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降春好不容易平定了混乱的人间,重订秩序,河清海晏,祂为什么就不能在喜欢的人世间多留个千百年呢?
不都说神明万古么,怎么降春的天命这就到了,好快啊,他觉得不够。
他没有给新的神明起名字,残忍地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命运,不知是不是某种注定,那孩子的名字中竟然还是带了个“雪”字,就如同降春期望地那般。
顾家将他养得很好,莫执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肯定是降春会喜欢的样子。
他做了顾家少主,在疼爱中长大,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得到了这世上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东西,等一朝失去,从云端跌落泥泞,必然也会摔得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莫执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但他没有准备停手。
发现顾江雪坐在奉神司池塘中降春的莲座上钓鱼时,莫执愣了愣,那瞬间,他仿佛觉得降春的雕像活了过来,正含笑陪着顾江雪。
于是他也笑了,上前乐呵呵与顾江雪一起在神明跟前撒野。
其实他也喜欢这个孩子,可惜他注定不是个好长辈。
在奉神司里莫执对顾江雪好,是为了补偿吗?莫执自己也说不清楚。
昔日之因,今日之果,他原本可以好好培养顾江雪,拥有一个优秀的后辈,带着他一起玩闹,数着时间等降春醒来,若是降春的神力还能多撑一撑,他们没准还能过几天最圆满的日子。
可如今,他什么也没了。
在莫执嘶哑的嗓音里,一个少年泪流满面立于最前端。
他有着金色的双眼,漆黑的龙角与龙尾,身形修长,面容继承了顾江雪与楼映台的优点,好看得不像话。
他愣愣看着顾江雪和楼映台,一时却不敢靠近,仿佛近乡情怯。
楼映台擦干了顾江雪的眼泪,两人一起望着他,须臾后,他们伸手——
“小久,来。”
少年人浑身一震,豆大的泪珠瞬间从金色的眼睛中滚落,他张开手臂朝两人扑了过去,在他们的怀抱中,痛哭出声!
“我、我等了好久!顺着轮回路回来,时间只能勉强往前面倒一点点,也,也只能抽走一半魔气,当时神力已经不足,只能变回蛋再稍微养一养,我,我……”
他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啊!
没了神格,他已经不是神明了,唯残余一点神力,还有过溯洄路时碰上的一些来自楼映台的功德之力,苦苦撑着他的存在,他本不该活在这个时空里,要留下来,已经拼尽了全力。
顾江雪抱着这个终于来到他们身边的孩子,哽声:“知道,我们都知道。”
小久泣不成声。
他终于让顾江雪和楼映台都活下来了,所有的苦都没有白受,而且先前顾江雪和楼映台与那个年幼的他相处的记忆,也都出现在他脑海里。
虽然陪伴很短暂,但那段时间,他真的很开心。
那时的小久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无忧无虑的楼家小小少爷,是两个爹爹的孩子。
如今顾江雪魔身终于彻底除去,莫执也无法再伤害他,以后,他们会过得很好。
……哪怕没有他,也能很好。
他挖掉神格,走一场逆着时间溯洄而上的路,已经很累了。
小久抓住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手,泪水从他洁白的面颊上滚落,两缕残留的神力飞出,一道飞进顾江雪眉心,而另一道则飞向了远方。
顾江雪只觉心神一震,他只觉自己浑身的灵力都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这一瞬间,他无师自通,领会了其中玄妙:是他的神躯要苏醒了。
可世上只能存在一个神,顾江雪咬牙,硬生生压制了身躯的苏醒,他眼中泛起金莲的虚影,瞳孔一时间与小久的金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小久却抓着他们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顾江雪和楼映台骇然地发现,小久的身影逐渐开始变得透明。
“小久!”
他大部分身子靠在顾江雪怀里,而半个面颊又枕着楼映台的手臂,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孩子了,可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睛,轻声道:“爹爹,小久很开心,我只是睡一觉,你们别难过……”
顾江雪和楼映台顿时肝胆俱焚,顾江雪想动用自己的神力,可他若不觉醒身躯,便用不了这份力量,但若直接觉醒……那么降春神君就会在顷刻间死亡。
他要被迫在小久和降春神君中做出选择?
