子也就越多,看不见的时候可以假装不存在,现在看见了,你有什么感想?”
李裕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好像那些死魂灵在他身体里穿行。狄飞白想让他看的,就是死人吗?
他活了四十年,到今天才好似对他掀起了天地真实的一角。凡人庸庸碌碌、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辈子,他之所以跟随善见寻仙问道,不就是为了这一份真实?谁掌握了天地运行的规则,谁就能掌握天下。李裕心中惊疑不定:江宜的道行竟已入了这等境界?
李裕这厢正心念电转,那厢便听得狄飞白问:“你看见母亲了么?”
“你说什……”
“所有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三百年前天轮地毂就已停止了运转,这三百年里死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离开。他们都在这里,等着我们,”狄飞白靠近他父亲,两眼如火炬般似乎要洞穿李裕的面孔,“你看见母亲了么?”
眼前的景象太过诡谲,李裕还没能回过神,猝不及防听见这个问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藏在袖里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母亲生前,你没去见她最后一面。她死后并没有离开我们,哪个夜晚曾经也回到过你身边,对你说过一些听不见的话……”
李裕遽然闭上眼睛,狄飞白的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耳朵:“现在你可以看见,也能听见了。你敢叫她一声吗?”
李裕五官狰狞,似乎有一头猛兽快要冲破皮囊。
狄飞白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已经等了六年,不介意多这一时半刻。母亲缠绵病榻摆脱不了梦魇的情形犹在眼前,狄飞白现在已经明白了,她的死一定与善见脱不了干系。他现在只想听李裕亲口说出来。
那时候,善见究竟施法令她看见了什么?叫她梦里露出那样恐惧惊悸的表情,好像正身处无间地狱,血海骨山……
夕日已近完全沉没,黑风嚣然而起,席卷大地,战场上死尸堆里腾起的灰影在风里翻滚游曳。江宜抬起手,此时周围已昏然无光,看不清眼前事物,但他仍能感知到手上如虫蚁成群爬过的触觉,体内的秽气被战场的死气引动,开始躁动起来。
风中灰影仿佛受到感召,围聚在他们周围,死亡的眼注视着沙丘上这三个渺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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