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难怪,为何每过一年便多畏冷一分,为何手脚总比常人冰冷,为何这一年来屡屡不许她深夜过去陪伴探望。与脉案一道,诸般种种,竟是她早就布下的安排,只为将病情隐瞒,不让自己知晓她的身体已经近乎千疮百孔,她的眼睛亦将再难视物。
指尖紧紧攥住脉案,唐潆嘴角浮现出凄然的笑容。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瞒着她,假若真是数年前中毒染病,其时她已登基,只诏令颁下,普天之下的能人异士何敢不从?医正无法可解,是他无能!莫非本朝杏林界中人人皆庸才?
她不信,管它甚顽疾痼疾,定能治愈!
一夜风雨,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起,雨已停歇。数步之外的海棠树上有花绽放,娇花嫩蕊,浅红翠绿,雨水沿着花瓣滴落,落到树下的一处水凼,泛起圈圈涟漪。
檐下坐了一人,坐了一夜,久坐久静,不发一言。直到晨曦拨开云层投射下来,漏壶声催,她方清醒似的,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扶着玉竹的手站起身来。
玉竹触及她的手,蹙眉道:“陛下伤病初愈,遭受了风寒如何是好?先入殿去,换身衣裳罢。”
唐潆平淡道:“不必。”她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迈出几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竟是分外的急切。虽未明说,玉竹却知晓了她欲往何处,陛下向来便唯有对太后才会如此紧张如此失态,这份真挚炽热的感情,细思起来,硬生生将许多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女都比了下去。
反倒……反倒显得不那么寻常。
玉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跳,回过神时,唐潆恰在她身前半步停下。海棠树下积了一小滩水,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残花,正是春季,万物勃发生机盎然的时候,只经了区区一夜风雨,不及怒放,竟先凋残。
唐潆盯着那朵孑然飘零的残花,抿起下唇,眼底隐含些许哀痛。须臾,哀痛便消散殆尽,她看向眼前的海棠树,树上结满了花苞,春风拂过春雨滋润,零零碎碎便有花朵绽放。她的眼眸乌黑如墨清澈似水,此时此刻映满了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仿佛在向它们寄托自己的希望与企盼。
步舆候在殿外,唐潆坐上去,只消片刻,便到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早有准备似的,宫人迎驾后纷纷告退,于是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殿门被人从外面带上,吱呀的声响落下,隔绝了里外,室内遂成了极私密的地方,再无妨碍,什么话都可说出,什么事都能为之。
太后坐在榻上,她看着自入殿后欲言又止的唐潆,平静而淡然地拍了拍她身侧的位子:“来,坐下再说。”
昨夜太后确已睡下,但她醒来,宫人遂告以详情,她便知唐潆来过。她来过,却不入门,加之卯时未至,医正苦苦候在殿外,以事相求,欲辞官保命,故而不难推测——她的病情,终究是瞒不过去了。
唐潆的视线落于太后的面容上,清晨,她施薄妆,因妆容清淡,一双精致灵秀的眼眸便突显出来。她盯着她的眼眸看,目不转睛,一面看一面缓缓走过去,即便医正有言双目渺渺尚需三年五载,她仍放心不下,生怕她又悄悄地将实情隐瞒。
太后见此,却是笑了,手伸向前,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弯唇浅笑:“我看得见,看得很清楚,只是入夜了便瞧不清。”眼疾恶化尚需时日,如今又有汤药抑制,除却偶尔的头晕目眩,辨物模糊,平日大抵是与常人无异。她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倒先出言安慰起来。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生了病患了眼疾的是旁人而非自己,更不曾因对她有所隐瞒而面露愧疚,神色坦然得犹如此举合乎常理,更无不妥之处。唐潆心里生出心疼与埋怨,但很快又将埋怨压下,脱口便道:“阿娘,会好的,总会好的。刘协治不好,还有太医院诸多医官,纵然他们无能,民间常有能人异士,我寻他们来给您看看,定能痊愈。”
刘协身为医正,统辖太医院,精通医术德高望重,他无能,太医院诸多医官随之亦无能。再说民间,余笙的父亲辞官退隐,于江南杏林界颇有名声,亲朋故旧俱是爱莫能助。宋稷颜殊之流虽非名家出身,昔日游走于市井街巷山河百川中,所见所闻既多且杂,仍然束手无策。
唐潆这话说得轻巧、天真又霸道,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在宽慰太后抑或是在麻痹自己。
唐潆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神色难掩疲倦,适才她急切之下握紧了太后的手腕,此刻稍稍平静下来,忙先抽出手,支吾道:“阿娘,我……”生辰那日,她誓言此后绝不违背礼节,然而她时常茫然,于她们而言,需得到什么地步才算违礼?既如眼下,这般肌肤相亲,从前定是在礼之内,而今呢,以后呢?
