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玄衡会做的事,会说的话, 更像是洛与书。
虽然拥有玄衡的身份和记忆, 但是也许,他身边这个人,一直都是洛与书。
“师弟, 停车……”
“玄衡师兄……”
马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傅潭说掀开帘子,入目便是赵秋辞为首的一行人,正御剑奔来。
洛与书停了车,二人走了下来。
看见傅潭说,赵秋辞眼前一亮:“小玉姑娘,伤好些了没有?”
玄烨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仿佛横亘在几人之间的那数十年不曾存在,他们还是曾经一起喝酒嬉笑的少年。
傅潭说点头:“好多了,多谢师兄关心。”
赵秋辞和身后一群蓬丘弟子,视线在傅潭说洛与书二人身上转来转去,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赵秋辞笑道:“我说小玉姑娘怎么比从前温婉多了,是不是终于得手……不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时间久远,旁人不知道傅潭说曾倒追玄衡的事情,他这个师兄可是清楚地很。
一提起不堪的往事,傅潭说就想捂脸,一群蓬丘弟子还在好奇地叽叽喳喳:“玄衡师兄和蔚姑娘从前就认识吗?”
“蔚姑娘从前也来过蓬丘吗?”
有记起来的弟子讶异道:“欸,十多年前与玄衡师兄传过绯闻的那名山下女子,是不是也姓蔚啊?”
“好巧哎……”
一顿七嘴八舌,就快要把蔚湘老底扒出来了,傅潭说赶紧转移话题,小心扯了扯洛与书的衣袖:“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见我师父。”洛与书执起他的手,认真道,“我总不能,连一个仪式都没办法给你。”
傅潭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什么仪式?”
“当然是结契仪式啊小玉妹妹。”赵秋辞直接改了口,对上傅潭说惊愕的视线,他调笑,“小玉妹妹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不会连和我师弟的结契仪式都没想过吧?”
结契,结为道侣的仪式?
傅潭说眨了眨眼,汗,他还真没想过。
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过去,又听赵秋辞拍着洛与书的肩膀,笑容灿烂:“何止小玉姑娘,我瞧我师弟得偿所愿,也开心得很。他那几年可没少遭罪……小玉姑娘,还好你答应地早,不然啊我们师兄弟几个,恐怕就得当一回土匪,跟着他冲去把你抢……”
“咳。”洛与书恰到好处一声咳让赵秋辞止了声。
赵秋辞讪讪闭上了嘴,对上傅潭说迷茫的眼神,打个哈哈:“没什么,乌山这次的兽群来势汹汹,我们也是费了好些劲才冲冲冲出重围。”
“还好灵胤道君在主持大局,让我们先撤出来,我们才能轻松一些,早点回蓬丘。”
傅潭说侧首,要微微仰起头来,才能看到洛与书的脸。
洛与书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对赵秋辞冷淡道:“牲畜不比御剑,劳师兄先行一步,与师父知会一声,弟子随后就来。”
傅潭说还在“养伤”,为了他身体考虑,洛与书与他的行程不会太快,怎么也要两三日才回到蓬丘。
听出来玄衡师弟有要撵人的架势,赵秋辞也不在这儿碍眼自讨没趣了,他冲傅潭说挤眉弄眼:“罢了罢了,师弟大了有主意了,我也不在这儿打扰你们,我先行一步,你们慢慢来便是。”
他要赶紧回去告诉师父和师妹这个好消息,他们担心了这么多年的玄衡师弟,终于要有道侣了!那什么烂劫,是不是也有破解的办法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缓缓转向傅潭说,语气缓下来。
“小玉姑娘,妙妙要是知道你回来了,她一定特别开心。”
“这些年,她也很惦念你。”
妙音。傅潭说微微垂眸,收紧了手心。
说起来,是他不仗义。
言罢,赵秋辞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个御剑飞快消失了。
洛与书正在打理灵马浓密的鬓毛,拉车的马是蓬丘养的,颇具灵性,服服帖帖。
傅潭说还是没想到洛与书会带他回蓬丘见师父,举行结契仪式,这跟见家长有什么区别,建完家长直接成婚了。
“洛与书。”傅潭说语气郑重,“你真要带我回蓬丘?”
