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雪还记得她第一次见鬼姬蔚湘的时候。
那时桑雪只是做杂活的粗使,连魔宫都没有资格进。
蔚湘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君上那时也不是君上,尚且是个讨人喜欢的俊朗少年。
蔚湘来找君上玩,君上都是要提前亲自出去迎接的。
她穿着鲜艳的裙子,鞭子耍的虎虎生风,见面便要跟君上切磋。君上无奈,陪她过了几招,就要认输。
蔚湘生气,君上只好软声软气哄她,牵着她去看新搜罗的新奇物什,去吃好吃的点心。
那时候他们真快乐啊......桑雪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或许桑雪的话是有用的,自那之后,蔚湘确实不伤害自己了,她开始......伤害君上。
没有刀,没有碎瓷器,没有任何能做武器的东西,蔚湘只能动手。
扇鹤君山巴掌,撕扯他的衣服,用牙齿去撕咬......
鹤君山不会反抗,任凭蔚湘发泄自己的怨气。对于他来说,失去法力后蔚湘的攻击力略等于挠痒。
不过蔚湘的牙齿还是很厉害的,她毫不客气,在自己脖颈处肩膀上咬出血淋淋的牙印。
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眩晕。鹤君山闷哼一声,伸手抱住正伏在自己肩头撕咬的女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蔚湘才会靠近他。
虽然是为了伤害他。
鹤君山毫不怀疑,如果蔚湘手里有把刀,她一定毫不犹豫捅进自己心脏里。
桑雪在门外提心吊胆,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那可是君上啊,他们都不敢直视的魔君君上,任凭自己被这般虐待侮辱。
是君上折了蔚湘的骄傲,把她变成了泼妇。
不知过了多久,君上离开了,桑雪还是眼尖地看见他肩膀上透过衣料洇染出来的血迹。
桑雪不明白,互相伤害到这般地步,为什么就不肯放手。
后来......后来桑雪都不愿去回忆。
君上饮多了酒,醉醺醺来看蔚湘。蔚湘如往常般打骂他,却被攥住手腕,摁到了床上。
如今的蔚湘哪里有任何还手之力。那一夜蔚湘房里的声音就没有停歇,呵斥,怒骂,都无济于事,后来,就变成哀婉的哭泣。
桑雪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尽职尽责守着房门,在心里祈祷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一摸自己脸颊,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落了泪,潮湿冰凉。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君上食髓知味,常常不知满足。
那是他年少时便喜欢的女子,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欢好,便采取了这般极端的方式。
纵然......蔚湘恨他,怨他,但其中的甜头,他是真的尝到了。
事后,桑雪去服侍蔚湘清洗,却见她把自己缩在水里啜泣。
肩背上皆是暧昧的红痕,她那时已然存了轻生的念头。
桑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种事情,任何人都没办法安慰。
她只能说:“殿下,您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和转机。”
事情真的发生了转机。
蔚湘怀孕了。
君上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环抱蔚湘的小腹,眼里是要溢出来的欣喜和期待:“湘湘,我们要有宝宝了。”
蔚湘眼里只有冷漠,她并不期待这个孩子,可以说,她痛恨这个孩子。
“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蔚湘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她开始想方设法,弄掉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她求桑雪去给她弄堕胎的药,桑雪惊吓地跪到地上:“殿下,这里被君上设了结界,奴婢也没办法出去。”
她又想别的法子。比如,她高高站在桌子上,站在床上,任由自己摔下来。
疼的她龇牙咧嘴,胳膊腿摔得都是淤青,但这个小孩太坚强,任凭蔚湘怎么折腾自己,这一胎安然不动。
君上发现了这件事,发现了她身上的伤。
君上很生气,偌大的房间,撤掉了所有的桌子椅子,甚至撤去了床。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柔软的床垫和被褥,以防蔚湘再次登高摔伤自己。
蔚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冷笑:“你不如再加根锁链,把我像拴狗一样锁起来呢?”