“我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呢,却不是么?”既是昨夜得知,约莫一夜未眠罢。太后看着她眼中的血丝,心疼地抬手抚触她的脸庞,温柔又含蓄的力度,又有疏冷的香气扑面,使她不由得心神激颤起来。
她的安慰,太后并未正面回应,绕开不说,径直挑了个她躲避不及的问题,话中虽略有严肃,语气却是揶揄说笑,令人生不出紧张来。
说着话,太后温凉柔软的手没有从她的脸上撤开,犹如知道这是她能给予她最大的补偿一般。
唐潆本在贪恋这罕有的亲昵,听了问话,忙正色道:“当然不是兴师问罪——我只是担心您。医正那儿一知半解,我想来问您,究竟是何人所为,您又为何……瞒我。”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毒亦然。倘若得知始作俑者,无论他意欲何为,以其性命相迫,逼他给出解药或清毒之法,总非难事。哪怕明知多年过去,余毒兴许业已深入骨髓,纵有解法难以根除,她仍心存侥幸。
何人所为?
白驹过隙,虽说已过十余载,如今回想,一幕幕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想起前因,想起后果,太后不由低低叹息了一声:“长庚,在你之前,我曾有过四个养子。”
唐潆顿了顿,她不知太后何故突将话峰转到此处,迟疑着点头:“我知道。”她初来时虽是婴孩,却有成人的思维,能察言观色,能见微知著。即便不提此,她这四个早夭的兄长既是皇室子孙又有封号追赠,每年祭日都需依循章程礼节进行祭祀,她没有不知之理。
可是,这又如何?
太后垂眸,又阖上眼眸,似是不忍回想从前亲眼目睹的悲惨残忍的场景。片刻后,她睁开眼,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她沉声道:“昔日你外祖父为权势蒙蔽了双眼,一心篡权夺位。那时你祖母尚在人世,她手段果敢硬决,两位辅臣先后被她设计逐出朝堂。你外祖父遂韬光养晦,表面做个忠心耿耿的朝臣,借以取得皇室信任,进而又将女儿嫁入宫中,攀附皇室,国戚之身份更便利他结党营私发展势力。”
这些事情上涉祖辈,唐潆不甚了了,听得专注,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阿祁——便是先帝的元皇后,她自幼身体虚弱,更不能生育。你外祖父唯恐她没有子嗣,且命不长久,会坐不稳后位,颜氏便失后廷之便,于是趁我适龄,忙将我嫁了进来,以备两全。这之前,你阿婆远在金陵,不知他个中心思,她知道后,却岂能容忍。”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的补偿,小绿字中赠送五百字。以后,无意外的话,大概还是老时间隔日更吧,以及打了满满一瓶酱油的医正终于有名字了,虽然是我随手打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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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素来性情冷淡,此刻话中语气难得带了不平、怨怪与追念:“你阿婆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她见你外祖父利欲熏心已难迷途知返,遂以命相迫……”接着,她抿唇不语,一来触到她痛处她不愿提及,二来事发时她本不在金陵,又如何细说?
母亲过世,她却在大婚,滑稽至极!
“阿娘。”唐潆轻唤道。她伸出手,轻轻拍她的手背,继而握在手中。太后甚少在人前显露柔弱无助,现下见着了,让她如何再按捺住心疼,她下意识地便想揽她入怀,犹豫少顷,才折中地轻声唤她,轻轻拍她,聊以慰藉。
太后没有躲开,她的手轻颤了会儿,便任由唐潆握在手中。
转瞬间,柔弱无助化于无形,太后神色如故地续道:“篡权夺位的念头,你外祖父是彻底打消了。但又有一人,贼心不死。阿祁病重,不久,溘然长逝。我接掌中宫,先帝那时形容枯槁,因膝下无子无女,从宗室中优择一子以为储君,我便将他养在中宫。”
“不过月余,他便夭折,死因竟是中毒。中宫膳食皆由有司负责,我素来不过问,彻查下去竟是无果,我怀疑必有蹊跷,于是暗插眼线去寻。再后来,先帝又过继了两个宗室子,却是孪生兄弟。因有前例,于膳食上我愈加谨慎,庖厨皆探查过底细再用。一阵后,暗插的眼线略有所得,惊骇之下我欲密禀先帝,却被颜逊捷足先登。”
☆、第61章 往事
颜逊?唐潆愕然。
颜逊早已作古,即便从前唐潆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如今他不过白骨森森葬于一抔黄土之下,于她而言,与陌生人无异。眼下再度提及,心里除却愕然外,无波无澜。但随即她很快想到,当年阆风苑之变,她六哥献怀太子遇毒身亡,罪魁祸首便是颜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