“为什么不呢?”洛与书很奇怪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方答应了鹤君山,要好好照顾你,他刚走,难道我要反悔不成?”
“还是说……”洛与书恍然,“你不想被拘束在蓬丘,你喜欢山下的自由?”
他走近两步,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不要担心,我只是带你回去举行仪式,等仪式结束,不管山上还是山下,蓬丘还是什么地方,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好不好?”
他居然肯为了他离开蓬丘,可他明明是灵云真人最得意的弟子。
傅潭说犹豫:“你跟我走了,那你的师门……”
“不是还有玄烨师兄么。”洛与书轻描淡写,“放心,我师兄弟很多,并不差我一个。”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傅潭说还是没憋住,尽管他知道他应该顺着洛与书的心意,直到脱离这个幻境。
现在白扯太清楚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洛与书随时可能反悔,变成他离开的阻碍。
但他还是问出口了,那些隐藏在二人关系之后的问题,等待捅破的窗户纸,模糊的边境。
“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了什么,我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傅潭说好看精致的眉皱在了一起,一字一顿,“你也并不知道我有没有骗你,或是图谋不轨。”
“那很重要吗。”洛与书瞳仁似琉璃一般澄澈清透,“反正你已经答应,成为我的道侣了。”
傅潭说不懂:“啊?”
他一脸呆呆傻傻,洛与书微微弯了弯唇角。
“我是说,你已经答应成为我的道侣了,这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便是其次。”
他看着傅潭说的眼睛。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别的都不是问题了。”
这就足够了。
有些事情,可以不用说那么明白。
譬如傅潭说的身份,譬如傅潭说的隐瞒,再譬如,其实洛与书清楚,他并不是傅潭说口中念念不忘的“洛与书”。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数十年的失而复得,自从他在擂台上看到消失的傅潭说,自从那个自称未婚夫的男人鹤君山出现在傅潭说身边,自从傅潭说毫不犹豫挡在他的身前,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已经不想再第二次失去傅潭说了。
就像鹤君山来找他那一晚,二人交过手。拳风里夹杂着鹤君山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要好好对她,你做不到,总有人做得到。”
他没有告诉傅潭说,在鹤君山以婚约相要挟,准备带走他的那一刻,一个荒诞的想法已经在脑海里诞生了。
他要抢走他。
师兄会帮他的。
一切都计划好了,还好,还好鹤君山在前夜主动放弃。如果他与鹤君山对上,真的打一架,恐怕傅潭说要被吓一跳吧。
思及至此,洛与书垂眸弹了弹衣袖间不存在的灰尘,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蓦然,指尖被一只温软的手攥住,一双惊慌却依旧美丽灵动的眸子撞入眼帘,傅潭说扑过来的时候,鬓边垂下的珠链流苏与红宝石做成的耳坠随之晃动,轻轻闪着洛与书的眼睛。
二人距离不过毫厘,他紧紧攥着洛与书的一根手指,眼底的情绪像是即将破茧的蝴蝶,缓缓涌动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唇瓣翕合,最后到底是没有开口。
洛与书神色平静,他并不在乎傅潭说要说什么,也不是那么想听。他只是轻轻抬起没被傅潭说抓住的另一只手,指尖勾起傅潭说鬓边垂下来的几缕凌乱的发丝,温柔地替他别到了耳后。
即将收回的手顿了顿,复又扣在傅潭说脑袋上,用力揉了揉。
傅潭说眼圈泛红,最后的防线也失守,他咬了咬唇,双手捧起洛与书的下巴,毫不犹豫,猛地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刹那,洛与书瞳仁猛地瞪大,酥麻电流穿过脊柱,到达每一个神经末梢。滚烫的血流遍身体每个角落,最后点燃他的面庞。他浑身僵硬,连发丝都在震颤。
傅潭说的主动并没有持续太久,按在洛与书下巴处的指尖刚刚松动,刚刚想要换一口呼吸,他便被一股力道捧住了双颊,干燥而温热的大掌扣在他的脑后,逼迫他即将离开的唇齿复又向前一步。
傅潭说一慌,紧绷的脊背瘫软下来,接下来是洛与书,更为凶猛的攻略。
夜风拂起二人长长的发丝,在不知名的黑暗地处隐秘地纠缠。
天色已暗,就算层叠乌云里的大雨下不下来,夜晚也即将到来。
“洛与书。”傅潭说迷迷糊糊闭着眼睛,脸颊染上绯色薄红,“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
洛与书低头,细密的吻落在傅潭说湿热的鬓角和耳廓:“嗯?”
