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璟并不多言,仅这番话便足够。唐潆登基初年,尚未建元竟宁的那年秋季,郑王齐王返京述职,趁机与襄陵大长公主联手政变,此后,燕京诸位大长公主处境尴尬,即便江夏亦是百般示好于太后皇帝。清河的地位又更特殊些,她的夫婿高湜是禁军之一亲卫军的统领,王泊远与此二人过从甚密,难免不令人深思。
张璟走后,太后将王泊远召来。
之前秦觅贪墨案,王泊远折了数位门下官员进去,虽无确切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决计与张璟有关,单单一个张璟如何使坏都犹如跳梁小丑,若没有太后或是皇帝之意,诸事断不能成。近年太后欲还政与皇帝,已经甚少召见朝臣,况且又是眼下此等草木皆兵的光景,王泊远惴惴不安地过来,心里便涌上不详的预感。
太后见他双唇冻得发紫,命宫娥奉上热茶,令他喝下暖暖身,王泊远接过便饮下,随着腹中渐有暖意,那股预感便愈加强烈。
两人起初只是话话家常,王泊远年逾五十,这个年纪的男子心中所欲一半是自己的仕途一半是子嗣的仕途,上次唐潆将王泊远的嫡长子升任至国子学,太后遂向王泊远关心他在国子学是否适应之类。整个过程,太后神色平淡措辞亲和,似乎今日将他召来再无它意。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泊远的警惕心已然全数放下,绷紧的面容渐渐染上笑意,与太后高谈阔论娓娓而谈。他本是科举出身,策论写得好,口才亦然,这类人修身养性的觉悟假若有所欠缺,便容易有个缺点,不知点到即止,好于人前炫耀所得。
王泊远蓦地想起一事,他笑道:“昨日臣于清河殿下府邸品鉴诗文,是前朝后主题词于碑林上的拓片,其词……”说到此处,他忙噤声,前阵给事中口不择言被杖毙,事后他还痛骂其说话不经脑子,他眼下又与他何异?无需旁人攻讦,他自己先将话柄授出。
出乎他意料,太后没有勃然大怒,借此质问他身为朝臣何故与清河过从甚密,她执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淡笑道:“说起诗文,我昨夜还看了一篇。其言‘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欲与卿家共品一二。”
闻太后此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便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王泊远一面擦汗,一面佯装不知太后深意,支支吾吾地品析了此篇诗文。
当他说完话,用来擦汗的衣袖已经被浸湿大半,更再不敢与太后对视,不由得痛恨起自己心思竟然不如一个女人来得缜密。太后近来独居深宫,甚少直接参与朝政,使他几乎将她看作一个寻常的弱质女流,其实她仍然是当年阆风苑之变一众大臣悲戚痛哭时,冷静地率先震慑内鬼细作的女人,处变不惊又行事果敢,是世间男子亦少有的强者风范。
王泊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熬到最后,太后也没有将他如何发落,然而他心中悬而未定的千钧巨石未能因此安然坠落。他乘车驾回府,在正堂坐不到片刻,便有宦官来传太后诰令,将他贬谪至荆州,举家迁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想将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官员拉下官位,罪证俯拾皆是。诰令中遍数王泊远结党营私贪权受贿的罪状,条条翔实无可辩驳,这些罪证绝非短时可备全,太后与皇帝想整治他亦绝非一日两日,只怕皇帝弥补他那次都是欲擒故纵,让他自以股肱之臣故而肆意居功自傲。
王泊远双手接了诰令,木然地瘫坐在地,双目无神,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日后再想从低位攀升至高位,无异于登天之难。家眷在庭院中相拥而泣,荆州虽非穷山恶水,哪及得上燕京繁华热闹,他们是过惯了富足生活之人,陡然跌落至泥地,便手足无措满心惶然。
耳闻周遭哭声怨言,妻子冲过来捶打他的胸口,怒问他何以得罪君上,她滚烫的眼泪重重地砸落在他的脸上,犹如重锤将他彻底砸醒,直到此时,他才想起史书曾言“西汉诸将,以权贵不全,南阳故人,以悠闲自保”。
自古以来,君主与功臣能共患难,却难同富贵。他恃功矜能,早被太后皇帝视为眼中钉,无需犯下多大的罪名,只需他将自己置身于类似清河府邸的易惹嫌疑之地,便是最好的治罪时机。
千金难买早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悔不当初,自己如今竟沦为张璟上位的垫脚石!