君上被她说的脸色既红又白,匆匆离开,但执意采取了措施,阻止她打掉这个孩子。
蔚湘没有因此乖乖养胎,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不会这般伤害自己,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蔚湘只能对自己下手,用尽各种方式弄掉这个累赘。
她开始绝食,不吃不喝,饭也好,药也罢,送进去,只有被泼被洒的命运。
她开始不再睡觉,彻夜彻夜不休不眠。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脆弱的她就像凡人一般,根本受不住这般折腾。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整个人萎靡不振,仿佛快要一病不起。
君上气急又无奈地抱着她,满是心疼:“湘湘,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自己。”
他才刚过了几天幸福的日子,刚听到自己要做父亲的喜讯,刚对生活燃起新的憧憬和希望,可是湘湘......偏偏不让他如意。
“我不要这个孩子。”蔚湘呢喃,“我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她定定看着鹤君山:“他和你一样,都让我恶心。”
鹤君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因为这些时日焦心蔚湘和孩子,下巴冒了黑色的胡茬都忘了打理,眼球爬上红色的血丝,盛满了痛和哀伤。
他知道蔚湘想要什么。
他低头,吻着蔚湘的额发,滚烫的泪接连落下。
他说:“湘湘,生下这个孩子吧。”
“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放你走。”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他得不到蔚湘的心,也留不住蔚湘的人,他能抓住的,只有这个孩子了。
他苦苦哀求。
“湘湘,给我留一个孩子吧。我只要这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求了。”
生活又燃起了希望。
桑雪发现,蔚湘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她不期待这个孩子,但是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她不再伤害自己,也不再抗拒大碗的补药。
她计算好生产的日子,一天天等待那一日来临。
或许是心情好了,她对君上也不再那般冷脸。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君上小心翼翼抚摸她的肚子,感受里面幼小的生命。
他眼含期待询问蔚湘:“湘湘,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蔚湘怔了一下,微微侧过头:“你决定就好。”
她从没想过给小孩起名字,也从没想过孩子的以后,作为她出去的筹码,他从还没出生,就是不被爱的。
后来,小鹤惊寒顺利出生。那一日是春之惊蛰,春雷乍动,万物开始复苏。
鹤君山履行诺言,他抱着刚出生的小白团子,解除蔚湘身上的禁制,放她离开。
小白团子很乖,很可爱,小小的一团,不哭不闹蜷缩在毯子里,被鹤君山抱在怀里。
鹤君山都来不及去唤蔚湘,让她看一看他们的宝宝多可爱,蔚湘撑着虚弱的身体,毫不犹豫转头就走。
“他是我的耻辱,鹤君山,有生之年,我不想看到这个孩子。”
蔚湘声线冷漠。
“你切记,若有朝一日在中原之地遇到,我必杀之。”
她抬脚就走,再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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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蔚湘当年那些话太过残忍,如今已经年迈的桑雪,自然不会讲给面前还是个孩童的小鹤惊寒。
她只是草草讲述了他母亲的故事,告诉他母亲离开的真相。
至于蔚湘那些话,是鹤惊寒在后来,从母亲嘴里亲耳听到的。
桑雪讲述了自己所知之事,小鹤惊寒已经泪流满面。
即便被抛弃,被利用,但这个时候的小鹤惊寒,对母亲还没有怨恨和憎恶,尚且心存心疼。
小鹤惊寒更难过自己的存在。
原来自己,只是被强迫囚禁生下的产物。
他跌跌撞撞从桑雪这里离开,自然,事情就传到了鹤君山耳朵里。
他夜里去看小鹤惊寒,只见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伏着枕头流泪啜泣。
鹤君山心疼不已。
可他也知道,自己造的孽,就算杀尽知情之人,也盖不住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的事实。
小寒终会知晓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只好温柔拍拍被子里鼓起的一团:“别难过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娘亲的样子吗?”