傅潭说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尽量放平语气,不让洛与书察觉异样。
他贴近洛与书耳畔:“洛与书,我喜欢你。”
洛与书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亲了亲傅潭说潮湿的面颊,唇角是柔情万分的笑意:“嗯,我也喜欢你。”
傅潭说侧首,额头抵在洛与书衣襟前,滚下一滴滚烫的泪滴,转瞬就隐没在衣料里。
…………
这一觉似乎格外地短,又格外地长。
傅潭说猛的睁开眼睛,漂亮的凤目里此时布满了红血丝。
心脏处传来阵阵钝钝的疼痛,连呼吸似乎都受了压迫一般,渐渐困难起来。
傅潭说还没有缓过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母亲那已经战死的属下,封灵阁的元英姨母出现在眼前,眼神关切。
“娘娘……”
傅潭说才发现,血水顺着元英的掌心,缓慢淌了下来。
“娘娘,你终于醒了。”
傅潭说抬头,五脏六腑传来沉痛的破碎感,灵力枯竭,静脉干涸。
此时他身处不知名的破旧庙宇,天光阴暗,灰白的光透过头顶破败不规则的空洞投下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第89章
眼下这情况, 傅潭说不用脑子都能想得到,娘亲蔚湘此时定然是遭了难,才落到如此狼狈境地。
虽然不清楚娘亲这辈子一共落过多少次难, 但是在绯夜仙君幻境的轮回里,大抵只有两次, 一次是藏叱狱,鹤君山来救那次, 另一次则是生命的最后时分,被仙门围剿,堕入悬崖那一次。
傅潭说胸口传来沉闷的疼痛, 他苍白的手半握成拳, 抵着苍白的唇, 无力地咳嗽两声, 问属下元英:“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元英显然不清楚,现在面前的娘娘已经换了个芯子, 她面色着急:“仙盟和世家皆是有备而来, 无罪之巅早就设了埋伏, 娘娘您又是托付小主子,又是安置封灵阁,难道属下还看不出您的心思?”
“您本可不必前去赴死!”
傅潭说心里咯噔一声,元英姨母这话的意思,难道母亲知晓无罪之巅此番有去无回, 是甘愿前去赴死?
他咽下一口气, 垂眸掩饰颤动的瞳仁。
母亲是在将自己托付于灵胤道长后去世的,这个节点,莫不是在托孤之后, 坠崖之前,被追杀的途中?
见傅潭说沉默不语,元英还以为终于说动了主子,又激动道:“主子您当年将屠罗刹逼进西玄那等险僻蛮荒之地,又何尝不是护了他们,仙盟想以您引诱魔君出西玄,魔君一定会来,主子,我们如果与魔族联手,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魔君,难道是鹤君山?