不,等等,方才小久另一份神力飞往的地方是——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
劫境中鬼哭崖的罡风骤停,莫执的嗓音像被掐住了,他若有所感,愣愣抬头,就见虚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飘渺的身影,白衣翻飞,手执拂尘,步步生莲,踏莲而下。
仙人临世,金莲涤清。
祂落到顾江雪与楼映台身前,拂尘在小久眉心轻轻一点,小久身形凝住,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缩小凝实,变回了一个酣睡的婴孩。
是当初破壳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初次见他的样子。
两人连忙抱着小久查探,婴孩的手温热,无论神魂还是身体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一个健康的,活生生的小孩。
顾江雪和楼映台差点坠进崖底的心瞬间落回实处,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顾江雪愣愣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神明。
降春神君和漱玉道尊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温和的面孔,当初制造漱玉这个傀儡,降春恐怕融进去不少自己的特征。
祂俯身,温柔的摸了摸小久的额头:“这孩子唤醒了我,也让我知道了外面发生的所有事。”
顾江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小久神力飞入他体内的瞬间,那些他没有说完的话,以及全部的真实,顾江雪都知道了。
……他是降春神君一手创造的孩子。
他本该是带着爱意降生,又活在爱中的孩子。
那遥不可及的神明原来就是他的至亲,曾经带着最温柔的目光,无比期待他的到来。
顾江雪嘴唇翕动,半个音也发不出,降春神君的手却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神明终于见到了祂的孩子,时隔十八年,说出了那句话——
“谢谢你的到来,我的小孩。”
顾江雪浑身剧颤,堵塞的嗓子里终于滚出声音,却是一声呜咽。
他曾想过抓住幽鬼,为自己复仇,也料想或许幽鬼不愿意说出、或者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此他很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再期待自己还有血肉至亲活在这世上。
即便有,可或许亲人并不乐意见他,一切一切,顾江雪都想过最坏的情况。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可他原来拥有一个这么爱他的至亲,撑着一口气想见见他,就为了传达他的诞生并非建立在至亲痛苦的死亡上,而是带着最美好的祝福与神明的期盼,来到这世间。
顾江雪哽了哽:“我、很庆幸,能见到您……”
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来处,至此,可以再无顾忌往前走去。
小久一点神力,只是提前唤醒降春神君,并不能为祂续命,因此祂的时间所剩不多,祂温柔地看过顾江雪,将他的样子记在自己脑海里。
而且即便时间所剩无几,该做的事,也得好好做完。
——还有名罪人,正跪在祂身后,一直望着祂,祂知道。
“降春……”
莫执跪在地上,颓然的眼神中最后的执拗都凝在那道他魂牵梦萦的背影上:“你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
降春神君却没有回头。
他捏着拂尘的手指不着痕迹收紧:“我若回头,又该如何向你周身那些业障交代?”
那如山庞大的业障,漆黑浓稠,鬼哭声不绝于耳,怨气冲天。
降春神君目光从顾江雪面上移开,看向远方:“我将你带出大山,见你行事易偏执,给你取名莫执,意在让你时时自省……”祂看着莫执改正,以为他总算学会了放下,可岂料莫执并非不再固执,而是把所有的固执,都藏起来,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朝爆发,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降春神君深深叹了口气。
莫执在他的叹息里发起抖来,可他不敢上前,又求一遍:“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可好?”
降春神君依旧没有回头。
祂本可以等自己死后,天地间自然形成新神,可祂偏偏在弥留之际自己一点点造神,让莫执旁观新神一天天凝聚,让他也对这孩子融入点感情,还留下了漱玉,也是不忍在自己离去后,独留莫执一人孤孤单单。
新神和漱玉,都能成为他新的家人,让他在世上还有点念想。
降春神君道:“我给漱玉留了两封敕令,但你只给了他一封,是吗?”
漱玉道尊一顿。
傀儡要醒来,要行动,就得有敕令,降春神君入睡前给了莫执两封唤醒傀儡的敕令,让他融入傀儡中,一封是护天下,一封是守家人。
可莫执只将护天下的那封融在了漱玉道尊身体里,因此漱玉的使命就只有一个。
因为莫执以为守家人,说的是守护降春的孩子,那自然不行。
降春神君的嗓音如风,可这一道声音,却怅然地飞不出去,祂轻声道:“我想让他守的人里,也有你啊……”
莫执一愣。
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不仅错了,还从一开始就错过了太多太多。
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了比先前更不似人声的呜咽,在这劫境中,他才像那个黄泉深处的幽鬼,他是做尽恶事的恶鬼,也是一手把自己变成今天这番模样的愚蠢之人。
他确实没有脸面再求降春神君看自己一眼,降春不看他,是对他的惩罚之一。
他拼劲一切,自以为什么都背负得起,结果降春仍旧会死,并且死前对他彻底失望,再不肯给他一个眼神。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走到最后一无所获,连获得陪伴的资格都没有,这比杀了他或者让他下十八层地狱都更难受。
这么多的业障,他几辈子也偿不完,全都是他自作孽。
莫执闭上嘴,连呼吸都是喑哑粗重的,他慢慢抬手,放在了自己心脉上。
漱玉道尊低头看他,他看到莫执唇边流出血迹——他废掉了自己的毕生修为。
如今莫执扛着如此多的业障,全靠修为撑住,一旦没了修为,如山的业障再无阻碍,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顿时山倾呼啸,猛地朝莫执砸来!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要将此人剥皮抽筋,食血啖肉!
莫执立刻被压倒在地,他的血肉依旧完好,可浑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被怨气业障侵蚀骨肉,那当真是野兽啃噬的痛楚,仿佛一口一口,被鲜血淋漓的吃掉了。
但莫执一声不吭,倒在地上,死死看着降春的背影。
神不入轮回,这一别,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日。
他曾是山中灵物,以为世上最美的不过天上日月,山中花草,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神明。
那一刻,日月星光皆为之黯淡,他听到了鲜花盛开的声音。
神明垂眸一眼,他从此愿意献上一生。
降春给他起名莫执,他问:“执着不好吗?”