小鹤惊寒停止了抽泣,立马从被子里露出头来,顶着一脸眼泪鼻涕,急切道:“在哪里?我要看。”
于是就被父亲抱去书房看画像了。
长这么大,小鹤惊寒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样子。
画像里的女子身着红裙,笑容明媚,倾城之姿,称一句“天仙下凡”也不过分。
小鹤惊寒吸了吸鼻涕,感觉心里好像好受了一些。原来自己的母亲,那般好看。
小鹤惊寒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父亲,有些失望:“我长得好像不怎么像母亲。”
鹤君山哑然失笑:“是,你随了为父了。”
看,蔚湘还是这般狠心,生的孩子一点不像她,连一点点多余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小鹤惊寒问父亲:“您爱娘亲吗?”
“爱。”鹤君山看着画像,目光怔怔,“父亲有时以为,自己是太爱她,才犯下那样的错,有时又以为,自己是不够爱她,才会犯下那样的错。”
这话听着如绕口令一般,令鹤惊寒迷糊。
他又问父亲:“我以后,还能见到娘亲吗?”
鹤君山摸摸他的脑袋,如实道:“父亲很抱歉,你娘亲讨厌父亲,或许不怎么想见我们。”
“偷偷,偷偷看一眼,不叫母亲发现呢?”小鹤惊寒伸出一根手指头,眼睛里含着期待,“就一眼。”
鹤君山笑了,又把儿子抱回房间,塞进被窝里:“好好睡觉,看一眼的事,以后再说。”
这成了鹤惊寒心里的挂牵。
他一直惦念着要见母亲一面。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便也偷偷打听母亲的消息。
母亲好像风评不怎么好,外面人都说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草芥人命,十恶不赦。
但是没关系。小鹤惊寒整夜抱着画像入睡,心满意足。
不管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他的亲亲娘亲。
父亲这些日子有些忙, 似乎在找什么什么草药。
小鹤惊寒记不住草药的名字,但知道事情与母亲有关。
因为他听说前些日子母亲遭到仙门截杀,好像受了伤, 父亲这般着急,一定是寻药给母亲送去。
父亲启程那一日, 小鹤惊寒早有准备拦在父亲面前:“父亲是不是找娘亲去?”
鹤君山愣了一下,想瞒过去, 又不愿意对孩子说谎,遂点点头:“是。”
小鹤惊寒伸出手臂要父亲抱:“我也要去。”
父亲在犹豫,不肯抱他, 小鹤惊寒急的跺脚:“我会听话, 不会给父亲添麻烦。求求父亲了, 让我去吧。”
他又吵又闹, 父亲拗不过他,只好将他抱起来,道:“好, 随你, 但你母亲若是凶你, 你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小鹤惊寒心想。
母亲怎么会凶我呢?我是她的宝宝。
她从没见过我,她就没有那么一点,一点也好,想念我吗?
就这样,鹤惊寒满怀期待, 父子二人启程前往鬼蜮。
这是鹤惊寒自出生以来, 第一次踏出西玄,踏进中原之地。
他被父亲抱在怀里,感受到父亲和他如出一辙的砰砰的心跳。
父亲摸摸他汗津津的手心, 笑着问他:“紧张吗。”
小鹤惊寒瞪着溜圆的眼睛,怎么会不紧张呢,这是他第一次去见娘亲呀。
“想娘亲吗?”
小鹤惊寒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想!”
“见到娘亲会不会哭鼻子?”
“不会!”小鹤惊寒笃定道,“男子汉不会哭鼻子!”
“好,好孩子。”父亲笑,“父亲要去取一样东西,你若是不害怕,便随为父一起吧。”
小鹤惊寒没有想到,父亲会带他去墨渊。
站在墨渊入口向下俯瞰,黑漆漆一望无际浓如墨,衣袂振振,呼啸的风声自底下吹向夜空。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攥紧了父亲的袖口。
“父亲要下去取一件草药,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父亲回来,好不好?”