是了,这个时候西玄之地的魔君,除了鹤君山也没有旁人。
傅潭说脑袋疼的爆炸,面对咄咄逼人的元英姨姨,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时,一只白皙的手蓦然出现在面前,抓住了元英的手腕,制止了她的话:“元英,主子去意已决,你就不必多话了。”
傅潭说顺着声儿看去,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孔,不过看打扮与元英类似,都是封灵阁母亲的得力部将。
他面容精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连头发丝都吸引人的注意,乍一眼,是能叫人看呆的那种。
譬如现在,傅潭说的目光在接触他那张出色的脸的时候,就比平常多停顿了几秒。
不过他漂亮虽漂亮,眉眼都是压着的,面无表情的时候,颇有几分阴郁。阴冷的视线扫过去,绝对能叫人心神一凛,能止小孩夜啼。
娘亲什么时候有这么貌美的属下,傅潭说疑惑。元英和其他几位元老他也认识,可这位,他本人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被压制住的元英显然不悦,冲他吼道:“嘉临,你怎么也……”
“好了。”傅潭说揉着太阳穴,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傅潭说一声让他俩噤了声,“我去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多说了。”
不管无罪之巅有没有埋伏,他都得去。因为娘亲就是在那里坠崖的。和玄衡的故事,也要走到最终了。
同样的,这个幻境在无罪之巅,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思及至此,傅潭说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元英与嘉临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搀扶,嘉临凉薄阴郁的眸色在看向主子时缓和暖融下来:“主子,属下护您过去。”
傅潭说明显感觉此时的母亲,也就是当下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难怪母亲着急送他去青龙观,最后赴死又如此安然,原来是大限将至,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期。
傅潭说模仿着母亲的气势,与元英冷声道:“我如何嘱咐的,你就如何去做,封灵阁与姬月氏都安顿好了?”
自然是还没有,元英是担心鬼姬安危,才抗命到了这里,她垂 下头:“主子……”
傅潭说强硬着语气:“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不成?”
由于一时用力过猛,傅潭说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他猝不及防咳出声,吓得元英眼里含了泪:“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回去,属下再也不敢惹主子生气了。”
元英姨母作为母亲的得力部将,英姿飒爽,威武霸气,傅潭说哪里见过她如此担忧地眼含热泪的模样,但他咳嗽咳地脸色通红,也无暇去安慰元英。
元英不敢多说什么,很快撤去,嘉临却留下来,搀扶着傅潭说,动作轻柔地给傅潭说顺气。
傅潭说脑袋里缓缓冒起问号,他不清楚这位大哥是谁,虽然是母亲的属下,但是给傅潭说的感觉又和元英不同,十分怪异。
罢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赶去无罪之巅找到洛与书,“演”完幻境的最后一幕。
自此之后,傅潭说已经尽力,幻境是破碎还是怎样,都无所谓了。
“属下明白主子的苦心。”嘉临突然开口,“主子是担心送出去的小主子,才甘心前去赴死。”
欸?傅潭说瞳仁震动。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缓缓看向嘉临,嘉临明明比他高,却要躬下身仰视他,眸光恳切,盛着无限敬意与温柔:“虽然主子您大限将至,但只要您不死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永远不会放心,小主子也就不会安全。”
“灵胤道长固然可以托付,但他到底也是仙门中人,以天下苍生为先。您坦然前去无罪之巅,也算是让他放心,给他交代了。”
原来是这样么。傅潭说掩饰瞳孔震动,他眸色平静看向这位名唤嘉临的属下:“你僭越了。”
眉眼极淡,不怒自威。
虽然不能说是十成十,但他对娘亲鬼姬的模仿,也有八九分相像了。
依着蔚湘的性子,必然不会如此纵容属下揣测她的意思,但现在,既然死期将至,傅潭说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言罢,他不再理会这位话多的属下,甩袖大步离开。
“主子。”苍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裙角,阻止了他离开的步伐。
嘉临跪伏在地上,卑微又虔诚,“此次一别,便是不复相见。”
当然不想见,人都死了还怎么相见。
傅潭说用力将自己的裙角从他手里拽出来。
“属下僭越,请主子听我一言。”嘉临跪伏在他的脚边,“封灵阁的魂灵没有来生,嘉临不敢殉葬,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嘉临就再也记不得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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