降春道:“过执易伤人伤己。”
他觉得有道理,那我就只执着一个。
以后,我就只执着一个你好了,莫执开心地想。
遇春遇春,以后我的家就叫遇春山。
莫执眼睛渐渐看不清了,只是依旧格外执着的盯着降春神君背影的方向。
顾江雪看着这个造成他一切悲剧痛苦的人选择了最痛苦的死法,任由业障在他死前进行报复,带着这样的伤下黄泉,入地狱,死后还得受尽煎熬。
降春神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祂依旧没有回头。
莫执也没有再发出过一个声音。
神明总是比普通人能感知的更多,祂能听到冤魂在撕扯莫执的血肉,嚼他的骨,撕他的魂,但祂还是没有回头。
直到祂感受到那个忍受着痛苦的呼吸声,某一刻彻底安静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降春神君终于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祂眼中滑落。
神明爱世间,神都陷落,是祂自愿担起最后一个神明的责,可祂也有自己格外青睐的人或物,比如遇春山里的花,比如顾江雪,再比如……陪祂在人间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莫执。
何至于,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呢?
顾江雪将小久放到楼映台怀里,他起身给降春擦拭眼泪,降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眼泪清淌,轻声对他道:“我也快走了。”
顾江雪红着眼,给他擦眼泪的手很抖:“我才刚见到您。”
“人间有句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降春神君的眼神很平静,“大约还能留个两三天吧,你缓缓,不必为我伤心,我就是不愿你钻牛角尖,才想见你一面。”
降春神君顿了顿,又道:“当然,我自己也想见你。”
顾江雪轻轻抽了口气,他试着伸手,而后在降春神君鼓励的眼神里,一把抱住了祂。
降春神君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楼映台将小久抱在怀里,小孩呼吸平稳,睡得很香甜,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鬼哭崖上的罡风停了,就连劫境中的天空也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疾风骤雨与阴霾,皆已散去。
围观了全程的,跟在漱玉道尊身后的几人不知所措,他们就算惊讶也不敢出声,先前诸多事实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不小冲击,而现在,所有人的心同时悬了起来:神君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神君……也要走了?
漱玉道尊看向莫执的尸身,他至死都没有阖上眼,固执得惊人,漱玉道尊蹲下,抬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漱玉道尊睁开眼后在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莫执。
他天生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但将敕令带给他,让他动起来的是莫执。
漱玉道尊所有的感情,在护佑苍生的敕令下都显得很寡淡,比如他一看顾江雪那孩子就觉得欢喜,可在他入魔后也会去追杀,再比如他觉得莫执在身边很舒适,但犯下危害苍生的弥天大错,就该死。
他今天才知道,神君原来还给他留了第二封敕令,若是莫执当初把这份敕令也融入他体内,他的情感会不会更浓烈一些,会不会对周围人都更喜欢一点,会不会更在意莫执?
在意一个人,就会时时刻刻惦记,想看到他,没准他会与莫执产生不一样的联系,能早早发现莫执的作为,在他没有回头路前制止他,又或许,莫执陷在与他的关系里,自行回头。
可他们一个是情绪寡淡的傀儡,而一个清醒又偏执。
这些没有发生的或许,都随着回不去的时间落幕了。
顾江雪从降春怀里退出来,他抹了抹眼角,他们不能一直留在劫境里,而这个属于曾经的他的劫境,就由他来解吧。
顾江雪抬手,慢慢掐诀,这一次,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
这是度化祟的诀。
他最珍视的人为他铺就了真正的轮回路,顾江雪抬眼看向抱着小久的楼映台,轻轻笑了。
劫境如琉璃般偏偏碎裂,往事如尘烟,怜取眼前。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家了,顾江雪。
顾江雪感觉周身有什么无形松开,劫境消散,露出了外面的天地。
莫执身死,他在遇春山内做的布置失效,遇春山中的生灵们发现可怕的气息不见了,又感受到神明的清光,不由从躲藏的地方探头探脑。
短短几息,方才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没有的山间重新热闹起来,鸟语花香,哟哟鹿鸣,就连山间溪水,仿佛都流动地更加轻快了。
可怕的东西不见啦!
可是今天他们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点从他们山中出去的那位山魁的气息,只有一点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感受不真切,这会儿可怕的东西不在了,怎么山魁的气息也不见了呢?
难道是错觉,他根本没有回家吗?
降春神君望着遇春山的风景,祂睫羽尚且因为方才的泪湿润,在莫执死去,已然闭上眼后,祂终于回身,看了他一眼。
“把他葬在遇春山吧。”降春神君轻声,“这里的灵气会慢慢净化他身上的业障和怨气,不会影响其他地方。”
莫执这样深的执念,死后很容易立即成祟,但有降春神君的清气在,断绝了他成为祟的可能性。
漱玉道尊应声:“是。”
罪魁祸首已伏诛,搅弄的风云也随之停歇,莫执永远留在了遇春山,而降春神君之后再也不会来遇春山。
远方云天碧水川中,被莫执施了术法的顾夫人也睁开了眼,顾家主和顾迟都激动地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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