下去?!小鹤惊寒瞪大眼睛:“可是,可是下面很危险。”
上千年的魔物盘踞在这里,它们轻易出不得墨渊,困顿于此,虽不出来作乱,可也没人会下去找死。
父母摸摸他的脑袋:“不怕的,父亲很快就回来。”
父亲递给他一个方形的琉璃净瓶,那些生长在阴寒之地的东西也如此金贵,合适的瓶子可以最大限度的保持药效。
小鹤惊寒抱紧瓶子,来不及多说话,眼看父亲如展翅的玄乌,坠入无边的墨色。
独剩他一人颤巍巍站在岩峰之上,他后知后觉环顾四周,夜色寂寥,无光无明,黑暗里潜伏着未知的恐惧,脚下的深渊传来魔物的啸叫喘息。
他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嘴巴瘪下来,眼泪慢慢涌上来,鼻尖酸涩,忍着哭腔:“父亲……我,我害怕……”
乌云密布,今夜无月,他胆子纵然大,这个时候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自诩男子汉,是父亲未来的接班人小魔君,这个时候四下无人,在恐惧面前也维持不住那虚无缥缈的自尊心,从一开始被风吹草动吓得哼哧两声,到后来直接就破防呜咽哭出了声。
可是这鬼地方,他一哭犹如有万鬼呼应一般,四处都起了呜咽声。
小鹤惊寒吓得哆哆嗦嗦发起抖来。
他咬着下唇,泪光盈盈,想起桑雪哄他时常常的民间歌谣。桑雪说,她还是个孩子时,娘亲教给她们姐妹很多很多歌谣。有时归家晚了,便哼着歌,你追我赶,穿梭过浓郁夜色,撒丫子奔回家。
那些歌谣带着桑雪故乡的调调,鹤惊寒大多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明白。但是有一首,他还是潜移默化慢慢就记住了。
温柔的山风,请代我拥抱母亲呀,潺潺的河水,请替我亲吻母亲呀。堂前的燕子,要飞回谁家。请帮我转告母亲,我很想念她……
慢慢的,小鹤惊寒平静下来,晚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也把恐惧一并带走了。
他在害怕什么呀,父亲只身下了墨渊,那底下尽是可怖的魔物,不是更吓人更可怕吗?
再说,他要去见母亲,把药材带给母亲呀,这一点点恐惧,又算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裹挟一身血腥气和魔气,回来了。
一株草被丢到小鹤惊寒怀里:“收好它。”
那是一株好漂亮的草呀,通身都是黑亮的,像是油浸过似的,但又镶嵌了一层绒边,像某种珍贵的绸缎。它的花蕊像金子一样闪烁着淡淡金光,非常漂亮。
他捧起手里的琉璃瓶,装下那一棵父亲千辛万苦负伤才带回的草药:“这是什么花呀?”
父亲刚用牙齿撕扯下一块布料简单包扎伤口,汗水顺着他的鬓边缓缓滑落,他闻言,抽空侧过首,与小鹤惊寒温柔道:“它叫阴莳。生于极阴墨渊,终日不见天光,方才凝成这般深厚沉重的黑色。”
小鹤惊寒似懂非懂:“母亲需要这一棵药材是吗?”
所以父亲冒着危险也要下去从魔物嘴里抢下这一株。
“是。”父亲笑,“她需要。”
蔚湘受了伤,封灵阁那几个不成器的,也没有下墨渊取阴莳的本事,最好还是他来。
小鹤惊寒看着父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和那些渗出的血迹,有旧的,也有新的。阴莳不是唯一一棵母亲需要的草药,父亲也不是第一次冒着危险去寻去找了。
小鹤惊寒摸摸父亲的胳膊:“疼吗?”
“没事。”父亲重新穿好衣服,衣袍遮住了伤口,掩盖了药味,“小伤而已,我们走吧。”
父亲收起瓶子,单手抱起小鹤惊寒,开始返程前往鬼蜮。
“刚才父亲不在,有没有害怕?”
小鹤惊寒否认:“没有!我很勇敢的!”
“真的没有?”
小鹤惊寒坚决否认:“真的没有!”
父亲哈哈大笑:“是吗,父亲方才上来的时候听到有小孩哭声,可能是幻觉吧。”
小鹤惊寒又惊又怒,把头埋在父亲颈窝处,不肯再与父亲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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