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潆的眼神掠过忍冬,只轻轻一瞥,便透出令人生畏的寒意。
忍冬匆忙下跪陈情:“殿下此前曾晕厥过几次,俱不许陛下知晓。奴不敢瞒,但亦不忍违背殿下之意,一次次的徘徊犹豫。今日,殿下服药后晕厥过去,竟是连叮嘱都未说完,已是比前几次严重。奴与徐九九商量后,思及殿下此次既然不曾叮嘱,即便告知陛下,亦算不得违背殿下。”
说着说着,忍冬泪落涟涟:“奴已是欺君,便是把命豁出去了也当将话说出来。殿下服药,药效几无,却是针灸敷药略有些用处,可只开头几次,往后便再无起色。殿下怕陛下失望难过,遂当作不知,倘有新药方进上,每每说好,也是盼着能好,再苦都服下去,却哪有甚用处?白花花的银子白养了些民间征来的大夫,尽出些方子折腾人,反不如放出宫去的好。”
一番话,将太医听得脸色煞白,禁不住低声斥道:“放肆!竟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忍冬擦了擦眼泪,呛声道:“如何是胡言乱语了?陛下忙碌不曾耳闻,太医却当作奴亦不曾听见么?太医院的医官与民间的大夫,私下议论的什么?治不好,怕掉了脑袋,便拿一张张新方子吊命,殿下得知,只召你来,略微训斥了几句,让你管着他们,勿要使陛下知晓。这事,有是没有?”
没等忍冬说完,太医先跪了下来,低着头,颤声道:“陛、陛下……”
唐潆仍旧跪坐在榻前,二人的争执,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只是手上的伤似乎此刻才跟着叫嚣起来,沿着四肢百骸,直入心底,整颗心如被针锥。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日渐消瘦的女人,她已将她豢养在身旁,近得不能再近,可为何,她还是能瞒她?
从小到大,自己的心事,仿佛都被她洞悉了去,无处可逃。
满殿的宫人不知何时被人驱散,暮色四合,天色渐黑。
殿中灯火摇曳,将地上的因瘦小而显得孤单的人影拉长,又缩短。
如是这般,直到灯火渐熄,天将拂晓。
宫人鱼贯而入,剪灯花,换烛芯,浇灯油——古代的宫殿采光不如现代,即便白昼,如需清晰视物,仍需点烛。
一夜未合眼。
唐潆记得太医说过,太后今日会醒,但不知何时,她便一直在榻旁守候。
眼下,已是“今日”了。
不知从哪儿投来一束微光,刺目得唐潆不禁以手遮面,微微眯了眼。
恰在此时,一直被她紧紧攥着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牵扯着她的心,亦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唐潆看向太后,紧张得抿唇。
片刻后,未见反应,唐潆略有些失落地垂下了头,耳边却忽然轻轻传来一声:“小七。”
这语气不是疑问,不是惊诧,不是埋怨,像是笃定此时此刻会陪在她身边的就此一人而已。
唐潆喜道:“是我,阿娘,是我!”她抬头,期盼能与太后两相对视。
太后睁开了眼,却直视着眼前,透出些许茫然,少顷,又略略看向左右,低声问道:“小七,是不是……”她斟酌了须臾,竟是毫无底气的怀疑,“天黑了?”
唐潆怔在原地,因欣喜而浮现的笑容乍然僵凝在唇角,她不知该如何作答,远处投来的微光还在她眼下布了一层阴影。
默默地,她阖上眼眸,好像真的入夜一般,涩然道:“是啊,阿娘。天……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吐槽下,pages的字数显示不对啊,我只想写三千字的,怎么竟然有四千多……难怪写到现在……
新年前的最后一更,让我许个愿吧——
来年高产似母猪!(蹲在坑底的众人:你还是先完结吧……
大家新年快乐啊,主角不快乐没关系,我们快乐就行(感觉要被无情地殴打、鞭笞、小黑屋_(:з」∠)_
ps 看了微博上众人的2016百合书单,我想问,是不是很多人都不爱看古代的?为啥不爱看呢。当然了,身为作者,我也是不喜欢写古代的,因为要写好,真的很累……
☆、第69章 吃糖
昨夜,太医就近于宣室殿西庑值宿。今晨,太后醒了,他立时便前来诊脉。
殿中诸人皆屏息凝神,盯着床榻前太医清瘦佝偻的身影,只盼这年过半百的老者片刻后便能给人捎来好消息。宫人中,忍冬与太后感情甚笃,只见她侍立在旁,眼圈微红,手指将衣角绞出层层褶皱,薄唇紧抿,显是分外忐忑。
晕厥一次两次还可,如今次数比起从前频繁不说,模样更是骇人。这般情形,不令人往坏处想都难,再者……
忍冬不由看向唐潆。她就凝神守在太后身侧,仍着昨日的衣裳,竟是寸步不离的陪护。今日辍朝,只向外说是圣体违豫,将欲与弗朗基国斡旋而苦苦候旨的文武大臣抛诸脑后,幸而众臣皆知后宫无人能使皇帝留恋美色,倘若已有皇夫侍君,言官哪管真相如何,谏本此刻怕是已积案如山。