皇帝尚未亲政,太后的诰令固然可以任免三品以上朝臣,但是需要经过两位丞相的商榷才能颁发。事已至此,王泊远贬谪之事已无回寰余地,年关将至,诰令中恩允其在燕京逗留到次年府衙开印,算得上十分宽容礼遇。
张璟一直在等候此事的后续,刑部尚书到吏部尚书虽是平级升任,但是其中能够拓展的人脉空间与利益关系更深更广。然而他苦苦煎熬了数日,没等到属于自己的一纸诏令,却是听闻了未央宫侍人徐九九亲赴清河府邸颁赐珍宝。
张璟恍然大悟,自己与王泊远其实皆是太后摆在棋盘上的棋子,他在寻机取代王泊远,太后亦在寻机打压王泊远。故而他使亲信紧随王泊远,观察其举止动向,竟然正巧就在眼下的风口浪尖时给他撞上一例,清河大长公主只怕早得太后暗示,才设局诱导。
本朝的春节休沐是除夕至元月初七,又上元节一日,合共九日。王泊远遭贬时,已近除夕,新任吏部尚书尚未酌定,吏部各项事务由两位吏部侍郎协同代理。远赴乌鞑的使者亦有书信传至,乌鞑可汗竟然说他将纳贡忘得一干二净,是以没有遣使朝贡,见了使者才想起来,他已在安排此事,约莫月余便能抵达燕京,望晋帝海涵。
可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哪是忘记,八成是被边关严密的布防给震慑得打消了奇袭的意图,看破不说破,权当漠北天寒地冻,将整个乌鞑汗国的脑子都给冻傻了就是。
唐潆终归是爱好和平的现代人,两国交战生灵涂炭非她所愿,加之攘外必先安内,朝堂上的纷争尚未了结,乌鞑可汗知难而退于她而言是好事一桩。
除夕前几日,朝政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起冬狩时猎来的野味,唐潆便吩咐尚膳监的庖厨将野味处理好,她则直往未央宫。
天降雪,宫城银装素裹,大片大片的雪花飘然坠落,御街上的积雪被宫人清扫得干净,两旁却是堆得厚厚的皑皑白雪,仿若纤尘不染的汉玉。
两座宫殿离得不远,唐潆徒步过去,她穿了太后亲制的月白披风,戴着毛绒绒的兜帽,又有池再撑伞挡雪,待她走到未央宫,只有衣肩落了些雪粒。她步入正殿前,先将披风上的雪粒轻柔地拍去,又往掌心里呵了呵热气,搓得足够暖和,才笑吟吟地走了进去。
数年的勤练不辍,她骑术已算上乘,射箭的准头与臂力较儿时亦进步很大,加之冬狩时王公宗亲处处让她,见她瞄准了什么猎物,自己便识相地换个目标,是以冬狩之行她收获颇丰。
两人坐下来不久,尚膳监便有庖厨拎着两个大食盒过来。食盒里面,是腌制好的野味,切成了薄片,还有佐料酱汁和风味小食。庖厨领着内侍,将用于炙烤的炭炉安置于偏殿,烧得火旺的红罗炭夹了几块进去,又夹了几块没烧过的架起了小火,不消时,炭炉的火势便恰可用于炙烤野味。
红罗炭不熏人,不呛人,若为避炙烤食物的油烟而远坐啖之,未免无趣。
唐潆与太后围炉而坐,炭炉两旁是食案,上面置有新鲜美味的浆饮和口感清淡的热茶。庖厨将所有事物安置好,便领命告退,再后来,几个伺候膳食的内侍宫娥又被唐潆屏退,此时此刻,殿内仅她们二人而已。
唐潆握着食箸将炭炉上烤好的鹿肉献与太后,鹿肉细嫩味美,经过炙烤更将庖厨特制的酱料深深地渗入到内里,咬一口,浓醇的肉汁四溢,口齿留香,令人食指大动。
唐潆一面夹起鹿肉,一面笑道:“阿娘,这鹿肉于身体虚寒之人有益,您多吃些。”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王泊远下台啦,其实,还没有开始虐啊,你们不要紧张啊2333333,现在还是很温馨的啊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出自曹植《君子行》,告诫人们处事要谨慎避嫌。
☆、第50章 鸟雀
外面冰天雪地,殿内生了地火,从地面散发出来的暖意蔓延至四处,以致房檐下都不曾结出冰棱冰柱。暖融融的,纵使开了一道移门,冷风灌进来很快便融入温煦的四周,仅通风换气而已,往移门外望去,是庭苑中的几丛绿竹,去岁新植,竹竿犹是纤细脆弱,经霜雪积压,不堪重负地折了腰肢。
唐潆见太后看得入神,遂回头去看。两个内侍被簌簌坠落的积雪正中头顶,正颇为狼狈地在想方设法加固这几株新嫩的绿竹,此情此景往年常有无甚好看,唐潆将身子扭正,再抬眸时,不经意间却与太后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像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星影,灿烂夺目,只需看一眼便再挪不开视线。唐潆痴愣愣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炭炉内木炭爆开一声火星,将她惊醒,眸色立时躲闪不定,强撑笑意道:“阿娘,您这般瞧我,我略有些不好意思。”