留恋美色……皇夫侍君……忍冬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唐潆侧颜,恰捕捉到她眼里对太后的专注和深情。鬼使神差,忍冬心中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眼皮蓦地抽跳不止,胸腔间更有种后知后觉的顿悟,她忙收回目光,并将这可怕的念头压下。
口中更默默念佛,权当自己适才是入了魔怔。
诊了脉,太医将病情一一道来。他一面觑着唐潆的神色,一面斟酌词句地说,生怕哪里说岔了,招来杀身之祸。昨日忍冬泣声陈情,太医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岂知直至今日,唐潆竟都未寻他麻烦。
太医呈上药方,唐潆看过一遍,没有说话。
无声的等待,最使人心焦。
太医紧张得鬓角沁汗,口干舌燥,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半寸余光都不敢乱瞟。片刻后,唐潆俯身到太后耳畔,耳语了几句,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只需看她温柔似水的神情,太医便已卸下紧绷的神经。
但这卸下只是一时片刻,待见到唐潆起身,太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听她走过自己身侧时,淡淡道:“你随朕来。”
天露鱼白,晨曦初现,清风朗日,鸟鸣莺啼。
最是一年好春光。最是一日美良辰。
却可惜,这满园的海棠花已近乎凋敝,剩些干枯的枝桠,瞧着几无生气。只疑心,□□已到了暮景,恰如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唐潆在前,太医在后,无宫人缀侍。
两人行至殿外,相去殿门不到一射的地方便止了步。
彻夜未眠,身心俱疲。一路走过来,唐潆只觉脚步虚浮,浑身使不得劲。停在此处,恰有凭栏,她斜倚栏杆,低垂眼眸,向太医问道:“你只需说实话……是服药好,还是不服药好?”
如若服药,因药方不定,频繁试药,恐有药性冲突之虞。如若断药,便是放任余毒侵害身体,到目不能视之时,已覆水难收,纵有再世华佗,只怕回天乏术。
房檐下的宫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无工尺谱以作曲,无乐伶以奏乐,却自有宫商角徵羽之声浑然天成。本该悦耳,但太医苍老的声音混杂期间,听来却使人心烦意乱:“臣斗胆直言——殿下如今体质虚弱,唯温养滋补者可堪之。然药方不定,药性温润刚猛者亦兼有之,倘若未得两全之法……”
太医顿了顿,才叹息道:“不如,断药吧。”
字字诛心!唐潆握紧了拳头,睫羽轻颤。她恨自己的无能!
适才直言全凭冲动,太医此刻惴惴不安,因忧无妄之灾,欲一揖到地,再献一计,且拖延时机再说。岂料,并无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唐潆只低声道:“朕知了,再有一事问你……”
“太后这次失明,几时会好?”她缓缓松开拳头,声音与身影俱是落寞,初破云端的日色投来一束光擦过她的肩,在朱红的宫墙上落下一方单薄清瘦的剪影,仿佛风一吹,便会不见。
连她的人,都会一起不见。
服侍太后起榻洗漱,忍冬又出外传朝食,叮嘱膳房口味清淡爽朗些。
再绕回长乐殿时,却见徐九九端着个木盘入殿,木盘上正搁着一枚憨态可掬的玉制酒胡子。酒胡子常见于酒席上,忍冬不免奇怪,疾步上前,拦住他问道:“你取这作甚?便是有人来访,莫是不知殿下需静养,还想行酒令么?”
徐九九哂笑一声:“只一会儿的功夫,谁来探病?宫里宫外的,消息哪能传这般快——这东西,殿下命我取来,我便取了。”
徐九九说完,便往前走,将忍冬落在后面呆若木鸡。
殿下?
这酒胡子是个高鼻深目大帽髯须的胡人,生得矮胖敦实,作弯弓射日状。上轻下沉,扳倒后即时便能立起来,东倒西歪地晃上几圈,待它箭镞指向何处,其上若有宾客,便需作酒令再饮酒。
类似不倒翁,却是古代行酒令时常用的助兴酒具。
酒以白色的小坛装,其香芬芳,其色清似水,其味淡如菊,是先楚王的酒庄所进贡酒。酒不烈不辛不醉人,恰适宜京中女眷丽人。
朝食已用过,宫人近前来收拾,又吩咐传几道下酒菜。
忽闻脚铃声,由远及近,且十分急促,太后知是谁,心安一笑,正欲开口,来人却先急道:“您要喝酒?莫是宫人传错了话?”她急切得很,两三步便迈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